第一节 一 被浓硫酸毁容毁身的武芳能活着,便是一个奇迹。她能从黄河岸边一个隐居了 六年的偏僻地方勇敢地走出来,面对众目睽睽,面对法庭,便是奇迹。她不能回忆 以往九年的生活,谁要是引起话题,她就会语无伦次,哀号涕泅,几近癫狂。在她 看来,命运最残忍的不是让她去死,而是让她活着,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天哪, 他们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一刀杀了啊!”武芳喊道。她不能见人,完全丧失了独立生 活的能力,昼伏夜行。几年时间里,她在娘家、两个姐姐家、妹妹家轮换着住,苟 且度日。想妈的时候,白天不敢出去,等天黑了,才悄悄地赶回家见妈一面。她虽 然活着,却不能跟所有活着的人一样,生活在光明的世界里。她把自己关在黑屋子 里。她看不见春天里白杨树绽出的嫩芽,看不见娘家院子里鲜红的石榴花。那棵长 了几十年的石榴树。打小的时候,她给它浇水,盼它开花,盼它结果。摘下一朵石 榴花,插进少女的辫子,乌黑的头发,鲜红的石榴花,泛出多少青春的醉意。好大 的石榴!一掰开,两张红扑扑的笑脸。父亲祖籍临潼。临潼特产石榴。父亲移来了 石榴种。大的石榴,有七八两重!满枝的石榴果,压驼了石榴树。——着实惹人爱, 惹人疼。春风吹来,挠得心直痒痒。她和伙伴们剪窗花,织毛线,东家的女婿,西 家的媳妇,期盼着嫁个好人家,生个胖娃娃。在所有的伙伴中,她无疑最出色最优 秀,可是命运最悲惨。如今伙伴们都在哪儿?她多想跟她们说会儿话啊。下雪了! 满眼都是白茫茫干净纯洁。妇女队长武芳和姑娘们在雪地里修渠整地,挑土拉肥, 红头巾、大辫子在风雪中飞舞……灿烂,明媚,美好的懂憬,都变成了记忆,都变 成了一场梦,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她的生活,黑白颠倒。她只能在黑夜里行走。人 们偶尔能在黑夜里看见武芳的影子。她既存在,又不存在;既是人,又是魂;既是 实体,又是虚无。故事发生了,天长日久,渐渐被人淡忘了。故事渐渐遥远了,渐 渐变成了与人们的生活不相干的传说。一个孤魂,一个虚无,与星星和月亮为伴儿, 在礼泉的土地上徘徊,游荡。如同《聊斋志异》中的冤鬼,对白天出奇地敏感,黑 夜才是她安全的家园。她在妹妹家住着,不准开大门。谁要是开门,她便会疯狂地 扑过去,把门关上,插上。她大声嚷嚷: “不要开门!” “姐,不开门,从哪里进出哩?”妹妹说。 “我不管!我不管!” “不让开门,要门作啥!”妹妹生气了,“门不要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咱 把门堵上,墙边掏个洞,像狗一样进出哩?” 妹妹说着就要拿柴刀砍门。 武芳见妹妹真的要去砍门,又赶紧上前拉住妹妹的手:“妹子,都是姐不好。 你别砍门。你砍姐!你砍姐!” 门也不能砍,姐也不能砍,妹妹扔了柴刀,姐俩抱着痛哭。一家人跟着哭。 父母内疚把武芳嫁给了烽火村,姐姐后悔当初听信村干部的话,把妹妹留在烽 火接待站。如果那天把妹妹带回家,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虽然风传王家要对 武芳下毒手,怎么也不相信。青天白日下,他们敢?他们再坏,也不至于那么坏, 不至于那么没有人性。结果就是那么坏,就是那么凶残,就是那么没有人性。硫酸 毁容后,心理伤害远远大于生理伤害。武芳喜怒无常,情绪捉摸不定,把姐妹们的 生活全搅乱了。农村生活,一个钉子一个铆,维持下来已属不易,加上一个不能正 常生活的病人,长期住在姐妹家里,更是难上加难。灾难不仅仅是武芳的,也是武 氏全家的。 武芳出院后,己是残废。没钱住院,烧伤治疗也不彻底,在医院节医缩食,留 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头部伤口六七年不能痊愈,颅骨暴露,流血流脓,恶臭无比。 眼睛直至今天炎症不消,眼泪管不住,总是无名地流,永远是哭的模样。右手肌腱 烧毁,不能弯曲,完全失去了功能。我与她握手,像是握着几根僵硬的钢筋。生活 不能自理,烽火村自己的家回不去,回去也没人会照料她。