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九 这个灵魂已与人间无缘,已与光明无缘。这个悲痛愤怒、哀伤和无助的灵魂, 独自在地狱徘徊。他们就是要让她死不了,跑不掉,活不好。他们要让她做王茂新 永远不敢出门的老婆,一个只会干活只供泄欲的工具。现场行凶的人,狼狈为好的 人,是一群丧失了人性的畜牲!是一群倚强凌弱寡廉鲜耻的野兽!可是,在医院病 床上奄奄一息的武芳却念念不忘:“羞耻”二字。 她对第二天来医院看她的母亲说:“妈,我的短裤被他们拿走了哩!……我要 短裤哩。……” 老母亲失声痛哭,“芳儿,啥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她坚持道:“我要穿哩。” 母亲后来还真的为这条短裤去了趟烽火。 母亲后来对我说:“到哪里找呵,裤子早就被那些畜牲整得不成样子了!再说, 烧成那种样子了,还能穿什么短裤?” 穿不穿能不能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母亲的一定要去。女儿今天的悲惨结 局,与八年前父母的包办婚姻有着直接的关系。看见被硫酸烧成了焦炭一般的女儿, 母亲心如刀绞,后悔莫及。这时候,女儿有任何要求,母亲都会去做,哪怕是要身 上的肉部给。“我们真是罪孽呀!我们真是罪孽呀!”武芳的母亲不断地念叨着。 武芳对母亲的恳求,武芳母亲的忏悔,分明给人类和畜类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也让所有听了这种恳求和忏悔的人内心颤抖。 烽火人怎样了呢?他们能在这出惨绝人寰的悲剧面前良心发现吗?事实让人绝 望,让人愤怒! 事态正沿着一条极其奇怪的轨迹向前发展。 灯已经大亮。在礼泉县公安局负责治安的副局长骆永坤眼里,犯罪现场如同魑 魅魍魉的世界。一进屋,便有一股酸腐焦臭的味道。 灯由开到关,又由关到开,都给武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二公子农业拉灭电 灯,拂袖而去,在他的身后留下黑暗,留下恐怖,留下兽行。灯再开时,武芳“只 觉得脑海里一片大白。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已经疼痛得叫不出声来了。屋里的 人都在忙碌着。从脚步声知道,匆匆忙忙,进进出出。刚才为了让硫酸分布均匀, 烧得面积大,这些残忍和愚昧的家伙,竟用手在武芳倒了硫酸的皮肤上涂抹!致使 参与者多人被硫酸烧伤。他们其中有人手被硫酸烧疼了,跑出去,问院子里的人怎 么办,院子里的人出主意,“快用水冲!快用水冲”!武芳看不见。她此时真想知 道凶手们是怎样的面目。惊恐不安?幸灾乐祸?村里那个响了几十年的大喇叭又开 始广播了。 武芳还有一只耳朵能听见王正吉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喊:“郑志轩,郑志轩,赶 快来接待站!赶快来接待站!” 已是午夜,泾河两岸睡死了一般。烽火的大喇叭惊醒了七邻八村。 这烽火村几十年都没有消停过! 郑志轩是烽火村的医生。 医生说:“快用水洗!” 大家赶快给武芳擦洗。武芳的脸上和身上已成血肉糊糊了!硫酸一沾水,便迅 速溶解渗透,一擦,血肉就跟着下来,乱箭穿心似的疼。每擦一下,便是一声惨叫 怪叫,叫得人汗毛孔发炸。这叫声与烽火村几十年的“莺歌燕舞”、“潺潺流水”、 声名远播实在是不和谐。这个70年代初便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美名的社 会主义新农村,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似乎应该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前 面加“高度”这两个字了。“高度”的“物质文明”、“高度”的“精神文明”今 天与这场多人参与、集体围观的惨绝人寰的硫酸毁容毁身案排在了一个行列里! 骆永坤带着十几个公安干警赶到现场。他们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床单、被 子都烧成了网状焦絮,床上,厕所,到处扔的是。骆是个高壮的汉子,负责治安, 出事那天晚上轮他值班。已经很晚了,他正和一个同事在值班室聊天,突然听见门 外有女人的怪叫声。他跑出去,见有一辆客货两用车停在公安局门口。黑暗中有人 告诉他:“烽火硫酸烧人哩。人在车上哩。”车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他爬上 车厢,看见被烧伤的人身上盖着被子,一股恶臭扑鼻。