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894年6 月9 日。朝鲜仁川港。 悬挂着龙旗的中国轮船“图南”号鸣响汽笛,缓缓向码头靠去。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港湾风平浪静。十多只朝鲜小渔船扬帆正要出海, 从“图南”号船舷边驶过时,渔民们茫然地看着船上留着辫子、荷枪实弹的清军士 兵。 不远处,停泊着北洋海军的三艘军舰:“济远”、“扬威”、“平远”。 “总兵大人,”一个营官跑到前甲板,向站在那里的一位中等身材、面孔黝黑 的中年将领报告说:“袁道员派来迎接的人已在码头等候,请大人先行登岸。” “嗯!”他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命令道:“传我的话,上岸后全队人马今夜 在仁川宿,明天一早赶赴牙山!” 他叫聂土成,大清太原镇总兵。 按李鸿章的命令,他率淮军900 人为前锋,先抵达朝鲜,执行“代剿”东学党 匪徒的任务。在他之后,直隶总督叶志超率1500人,两天后人海关出发,进抵仁川。 他不知道的是,日本驻朝公使大岛圭介率“八重山”、“吉野”两舰军舰和大 批日本兵,也正在赴仁川的途中。 但是,这位淮军战将、李鸿章的乡亲全然不知前途的险恶。出以之日,在“图 南”号轮船上极目远眺,只见“天朗气清,海波不兴,”“入大洋后见巨鱼百余夹 舟而行,”这一幅出征的壮观景象令了叹为观止。 对这次使命他也充满信心。当年跟随李中堂剿长毛、灭捻军,什么陈仗没见过? 区区几个朝鲜小毛贼岂是天朝上国讨伐者的对手? 果然,从仁川移驻牙山,“乱匪”因为中国军队的到来而四散奔逃。几乎是兵 不刃血,就在朝鲜扎下了根。这与其说是在剿匪,倒不如说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 野外行军。 不过,他仍象中代中国的将军一样,所到之处到处张贴招抚告示,理直气壮地 宣称: “我大清朝廷爱恤属国,今有东学党匪作乱,不忍坐视不救……如乱匪再作不 靖,此时中朝轮船便捷,朝发夕至,洋枪开花大炮无发不中,使尔军首领莫保,血 肉横飞,生为乱民,死为愚鬼,不大可哀乎?” 聂将军一举一动颇有泱泱大国之古风。 在全州,看到不少人在东学党和政府军激战后成为流离失所的难民,马上唤来 随从: 传我人命令,著劳务处给所见之难民每人发放银元两块,以示朝廷体恤之仁。 “ 他下令官兵必须秋毫无犯。去牙山途中,有一个勇丁割了朝鲜百姓地里的蔬菜, 被他撞见,他怒不可遇地喝令道: “拉下去,割去左耳悬于路边,以警效尤。”全军将士见之无不为之肃然。 到达牙山后,“乱匪”闻讯早忆“星散”。虽没有出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的动人场面,但他感慨发现,这里“居民数百家,编茅而居,峨冠博带,有上古耕 凿风。千余年前的华夏,竟然完好地在这里保留下来。 牙山的朝鲜地方官少不了聂士成等大加款待,几乎是每隔一日便登门邀请。宾 主在乐妓的陪同下,通宵达旦地欢宴于临江的楼阁之上。在酒酣耳热之时,聂士成 常常爱凭栏吟诵,大发思古之幽情。他的一首七律后来朝鲜地方官派人镌刻在木板 上高悬于锦江阁中: 万松苍萃拥层城 为靖狼烟此驻兵 冠剑偶登江上阁 樽杯多感使君情 座中歌舞怜红粉 槛外云山接玉京 极目海天增气象 旌旗簇族汉家营 这时,这位聂将军全然不知,他的“汉家营”已面临灭顶之灾。 聂士成率军在仁川登陆次日,大鸟率领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携火炮也在仁川登陆。 16日,日本陆军少将大岛义昌率领的8000人的混城旅团亦抵达朝鲜。 “日本军在仁川登陆了!”消息传来,朝鲜王室和政府非常惊愕,立即在汉城 王宫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议对策。 在会议上,国王和大臣们都一致同意,不论中国还是日本,都应立即其军队撤 回本国。并且决定,随便处分一个责任者,使一切付之流水。这是朝鲜常用的政治 解决办法。朝鲜政府确实向清求援兵,现在则想偷天换日,说成“那个是政府的意 思,纯属个人的任意行为。” 最热望清廷派兵、最害怕东学党的,就是闵氏一族。代表闵氏一族的意向,向 清政府求援的,是国防大臣闵泳骏。现在便把一切罪过都扣到他的头上。 6 月11日,朝鲜国王下令,以卖国贼的罪名逮捕了国防大臣闵泳骏。 同时,朝鲜政府恳求袁世凯: “希望未到达的清军,在中途返回去。” 