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94年6 月25日。紫禁城养心殿。 天空乌云笼罩,空气潮湿而闷热。 李鸿章跪在砖地上,给光绪皇帝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李中堂平身,”年轻的光绪客气地说,“看座”。 李鸿章在凳子上坐定,才抬头看了看这位瘦弱而又清秀的当今皇上。 光绪自从4 岁时迷迷糊糊地被人抱上金銮殿登基后,在慈禧的淫威直度过了他 的童年和青少年。慈禧硬要他叫她“亲爸爸”,对他又肆意虐待。再加上他小时得 了一场大病,体质羼弱,说话略带口吃,胆怯,从而形成了他懦弱的性格。北洋海 军成军那年,光绪满18岁,慈禧十份热心地为他完了婚,硬要他把她弟弟桂祥的女 儿立为皇后,即隆裕皇后,在将要“亲政”的光绪身边安插了一条可靠的内线。 第二年,慈禧宣布“撤帘归政,”让光绪“亲政”。但朝廷内外都知道,这 “亲政”同“训政”的差别,只是光绪先看奏折,再报告慈禧请“懿旨”,实际上 大小事仍然是她说了算。 其时,颐和园已完工,慈禧长住于此,成天楼台水榭,歌舞湖山,每月只回紫 禁城两次。这可苦了年轻的光绪,因为他必须每隔两天就要去向他叫作“亲爸爸” 的皇太后请安,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从紫禁城出西直门到颐和园的漫长路途上。据 说,这时候光绪见到慈禧,仍然时时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但是,虽然表面上唯唯 诺诺,诚恐诚惶,其实他内心早已心存不满。 在处理朝政上,李鸿章曾听军机的处的大臣们说,年轻的光绪可以说是大清自 嘉庆、道光、咸丰、同治以来最为勤勉的皇上。他虽然性格内向懦弱,却又心存大 志。亲政后,一心想振作朝纲,发誓要作个“有道明君”,以改变大清自道光以来 的颓势。他在自己的寝宫中悬挂起先帝康熙、乾隆的画像,梦想亲手创造一番业绩, 再现大清康乾盛世,留芳史册。“亲政”后不久,就谕令将清世祖的《劝善要言》 译成汉文,发给文武重臣人手一册,以为戒律。李鸿章的那本至今还放在书房的案 头上。 这位年轻的皇上还有许许多多与众不同之处: 对一些走后的门宫子,靠到慈禧那里行贿,通过慈禧给他递条子,想买个“实 缺”官职的人,他不但不买帐,反而“龙颜大怒,”当面罢免斥退,弄得慈禧也下 不了台。 他不能容忍官风士风的日益败坏,亲手整饬朝纲,多次喝斥一些昏聩无能,不 务正业,成天只知吃喝玩乐的文武重臣。 他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国门早忆洞开的时代,仔细阅读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冯 桂芬的《校分庐抗议》,他的老师户部尚书翁同龢一起酌古准今,谈论“随宜变通” 和“自强求富的道理”。 他甚至还开始学习英语,让京师同文馆的教习隔日就到宫中给他讲授。 在同外国人的交往上,虽然外国使节进宫觐见必须行“三跪九叩首”的大清规 矩早已名存实亡,但自道光咸丰以来,硬要死撑着架子,不肯明令废止。光绪“亲 政”后,不愿再沉溺于旧习,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外国使节,明令允许行免冠鞠躬 礼。 然而,让李鸿章觉得最为危险的是,光绪卷进了“帝”、“后”之争的旋涡。 