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875年8 月,北京城艳阳高照,热风扑面。 总理衙门的议事厅里,恭亲王奕訢和李鸿章在等人。等的是一个英国人的—— 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 李鸿章摇着手中牙柄的绢面折扇,望了望身着官服的恭亲王。只见他面色有些 焦黄,两眼浮肿,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也难为王爷了”,李鸿章心里有些诚恐诚惶,“这么大热的天,本应在王府 里拥着爱妾品茗纳凉。到衙门里业议事,真是件苦差事。” “少荃,”恭亲王从袖里掏出手绢,揩了揩脸上的汗,开始发话了,“你刚说 什么来着?要买铁甲船?” “回王爷的话,”李鸿章忙收起折扇,从容答道:“上月圣 传旨,要建立三 洋海军。依臣之见,三洋海军要各购铁甲船(即装甲战列舰)两只,共是六只,才 能稍壮我海军势力。” “前几日我问赫德,”恭亲王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从西洋购买甲船,每只要 花费两百多万两银子。户部说目前国库空虚,现在尚没有这么大的财力,恐怕不便 马上定购。” “王爷。”李鸿章有点急了,“办海军就得要有船,这船……” “这船吗”,恭亲王打断他的话,“咱们可以造嘛。”他站起身来,走到雕刻 精细的红木窗前,望着窗户边立着一架滴滴发声的大洋钟,头也不回语调怪怪地说 :“少荃你不是在上海办了船厂吗?福建方面不是有个船厂吗? “王爷”,李鸿章叹了口气,脑门上顿时冒出一阵汗来,说:“这些年来,闽 沪两个船政局虽有较大的长进,但所造的船大都是些小炮船。而且,所有材料和工 匠都来自国外,结果,闽沪两地造船的价钱,几倍于从外国买船的价钱。现在要想 急于建立海军,恐怕在外国定购兵船还要省时省钱些。” “我今天找赫德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恭亲王沉声答道。 听罢这番话,李鸿章脸上不由得浮出些不易察觉的苦笑。 10年前,时任闽浙总督的左宗棠上奏说,各国向来以船炮称雄,如果纵横海上, 他们有轮船,我们却还没有,就无法与之较量,建议在福州设船政局,开厂造船, 并推荐林则徐的女婿、江西巡抚沈葆桢出任諨建政大臣掌管船政局。 几个月之后,在左宗棠和沈葆桢二人亲自主持下,用了47万两银子的开办事, 终于在马尾港的马限山下、闽江崖边的一片稻田里,建起了近代中国第一座海军船 厂——福州船政局。有人说,这是中国海军萌芽之始。 在工业基础几乎是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福州船政局用采购来的法国机器设备, 建起了制铁厂、造船厂和一条干船坞。正副监督聘用法国人日意格和德克碑担任, 监督生产的技师和工头也是雇用的几十名法国人;早期的造船工人则是抽调来的2000 名脑后拖着乌油油的大辫子的湘军兵勇。 到了1871年,福州船政局制造的军舰先后已有6 艘从马尾船厂的船坞下水,编 入福建水师,其中排水量500 吨和1000吨的各3 艘,全部为木壳结构的舰体。1889 年,马尾船厂又造出了双机装甲巡洋舰,该舰排水量2200吨,马力1500匹,时速14.5 节,火炮11门,是近代中国自行建造的最大的一艘军舰。李鸿章闻讯后将该舰调入 北洋海军,并亲自前行往大沽口登舰视察,将该舰命名为“平远”号,称赞这艘中 国自造的装巡洋舰“钢甲、锅炉等都是新式的既精良,又坚固合用。”而且“制作 实较节省”,但又同时看出该舰的缺点是“吃水过深,行驶稍缓。他还援引丁汝昌 的话鼓励说,”初次试造钢甲兵舰有此规模,已属难得,如果硬要求它十全十美, 那是要打击造船厂的积极性,这样一来人才怎么能发奋,造船怎么能更精益求精? “希望福州船政局不断提高造船的技术水平。 他的江南制造总局的造船技术也没让人太失望,从1869年起先后下水了“操江” 号、“测海”号、“威靖”号、“海安”号、“驭远”号、“金瓯”号、“保民” 号等炮艇、炮舰或补给舰。其中排水量600 吨的占多数,“操江”号最大,为950 吨。“海安”号后改名为“海晏”号,因为李鸿章的父亲叫李文安,“安”字犯了 讳。 