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877年2 月。福州马尾港。 朝霞映红东方的天际,江面上飘浮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 福建水师排水量1258吨的木壳炮舰“济安号”鸣着汽笛,缓缓离开码头,向闽 江出海口驶去。 “济安”号除了舰上官兵外,还有一群特殊的乘客。他们是赴英国留学折船政 学堂第一届驾驶班的13名毕业生:刘步蟾、林泰曾、蒋超英、方伯谦、严宗光、何 心川、林永升、叶祖珪、萨镇冰、黄建勋、江懋祉。还有一名翻译叫罗丰禄。 前几天,淮军游击(官职名)卞长胜等7 名军官取道香港前往法国,目的是留 学陆军。他们是由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选派的。 同一时期,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在总结了马尾船政学堂的办学体会后,认为学 生在国内学习西方折造船和技术,只能跟在洋人后面亦步亦趋,难以有大的长进, 如此下去,数十年后中国仍然落后于西方。为此,他上奏清政府,慷慨陈詞地请求 清政府派马尾学生出国留学海军,进一步深造,并详尽陈述唯有如此,才能掌握西 方舰艇制造和驾驶之方及推陈出新、练兵制胜之理。沈葆桢的意见得到了左宗棠、 李鸿章等人的赞同,李鸿章为此亲自上奏清政府,陈述自己的意见,支持沈葆桢。 不久,清政府。颁布上谕,指派李鸿章和沈葆桢负责办理选 派学生出国留学海军 事宜。 最先支持派人出国留洋的人的是李鸿章。 1863年夏末的一天,李鸿章的江苏巡抚衙门来了一位面目清秀,穿着时髦的年 轻人。 他叫容闳,原籍广东香山(今中山上县)曾留学美国,毕业于著名的耶鲁大学, 取得了美国籍。他也近代中国最早留学美国的人。 李鸿章端座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着这个满不在乎地四下张望,跷着二郎腿的 青年。“到底是留过洋的,举手投足都透出一股洋气”。李鸿章暗自想道。 容闳是热心洋务专门为李鸿章操办军事工业的丁汝昌介绍来的。据说他在上海 洋行里干了几年,不甘心经洋人当贱役,一心想投到李鸿章的门子里。 “你到我这里想干什么呀?”李鸿章发话了,语气威严而又透着官腔。 “在下留洋多年”,容闳从容答道,“学到洋人不少东西,想投到巡抚大人帐 下,为国家效力。” “那你能干什么呢?”李鸿章问,“能领兵打仗?” “不能”,容闳很干脆地答道:“我对打仗是外行。如果我担任了自己不能胜 任的职务,我于心有愧。” 李鸿章听见这番话,不由得吃惊起来了。过了好一会,你才颇有感慨地说: “我召见一百个人提出这个问题,有九十九人答说‘能’,因为不管能否胜任, 一官半职总有着落了。而你是第一个敢说实话的人”。 他又问道:“那你想干什么呢?” “在下懂洋务”,容闳答道,“不如让我去帮助丁大人办工厂吧。” 不久,容闳就被李鸿章派往美国,负责给江南制造总局采购机器,成为办理 “洋务”的一员干将,也深得他的信任。 1868年,容闳上书李鸿章,建议选派优秀青年出国留学,为国家培养新式人才。 这个提议受到了李鸿章的首肯。但是,直到1872年正月,清政府才正式批准了 关于选派出国学生的计划。按照李鸿章的建议,清政府在上海设立了专门机构,负 责招收留学生并帮助补年只读四书五经,年龄过大后从头学外语和数理化比较 困 难;又因为到国外后必须要从小学读起,所以规定学期为15年。这个计划要求总共 招收120 名留学生,分四批派出,每年每批共30人,所需经费由海关经中支付。 1871年夏季,上海招收官费留美学生的预备学校招生。但几个月的时间内,竟 然门庭冷落。报名者寥寥无几。中国人千百年来都信守“父母在不远游”,何况还 是去外法。上层社会的达官贵人还群起而攻之,称派留学生是“亡国之举”,是在 “用夷变夏”。