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863年9 月,上海外滩码头。 初秋的几场大雨驱走了夏日的暑热。天空乌云密布,凉风习习。码头的下方, 依次系泊着9 艘据说是中国的军舰。各舰的主桅上,迎风飘扬的是连中国人也不明 白的“中国海军旗”。只有舰名,才让人觉得多少有些中国的标记,它们是炮舰 “中国”号、“广东”号、“江苏”号、“北京”号、“厦门”号、“天津”号、 奇怪的是补给舰“巴拉莱特”号、快艇“遐荒”号却保留了它在英国海军的原名。 这支舰队的军令官是英国皇家海军上校谢立德。阿思本。这位原皇家海军远东 舰队“狂暴”号炮舰舰长,曾参加过两次侵华的鸦片战争。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 中,他指挥“狂暴”号送英国全权公使额尔金从上海溯江而上强行进入中国内地考 察。后来,又送额尔金由天津进北京,指挥英法两国的大兵抢劫并焚毁了号称“万 园之园”圆明园。 阿思本上校的这支舰队来华,是2 年前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与英国人赫德商谈后 的结果。 1861年6 月。北京恭亲王府。 正午刚过,一位年仅26岁的英国人便被领进王俯朱红的大门,来到书房门前。 他叫罗伯特。赫德。19岁那年到中国,在英国驻华外交机构中任职,现在驻广州领 事馆翻译,是个有名的中国通。 “王爷,”王府的管事在门外恭恭敬敬地报告,“您要见的洋人来了。” 门“吱”地一声开了。身着青色贡缎长袍的恭亲王迎了出来,仔细地打量了一 眼前这个瘦高的年轻洋人。 这年年初,太平军克宁波、占杭州、直逼上海。朝廷感到局势紧迫,必须一批 外洋造的兵船才能遏制长毛的攻势,围困天京。于是,购买外洋兵船就成了刚成立 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首先要办理的重要“洋务”。恭亲王奕訢上任伊始,就找到英 国公使普鲁斯,请他协助买欧洲制造的战舰,普鲁斯则给他介绍了年轻的赫德。 “亲王殿下,”赫德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开门见山地说道:“听敝国公使普鲁 斯先生说,贵国政府有意想建立新式的水师?” “嗯哪,”恭亲王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不紧不慢的答道,“朝廷为剿灭长毛, 平定江南,是有这种打算。不知你有何见教啊?” “殿下,依我之见,要建新式水师,必须用好船好炮。而眼下中国之能力是造 不出好船好炮,好船好炮只有到外国去购买。”赫德也不紧不慢的答道 “那么,”恭亲王有点明知故问了,“到哪里去买才好呢?” “当然是英国了。”赫德很有些大言不惭了,“大不列颠帝国的皇家海军称雄 世界,靠的就是我们强大的造船业。可以说,只有我们才能为大清皇帝的政府提供 第一流的船炮。” 接着,赫德又不厌其烦地大谈购买舰船,可以让大清王朝长治久安,可以“克 服沿海失守各处”等6 大好处。如果说恭亲王开始对这个年轻洋人还有几分不信任 的话,那么,赫德列举出的六点好处,特别是什么“长治久安”、“自强”、等等, 确实让他大为心动了。 “好吧,那你尽快打听一下买船所需的银子,其余的事待奏准朝廷再说。”恭 亲王说着站起来来,又吆喝了一声:“看茶!” 赫德知道,他该走了。走出深深的王府大院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几丝不易察觉 的笑意。 果然,月底,他就接到了总理衙门委任他为中国海关署理总税务司的公文。几 乎在同时,总理衙门上奏朝廷,请从速购买外国兵船枪炮。 早已饱受洋人“坚船利炮”之苦并被太平天国起义弄得焦头烂额的清政府,立 即谕令湘军统帅曾国藩筹议办理购买船炮之事。 几个月后,正在江南指挥湘军同太平天军进行最后决战的曾国藩,就购买船炮 一事复奏清政府说,在湘军水师已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对付太平军已用不着购买 外国船炮,太平军的优势的陆上而不在水上,安徽、江苏清军的优势在陆上。说穿 了,他不想让洋人的船炮在最后攻占南京的战斗中抢了头功,不过,他又不反对总 理衙门的意见,称之为今日救时之第一要务,不过一二年,火轮船必为中外官民交 通的重要工具,火轮船既可以用来剿灭太平军,也可以为今后作打算。恭亲王奕訢 对他的这番话大加赞赏,说,这次购买船炮,虽是为了在长江剿灭太平军,但是消 灭了太平军之后,仍然可以用于沿海巡逻,出访外国,为长远之计。但是直到年底, 却双一直没有拿出购买船炮的具体办法。 直到1862年2 月27日,两广总督劳崇光才和正在广州的赫德商定,由赫德代为 向英国购买中号兵船3 艘,小号兵船4 艘以及船上所需火炮弹药。