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七 坐在南源上,一马平川地看去,好水灵的白灵宫。泾河、泔河,自北山下来, 蜿蜒流转,兀自南去。麦苗儿猫了一冬,风刀雪剑严相逼,憋曲坏了,此刻,正舒 展开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春天的灵气,与那树木花草一起,把一个“绿”字繁 衍开去。万物都在这春风洋溢中窃窃私语,喧闹嬉戏;万物的经脉骨节都在“嘎嘣、 嘎嘣”作响,毫不掩饰地表现着出对春天的渴望和喜悦。 县长刘新怀带着县政府建设科主管农业生产的赵启文和魏作栋,在白灵宫村住 了一夜,第二天赶早出了村。 “刘县长回哩?” “回呷。” 村民认识刘县长,互相打着招呼。 他们骑上南塬的大坡,出了一身薄汗。 “累了,歇一会儿”。县长提议。 他们翻身下车,把三辆自行车旁边一撂,席地而坐,各自点燃一根烟,眯缝着 眼,望着塬下的白灵宫村。 白灵宫村,六十多户人家,生活在泾河西岸。礼泉县是个穷县,主要是缺水。 可这白灵宫村的耕地,大多在礼泉县唯一的自流灌溉区内,土地肥沃,“得天独厚”。 1954年的春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继1951年12月《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 的决议(草案)》之后,1953年12月,中共中央正式发布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 作社的决议》。这意味着毛泽东修改了《新民主主义论》对中国社会的判断,要用 比较快的速度进行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把分散的自耕农更充分地组织起来, 完成由互助组向合作社的转化。《决议》发表的时候,全国已经有一万四千多个合 作社了。 陕西落伍了。此时,陕西批准试办的合作社只有234个。礼泉县只有包括 王保京互助组在内的18个互助组。压力是无形的。县里急得团团转,急于想从18个 互助组中挑选一个最精彩的作合作社的试点,作榜样,然后推广。开始时,选来选 去,选中了史德镇陈迪村金光耀互助组。金光耀互助组搞得最早,搞得最好,是全 县互助组的佼佼者。金光耀还被县上敲锣打鼓地推举为“劳动英雄”。试点,非金 光耀互助组莫属。 殊不料,此举在陈迪村遇到了巨大的阻力。陈迪村是个富裕村,善于“看马下 骡子”养牲口,主意特别大。赵启文奉县长之命,在陈迪村住了一个多月,苦口婆 心做工作,可是“家家户户都不愿意成立合作社”。 赵启文跟金光耀说:“你是劳动英雄哩,要带个头哩。”金光耀的回答斩钉截 铁:“宁愿不要‘劳动英雄’,也不要合作社!”这让赵启文大惊失色。《人民日 报》社论说:合作化是“使全体农民走上幸福生活的唯一道路”。一家一户,几家 几户,机械耕作,兴修水利,行么?明明对你们有好处,为什么坚决不干呢?人数 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啊!阳关道摆着不走,为什么偏走独木桥? 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阳关道”,还是走分田单干“独木桥”,50年代、60年代、 70年代、80年代初都有连续不断的大争论。前者是“进”,迸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后者是“退”,退到合作化之前的生产方式上去。50年代的争论以毛泽东激烈批评 “小脚女人”,全国范围内掀起合作化运动的高潮而告终。70年代未、80年代初的 争论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人民公社乌托邦试验的失败和农民 分田单干而告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走了一个小小的轮回。一个血与火的 轮回。一个以牺牲几千万人生命、农村经济崩溃、数忆农民陷入极端贫困为代价的 轮回。 “幸福生活”都不去追求,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精打细算的农民,此时怎么 转不过脑筋了呢?奇哉。怪哉。 这里面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背景,就是1953年的粮食危机。史家注意到,1953年 底加速农业合作化进程与当年的粮食危机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几年,由于急速推进 工业化,城市人口膨胀,1953年城里人的粮食消耗量比上一年增加了31.6%,而政 府从农民手里征收的粮食只增加了8.9%, 形成了粮食收支的巨大缺口。1953年夏 季,国库存粮仅能维持城里人两个月!而且,长江流域水灾,夏粮减产已成定局。 形势极其严峻。私商也趁火打劫,大量囤积粮食,粮价攀涨。农民不跟政府合作, 要么瞒产,要么囤积备荒,挨家挨户核实征购,既不现实,也会惹起事端。当时负 责经济工作的陈云惊呼“挑了一担炸药”:前边是城市,后边是农村。1953年10月, 毛泽东说:要打一仗。一面对付出粮的,一面对付吃粮的。“对付出粮的”政策出 台了。据说陈云向政治局提交了解决危机的八种办法,政治局挑选了最严厉的“统 购统销。”该政策的核心是,关闭粮食市场,政府行使粮食专买专卖权,农民必须 按政府核准的数量、价格、品种将粮食交给国家,卖给国家,灾荒年歉收也不得减 免、如果交完不够吃,由政府核准后“返销。”前者叫“公购粮”,后者叫“返销 粮”,再后来又搞了一个“超产超购”政策,有的地方包括陕西美其名曰:“爱国 粮”。其核心是,不“超产”也“超购”,以弥补“公购粮”之不足。总之,想方 设法地从农民的手里多拿些粮食。烽火当时流行着一个顺口溜:“合作合作,王米 面坨蛇;单干单干,白米细而。”讲合作与单干的生活差距,烽火也有明内人。 《烽火春秋》记载,一个叫王彪(真名王作创)的材民1957年悦:“咱社搞什 么科学研究,什么丰产田,都不是胡整吗?还有什么合作化,明明没有单干好呀! 还有什么统购统销政策,把农民的粮食一家伙都哄骗去……”郑守业(真名郑富财) 说“统购统销把农民的粮食都弄完了,把我娃饿得成大价哭。” 1953年10月,“统购统销”政策公布实行,一个多月后,合作化《决议》公布, 以保障政策的实施。