当时曾国藩已去世,李鸿章不得不独自抵挡朝廷内外顽固守旧官僚 们的攻击,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来极力为自已辩护。结果,在第一批出国留 学生中,没有一个是官宦子弟,全部都出身贫寒家庭。 眼看第一批30名名额迟迟无法招齐,容闳发了急,急忙赶回广东香山老家,好 说歹说总算动员一批家乡子弟。看看还凑不这就是说齐,他又跑到香港,在港府的 公立学校中又选了些,才勉强凑足了名额。 1872年夏季,第一批30名学生终于由上海启程,来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开始了 求学的艰苦历程。此后三年,另外三批90名学生也先后到美国。清政府专门在美国 设立了留学生事务所,任命翰林出身刑部主事陈兰彬为临督,容闳为副临督。 陈兰彬是个饱受礼教熏陶,只懂得道德文章的翰林,而容闳则是受过美式教育 的“洋学生”,两个人一个土得掉碴,一个洋得出奇。对这些学生,陈兰彬坚持要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留学生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的同时,坚决反对他们 的言行举止受美国人的同化而渐渐改变原来的面貌;容闳则坚持要全面学到美国后 终日饱吸自由空气,一个个宛如出宠之鸟,很快摆脱了旧礼教的种种束缚,融入美 国人的生活方式中。他们同美国同学一起学习、娱乐、聚会、郊游,时间一长,有 的人因为脑后根长长的辫子常常遭到美国同学耻笑,又不方便,便偷偷剪掉了;还 有穿上了西装,偷偷信了基督教,并到教堂做礼拜。 对学生们的这些行为,容闳见惯不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陈兰彬看来却 是“大逆不道”,简直就是造反。他把那些脱去长衫和美国同学一起打球的学生叫 来狠狠地臭骂一顿,又责令剪去辫子的学生面向东方长跪,向大清皇帝请罪并重新 蓄发。这样一来,二人矛盾更加尖锐,陈兰彬不断写信向总理衙门告容闳的状,说 容闳将留学生引入歧途,还说留学生在美国放荡不轨;容闳则多次向李鸿章写信陈 述自己的见解,并得到了李鸿章的支持。 1875年清政府改任陈兰彬为驻美国公使,容闳为副公使,另外派了一个留学生 临督吴子登去美国。这位吴子登也是翰林出身,同陈兰彬意气相投、关系密切,而 且也一直把“留学外洋看作地离经叛道之举”。到任后,他把所有官费留美学生召 到华盛顿训话。因为不少学生见他时早不习惯作揖叩头那一套,没有给他下跪,气 得他大加训斥,甚至要捧责,只因在华盛顿找不到这种中国官府衙门里的刑具而作 罢。接着,他的第一条措施就是让留学生重读四书五经,背诵“子曰诗云”,又加 强对留学生的种种限制。他还给总理衙门写信,指责容闳放纵留学生,使留学生行 为放荡,离经叛道,要求撤回留学生,关闭留学生事务所。总理衙门让李鸿章来处 理此事,由于他的反对,此事才又暂时平息下来。 1881年,美国国务院违背原先的诺言,让美国的军事学院一律不接受中国留学 生。吴子登借机再次发难,写信给总理衙门要求撤回留学生,而且要求留学生撤回 还要“交地方官严中管束,”把留学生当成罪犯看待。 李鸿章仍然试图挽救出国留学事业。他写信经总理衙门,主第采取半裁半留的 办法,区别“良莠”,撤回“洋习气”过重的和学习成绩差的,成绩优秀可望成材 的保留。但是一次奕訢设有采纳他的意见,而是给慈禧上了一折,说留美学生“见 异思迁”染上了种种恶习,“洋化”甚深,要求撤销留学生事务所,撤回全部留学 生。慈禧一看,这还了得,于是御笔一挥,批准执行。 从这一年起,中国留学生徐中途退学和美国病故的26人外,其余94人分三批 “黯然回国”。但是,李鸿章对派留学生出洋仍有自己的看法,他得出结论说: “中国选募学生,到外国留学以图自强,实力目前当务之急,”选募学生出洋学习 西学,培养人才,实为中国自强之根本。