这已成了宫廷内外公开的秘密。 光绪不满慈禧强加在自己头上的政治婚姻,在宫中疏远皇后而宠爱上了珍妃。 珍妃为他他拉氏,侍朗长叙之女。慈禧在她身上完全可以看到从前的自己。珍妃不 仅活泼伶俐,常常使忧郁的光绪忘却烦闷,而且大胆,有一定主见。她不仅陪光绪 游乐,还常常代光绪批阅奏章,在处理朝政上替他拿主意。这一切自然为慈禧所不 容,于是,珍妃成了“帝”、“后”之争的导火线。 光绪“新政”后,逐渐不甘心做傀儡,而与他接近的一些朝廷人员也对慈禧 “引退”后仍肆意干预朝政大事愤愤不平,于是,围绕着光绪渐渐形成了一个没有 正式组织形式的小圈子,与慈禧周围庞大的官僚集团暗中作对。当时人称前者为 “帝党”,后者为“后党”。 “帝党”的首席人物为翁同龢,他先后任过同治、光绪两朝帝师,历任刑、户 部尚书和军机大臣。其中任户部尚书时间较长,主管全国财政古余年,可说是位极 人臣。尊荣无比。但是在他以下,“帝党”的成员几乎都是光绪的近臣和他的故旧 门生,多为词馆清显,台谏要角,议论时政可以,并无实权。如珍妃的堂哥礼部侍 朗志锐,珍妃的师傅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经筳讲席官李文田,翰林院侍读学士 陆宝忠,吏部侍朗汪呜銮,翰林院编修黄绍箕、丁立钧等等。 与“后党”相比,光绪信任和重用的人的政治能力极为有限,而且圈子极为狭 小。“帝党”与“后党”矛盾的焦点是争夺大清王朝的最高统治权,同时在内政外 交政策上也存在着革新与守旧、抗争与妥协的差异。 光绪作为一个较为开明和有一定新思想的君主,“亲政”伊始,便意识到必须 依重“洋务”派,而且特别看重“坐镇北洋,遥执朝政,凡内政外交,枢府常倚为 主,在汉臣中权势为最巨”的李鸿章,想通过他使北洋新式海陆军成为自己的力量。 而慈禧则以利禄对李鸿章大加笼络,企图继续依靠淮湘系集团的军事、政治和经济 实力,巩固既得利益。李鸿章夹在二者之间,虽然极为赞同“帝党”革新内政以 “自强求富”的主张,又鉴于慈禧实际上掌握朝廷大权,主宰自己宦海沉浮和身家 性命的现实不得不谨慎从事,两边说好话陪小心,同时,又尽可能地向“后党”靠 拢。 “李中堂”,光绪开始发话了,“这次朝鲜事发,日本人以用兵相威胁,唆使 朝鲜独立,朝鲜胆怯又惶惑受尽其愚弄。据现在情形看去,光是同他们讲理争辩, 已无济于事,你说怎么处置才是啊?” 李鸿章一阵悚然,只觉得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来。他沉思了一会,说道: “回皇上的话,臣以为朝鲜事发已有多日,我已有兵船和陆军兵队镇守。虽然 日本人以用兵相威胁,但我再增加,恐怕会给他们落下我们先挑衅的借口,今后将 难以收拾局面。” 近几月来,他对朝鲜的事情可说是伤透了脑筋。 “李中堂”,光绪有些生气了,说话也口吃起来,“目前日本已调大兵至朝鲜, 形势危急。倘若日本威胁朝鲜签订条约,废除同中国的宗主关系,把朝鲜变成它的 属国,再图换救也来不及了。我堂堂大清岂能坐以待毙?” 李鸿章愈发有些恐惶了。好在他是官场上的老手,什么场面都见过。他定了定 神,沉着地说: “皇上息怒,臣罪该万死。为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依目前情形,臣准备一面在 天津晤谈俄国公使喀西呢,看俄国是否肯出面压日本撤兵,一面再抽调军力增援朝 鲜。” 光绪点了点头,面容渐渐平静。