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74年11月。北京紫禁城。 一场绵绵秋雨带来侵有的寒意。身着朝服文武大臣踩着满地的黄叶,低着头蹑 手蹑脚地鱼贯进入养心殿。 殿堂中央的龙椅上,端坐着体质瘦弱,满脸病容的同治皇帝。他今年18年,是 咸丰皇帝和慈禧的生子。在他的后面,悬着一张帘子。文武大臣们谁都明白,前面 这个病秧秧的后生不过是个傀儡,帘子后面那个若影若再的女人才是当今天下,也 是他们命运的主宰。 这时正值日本刚从台湾撤军不久。这次日本侵台,在朝野内外引起一场轩然大 波,不少人觉察到日本已对中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整顿水师,筹办海防的呼声日 渐高涨。于是,朝廷传旨,要廷议筹办海防之事。 “皇上,”大学士、总理衙门大臣文祥首先说道:“臣以为日本不过是东洋一 个小国,新近学习了西洋兵法,买回了两只铁甲船,就竟敢找借口对大清发难。沈 葆桢等沿海守土大臣认为铁甲船没有购买回来,不能与日本开战。这次对日本之所 以迁就了事,看来实在是因为海防力量虚弱,如果再这样拖延下去,不大力整顿海 防,一旦国家有事,就更加棘手了。”说完,他抬头敝了一眼帘子后的人影。 “依臣之见,”接着说的是恭亲王奕訢,“自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烧掉圆明园 之后,面对当今大势,满朝文武大员似乎人人都有自强之心,而且人人张口闭口都 爱提自强,但直到今天仍没有自强起来。长此以往,大清何时才能自强……” 他突然煞住了话音,感觉到这些话中的刺似乎过于直露了。抬头望望帘子,他 掉转了话题,“这次日本派兵侵台,所依仗的是两艘铁甲船。当时各沿海大臣之所 以没敢用兵,所忧虑的就是日本有铁船而我们却没有。现在这件事虽然已经了结, 但估计日本人一天也不会忘记再来侵占大清疆土,因此,不能不早做预防。” 两认说完,其余的人你三言我两声地说来,不外乎是整顿海防之必要。 帘子轻轻动了一下,只听见慈禧有些焦虑地打断了殿堂中的话语。“行了行了。 李鸿章,你有什么主意?” 跪在前排的李鸿章闻声吓了一跳。刚才别人或滔滔不绝或七嘴八舌的时候,他 一直闷声不响。他多年的经验是,没有把握的事,最好在太后面前少说话;要说, 就得吃准这个女人的心思,还得显得要与众不同。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他答道,“臣以为,这次日本人之所以敢如此嚣张, 都是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我们的船炮落后,海防空虚。要使国家长治久安,自强自立, 当务之急是整顿海防。而整顿海防又以大办水师最为要紧。现有原江苏巡抚丁日昌 拟定的《海洋水师章程》,恭请太后、皇上御览。” 呈递上《海洋水师章程》之后,他娓娓介绍道:“丁日昌提出,新建水师既要 统一调度又可分地设防,可设立北洋、东洋、南洋水师三支,各设提督一人,北驻 天津,负责江浙两省沿海防务;南洋驻广东南澳,负责闽粤两省沿海防务。三支水 师各配备大型兵船6 艘,炮船10艘,每半年会操一次,以期三洋水师联为一气,互 相策应。臣以为,该巡抚所言极是,按章筹办新式水师,抓紧到外洋购买办船,同 时再自行选船,培养人才,筹办海防用款,不出几年,海防便可以没有忧患了。” 和些只尚空谈的大臣相比,他就是与众不同。 “看来,还是李鸿章办事周全。”慈禧又说话了。李鸿章闻声,只觉得双双异 样的眼光在周围盯着他,犹如芒刺在背。 “如果此举真能固我大清江山,”慈禧还在继续说,“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的在天之灵了。不过,”她稍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整顿海防事关重大,还是先 交沿海各省督抚先筹议一番,再行议决。你说呢,皇上?” 正襟危坐的同治皇帝闻声哆嗦了一下,咳了几声,茫然应声道,“母后所言极 是,朕照办就是。”他瞄了一眼眼前跪成几排的大臣们,提高声调说: “着令恭亲王尽快知会沿海十五省督抚大员,立即就购买兵船、造船,用人和 筹款等海防急办事宜悉心筹议,限期一月之内覆奏,不得以空言塞责!” 一场直接关系到中国海军乃至国家命运的大辩论——“海防大筹议”,在民族 危机的震撼下紧急展开了。 1 个月内,各省督抚大员的奏折纷纷递到北京。但由于各自的处境,利益关系 和认识不同,在海防问题尤其地战略防御的重点上有很大的分歧。 奉命检阅长江水师彭玉麟、两广总督英翰等认为,与其加强海防,不如整饬长 江防务,可为“东南长久之计。”