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891年6 月。威海卫刘公岛外。 阳光在浓厚的云层中时隐时现,海面上风起浪涌。 北洋海军一艘艘军舰鱼贯从旗舰“定远”号前方驶过,舰首犁起层层白浪。汽 笛长鸣,礼炮隆隆。 李鸿章身披斗蓬,端坐在“镇远”号的前甲板上,满脸春风地对驶过的军舰含 笑点头。对簇拥着他的人们高声说:“好!好!碧波万顷,军威振奋,我北洋可 时之雄了。” 这是他在北洋海军正式成军后第一次校阅北洋海军。按《北洋海军章程》规定, 每届三年朝廷要钦派大臣会同校阅海军一次。第一年,刚好是北洋海军成军三周年, 经海军衙门奏淮,光绪皇帝下旨,委派李鸿章和山东巡抚张曜会同校阅。 这次校阅的场面极为壮观,除了他的心腹亲信、天津水陆营务处直隶阜司周馥、 津海关道 刘汝翼和北洋大臣衙门一大群官员陪同外,还邀请了各国驻华公使馆武 官参观校阅。北洋海军则调动了全部军舰和各基地的全部的兵力。 从5 月下旬起,李鸿章先后到达旅顺,大连、烟台、胶州各地,亲自视察了各 处的海岸炮台、船坞、机器厂、鱼雷厂、水师学堂、水雷学堂,检阅了各地的陆军, 还观看了北洋海军在渤海湾进行的 施放鱼雷、海上大炮实弹打靶、舰队战术队形 变换竺演练,历时半月有余。 此刻校阅的最后一幕:校阅北洋海军的海上分列式。 “禹廷(丁汝昌的字),”李鸿章凝视着一艘艘驶去的军舰,说“北洋海军这 些年来能军容严整,操练有方,你和众部将是尽心尽力了。” “中堂大人”,丁汝昌闻声马上跪拜道,“北洋能有今日,全靠大人高瞻远嘱, 呕心沥血。我等无名之辈向来靠大人栽培,岂敢妄称有功?” “起来,起来,”李鸿章一脸和蔼地说,“禹必客气了。” “中堂大人”,丁汝昌回头看了看后面舰桥的一群外国武官,有些犹豫地低声 说,“末将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鸿章疑惑地看了看他,“只要是公务,但说无妨。” “中堂大人”,丁汝昌迟疑了一下,弓身说道,“我北洋这年经中堂大人苦心 经营,将士用命,已渐成规模。但,虽然貌似强大,却仍有不少致使的忧患。” “哦,”李鸿章回头看着他说,“有些什么忧患?我倒要听听。” “回大人的话,”丁汝昌不紧不慢地说,满脸愁容,“北洋成军后,从没添置 过一艘新舰,也没购回一门新式速射炮。海军常年经费严重匮乏,军舰不能正常维 修,也不能正常训练。长此以往,万一国家有事,必将酿出大祸。”他有些激动了。 “中堂大人,丁军门所言极是。”站在身后的周馥搭上了话,“就北洋购买的 这些舰只,实力不能再增加的话,按外国海军惯例,连组成一支舰队都不够。再加 原有舰只老化,一旦海上有事,怎么能够应付。” “唉?”李鸿章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满脸不悦地说,“你们的用心我 也明白,但要想办好这事,难处也很大呀!” “中堂大人的苦心我等自然明白,”周腹恭敬地答道,又有些愤愤地接着说道 :“这些年来朝廷中那些书生出身的朝官,你要扩充海军,他们说劳费无功;等到 有事难以应付,他们又归过于你。依学生之见,不如赶快痛陈海军宜扩充,经费不 可省。说服了朝廷,是国家幸事,万一不行,我们也有条退路,以免被动。” “唉!”李鸿章又长叹了一声,“扩充海军之事,每次进京我都要上报朝廷, 我的力量也仅此而已。如今又奏上去,朝廷必然又要交部议,那帮书生仍然要刁难。 又不免被否掉,有什么办法?” 在这场让人心烦的谈话中样阅结束了。 有位外国武官参加这次检阅后,在上海的《申报》上撰文说:北洋大臣此次校 阅海军“带着胜利进军的神气,”“他的毕生事业摆开在一切人面前,让大家欣赏。 他的要塞、学校、铁路和舰坞,船和炮,都粉饰油漆焕然一新。礼炮齐鸣,龙旗招 展,向他的来和去致敬。” 