从不能制造舰船到学会并造成舰船,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进步。但由于不 具备现代大工业的雄厚基础,初期造船只能用国外买来的机器和材料,在外国技师 的监督下拼装起来。因此,“所造这船多是旧式”,造船技术始终远远落后于西方。 就拿福州船政局前期所造的舰船来说,排水量多为几百吨,舰身为木制结构,即使 排水量上千吨的炮舰,外面也仅包上层铁皮,马力不到1000匹,舰上且只安装小口 径火炮。而且这些舰船的弹药库多数紧靠锅炉,造成了极大的隐患。一些西方人士 认为,中国自造的这些军舰由于行驶迟缓,防护力差,火力弱,实际上并不合于海 上作战,只能用于沿海或内河。 最使人恼火的是,办“洋务”的大臣们很多都是粗通文墨的武夫,对“洋务” 全然是外行,使不少洋炮局、船厂管理混乱、效率低下、贪污成风。有一回,一个 叫寿尔的英国海军军官参观福州船政局后回来告诉说:“目前船政大臣是一位最能 干的人,但是他的前任似乎缺少科学知识。因为他曾检阅教练舰‘杨武’号,当人 们把经纬仪给他看时,告诉他这种仪器不能用福州时间的时候,他悲哀地感到迷惘, 任何解释都不能使他满意。琢磨了这种仪器一阵,他回到机舱更觉得眩惑,认为人 匀把他当傻瓜胡弄。他还说,他以前所看到的船机关都有一个大轮子,而那里的轮 船没有,必然哪儿有毛病。”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又至。就在造船业艰难地苦苦挣扎时,由于天灾人祸 和外患频仍,清政府开始感到无力承受造船所需要的大量经费了。 1872年初,内阁大学土宋晋上奏说,闽沪两船政局耗用经费太多,李鸿章等人 造船名为国家前途考虑,实际上是在白花钱。建议立即载撤船政局,以节省开支。 总理衙门把这个建议交沿海各省督抚讨论,立即遭到一片激烈的反对。李鸿章 说,发展海军是当今世界大势所趋,连东洋小国日本也在大力发展造船业,因此, 制造轮船,是中国自强关键之所在。他还说,“国家其他的各项开支可以节省,但 制造兵船的经费万万不能。否则,会前功尽弃。” 在地方实力派大员的激烈反对下,这年8 月,总理衙门正式提出,“造船业要 继续精益求精,取人之所长,逐渐发展,不得因为一些人的议论而浅尝辄止。”结 论一下,总算没让稚嫩的中国造船业半途夭折。 但是,在此之后,由于朝廷财力拮据,无力支付昂贵的造船费用,闽沪两地造 船业陷入了长期停滞状态。江南制造总局从1875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停止造船, 只作舰船的修理。福州船政局的主要任务也是修理船只,只是偶然仿制一两艘小型 舰船。 事实上,朝廷创办海军已转向主要向外国买船为主。 赫德进来了,穿着一身大清官服,黄头发下系着一根黑色的假辫子,显得有些 不伦不类。 “看座,上茶。”恭亲王叫了一声。 “亲王和李中堂今日找我,是为了买船的事吧。”赫德问道,颇有些不卑不亢。 “正是正是,恭亲王连忙说,”李中堂提议购买铁甲船,但船价过高,目前恐 怕一时还难以定购。“ “铁甲船暂时不能买,但海军还是要建的。”李鸿章冷冷地打量一下赫德,接 着说,“不知赫税务司对买船之事有何高见?” “依在下之见,”赫德的中国话很地道,而且还不文诌诌的,“中国现在财力 为能买铁甲船,但是还可以买小巧、便宜、作战又很得力的炮船。这种供初建的海 军使用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什么样的炮船?”恭亲王急切地问道,李鸿章也关注地看着他。 “我们大英国帝的造船业在世界上是举世无双的,”赫德有些眉飞色舞了。 “目前皇家海军阿姆斯特朗船厂制造的炮船,每只重四百吨,船体精致灵捷,船上 安装有巨炮,以制服铁甲船,守护海口最为得力。可以说是海口作战防守最好的兵 船。” “这种炮船每只要多少银子,”恭亲王有些大喜过望了。“守海口最为得力” 这句话最让他感兴趣。他忘不了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攻占天津海口,进北京,皇上逃 到热河,独留下他与洋人周旋的那些难堪的往事。 “不贵,不贵。”赫德有些得意地挥了挥手,说:“每只也就是十万两银子吧。 买一只铁甲船的银子可以买二十只这种炮船。” “这种船叫什么名字。”