实际上是承袭了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提出“守 外洋不如守海口”的消极防御思想。 湖南巡抚王文韶主张注重西北塞防,神速进军新疆,消灭阿古柏和外来势力, 收复失地,同时请皇帝“以雪耻复分为继志,清心寡欲,节谨用身。” 山东巡抚丁宝桢认为,“海疆之事,能守即能为战,”海防重点应在守海口, 并把俄国看作是最大威胁,强调注重东北塞防,保卫清王朝的“根本重地。” 福建巡抚王凯泰和李鸿章之兄、湖广总督瀚章,沈葆桢、两江总督宗羲、浙江 巡抚汤昌等则强调海防为当今第一要务。“日本以贫小之国,方且不惜重金,大力 学习效法西洋,岂堂堂中国?”“必须扩充轮船,购置铁甲船,不能坐失良机,以 受制于人。” 时在陕甘总督任上的左宗棠,虽不在沿海,但因为以“留心洋务”,被清政府 点名参加这场辩论。他既反对暂缓西征新疆,节省经费加强海防的意见,又不赞成 全力西征暂弃海防的观点,主张“东部加强海防,西部加强边防,二者并重。”并 指出建立海军应集中领导和统一指挥,防止被实力派大员“挟以自重”。 在这些督抚大员的奏折中,李鸿章由其幕僚薛福成代笔的洋洋万言的《筹议海 防折》最为引人注目。他冷静地分折了两次鸦片战争以来,国力虚弱的中国面对弱 肉强食的世界时的尴尬处境: “中国历代国防重点,大都在西北。敌我强弱,是客人还是主人,一目了然, 而且有国界分割。当今东部和南部海疆万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以至洋人 可以成群结队到北京或者深入各省腹地,公开托的是和好之名,暗地里却怀着要并 吞中国之诡计,一个国家对中国生事,往往几个国家从旁煽动,这确实是几千年没 有过的变局。轮船电报速度之快,瞬间千里;武器之精良,超过刀矛和人工百倍; 炮弹听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受阻碍。可以说是几千年来没有过的强敌。” 他极力强调整顿海防的重要性,认为是当前当务之急,也是今后立国强兵的重 要策略。他很有见地指出,当今世界,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处理最根本的是要凭实力 :“洋人讲势大,不讲道理,他们以强大的军队在压我们,我们却想以笔和口舌来 战胜他们,必然是不行的。” 他一矢中的地指出:“当今要想整顿海防,除了变法与用人,没有下手的地方, ‘所谓’变法,就是要改革中国延袭了几千年的旧的军事制度,建立近代新式海陆 军;所谓‘用人’,就是要改革代代相沿的科举取仕制度,培养新式人才。” 李鸿章的具体建议有: 根据中外军备状况和中国作为大陆国家的地理环境,应以“陆军为立国根基,” 但要“就现有陆军认真择优,一律改为洋枪炮队。” “亟练水师”,载撤旧船,定购铁甲舰。他同意分设三洋海军,但认为各舰队 均要的大铁甲舰2 艘,“一个地方有事,6 艘联络。”专门为用作沿海巡逻而以其 余船只配属,声势较壮,“ 对中国新生的造船工业,他认为虽然闽沪两局所造均系小炮船,而且“造船的 材料和工匠多是外国的,结果中国造船的价格超过了到外国买船的价格,现在要建 立新式水师,在外国定造兵船更方便。”但闽沪两局仍需酌量扩充,一是供修理舰 船,二是备以后陆续仿造军舰。 在用人方面,他提出变通考试,加开“洋务”进取一格,沿海各省份设立洋学 堂。 鉴于筹办海防需要巨款,而清政府的财力又极薄弱,他主张“暂弃新疆”,认 为“新疆不收复,就好比伤了肢体,但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是心腹之大患。” 为了筹备海防经费,他还提出“仿效西洋各国的作法。”发展民用企业,开采 煤铁各矿,兴办轮船铁路,“养船练兵”。 1874年底,当各省督抚的复奏基本汇齐到总理衙门时,第二年1 月,中国晚清 政治舞台上发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刚刚亲政仅1 年的同治皇帝暴毙,慈禧太后立年 仅4 岁的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为光绪皇帝,并宣布再次“垂帘听政”。2 个月后, 等这次政治动荡基本平息了,清政府才又下令“海防大筹议”进行“廷议”。 朝廷下令亲王、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等重臣一起来讨论各省督抚们呈交 的奏折,然后提出自己的意见,再交光绪帝——实际上是慈禧定夺。