在烽火人的眼里,她是 个该死的坏女人,一个给烽火,“先进文明村”抹黑的罪人,一个迫命索债的孽障。 她要治病,吃饭,穿衣,告状,所有的费用必须父母姐妹硬扛着。然而,娘家本来 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姐妹们上有老,下有小,还要从口里省出来救助武芳。 几个家庭不堪重负,几近破碎。“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母亲说。几个家庭为 了武芳,都发生过严重的冲突和矛盾。母亲救女儿心切,没跟儿子商量,把家里的 肥猪提前卖了,断了一家的生计。儿子一生气,带着媳妇跑了。二姐夫是个好人, 为了帮助武芳,他去信用社贷款,拉石头挣钱,帮武芳写状子,带武芳去市里省里 告状。可是好人命短,二姐夫积劳成疾,不久去世。姐姐家妹妹家吵嘴打架赌气闹 矛盾,武芳都看在了眼里。她本来自尊心强,现在更是敏感,甚至过敏。看见人家 的脸色稍有不对,不管是不是为她,转身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睡觉, 任外面怎么喊怎么砸,就是不开门。这就难了,一个家庭怎么可能不磕磕碰碰,怎 么可能不闹点矛盾拌两句嘴?“舌头和牙齿还要打架哩”,但是,她们理解武芳的 处境。有困难背着她,生气背着她,闹矛盾背着她,总之,一切可能影响情绪的事 情都背着她。可是,一个家就那么大点地方,不可能遮掩得那么严实。别说细枝末 节的观察,光是在空气中,武芳就能闻出不自然的气氛来。她只能忍受,她必须活 着,虽然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地活着,虽然她活得窝囊,活得屈辱。妹妹家住久了 换姐姐家,姐姐家住久了换妹妹家,来来回回住,以缓和矛盾,平衡自尊心。姐姐 妹妹也不在意,走,任她走,来,任她来,大门都给她敞开着。“那阵子,我把姐 妹们为难扎(注:‘扎’,关中方言,表示最严重程度的词)啦!把父母为难扎啦!” 武芳说。 但是常年闷在家里不是个事儿。姐妹们劝她,“芳,出去走走。好人都会闷出 病来。”武芳终于迈出了门槛儿。这是白天!阳光灿烂的白天! 黑夜的武芳,刹那间变成了白天的武芳。 黑夜与白天,在大地高山的尽头,只有一线之隔。 从黑夜走向白天,却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受了那么多的折磨。 她走在了路上。 土地是这么的坚实,这么的熟悉。 天空是这么的宽阔,这么的深邃。 阳光是这么的欢喜,这么的温暖。 风儿在拍打着她的脸颊。 她情不自禁地迎着风……她还像原来那样去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头发! ……一阵惊悸…… “我”又回到了人间?“我”还是“我”?她怀疑着,确认着。 她在黑夜里行走,心里却渴望光明。 怎么?土坯的墙……青蓝的瓦……错落的村庄……来来往往的人……远方的树 ……园子里的苹果花……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朦朦胧胧?她的眼睛已近失明。硫酸 已经把清晰和明亮夺走了。夺走了!她的心情顿时黯然。现在的武芳毕竟不是原来 的武芳了!“鬼来喽!……鬼来喽!……”一群不知世事的孩子包围了她,呼呼啦 啦地喊叫着,若即若离地奔跑着。事情来得突然,武芳木木地呆在那里,一时不知 所措。不远处,有大人驻足观望,只是唏嘘感叹。“娃还活着哩。”“娃可怜哩。” “走!走!回家去!”大人喝叱驱赶着围观的孩子们。 “吓死人喽!……吓死人喽!……”孩子们呼啸而去。孩子们的动静渐远,武 芳才回过神来。“啊!……”她一声怪叫,摇摇晃晃跑回家,“嘭”地关上门,放 声大哭,直到哭得没了声音,气喘如丝。“我是鬼么?”她问自己。这个问题,让 她毛骨悚然。 二 王亭!亭儿!九年不见,小碎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王亭的身材脸蛋 儿都长得像武芳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扒下来似的。她只为王家生了这么一个孩子。 