这些情景确实都展现在李鸿章的面前,但他的“胜利进军的神气”假如在校阅 中曾有表露的话,那只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忧郁。 其实,那时候他正为北洋海军和他自己的命运而烦恼不安。 校阅前不久,醇亲王奕譞突然病逝。 1889年3 月,光绪皇帝举行亲政典礼,慈禧宣布撤帘引退。作为皇帝的生父和 执掌朝政醇亲王奕譞,其地位陡然上升。但深知慈禧为人的奕譞,为了用实际行动 来消除慈禧对他的犯忌,马上上奏慈禧,说是旧病复发,要求辞去一切职务,回家 养病。慈禧立即予以批准,并说今后“如遇朝廷大政,仍宜时备顾问。” 从此,奕譞真的称病不了出,过他的享福日子去了。两年后,也就在李鸿章校 阅北洋海军前不久奕譞因病去世,时年51岁。 奕譞在台上时,和李鸿章的私谊极为深厚。每次进京,李鸿章不仅受礼遇,而 且大都住在醇王府中。一个是朝廷中执掌朝政的王爷,一个是朝廷外肩负治军、办 外交、洋务再加上拱卫京师重任的“天下第一臣”,难怪有人说,“在内醇亲王主 之,在外李鸿章主之。”醇亲王一旦撒手西去,慈禧则是少了一个潜在的下海敌, 但李鸿章却失去了一个可以依赖的靠山。 接替奕譞掌管总理衙门和海军衙门的是庆郡王奕劻。这位眼皮松驰面容阴郁一 身虚胖的郡王是乾隆皇帝第17子永嶙之孙,只能算个皇族后裔,并非皇室近支宗室, 在朝廷中的政治影响远不如“皇帝生父”的奕譞. 而且他对政治不通,庸碌无能, 贪污好色。听说,他身兼总理衙门和海军衙门两副重任后,两个月仅去上了一次班, 腐朽之至,可想而之。李鸿章对这位不得不依附的第三位朝廷的郡王大臣,只有自 认倒霉。 醇亲王死了,李鸿章可说是痛心疾首,为是的他煞费苦心和他建立的政治联系 从此了结了。该付出的早已付出,期望挽回的一切都随着亡灵的仙去而化为一场泡 影,他必须一切都从头开始。 然而,他的北洋海军却无法从头开始了。北洋海军近几年来一件件骇人听闻的 事例足以让人坐卧不安。 为了“修园子”,不仅购买船炮的巨款成了泡影,连海军的常年军费也被挪用。 为了挣几个银子增加收入以弥补经费的不足,北洋海军不得已只好动用军舰了。早 在北洋正式成军的前两年,北洋海军利用派军舰赴朝鲜的机会,参与高丽人参走私 的活动。北洋海军正式成军后,面对常年经费严重缺乏的局面,又开始动用军舰参 与商业营运活动。 先是教练舰和货物舰来往于威海卫和旅顺之间,运载旅客和货物,到了1891年 后,军舰规模是越来越大。船票在天津电报局和各地的电报分局公开挂牌出售,航 线除威海卫至旅顺外,又增加了烟台至旅顺、大沽至威海卫、威海卫至烟台等。外 国人报道说:“中国炮舰和支煤船在烟台与旅顺口、威海卫海军基地之间,从事日 益增多的旅客运输业务”。第二年,又报道:北洋海军“大批军舰在本港(烟台) 与旅顺口、之间往来行驶,他们无疑是进行定期运送旅客的生意,”“把军舰作为 客轮使用,使欧洲人很吃惊,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用于此项目的军舰主要是北洋 舰队中较小的炮舰,它们经常往来行驶……” 北洋的艘艘大小军舰吐着滚滚浓烟,在渤海和黄海的海面上忙忙碌碌地往返穿 梭,成了当时北方沿海客货航运主力。频繁地人事商业营运,给北洋海军带来的后 果是极为严重的。到甲午战争爆发时,一些舰只由于机器磨损过大,航速大大降低, 有的舰只如“超勇”号巡洋舰的锅炉则已几乎报废。 还有更奇怪的。广东海军的“广甲”号炮舰直到甲午战争爆发前,每年都要负 责从广东运送“岁贡荔枝”到朝廷,供慈禧太后等人品尝。大清王朝用军舰再现了 当年杨贵妃时代的“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盛况。 在治军方面,本来《北洋海军章程》“赏罚各有条例”,但各“将官多不遵行”。 