这些对海防、 海军和军舰茫然无知而又大权在握的枢密大臣们,一连多日坐在紫禁城的内阁政事 堂里,一边悠闲地吸着水烟、品着香茗,一边审阅奏折。 “办海军花费太大,不可轻于一试。但筹款一事,以李鸿章之请暂罢西征为最 上策。”醇亲王奕譞抱着装饰华丽的水烟袋,慢慢悠悠地说。 礼亲王世铎的话莫棱两可:“铁甲船过于笨重,不能入海口停泊,不过筹办海 防一事,实为今日不可再缓之举。然而又不可通过增加盐税、借洋人的债、开矿等 途径筹款,这样恐怕敝病越来越多。” 通政使于凌辰、大理寺卿王家璧则持激烈反对态度,大骂提出《海洋水师章程 》的丁日昌有丁鬼奴之称,如此为国家谋划,不知其是何居心。“这两位只知道日 诵《太上感应篇》的顽固守旧官僚似乎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出 的话难免不充满酸腐气而让人啼笑皆非。 “大清以弓马开国奠基,文德武功,岂可全忘?只需作好陆战的准备,不必同 别人到海中去争斗;不要去购买洋人的机器和洋人的船,以免到时被敌人所骗取。 又不可仿造制造,不明不白地把中国有数之银两掷之海洋也”:“敌舰入江口,处 处有矶石,遇到矶石就会磕损,遇洲滩则搁浅。”…… 对李鸿章等人,他们拿出了最厉害的“杀手锏”。 李鸿章复请各督抚设立洋学局。并建议另设立洋务进取格,说什么除此而外, 变法用人没有下手的地方。古代圣贤说应该用华夏改变夷蛮,李鸿章、丁日昌却拼 命想用蛮夷改变华夏!海防乃大局悠关,开始的时候如果失误,今后万事都做不好。 人才是今日办事根本,李鸿章、丁日昌提倡洋学,实际上是败坏人才,哪还有什么 人才可言?洋人之所长在机器,中国之所长贵在人心……这样下去,恐怕天下人将 说国家把礼义廉耻为无用,以洋学以难能可贵,那些致力于学洋学的人,洋机器虽 精良,能急国之所急吗!?寡廉鲜耻的小人越来越多,正人君子就会越来越少…… 两位老先生越说越激动,直说得口干舌燥,嘴角白沫翻滚。 殿堂内一时竟鸦雀无声。王公大臣们怔怔地看了看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看 主持廷议的恭亲王奕訢. 恭亲王捧着一支白银水烟袋,两眼盯着一明一暗的烟火,使劲把烟袋抽得呼呼 直响。虽然他没有抬起头来,但他对殿堂的气氛感觉得一清二楚。除这两位老先生 外,应当说,王公大臣中对李鸿章心怀不满的人还大有人在。而且都知道他是李鸿 章在朝廷中的靠山。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李鸿章等“洋务”派大员在为清政府打败太平军和消 灭捻军后,羽翼早以丰满,以其雄厚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实力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 站稳了脚跟,成为大清王朝不得不倚重的力量。 就在同治皇帝暴毙后不久的一天深夜,李鸿章突然叩开了恭王府的大门。他对 奕訢说,前两天奉太后懿旨,命他率1000人的淮军马队星夜进京,说是“叩谒梓宫 (皇帝的棺木)。”第二天一早就带入紫禁城,受到慈禧的秘密召见,太后在悲伤 之中仍关切着自强之事,言词中大有励精图治之意。 “这些王公大臣,不是酒囊饭袋,就是些迂夫子。他们哪里知道,李合肥(李 鸿章)除了势力日渐增大外,还成了太后的心腹和亲信。”恭亲王有些岔然又有几 分妒意地暗自想道。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终于抬头说话了“于大人和王大人也不要再说了。 关于筹办海防一事,总理衙门自会奏请太后圣裁!” 1874年5 月30日,总理衙门折衷各方面的意见,奏请慈禧批准关于海防建设的 方案。其主要内容有: 确立要加强海防和建立新式海军,购买一、二艘铁甲舰,但因财力不够,不能 规模组建,所以,先在北洋创水师一军。待实力增强后,把一支海军分成三支海军, 在沿海重要港口布置。同日,清政府发布上谕,任命李鸿章、沈葆桢分别督办北南 二洋海防事宜。 派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加强西北边防。 至于海防及海军建设经费,由户部与总理衙门批准商后上报朝廷。当年7 月21 日,经总理衙门奏请,清政府批准将奥海、潮州等海关四成洋税,以及江苏等6 省 厘金每年约400 万两白分解李鸿章、沈葆桢处用于海防建设。 由于清政府决定由李鸿章督办北洋防事宜,并“先就北洋创设水师一军”,实 际上使李鸿章和北洋海军在中国近代海军建设中一开始就占据了举足轻重和优先的 地位。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