“快送医院救人!”他说。 他立即召集在家的所有干警奔赴烽火村。 就在骆局长领言人到烽火的时候,烽火村的客货两用车正拉着武芳去医院。一 边抓罪犯,一边住医院,好像事情可以了结了。案件发生在农村,作案者多是一些 普通农民,作案动机清楚,时间短暂,案情简单,情节恶劣,后果严重,惩治罪犯 不应该有问题……武芳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搏斗时也这么想。 然而,她想错了。公安人员来医院调查,她如实讲案发经过。她讲王二公子农 业拉灯的情节时,来人说:“你再也不要提王农业,再提王农业,你的案子永远结 不了。” 这是什么话!也就是这话,说明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实际上,从 拉武芳上医院开始就有了预兆,只不过没引起注意罢了。 我查阅了四医大的武芳病历档案。 档案记载,武芳烧伤时间是1988年4月26日 23点30分左右, 四医大西京医院接诊时间为4月27日ll点30分,中间整整隔了12个 小时。在这12个小时里,烽火村的车去过县医院,因伤势过重而无法处理,建议往 西安送。烽火村到礼泉县城十几公里,礼泉县城到咸阳市区四十多公里,咸阳市区 到西安市东郊的四医大西京医院只有几十公里,满打满算,烽火到西安也只有六七 十公里,怎么会跑了十几个小时、急诊不能治疗,在医院是绝对不能耽搁的。那么, 烽火这台客货两用车拉着一生命垂危的人都去干吗了呢?武芳回忆说,县医院不能 救冶,车就去了咸阳。车到咸阳,她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车停了,一停就是好 长时间。 “我听见他们说汽车没油了,要回烽火拿油哩。可一想,咸阳到处都是加油站, 还要跑几十公里回烽火干吗?”武芳说。 车走了,她被抬了下来,在没有任何护理和救治的情况下,没遮没拦地搁在地 下好几个小时。他们想干吗?真正的意图何在?去请示村党总支书记兼副市长王保 京?王保京家住咸阳,离得那么近,再请示也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呀?如果武芳得不 到及时治疗,有个三长两短,对谁有好处呢? 拖延,这仅仅是开始。拖延,可以化肥为瘦,化大为小,化有为无,化重为轻, 化生为死。总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然而,事实证明,腐朽还是腐朽,神奇还是神奇。武芳没有被折磨死。她奇迹 般地活了下来。对于烽火村来说,对于王保京和王二公子农业来说,对于其他帮凶 来说,最严酷的现实莫过于武芳还活着,顽强地活着。有人说,武芳是前世为烽火 预备下的,事情没办完,她不会死。 这个现实让八年前所有的当事人惊诧不已。当时,无论是好心人还是盼她死的 人,都对这个现实估计不足,都说,“武芳这娃不行了。”武芳八年后去看望当时 送她回家的西京医院的王会计,王会计大吃一惊:“武芳,你还活着!” 重病卧床的王会计滚身下床,拉着武芳的手,左看右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还活着……”武芳话未说完,泪如泉涌。 这个世界上,只有武芳自己知道,“我还活着”这半句话之不易,包含着多少 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 一○ 1988年7月21日,出事87大后,武芳回到了烽火村。 她的烧伤远没有好完全。主治医生给院医教部写的“病情报告”说明了她的处 境:武芳“被人谋害致伤,伤情严重,入院后己行两次手术;头、而、胸、腹及右 上肢切痂植皮。术中所见,头部有多处颅骨烧伤外露,面积150平方厘米左右(注: 原文如此);右耳廓全部烧毁,外耳道全部为三度烧伤,右手背伸肌腱烧伤外露, 同时伴有双眼角膜烧伤。植皮成活困难,需多次手术(估计还需六~七次手术), 住院时间长, 整个治疗费用约需10000元。目前预交住院费2000元,已欠费很多, 但该病人涉及法律问题,如何进一步治疗,请予批示。” 医院的处境也不太好。一方面是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一方 面面临着严重的拖欠医疗费。左边是人道主义,右边是拖欠医疗费所带来的财务压 力;左边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所规定的铁一般的道德准则,右边是必须给予考虑的功 利要求,否则难以生存。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无论是在富裕的国家,还是在贫穷 的国家,这一悖论都非常刚性地存在着,很难找到令人满意的平衡点,让人们无时 无刻不在困窘之中。