3 月14日赫德写 信给已回英国的李泰国,委托他就近代为办理。 李泰国原为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因在北京街上同人斗殴受伤,正在英国养伤。 收到信后,李泰国于1862年6 月16日拜会了英国外交大臣罗塞尔,递交了呈文,请 英国政府批准他为大清帝国在英办理购买军舰并招募海军官兵,以便成立一支“英 中联合海军舰队。”他说,“这支部队不会在任何方面妨碍女王陛下政府,反而会 使它在没有进行直接援肋时那些烦恼的情况下,享有一切好处。” 刚好,英国外交部已收到了驻华公使普鲁斯的报告,报告正式建议英国政府支 持李泰国的计划。罗塞尔在经过首相帕麦斯顿的同意后,又把李泰国的报告转到英 国海军部征求意见,海军部不仅立即表示同意,还根据李泰国和外交部的要求,明 确表示,同意让皇家海军官兵参加这支“欧洲海军部队”,但舰队的组建进展情况, 要随时通报海军部。 就这样,中国人花钱买的舰队变成了“英中联合海军舰队”。更令人啼笑皆非 的是,李泰国为清政府选定的舰队司令竟是两次鸦片战争的参加者——皇家海军上 校谢立德。阿思本。 7 月8 日,英国外交部正式致函海军部,要求允许阿思本“担任中国政府军事 职务”,并发给许可状。第二天,海军部就通知阿思本:“兹奉海军部各位大臣的 命令通知你,他们乐意对你发给许可状,让你暂时担任中国政府的军事职务。”同 时被批准的还有皇家海军的几名少校军官。李泰国自作主张地把阿思本的年俸定为 3000英镑,少校军官的年俸为700 英镑。 8 月30日,英国政府颁布发一项不经过会议同意就能生效的特别法令,授权李 泰国和阿思本为中国政府组建陆海军部队,并允许招募和雇佣大英帝国的臣民。9 月,虽然清政府购买船炮的正式“委托书”尚未到达伦敦,但是李泰国却已从皇家 海军买下了8 艘退役舰只,又自作主张地为中国的海军设计好了军旗,招募皇家海 军官兵600 余人,组成了舰队。英国海军部立即向皇家海军军官发出训令,要求尊 重李泰国为中国选定的海军旗帜。英国政府为表彰李泰国组建“英中联合海军舰队” 的功绩,特授予他大英帝国三等男爵勋章。 1863年夏天,这支“英中联合海军舰队”从英国利物浦港启碇,驶过当时还需 绕道好望角的漫长的欧亚航线,到达了上海。 在这支舰队到上海前几个月,李泰国由伦敦回到北京,向总理衙门递交了他以 “中国政府全权代表”身份私自与阿思本签订的“合同”等文件,说他在英国订造 的8 艘舰只共支出银107 万两;招募英国海军军官兵600 余人,议定以4 年为期, 并订有合同共13条。主要内容有: 中国现建立外国兵船水师,任用阿思本作总统4 年,除阿思本外,中国不得聘 请其他外国人充任总统: 凡中国所有外国样式船只或调用官民新置各轮船,以后全归阿思本一律管辖调 度; 凡朝廷一切谕令阿思本文件,均由李泰国转行谕知;如有阿思本不能照办之事, 则李泰国未便转谕; 此项水师俱是外国水师,应挂外国样式旗号等等。 按照这个合同,大清帝国花了100 多万两银子买来的舰队,完全成了挂外国旗, 听命于外国人外国舰队。而且阿思本不仅是这支舰队的司令,还成了中国海军的总 司令。总理衙门原来希望的是让英国人帮助购买船炮,聘请外国官兵来组建一支新 式海军舰队,但事权——指挥权归自己。但在接到这份合同后,奕诉却大吃一惊: “原来英国人想借此一举将中国兵权、利权全夺走。”消息传出后,朝廷内外立刻 一片哗然。 在舆论原压力下,总理衙门只好又同李泰国谈判。经过反复讨价还价,双方另 行议定了《火轮师船章程》五条,规定由中国人充任舰队的“汉总统”,阿思本降 为“帮同总统”,作战时必须听从地方督抚大员的指挥调遣。同时,双方还订了攻 打太平军的分赃协定:攻占南京后,所得财物“以三分归朝廷充分,以三分半归阿 思本赏外国兵弁,以三分半归中国兵弁作赏;如果阿思本率舰队独占南京,则”七 分阿思本充赏。“ 这个《章程》一签订,立即被认为直接威胁到湘军的切身利益。湘、淮系实力 派人物一致反对。 曾国藩致函总理衙门说:“购船的人把所购的船看成是自己的东西,中国得到 的不是船而是指挥船的洋人。”他还抱怨说,“轮船和湘军水师的长龙、舢板相比, 大小已很悬殊,速度也有天壤之别,如果都停泊一处,轮船好比华岳高耸,湘军的 船则象众山之上,低列像似儿孙一般。” 曾国荃也上奏说:“湘军已包围南京,兵船入江无用武之地,而且各船都由洋 人指挥,未必肯受地方督抚节制。”曾国藩甚至还说:“以中国之大,区区170 万 之船价,每年90万之用款,简直可以视之秋毫,了不介意。或者干脆将这些船分别 赏给各国,不要别人给钱,让李泰国失去其依靠而杀杀他的骄气。” 在湘淮系实力派人物中,李鸿章是与阿思本舰队打交道最多的人。在这舰队到 达上海前,李鸿章就同李泰国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1863年5 月,在阿思本舰队到达前几个月,李泰国从伦敦回到上海。