他又询问: “眼下大清的朝鲜有多少兵勇?” “回皇上的话,”李鸿章语气也轻松了,“臣在月初就著令北洋海军提督丁汝 昌派出‘济远’、‘扬威’号两只兵船赴仁川、汉城,加上已在仁川的‘平远’号, 共有兵船三只。另外,又著令直隶提督督叶志超率同太原镇总兵聂土成,率淮军练 勇二千人,乘招商局轮船到了朝鲜。” 光绪又点了点头,面容严肃地说: “李中堂为朝廷重臣,身负国家重任,又熟悉日本和朝鲜的情况,这次处置朝 鲜事变,著你立即筹划妥善办法,马上奏报于朕。另外,以前派到朝鲜的军队,现 在在日本人已调兵到了朝鲜的情况下,该如何驻扎调度,以备应付不测,也著令你 仔细办理。” 退出养心殿后,李鸿章虽说是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并不轻松。 这一切都源于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朝鲜东学起义。 1894年1 月10日,朝鲜东学党人金琫准在金罗道古阜郡带领农民揭竿而起,打 出“济世安民,”“尽灭权贵”,“逐灭夷倭”的旗号,各地农民纷纷响应,起义 顿时成了燎原之势,矛头直逼京城汉城。朝鲜国王派全罗道观察使金父铉率清政府 府训练和装备起来的政府军前去镇压,不料行胜后败,东学党乘势攻占了朝鲜半岛 南部的金州、忠清、庆尚三道,汉城再次告急。国王、闵氏一党和阁臣经过激烈争 论,最后决定请中国派兵帮助镇压。 5 月31,朝鲜政府正式通知袁世凯,请求清政府派出军队,帮助镇压东学党。 6 月2 日,袁世凯将朝鲜政府的请求和他的意见电告顶头上司李鸿章。说: “朝鲜归中国保护,其内乱不能自己解决,只有请中国出兵帮助。我已答复,如要 我国派兵,应先由朝廷朝鲜政府送呈文来,我可代为转电。” 第二天,袁世凯又电告李鸿章,说:“朝鲜政府已经呈文,请电恳北洋大臣, 酌造兵数队,速来代剿东学党,一旦消灭东学党后,即请撤军。” 就在此时,日本驻朝公使馆书记官郑永邦会晤中国在朝鲜的最高负责人袁世凯。 郑永邦是日本人的外交官。但郑的祖辈从中国来的长崎,几代人都以“通事 (翻译)”为业。袁世凯会见郑永邦时,总觉得格外亲切。 “血比水浓”,这一古老的信念,在袁世凯的意识中是存在的。他认为身上流 着汉族血被的郑永邦,不会做出损害祖先的祖国——中国的事情。他甚至还以为, 郑永邦肯定会瞒着上司采取一些有利于中国的措施。 日本驻朝公使杉村深知袁世凯的这种心情,故意让郑永邦同他接近。杉村认为, 郑永邦话容易为袁世凯所接爱。明治初年,正是日本人国家意识高涨的时期。身上 流着中国人血液的郑永邦,绝不似袁世凯所想象的那么单纯。郑永邦因为有个中国 姓,所以才更想当一个比谁都更爱日本国的日本人。 他会晤袁世凯,是把日本的国家利益摆在第一位的。他清楚自己的使命:利用 袁世凯对他的亲近感,欺骗和愚弄袁世凯,使之做出符合日本利益的事情。尽管在 与袁世凯会晤时表示一些亲密但郑永邦忘不了上司交给的任务——让中国出兵。 事情很简单,如果清政府接受朝鲜的请求派兵,那么,根据天津条约,日本也 可以出兵。所以,日本非常希望中国表明出兵的态度。中国方面害怕惹出日本大量 派兵,发至引起军事冲突,所以对朝鲜请求总是采取慎重的态度。袁世凯想预先了 解一下日本对中国出兵作何反应。他知道,直接去问日本外交官,人家是不会说出 真情来的。 恰好在这时,郑永邦上门来了。他问道: “中国政府为什么不出兵?” “怎么,你似乎在催促我出兵?”袁世凯有些不解。 “我真想催促你一下!”郑永邦说。 “即使你不说,我们也有这种准备。” “噢,准备了?” 袁世凯显得有些得意。 “噢?