这种社会现象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命题:道德的限度。温温馨 馨的道德要求,总是被冷酷的现实击碎。遇到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就要看运气了。 武芳的运气还算不错。入院时,烽火村来人交了1500元,之后,武芳父亲武忠 义交了500元, 正如报告中所说,预交了2000元。但远远不够,特别是接下来就要 做几次大面积植皮手术。 医院在费用没有到位的情况下,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第一次手术:头、面切 痂植皮。第二次手术:胸、腹、左上肢切痂植皮。两次手术和必要的住院治疗费用 已经远超出了预交费用。接下来怎么办?总查房时,一位教授痛斥烽火村惨无人道, 不来承担应有的责任!吩咐医生立即向院部报告,采取积极的措施抢救病人,同时, 催促烽火村交费。 肥得流油的烽火村,交了1500元后便一毛不拔杳无踪影了。严格地讲,这1500 元也不是烽火村的,而是武芳的。 烽火村好恶鲜明。三年后法院宣判,罪犯之一给武芳经济补偿2000元。烽火村 预交的住院费便算是给武芳的经济补偿,补贴给了罪犯。烽火村宁愿补贴罪犯,也 不愿拯救生命垂危的武芳。这便是有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高度的“精神文明” 的烽火村! 武芳承受着极度的痛苦。第一次、第二次植皮成活不够理想,不久又作了第三、 第四次手术。第三次手术,头、面、双上胶、胸、腹肉芽创面植皮;第四次手术: 背部切痂,头、右上肢肉芽植皮。从病案示意图看,为了植皮,几乎把身上的全部 好肉皮剥了下来!把烧焦和溃烂的皮切掉,把好皮揭下来植上去,这是怎样的一个 过程啊!母亲见状,痛不欲生。 他母亲八年后跟我说:“我们家芳儿像羊一样,被人家活活地剥了一层皮呀!” 武芳也无法形容当时的痛苦。她只是哭:“遭的那份罪没法说呀……我不知道 我是咋活过来的……”只见那只好眼睛兀自留下细细的一丝泪水。“我的泪水早就 流干了。”她说。 痛苦突破了极限,便进入了麻木,像是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扔进了万丈深渊。 一个女人,一个憧憬着未来的女人,被毁了容还怎么活?她曾经彻底绝望过。 她恳求主治医生:“医生你给我打一针吧!让我去死吧!” 医生说:“不行,那是犯法的。”她暗自藏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被护士发现 没收了。在陕西省医学院治疗时,睡不着觉,医生给了“安定”,她就偷偷地攒着, 想攒到足以让她睡死过去的量,直到被医生发现。 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医生注意了。没了“安定”,更是烦躁。医生说:“吃药 时,会喊你。” 她哪想吃药?此时,她只想去死。这个世界与她毫不相干了。然而,她求死不 得。医学院四楼是烧伤病房。这一天,天气格外好,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点儿力气。 自从被硫酸烧伤后,已经住了两家医院,好几个月没有下过地。她想下床走走。她 想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站起来的能力”, 想见烧伤科大门以外的人们。几个月来,她不敢照镜子,却又每时每刻想象着自己 的模样,想象着外界的反应。烧伤科这扇大门里,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在他们的 眼睛里看到的只能是“见惯不惊”,只能是同病相怜。她要看到的是真实的反应。 这种想看到真实反应的强烈欲望折磨着她,虽然“真实反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扶着床栏,扶着墙面,一步步往外蹭,内心忐忑不安。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 么。 “武芳,慢点走。”病友叮嘱。 “嗯,”她轻轻答应着。 “作孽啊……”病友在她身后轻轻地叹息。 她来到了走廊。不远处,便是医生护士的办公室,再往前是走廊尽头,有一扇 窗户,灿烂眩目的阳光斜插进来,生机勃勃的模样。她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 扶着墙继续往前磨蹭。