李鸿章也有些心动了,但他不愿在这个比他年轻的洋 人面前流露出来。 “我们英国人称这种船为‘伦道尔式’炮艇。”赫德笑了笑,答道,“又称它 为‘蚊子船’。” 对奕訢和李鸿章来说,赫德虽然从没有在皇家海军任过职,但他的高鼻梁蓝眼 珠,就足以让人信服了。 其后的两年间,4 艘“蚊子船‘陆续驶抵中国,其中排水量330 吨重大炮1 门 的和排水量440 吨、载38吨重大炮1 门的各2 艘。连同安装炮位、购买弹药、送船 经费和外国水手回国路费等项,清政府共支出白银四十五万两。每只船驶低天津大 沽,李鸿章定要亲自验收察看,并为这批”蚊子船’定了一些威风八面的船名: “龙骧”号、“虎威”号、“飞霆”号,“策电”号。 在李鸿章的带动下,沿海各省督抚纷纷要求添购“蚊子船”。在1878年李鸿章 又请赫德代南洋海军订购了载38吨重大炮的“蚊子船”4 艘。第二年11月,这4 艘 “蚊子船”驶抵大沽后,按照南洋大臣沈葆桢所拟定的船名,分别命名为“镇北”、 “ 镇南“号、”镇东“号、”镇西“号。不过,李鸿章将这4 船拨给了北洋水师, 而将第一批定购的”龙骧“号等4 船拨给了南洋。直到1880年,李鸿章还代山东订 购了2 艘”蚊子船“,分别命名为”镇中“号和”镇边“号,并留在北洋水师中” 合队操练“。 在作战范围分工精细的英国皇家海军中,这种“伦道尔”式炮艇原是在近岸防 御中,为海岸炮台提供火力支援而设计制造的。但在新建的中国海军中,它却荒唐 地成为主力舰只。英国人同中国人开的玩笑太大了点:这种炮艇根本不能出海作战。 有人总结这种船有“四弊”: 放炮时,“船小炮重,船身必定要摇簸。假使敌船再乘机放炮,被命中一弹, 恐怕就会马上沉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船首大炮虽然用机器操作,能够调整进退高低,但不能左右旋转,船身稍偏 向一侧,测量瞄准便没有定准”; “船身四周所包铁皮仅厚数分,不能抵挡敌船的巨炮”; 行驶“速度过于迟缓,容易为敌船所追袭”。 这时,李鸿章也开始认识到“蚊子船”的致命缺陷。他在给总理衙门的报告中 说:“赫德因其船由英国前来,自认为可以用作海战,而不和这种船从英国到中国 渡重洋达半年之久,没有风与小风才敢航行,风大就停泊。而其他各种商船、兵船 不怕风浪,经过四十余日航行就抵达中国。如果把这种船视为海上制敌敢胜的工 具,未必确有把握。” 1880年两江总督刘坤一路过天津时,与李鸿章谈起“蚊子船”。见他“闭目摇 头,似有悔意。”到1886年,李鸿章在给总理衙门的报告中公开指出,这些“蚊子 船”“均系钢片镶做”,一年要修理两次“,几乎成了废物。他决定将北洋的6 艘” 蚊子船“暂提4 艘封存在船坞,以节约薪饷、煤炭和修理等费用。 截止1879年,中国在先后的十几年中,从国外购买的舰船不下20艘,花费白银 三百六十多万两。但由于经办人的无能和外行,在洋人的哄骗下买回都是几百吨的 小炮艇。而且质次价高,大都不能胜任出海作战。 1878年。日本横滨。 呈艘新式的装甲巡洋舰高挂着旭日旗,在落日余辉的照映下,耀武扬威地鱼贯 驶进港湾。 港湾中来往穿梭的大大小小的日本船只纷纷拉响汽笛,向日本海军致敬。 码头上人头攒动,叫声呼声此起彼伏。人们为日本海军的新军舰而欢呼。 这三艘军舰是在英国定造的,分别定名为“扶桑”号、“金刚”号和“比睿” 号。它们体现了当时英国造船技术之精华。其中“扶桑”号排水量3777吨,航速13 节,装有240 毫米口径大炮6 门,150 毫米炮2 门、120 毫米炮4 门。日本海军的 实力因此增色不少。 消息传到中国,人们坐不住了。 李鸿章一针见血地对恭亲王奕訢说:“据说春夏间日本在英国新购铁甲船二只, 都已制成下水。这个岛国距西洋远而离中国近,而且绝不敢与西洋各国为敌。现在 他们倾其国力而购买这船 ,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今世界铁甲船为海上作战最有力 的武器,朝廷应当立即考虑购买。” 眼看日本发展海军来势凶猛,咄咄逼人,清政府也有些着急了。恭亲王奕訢也 说,“铁甲船确实是当今海上作战的有力武器应当从速购买一两只试用。” 日本人的刺激下,中国购买“铁甲船”的事又重新被提了出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