李鸿章在校阅中,也曾发现一些问题,但他“亦示宽在大”,“这些武夫肯励志图 功者不多”。1890年,北洋海军总教习工,英国人朗威理辞职后,军纪更加废弛。 北洋海军在创办之初,就雇用了一批外国人担任顾问和技术指导工作。 要雇用外国人的问题上,李鸿章除了实际技术工作的需要外,还有政治上的考 虑。一般说来,在英国定购的舰只,主要雇作英国人;而德国造的船只则用德国人。 对这些冒险或抱着赚钱为目的而投身北洋海军的外国人,他采用高薪优俸的政策, 总教习月薪高达七千多两银子,同丁汝昌几乎不相上下,一般炮手月也有三百多两, 为中国炮手的18倍。这些重金雇来的洋员们,不懂技术而滥竽充数的不少,但也有 不少人精通海军专业,兢兢业业忠天职守。 北洋海军总教习一职,先后共聘用了6 任。由于这一职务比较敏感,李鸿章采 取了英国人和德国人并用的办法,在这两个西方大国间起了平衡。第一任为英国人 葛雷森、第三任为德国人式百龄、第五任为德国人汉纳根、第六任英国人马格禄。 其中第二任和第四任均为英国人朗威理同,总共任职时间长达近5 年。朗威理是担 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推荐的。赫德想当中国的“总海防司”没有得逞 后,仍千方百计地想控制中国的新式海军。在朗威理任总教习后,他多次找李鸿章, 要求给朗威理“调派弁勇之权,”即指挥权,李鸿章则不痛不痒地表示:可以考虑 通融。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后,英国宣布“中立”,朗威理被召回国。战争结束后, 清政府设立了海军衙门,赫德急电英国外交部,要求再派朗威理到中国海军任职。 他在电报中说:“法国人、德国和美国人现在都想谋取(中国海军)领导,但我仍 将中国海军保持在英国人手中。海军衙门的成立是进一步,中国急需朗威理来。煊 赫的前途已经展开,机不右失,时不再来,务遣其来华。”海军衙门设立不久,朗 度出任了北洋海军总教习。 1890年初,北洋封冻,北洋海军按例赴南洋巡弋后,到香港锚泊。这是丁汝昌 因奉命赴法国,离开了舰队。刘步蟾按规定在旗舰“定远”号上降下了提督旗,升 上自己的总兵旗。为此,朗威理和他发生了一场争吵。 在朗威理再度出任总教习时,清政府曾赏以他“提督”衔,但这纯属是一种发 示优待的荣誉头衔,并非实职。李鸿章称他为“提督”,实际也只表示尊重,并非 对他的任命。而且《北洋海军章程》也规定,只设一员提督,两员总兵,并没有 “副提督”一职。但朗威理却常常以北洋海军的“副提督”即副司令自居。有人说 他因此而飞扬跋扈,一心揽权。 朗威理见刘步蟾下令升起了总兵旗,极为不满,争之说:“提督离职,有我副 职在,何为而撤提督旗?” 刘步蟾向来不太买他的帐,只是冷冷答道:“水师惯例如此。” 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分别致电告到李鸿章那里。李复电“以刘为是,”并说 “应升何旗,章程内未载,似可酌制四色长旗,与海军提督有别。” 这份电报使朗威理感到受了极大的伤害。当年8 月,舰队返回威海卫后,朗威 理辞职离去。他走了之后,北洋海军的军纪日渐松驰。北洋海军成军那年,丁汝昌 率先在刘公岛盖起铺屋,租给各将领,有的还被人租去开了妓馆洒寮,由丁汝昌收 租金。后来,各将领也纷纷在岛上盖起私宅。原先仿照皇家海军传统,规定凡舰上 自管带以下军官,除法定假日不许离舰上岸居住。“自朗去后,渐放渐松,”只要 舰艇一靠刘公岛,“将士纷纷移眷,间住岸者,一船有半。”由于上行下效,加上 对“不肖者,碍情不加处治,故众多效尤,相习成风,视为故态。” 每年冬天北洋海军按例赴南洋巡弋,军舰停靠香港、上海后,各级军官带头上 岸赌博,逛妓院,极尽声色犬马之乐。 在训练上,“前英将朗威理在船教习,约束兵丁水手,官教严厉,技术颇有可 观。