“他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有人曾作过统 计,这批留学生在晚清至民国初年,大都成为国家军、政、商、学界要人,其中担 任过内阁总理的1 人,外交部长3 人,次长1 人,驻外使节12人,大学校长2 人, 金融界大亨7 人,铁路局长3 人,大型工矿企业负责人9 人,著名工程师6 人。 在这批留美学生中后来一直服务于中国海军者有20人,其中曾任过海军次长的 1人,任舰队司令的1人,海军高级将领10人,其中还有7 人在中法,中日战争的海 战中为国损躯。他们著名的有“广丙”号炮舰帮带大副黄祖莲、“致远”号装甲巡 洋舰帮带大副陈金揆、“济远”号装甲巡洋舰帮带大副沈寿昌等。 这次派遣学生赴美留学虽然可说是半途而废,但难能可贵的是,它却在保守闭 塞的旧中国为西方学的传播开了一个先例。从此,出国留学的风气大开。 1877年正月,沈葆桢亲自从马尾船政学堂第一届学生中挑选出成绩优异者24人, 又从造船厂中挑选出艺徒7 人,分别派住英国两国留学。这些受过西方教育,精通 外文的马尾船政学堂的学生听说要选派出国留学生后,无不踊跃报名,争相前往。 “济安”号的任务是送这批学生到香港,好让他们从那里转乘赴欧洲的邮轮。 刚踏上“济安”号甲板时,他们突然又都沉默了下来,无言地望着罗星塔旁的码头、 船厂、学堂和闽江两崖青萃的山峦,目光颇有些苍凉悲壮。 亲赴码头为他们挥手送行的帮办福建政大臣吴赞成,望着渐渐远去的“济安” 号长长的慨叹了一声,对身边的随从颇有些动情地说:“这些学生深知国家要自强, 只有留学西洋,学人之长,所以都满怀奋发有为的决心,希望能从洋人那里学到办 海军的奥秘,以便将来为国家效力。虽然到英国要经历七万里长途,仍然全都踊跃 前往。中国海军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了。” 英国格林威治,皇室海军学院。 皇家海军史陈列室,一部皇家海军浓缩了的历史画卷。从古老的单层甲板木船、 三桅帆船,直到装甲战列舰的模型,分明是一部海军历史的写真。宽敞的回廊中, 悬挂着一幅幅皇家海军历代名将的画像和著名海战的油画。其中描绘最多的是一代 名将纳尔逊的战绩。1805年,他率皇家海军在地中海特拉法尔加角,一举击败法兰 西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从而奠定了皇家海军世界海洋的霸主地位。 刘步蟾一行人进入皇家海军学院后,无意外出观光游览,却先走进这里,在这 些模型前,在这些油画下留连忘返。然后又登上停泊在泰晤土河边的纳尔逊的旗舰 “胜利”号,凭吊这位异国的海军名将。不知不觉中,这成了一种崇拜。在后来的 十多年里,凡是来自中国的海军留学生,最爱去的就是这两个地方。 就是在充满着神圣感和贵族气息的海军学院里,中国海军未来的舰长们开始了 留学生的生活。 按照法籍洋员监督日意格和驻德法公使李凤苞的指派,他们一部分人先上“船 课,”即立刻登上皇家海军舰艇实习;另一部分人先上“堂课”,即进入皇家格林 威治海军学院攻读。于是,在皇家海军中出现了一批引人注目的身着皇家海军制服, 身后拖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的中国人。 在上“船课”的人中刘步蟾上“马那多”号装甲战列舰,林泰曾上“索来克伯 林”号装甲战列舰,蒋超英上“狄芬司”号装甲战列舰,黄建勋则去美国,上了皇 家海军大西洋舰队的“伯里洛”号巡洋舰,林颖启、江懋祉赴西班牙,上了皇家海 军地中海舰队的“爱琴考特”号巡洋舰。称雄世界的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军舰竟然 遍及世界各大洋和各重要中崖,着实使这些年轻的中国海军军官感到震惊。 萨镇洋、林永升、叶祖珪、何心川、方伯谦5 人在皇家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学习 “行船理法”一年后,也登舰实习。