也就是说,“合作化”是“统购统销”政策的制度保证。合作 化运动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一边翅膀是“统购统销”,一边翅膀是“合作化。” 合作化不到半年的时间,政府完成了粮食征购计划,而且超征了60亿斤。 农民也不傻。首先是金光耀不傻,陈迪村人不傻。他们知道,这是政府在算计 他们粮囤里的粮食。所以,不管你说得再好,磨破了嘴皮子,就是不办合作社,这 个账很好算,国家拿走了多少,自家粮囤里还剩下多少,够不够吃,富不富余。更 要害的是,农民将失去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为了土地他们不惜流血牺牲,支持 中国共产党人打赢了战争,取得了天下——进而将失去粮食处置的主动权。 这是一场大博弈。政府与农民的博弈。政府是赢家。谁也挡不住奔腾的潮流。 合作化不久,就是人民公社,再加上户籍制度,农民就被牢牢地管住了。这不能小 说是一个奇迹,中国川史上,从来就没有一朝代能把一盘散沙的农民聚拢起来,而 且是用如此高的组织形态聚拢起来,将众多的小辫子梳成了大辫子。当然,农民和 农民不同。王保京就与金光耀不同。他有金光耀辈所没有的政治眼光。他也算账, 不过算的是更长远的账。王保京审时度势,“随机应变”,顺应潮流,采取了与政 府合作的态度。何况他本人还有碴儿抓在政府的手里。几年前,他伪造公章,冒充 陕西省公安侦察大队长的身份,招摇撞骗,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年轻,不懂事,可 以是一个说法,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记录在案的历史污点。“骗子”的形象, 无论在村子里,还是在政府那边,都是个受到鄙视的形象。合作化无疑是个机会, 一个洗刷形象的机会,一个由政府来确认他在白灵宫村领袖地位的机会。他把握住 了。如果不借助政府的力量,农民不会认同或接受一个道德不完善甚至有污点的领 袖。 社会学家秦晖先生,专门研究“农民学”,不久前写了一本书,叫做《田园诗 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现代社会的再思考》。他告诉我,从“农民学”的角度 看,关中平原是一块非常独特的区域。由于富庶,由于是中国文化的发源地,曾经 是中国政治统治的核心地带,从宋朝开始,农村宗法势力一直受到政权的抑制和打 击。与其他地方相比较,关中一带血缘秩序比较早地趋于消解和淡化,使得农民更 加信奉权力。他形象地比喻为:“天大地大不如权力大,爹亲娘亲不如权力亲。” 对权力的追逐,对权力的崇拜,对权力的盲从,构成了关中农民政治文化的一大特 点。通常情况下,乡村理想的领袖或英雄,首先是道德的,然后才是能力的。当然, 新的意识形态的引进,乡村传统道德已经被或正在被“摧枯拉朽”。王保京在这个 过程中,充分利用和把握“摧枯拉朽”的趋势,最终确立巩固自己在烽火村的政治 基础,以至走上陕西的政治舞台,这都是后话了。~“觉悟的农民”与“不觉悟的 农民”从此分野。王保京从此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走向。 合作化问题,县政府着急,王保京热情,一拍即合。一夜下来,皆大欢喜。 难怪刘新怀等一行三人能踏踏实实地坐在源上抽支烟,欣赏源下白灵宫的大好 风光了。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推倒了礼泉县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经挖开了拦水大 坝的缺口,接下来便是不可阻挡了的潮流了。土地公有制的风暴,如同几年前的土 地改革一样,将席卷整个乡村社会。桃花源中人,将汇入社会变动的大潮中,现在 似乎已经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了。柳青此时正在终南山下一个僻静的村庄里, 注视着关中大地、中国大地农村社会的变革。一部《创业史》,用史诗的笔调描述 了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历史进程,塑造了梁生保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民——他们刚刚摆 脱了旧时代的束缚和压抑,以对党和领袖的无比信赖,以对新生活的渴望与追求, 响应合作化的号召,把那些情愿或不情愿的农民组织起来,史无前例地抛弃了数千 年延续下来的沉闷单调的小生产耕作方式,向科学进军,向社会主义进军。这种对 新生活的渴望与追求,是不容怀疑和阻挡的。作家们裹挟其中,抒写和沤歌着这一 时代主旋津,并奠定了这些作家的文学地位。然而,他们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合作 化运动深层制度背景,在先进与落后、创新与保守、非黑即白的认识框架内把握着 社会激变,以饱满和真诚的政治热情,以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匆匆拿起笔来,加入 合作化变革的行列。 他们的眼光凝固了, 他们不会料到,接踵而来的是1957年、 1958年、1959—1961年、1966—1976年,更不可能料到人民公社的崩溃和联产承包 责任制的推行。历史跟作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历史经常跟轻信的作家开玩笑。浪 漫情怀如果跟意识形态联姻,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尴尬。痛心疾首的尴尬。假如生活 欺骗了你,你会怎样呢?我不知道“重写文学史”会怎样评价那一时期的作家和作 品,但是,可以肯定他说,作家为我们提供了那一时期农民生活的时代脉络,文学 价值不敢说,起码为社会学和历史学提供了一个参照系。比如梁生保和王保京的比 较——艺术的梁生保与艺术的《王保京》 , 现实的“梁生保”与现实的王保京。 “启文,你背上铺盖,到白灵宫住上一段”刘县长说。“金光耀咋办哩?”赵启文 问。 “撂了!” 撂了金光耀,培养王保京,终成定局。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