……自朗去而兵士、水手无所忌惮,船上一切器械锈糟日甚一日。而且我军无 事之秋,多尚虚文,未尝讲求战争。在防操练,不过故事虚行。平日操演炮靶、雷 靶,惟船动而靶不动……”,“中国水师操练不及他国后,敝在奉行故事徒求演放 整齐。……大炮打靶,设立浮标,预定远近……” 在军舰的管理和日常保养维修上,情况也越发不妙。英国海军军官斐特曼特在 察看了北洋海军基地后说:“中国水雷船排列海边无人掌管,外则铁锈堆积,内则 秽污狼籍,使或海防告警,业已无可驶用。” 在用人上,“军中员弁,有才力不胜者,有学问不及者,有毫无所知其所司之 职者,滥厕其间。或碍于情面,或善于迎逢。在军中资格较深者,才力较胜者,久 任不得升。而投效之人,入军便膺其上。” 有关北洋海军的这一切,李鸿章既知道又不尽知道。他关心的只是北洋海军的 船和炮。 太平岁月中的北洋海军。 太平岁月中的大清帝国。 1894年,经海军衙门奏准,李鸿章会同海军衙门帮办大臣定安第二次校阅北洋 海军。这是他最后一次校阅他几乎为之毕生奋斗的北洋海军。 这次校阅声势极为浩大。除北洋海军的全部军舰外,还从广东海军抽调了几艘 军舰“会操”。除了直隶和北洋的各级高官外,李鸿章还特意邀请了英、德、法、 俄、日等外交使节随同参观。 一位叫濮兰德的英国外交官对这些校阅做了以下描述: “李鸿章每3 年检阅一次海防,这次是他的威望的极盛时。但是,乌云已经渐 渐地集到天空,要使他的声望的阳光永远掩盖起来了。回想到他成功地展览了他的 出品,在欢呼与感激声中回来的时候,人们不能不奇怪,这个老年人是欺到何种程 度,竟然年满于这虚幻的伟大工程。” 其实,这位英国人根本没有弄清李鸿章此刻的心情。 东郊岛国,突然崛起的日本海军正咄咄逼人,让人有不祥之感,而大清帝国仍 然在懵懵懂懂。日本海军在“速度重于装甲厚度,”射速重于火炮口径“的新观念 的支配下,正在大力改进舰队,购回行驶速度更快,火炮射速更高的新式作战舰只。 而北洋海军自1891年后未购进一船一炮,不仅装备数量增加受到严重制约,而且在 质量上也未能及时进步。 此次校阅前,丁汝昌感到船炮老化的问题迫到眉睫。在给李鸿章的报告中提出 了一个解决问题的补救方案: 为25艘军舰更换新型锅炉,以提高航速。此项分10年完工,每年需要15万两银 子; 购买德国克虏伯120 新式毫米速射炮21门,分别安装在主力舰只上,需用银子 61万两; 但是考虑慈禧六十大寿庆典在即,李鸿章没敢把丁汝昌的建议奏报朝廷。 这次校阅回来后,他给向朝廷奏称: “西洋各国以舟师纵横海上,船式日新月异。臣李鸿章此次在烟台、大连湾亲 诣英法俄各铁舰,详见察看,规制极精坚,而英舰尤胜一筹。即日本蕞欠小邦,犹 能节省经费,每年增添一只巨舰。中国自(光绪)十四年北洋海军开办以后,迄今 未添一船,仅能就现在大小二十余艘勤另训练,窃虑今后难以继……” 接着,他又发了点牢骚: “北洋全系海面,海军规模虽云粗具,而就现有船舰而论,比之西洋海军,仅 右说是半支海军……” 他还忧心仲仲地提到:照眼下中日两国海军实力,一旦发生战事,“海上交峰, 恐非胜算。” 光绪皇帝的覆谕除慰勉李鸿章频率海军有方外,只字不提购船之事。 这一年是慈禧的六十大寿。宏丽的颐和园工了。 从年初开始,宫廷内外就为筹备“六旬万寿庆典”而忙得不亦乐乎。光绪皇帝 已下诏决定,让皇太后“在颐和园受贺,仿康熙、乾隆年间成例,自大内即(紫禁 城)至园(即颐和园),跸路所经,设彩棚经坛举行庆典。” 对大清王朝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在校阅北洋海军途中,李鸿章接到袁世凯关于朝鲜东学党起义的电报。当时他 没有想到,这就是中日甲午战争的信号。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