萨镇洋上“门那茨”号巡洋舰,林永升上“马 那多”号,叶祖珪先上“索来克伯林”号,后又调“芬昔勃尔”号巡洋舰,何心川 上菩提西阿“号炮舰,方伯谦先上”“恩延甫”号炮舰,后又调“土班登”号巡洋 舰。 巴尾船政学堂的严格的外语教学,使这些马尾学生进入英国海军后,没有感到 语言上的障碍。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多久,他们学会了在军官俱乐部彬彬有礼地喝 鸡尾酒,同英国同行闲谈,戴着白手套打台球;或是在社交场合绅士风度十足地请 英国淑女们跳舞。但是在划舢、挖战壕等大运动量的作业中,他们与英国同行相比, 又暴露出东方人与西方人体质上的差距。特别是在军舰上实习地时候,要从甲板水 手做起,长时间的海上远航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往往让人苦不堪言。1878年初何心川 所在的“菩提西阿”号巡洋舰航行1 到非洲西南部海岸时,正好遇上英国军队与当 地的祖鲁人发生战争。在赤道烈日的暴晒下昼夜作战,再加上水土不服,何心川染 上重病,最后不得不提前回国。 经过“船课”实习,赴贡留学生们,都周历了地中海,大西洋、美利坚、非洲、 印度并熟练地掌握了海军的战役术和指挥。两年后刘步蟾和林泰曾由于在军舰上实 习成绩最优,提前1 年回国任职。沈葆桢经过考察认为“这些学生奋发有为,虽所 学的课程浅深不同,但都有很大长进,可以让朝廷放心使用”。1880年马尾学生全 部学成回国,李鸿章亲自考察后也认为:“这些学生都已学成了,学驾驶的能驾铁 甲兵船,指挥自如,今后再加强训练,海军可以不依赖洋人了。” 留英的马尾学生全部回国后,曾使“南洋海军争先留用,唯恐抢不到手。”由 于李鸿章的权势过人,最后这批留学生几乎全部留在北洋。除严宗光到北洋水师学 堂任教习外,其他人陆续担任了北洋海军各舰队的管带(舰长)。 1881年8 月,中国在英国订购的炮舰“超勇”号和“场威”号在英国纽克所港 码头举行交船仪式。驻英公使曾纪泽“亲引龙旗升炮悬挂开行,英之官绅士女饯送 者甚伙”。 率队接船的是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随行的除洋总教葛雷森、洋管驾章斯敦外, 全都是中国自己培养的海军军官。他们中有管带林泰曾,副管带邓世昌,大副蓝建 枢、李和,二副杨用霖,正管轮黎星桥、陈学书,副管轮王齐辰、陆保,管队袁培 英、何桂福,随船军医江永、杨星源,以及舵工、水手共200 余人。 这是第一次由中国海军人升起龙旗并自己驾船回国,甚至也是中国海军有史以 来最长距离的一次远航,拿李鸿章的话来说,是“欧洲诸国这才知道中国也有水师, 纷纷起敬。” 大清帝国的象征——龙旗,在高高的主桅上迎着海风骄傲地飘扬,威武的军犁 开巨浪,浩浩荡荡地驶过地中海,穿过刚开通12年的苏伊士运河,再经由红海、亚 丁湾和马六甲海峡,循着先人郑和和他的船队逝去已久的伟人航迹,驶回古老而又 不甘屈辱和落后的中华帝国。经过的各国都鸣炮致贺,认为这是中国龙旗第一次航 行海外。 “超勇”号和“扬威”号驶入天津大沽港后,李鸿章兴致勃勃地亲自登船验收, 又乘舰出海,赴旅顺察看港湾地形,筹备修建船坞、炮台和军港。不久,又以北洋 的名义奏请清政府,由丁汝昌正式统领北洋海军,并奏请改三角形龙旗为长方形, 比例经“纵三尺、横四尺为定制”,正式作为海军军旗。 对正在蹒跚起步的中国海军来说,“超勇”号和“扬威”号这两艘被称为“碰 快船”的炮舰因其自身的致命缺陷,在后来 北洋海军的舰队编成中并没有占据举 足轻重的地位。然而,这两艘军舰的这次远航的重要意义却在于,它标志着中国海 军已经造就了一批受过新式海军教育掌握了海军技术的军舰舰长。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