她给她喂奶,她给她扎小辫儿,她给她做衣服,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1988年 后,武芳回不得烽火村,朝思暮想,婆家人也不让见孩子。现在烽火人把王亭弄到 西安的法庭,大伯领着,一定要见法官。王亭显然是在背诵大人教的话:“武芳说 的都是假话。她在撒谎。”烽火人导演着一出让女儿控诉母亲的丑剧,一出继续摧 残人性和伤天害理的丑剧。他们在武芳流血的心上捅了一刀。他们在孩子的心上捅 了一刀。他们不仅毁了母亲,还要毁了孩子!武芳没有想到她们母女会在这样的场 合见面。 孩子啊,你怎么知道母亲说的是假话,是在撒谎?那时你才六岁啊!你还分不 清真假是非善恶啊!将来你也会长大,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啊!但是,武芳知道,王 亭不来也得来。她是烽火村反击武芳控诉的一个筹码——即使在法理道义上占不了 什么起首,也要在感情上对武芳进行重重的一击。其实受伤害最大的,恰恰是王亭。 她六岁的时候,经历了人间最残忍最丑恶的一幕:她的父亲,她的叔叔,她的伯母, 用浓硫酸毁了她母亲的容,毁了她母亲的身;父亲被枪毙,叔叔进大牢,母亲流落 他乡。一个家庭,顷刻破碎。一个家庭,转眼间成了陌生人,成了仇人。今天,母 女相见却不能相认,咫尺天涯!孩子的眼睛,看到了亲情被血淋淋地撕裂,看到了 邪恶在无情地蔓延,看到了丑陋无比的人生。 天哪,这是谁作的孽呀! 三 1988年4月26日下午。礼泉县烽火村。 三个年轻妇女惶惶而行。高个儿妇女面黑,大嗓门;矮个儿妇女面白,眼睛有 些斜视;居中的妇女,一米六八的个头,身材窃窕,眉目清秀,年龄明显最小。她 们满脸的气恼和惊恐,一面走一面商量着什么。只见那年龄小的妇女头发凌乱,脸 上、衣服上都是灰尘,像是刚刚厮打过的样子。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眉毛紧拧 着。她门两个年龄稍大的妇女:“咱们去哪里呢?” “去村接待站。” “不行哩,接待站躲不住。我在那里住过两天哩。” “去找村干部。村干部总不能不管。” “管啥哩!骗我回来,就是他们的主意哩。” “把事情弄出个结果才能离开烽火哩。” “茂新迫来打人咋办呢?” “咋,把人吃了不成?村干部在,人多,他敢!” “咋不敢……” 村里人看得明白,这三个年轻妇女是武氏三姐妹。小妹武芳是烽火村王茂新的 媳妇,高个妇女是武芳的二姐武凤梅,矮个妇女是大姐武春梅。 两个姐姐一脸怒气。武家五个孩子,武芳排行第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 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妹妹年龄小,不抵事,出了事当然是两个姐姐出面。 她们刚刚把武芳妹妹从野蛮的王家救出来。 武芳嫁到烽火村上家八年整,打打闹闹八年整,来来回回不知被两个姐姐救了 多少回。老娘也为了武芳这桩不幸的婚姻担惊受怕,哭干了眼泪。这是命中注定的 事。谁要武家穷呢?武家单户独姓,四个女儿,一个小儿子,农村里所有不利条件 都被武家占全了——外乡人,男丁不旺。待人处事,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生就一 个穷命,生就一个受气的命。武芳十几岁不醒事的时候,便由父母做主许配给了烽 火村的王茂新。武芳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性格开朗,模样好看,当过民兵 排长,当过妇女队长,在村上可是数得着的姑娘。可是这一切没有让她改变命运。 她实在不愿意嫁给“其貌不扬,窝窝囊囊”的王茂新。可是她又不得不嫁。老娘跟 她翻脸了。娘说:“咋不嫁呢!用了王家那么多钱,不嫁,人家要还钱,拿啥还呢? 你弟还小,把钱一还,将来说媳妇咋办呢?把你养那么大,不听话,没良心哩!你 要是不嫁,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我就去跳泾河!” 老娘在武芳面前哭着闹着数落着。