她右眼的视力略有恢复,已能朦朦眬眬看清一些人物。她要 到那窗口去。花儿还在开么?鸟儿还在叫么?树木是否还是那么葱茏?她的心早已 扑到了窗口,让阳光赤裸裸地照耀。她的心渴望着从死寂中复活……她继续拖着虚 弱的脚步往前蹭。 猛然间, 她发现前面有镜子,一面显然是医生护士的穿衣镜。 “镜子!”她的心里“嘎噔”的一下。 女人的一生,是伴随着镜子的一生。镜子是女人生活的一个部分。从扎横七竖 八的小辫儿开始,到情窦初开打扮自己,到适应社会和满足心理的审美设计,每天 都要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的变化。快半年了,她都没有照过镜子。不是不想照,而是 不敢照。家里给她拿来了一面小镜子,她压在枕头底下,无数次地拿出来,又无数 次地放回去。每次拿出来放回去的过程,都是巨大的折磨。她一摸到光滑的镜面, 心脏就“咚咚”直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恐惧。镜子拿出来时,她总是让镜面朝下。 镜背是一片朱红色,她只要一翻,便是“自己”。朱红色的一面,仿佛是历史,是 回忆,是曾经有过的虚无,是美好的梦,将她屏蔽在一个易碎的世界里。光滑的一 面,才是现实,冷冰冰的现实。“翻还是不翻”,天哪,这样的选择,几乎让她窒 息! 真实是这么的逼近,又被她推得这么的遥远。“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在镜子里面 对自己。我想,当时我如果看见自己的模样,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她说。 八年来,她砸碎了数不清的镜子!她家大立柜的方镜,就不知被砸了多少块。她尽 可能地不去面对镜子,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独自坐在镜子前, 梳那毫无生命的假发。然后是静静流泪,然后是小声抽泣,然后是嚎陶大哭,然后 便疯狂地砸镜子。她把自己的绝望和愤怒全部倾泻过去,把自己和恶势力和社会的 战争,变成了自己和自己的战争。她扑过去,有东西就沙东西,没东西就用手,拼 命地砸,拼命地捶,镜子破了,手流血了,还是不停,直到没了力气。再看镜子, 玻璃裂纹把脸撕扯得更加变了形…… 镜子就在眼前,她必须通过。她甚至有了几分好奇,几分自己认识自己的强烈 欲望。她站在了镜子前。她先是忐忑地旭斜了一眼,看不怎么清,干脆摆正身子直 视……镜子里面站着一个人,穿着病号服,头部脸部烧得一片混陀,没有任何一点 女性的特征! 她自问,这是“我”么?这怎么会是“我”?镜子里的“我”,看不见以往的 “我”一丁点儿的迹象和联系。两个互相陌生的“我”在两个互相独立的世界存在 着。她们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狱,同时也分不清谁在人间,谁在地狱。她们仿佛 在互相询问:“你是我么?‘我’是‘我’么?”你是我。我是你。你不是我。我 不是你。但是,“我”肯定不是“我”。“我”与“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既 抽象,又具体——被抽象被具体得那么惨无人道,那么不可解释。“我”既存在又 不存在。“我”似乎丢失了,丢失得是那么彻底,像是一丝轻风,一缕薄云,一声 鸟鸣,一忽儿了无踪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失去了:“我”,“我”不 是“我”,“我”成了另外一个“我”,“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的时候,竟然没有大声喊叫, 大声哭号。 她的内心出奇地踏实、 平静。她能感觉到一个“我”正在召唤另一个 “我”。“我”注视着,“我”。就在互相注视的一霎,她明白了走向……女人的 容貌如同生命,甚至比生命重要。容貌被毁成了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走向走廊的尽头,走向阳光灿烂的地方……她想翻上窗台,可是,她的身体 太虚弱了,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铅一般沉重。她使劲爬,使劲爬,虚汗如雨,一 米多高的窗台,真是比登天还难!“天哪,就是爬不上去啊!”她说。她倚在窗子 边喑喑地哭泣。苍天有眼啊——“我武芳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啊!”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