第一件事, 就是找李鸿章要钱。 那天李泰国早早来到江苏巡抚衙门,不料李鸿章却外出视察他兵工厂去了。约 莫等了2 个时辰,仍不见踪影。在中国大大小小的衙门里,李泰国从来还没受过如 此冷遇,正当他要大发脾气时,突然大门口呼报:“巡抚大人到!” 先是一个侍从夹着一个衣包进来了,李鸿章在几名亲兵的侍卫下随之入门。只 见他长身鹤立,顾盼生威,李泰国起身鞠了一躬,李鸿章不经意把手一挥,居高临 下地说了声:“坐。” “巡抚阁下”李泰国刚开口,话就被打断了。 “听说你才从英国回来,是为购买兵船的事吧?”李鸿章入座后招了招手,随 从们立即上前,替他脱下外衣,另换一套。 “朝廷买兵船,原来是为了剿灭长毛,”他一边说话,一边慢腾腾地伸出胳脯, 让随从替他穿衣,不慌不忙,旁若无人。“眼下我军已包围南京,剿灭长毛已是指 日可待。我看你们那些兵船已无用武之地,说不定今后还会多添些麻烦。”他一边 说,一边还打着手势,随从们小心翼翼地在一边提着衣袖等他说完。 “巡抚阁下,”李泰国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了,大声说,“购买兵船是由总理衙 门提出的,贵国朝廷也同意” “那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呢?”李鸿章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诘问 道。说完又捧起水烟袋,一个随从为他装烟,一个为他点上火,他只伸着脖子,一 呼一吸。 “我为贵国政府购买的兵船已从英国启航,”李泰国有些愤愤地说,“再过几 个月就要到上海,但是现在买船的欠款和驾船的英国官兵的薪饷,还差12万两银子, 请巡抚阁下从海关调拨给我。” “噢,原来是要钱,”李鸿章吐了一口烟,慢悠悠地答道,“我这里没有,海 关也没有。” “巡抚阁下,”李泰国怒形于色地站了起来,大声威胁道:“如果你不肯提款 给我,那我只好到总理衙门,找恭亲王要这笔钱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 “哐!”李鸿章把铜制水烟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也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我 没有银子给你,你拿我有何办法?” 他转过身去,昂首说:“告诉你!本巡抚握有重兵10万,自进驻上海以来,扫 平周围的长毛,攻占无锡、宁波、扬州等地,从来没有求过别人帮助。如果你一定 要为买船的欠款要挟我,一旦激怒了我手下的将士,那么,我们两个干脆各自带兵 决一死战。” 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冷冷说了一声:“送客!” 李泰国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巡抚衙门。 虽然泰国跑到总理衙门去告状,但是李鸿章就是坚持不给一两银子。 当年9 月,阿思本从上海来到北京,在英国驻华公使普鲁斯的支持下,坚持要 按与李泰国所订合同办理,并向总理衙门提出最后通牒:限48小时内接受他与李泰 国的条件,否则就要将舰队解散!清政府虽然左右为难,但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保持 了清醒:不能让外国人控制中国的兵权。提出,要阿思本遣散船员,留下船只,既 然船炮由中国出钱购买,应当留给中国使用。但英国公使普鲁斯命令阿思本拒绝把 舰船交给清政府,并亲自到总理衙门交涉,蛮不讲理地提出,这些舰船是英国政府 代为购买的,既然不用英国人指挥舰队,那么这些舰船必须应先缴还英国才能了结。 总理衙门在无奈之中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最后,总理衙门与英国公使普 鲁斯商定:遣散舰队,舰船由阿思本带回英国变卖后,所得款项退回中国。 1863年11月,阿思本上校带领被遣散的舰队从上海驶回英国。此时,清政府已 为这支舰队支付了9 个月的薪工银,为了遣返舰队,又支付了37万多两的遣散费, 还额外送给阿思本1 万两,送给李泰国14000 两,以后只陆续收回106.8 万两。事 后,李泰国因“办事太狡诈,以致浪费巨款”,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职务被革退, 阿思本上校的舰队为此也在西方的史书上留下了一个级不光彩的名称:“吸血舰队 (VANPYRES)”。 大清帝国极有气度而不明不白地扔掉了67万白银之后,大清水师的全部家当还 是只有800 多艘木制风帆旧式师船。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