看着老实巴交苦了一辈子的父母,看着还没 长大成人的弟弟——这个武家的根儿,看着这个穷家,武芳有多少话,有多少眼泪, 都咽进了肚子里。闹啥呢,早晚是个“嫁”。认命吧! “妈,你别说了。我嫁!”武芳把头别在一旁说。 她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顺着脸颊无尽地流。 1981年,武芳23岁时嫁到了烽火村。 娘曾说:“烽火村是个先进模范村,富着哩,嫁过去不吃苦。”这种选择很实 际。天下父母谁不盼望自己的孩子好?谁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对于一个 穷怕了的家庭,不吃苦,过上富裕的日子,是最高当然也是最理想的目标。什么般 配不般配,感情不感情,这些东西都不能当饭吃;过上日子生个娃,自然都会好起 来。能嫁到烽火村,算是你武芳的幸运了。 为了这个穷家,为了小弟弟续上武家的香火,为了那些还不起的彩礼,为了过 上好日子,武芳嫁给了王茂新。她过上了日子生了娃,却没有幸福起来,反而陷入 了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武芳是个倔强的姑娘。她说,丈夫光是其貌不扬本本分分 倒还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要她家穷、使了王家的钱呢?谁要她是个女人、 女人命贱呢?可是丈夫“还有小偷小摸、赌博等不良习惯”,又屡劝不听。她绝望 了。然后就是闹,然后就是打,然后就是跑,然后就是抓,然后就是抓回来又跑。 闹,打,跑,抓,又跑。受欺负,受凌辱,成了武芳嫁到烽火村做王家媳妇的无限 循环的生活内容。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她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提出了离婚要求。 离婚?这还了得!在当地农村看来,女方提出离婚,是个伤风败俗的事情,是 个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个大家都没面子的事情。更何况是在威势一方、光芒万丈的 烽火村?她的离婚要求不仅受到了婆家的反对,也受到了娘家的反对。婆家反对, 烽火村不开离婚证明,不开离婚证明,就办不成法律手续。中国的办事程序,结婚 离婚光有个人的法律资格是不够的,光有法律的保护是不够的,还必须经过“组织” 的审核批准证明,个人权利必须接受组织的管理和监督。——法律之前设置了权力 和道德的障碍。要想诉诸法律,必须过权力和道德这两道关。娘家的反对,又没了 道义支持。摆在武芳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逆来顺受,俯首听命;要么跑,跑到远 远的神鬼不知的地方去。 武芳暗暗做了出走的准备。 1987年中的一天,武芳从烽火村消失了。她离开了让她伤心绝望的礼泉。 她先去了辽宁,后又因生活不习惯回到陕西,来到了离礼泉二百五十多公里的 韩城。韩城座落在黄河岸边。黄河水,渭河水,再浑浊不堪,都是家乡的水。 然而,正是黄河渭河经脉相连,使她居住在这里既不隐蔽,也不安全。她万万 没有想到,烽火村编织的一张大网正向韩城扑来。 四 一封匿名信。一封1988年寄到烽火村的匿名信,作为证据提交给了西安中级法 院法庭。据称,这封匿名信可以证明武芳作风不好,可以证明王氏人家、烽火村干 部、公安干警一起出动,把武芳弄回村,不是蒙骗,不是威胁,“而是有前因后果 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没有在1988年——1991年提交给法庭,作为匡扶烽火村 道德、对武芳施行家法的“正义”之举的依据,作为罪犯逃脱或减轻罪贡的证据。 武芳案前期侦察,放走罪犯,放走漏网嫌疑人,故意遗漏重要犯罪线索,却下了很 大的功夫来证明武芳是个坏女人。 这样的匿名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制造无数。 “法官,法官……” 武芳要申辩,被法官制止。 五 烽火人发现了武芳。 1988年4月23日下午, 太阳快落山了。