这是真的吗?”,袁世凯又问,“我大清如果派兵,应该由何处照贵国 政府?” “由总署(即总理衙门)和北洋大臣衙门都可以,我国政府必无他意。” 袁世凯把相当重要的国家机密泄露给别国公使馆的书记官。 郑永邦回到公使馆,立刻满意地点头称赞。“用不用我明天亲自走一趟,再确 认一下?” 郑永邦在袁世凯的头脑里打一个印象:中国出兵朝鲜,日本政府决不反对。那 天,袁世凯向李鸿章报告了同郑永邦的谈话内容。郑永邦当时还故意发了几句牢骚 :“日本国内闹得一塌糊涂,简直糟透了!” 在日本国内,伊藤内阁和反对派之间在国会内外,关于对的中国是和是战的问 题争论激烈,确是事实。 “日本国内多事,顾不上出兵。” “即使发天津条约为理由,派兵来朝鲜,顶多也不过是用以保护公债使馆的少 量兵员。” 袁世凯又附上自己的见解,电告天津。 第二天,杉村代理公使为了确认情况,亲自会见了袁世凯。事后,袁世凯发给 天津的电报说:“顷倭署使杉村来晤,该意亦盼华速代戡,并询华允否。凯答,韩 惜民命,冀抚抚散,及兵幸胜,姑未文清,不便遽戡。韩民台请,自可允。” “中国肯定会出兵!”杉村在会见袁世凯后,立即向东京打电报说:朝鲜已向 清政府求援。 袁世凯同杉村面谈后,电告天津:“杉与凯旧好,察其语意,重在商民,似无 他意。” 日本主要报纸上的主要消息,当时由同文馆学生陈贻范、长德、桂绅、周自齐 等人翻译。李鸿章把东京公使馆的报告同报纸消息的译文相互对照,体察日本的事 情。自由党被政府收买过去啦。在野党六派攻击极其激烈啦。不知日本实情的人, 仅从报纸来判断,也许会误认为内乱就在眼前。 李鸿章根据袁世凯的几次电报,最后下决心出兵。向丁汝昌下令,让济远、扬 威两舰开赴仁川。同时,又命令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土成,选拔淮军精 兵一千五百名,乘招商局轮船,开赴朝鲜。 同时,清政府又将出兵朝鲜的情况通知日本政府,并郑重声明,一旦朝鲜局势 安定,立即撤军。 但日本人不与理会。见引诱清政府出兵得逞后,6 月5 日立即派驻朝鲜公使大 岛圭介率“护卫队”800 名海军陆战队直奔汉城。同日,又成立了有参谋总长、次 长、陆军大臣、海军的军令长等高级将领参加的战时大本营。紧接着,又派出由陆 军少将大岛义昌指挥的8000人的混成旅团,于6 月16日在朝鲜登陆,抢占仁川到汉 城一带的战略高地。 日本海军也同时行动,派联合舰队的“松岛”、“千代田”、“高雄”、“赤 诚”、“紫筑”、“大和”、“八重山”和“吉野”8 艘军舰,控制了从釜山到仁 川的海域,立即布设水雷,进入紧张的临战状态。 李鸿章到此时才有些发慌了,眼看日本进了汉城、仁川,抢占了战略高地,却 又拿不出有效的应变措施。 同往常一样,他还认为最好是走“议和”的道路。先是请俄国公使喀西呢和英 国公使欧纳根,想由英俄两国压日本从朝鲜撤兵,甚至幻想请英国海军出去舰队直 逼日本横滨。结果,英俄两都不买帐。找其他国家出面调停,又连连碰壁。 最后还是英国公使欧纳根帮了忙,从中斡旋,促成了中日两国坐下来谈判。 中方代表总理衙门的王大臣,日方是驻华临时代理公使小林寿太朗。小林在谈 判中极为蛮横,断然拒绝了清政府提出的中日双方从朝鲜共同撤军的建议,致使谈 判破裂。 7 月14日,小林向总理衙门呈送绝交书,中日两国的一场大战已难以避免。 李鸿章在天津得知这一消息后,闷声坐在皮椅上,许久没说出话来。他只觉得 胸闷,头痛。 难道真的是大清的劫数到了吗?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