黄河对岸的山西省地界,在夕阳下已是 朦胧不清。从黄土高原直泻而下的黄河水在这里拐了弯儿,泛着金色的波光,慢慢 腾腾地向南流去。一伙不速之客来到武芳的住地——韩城东北40里处的下峪口村郭 玉生家。 见这伙人的来势不善,武芳躲到了隔壁邻居家。 不一会儿就听见郭玉生家的喧闹声。 “你们找谁?”房东问。 “武芳” 武芳。 “这里没有武芳。” “我们知道武芳就住在你家。” “谁说的?谁说的谁交出武芳。” “你今天不把人交出来不行!” “不交又怎样?” “不交?我们今天就不走了!”来人说。 “不交就砸烂你家!”来人威胁说。 见双方僵持不下,有人跑过来喊:“武芳快出来,那伙人在玉生家闹仗呢!” 武芳的内心十分矛盾。出不出去呢?一露面便前功尽弃了,可是不露面肯定要 牵累房东。 武芳无奈,只好回到郭家。她一看,好大的阵势!这伙人中有村长王保东,礼 泉阡东派出所两名公安干警,王茂新的哥哥王茂勤。还有下峪口镇派出所冯所长陪 同。 一见面,王保东就说:“家里出事了” 武芳着急地问:“出啥事了。” 王保东说:“出人命事了。” 一说“出人命事”,武芳便想到了娘家人。之前,王茂新曾别刀到她娘家骚扰, 不让进屋,就翻院墙上房,扬言不交出武芳,就要杀她娘,杀她小弟,断了她武家 的香火! 她也没细想,便断定王茂新杀了娘家人。 她说:“那我就回呀。” 这伙人一听这话,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问阡东派出所的公安:“我回去,保不保人身安全?” 阡东派出所的白指导员忙说:“保人身安全。” “回去后,我要与王茂新办离婚。给办不?” “马上办。” 下峪回派出所冯所长在旁察言观色。他觉得有点蹊跷。通知家里出事,为什么 还带公安?为什么还要下峪口派出所配合?还要求他所长亲自来?这是一个走也要 走、不走也要走的强迫的架式。来者不善啊。 冯所长把武芳悄悄地拉过一旁,提醒说:“是不是把情况弄清楚再回?” 武芳已是气昏了头,归心似箭。这时,她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心系娘家 人的安危。回去的路上和回去以后,都有公安干警的保护,又有村干部在,王家人 也不敢把她怎么样。而且,永远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与烽火村的婚姻关系像一条 锁链,还把她牢牢捆着呢!她要一了百了,挣脱锁链,光明正大地活着! 她主意已定:“我要回哩!” 当天晚上,她与烽火村的来人一起住进了下峪口镇旅店。 她的心已经平静下来。春天的星星,干干净净,晶莹闪亮,仿佛刚跳进了黄河 水里洗过一般。 她祈祷着娘家人不要因她而出事,祈祷着回去能摆脱那个早已死亡的婚姻。这 颠沛流离、远走他乡的生活,让她把苦吃够了。一个女人家在外面闯荡、举目无亲, 无穷无尽的寂寞,无穷无尽的烦恼,无穷无尽的恐惧……这回好了,他们答应办离 婚了。这种逃亡生活应该结束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呢!离婚后去哪 里呢?六岁的女儿能跟她吗?新生活将以什么样的面目来迎接她呢? 满心的期待,满心的憧憬,微微地熏陶着她。她感到头有点晕,身体飘飘欲飞 …… 突然,屋外一声响动,让她一凛,把她从遐思中拽回来。咦?怎么屋里还坐着 两个男人?大伯子王茂勤和王保东。他们坐在这里干什么?这么晚了,他们怎么不 走? 王茂勤和王保东一脸的紧张,死死地盯着武芳。武芳上厕所,他们也跟着。武 芳感到奇怪,撵他们走,他们也不多说话,就是赖着不走。武芳说:“我睡觉哩。” 他们说:“你睡你的。”还是不走。他们身上好像肩负着十分沉重的压力,如果让 武芳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回去不好向什么人交待。解决两口子的事儿,专门 派车,村长亲自出马,还调动了公安干警,如此兴师动众,没有比村长更有权威的 人物策划和指派,简直不能想像! 两男一女三个人,大眼对小眼,谁也没睡觉,在这间屋里枯坐到了天明。 这时的武芳实际上已经被剥夺了行动的自由。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