朝鲜政府认为,因为清军来朝鲜,所以日本也派来军队,倘能让清军撤回,日 本也一定会撤兵。 “少开玩笑!”袁世凯大喝一声。 出兵是朝鲜的请求,并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整顿装备,备齐辎重,做了所 有的准备,又搭乘军舰、轮船,战争的机器既已开动起来,随便在半路上停下来, 怎么可能呢? “可是,日军也来了,如果两军驻在同一地点,很难预料将发生什么事态。” 朝鲜政府倾诉了苦衷。 “可也是……”袁世凯沉思进来。现在让日军进入汉城是很不妥当的。“总是, 先让日军暂时留仁川,说服他们停止进入汉城,至少也要延缓。” “正想如此。” 到了这时候,袁世凯才恍然大悟,发觉上了日本使馆人员的当,是他们一再鼓 动中国出兵的。袁世凯原以为,日本即使出兵,也不过是为了保护使馆和侨民的小 部队。可是,当中国通知出兵时,它仿佛早就预备好了,几乎同时就通告日本即刻 出兵。给人的印象是人数一定少不了。 接到日本的出兵通知后,袁世凯让朝鲜政府赶紧向日本交涉,阻止它出兵。朝 鲜政府一再说“我国政府并请求贵国出兵”杉村代理公使却完全不予理睬,说什么 “你先读一读天津条约,特别是第三条。” 阻止日本出兵是办不到了,这和让中国军队在中途停止一样,根本办不到。 袁世凯这时只盼望把牙山登陆的清军一步引进汉城来。 “好大雨呀!”袁世凯在汉城的公署衙六门里,隔窗望着暴雨,说道。“明天 应当去仁川!” 按照清军的惯例,登陆、调动等军队活动,遇雨就停止。袁世凯以为日本军队 也会因雨而停在仁川不动,所以明天去也来得及。他悠然自得地等在汉城,哪里料 到日军却偏要在雨中行军,而且在争分夺秒,要抢在清军前面到达汉城。 次日(6 月10日),日军进入汉城,在日本公使馆的小山丘上构筑阵地。 400 名日本军进驻安静的汉城,马上成了轰动一时的国际新闻。大鸟圭介凭外 交官的嗅觉,以发觉各国的眼光都盯着他。 既定的步骤是先由大鸟圭率领400 进入汉城,然后接受朝鲜政府正式提出的镇 压东学党的请求,引进后续部队混成旅团。可是,现这400 兵尚且苦于出师无名。 何况…… 踏入汉城的第二天,大鸟立刻成了各国外交使团攻击的目标。 袁世凯怂恿朝鲜政府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议。朝鲜外署(外交部)参议闵商镐和 协办黎仙得、李容植等人要官员,分别向大鸟要求撤兵。但是,日本拒不接受。袁 世凯又期待各国外交向日本施加压力。 大鸟确实有点招架人住了。光是海军少佐向山率领的400 名陆战队和20名巡查 队。在汉城就已经够引人注目,倘若再让后续混成旅团进驻汉城,怎么向别人交待。 大鸟向东京打电报:汉城目前平稳,请取消派遣后续部队之举。并电告已经出 发的混志旅团长大岛义昌少将,一边起草电文。 6 月11日深夜。东京,外务省。 外相陆奥宗光汉城的大鸟打电报:“停止登陆碍难照准!开战之事,已写进日 程表,不能更改。” 陆奥还说:“朝鲜之事业,已形成骑虎之势,中途不能改变既定兵员数。而且, 综观清政府之外交手段,近期如何逞其谲序诈权变之策,最后将如何欺我,均难预 卜。” 接到外相复电,大鸟再一次打电报说: “让过多土兵,登陆,必然招招致外交上的非议。务请命令本使认为多余的土 兵全部撤至对马待命。希与陆军大臣商议后,训令大岛(旅团长)执行。” “大鸟公使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陆奥把电文反复读了多次,自言自语。 在朝鲜,欧美外交团及侨民们如何看侍日本,陆奥是十分了解的。他也是外交 官,比谁都更为担心。 进驻汉城的日军,不管军纪多么严格,不管行动多么稳当,军人毕竟是军人, 一个武装团体决不会被看成是和平的。日军从仁川往汉城调动,外国使团和侨民看 得一清二楚。而在牙山登陆的清军却原地不动。 而且,即使知道清军2000人登陆,用陆奥的话说,外国官吏及商民等“渐论表 面上如何,内心里仍然默认朝鲜是中国的属国,而且相信这次清政府出兵是依据朝 鲜国王的请求。” 陆奥感到遗憾的是,日本把朝鲜当作一个独立国,两国间缔结了利物浦条约, 却不为外国的所详知。 谁都认为朝鲜国王或朝鲜政府决不会要求日本出兵,相反,清军出现在他们眼 前,他们会认为这是应朝鲜政府的请求而来的。 他深知大鸟公使的处境是十分困难的。大鸟的要求是正当的,但是,正如他所 说的,目前正处于骑虎之势。 当然,日本外务省也不断接到日本驻各国外交官的电报。 驻英公使青木周藏来电:“英国外交官在正式发言以外,有时也依据社交礼节, 适当地做些闲谈,不过是些花样罢了。事后才弄明白,青木公使的这个报告是一厢 情愿的猜测。 日本政府最担心的是俄国的态度。俄国驻日公使西得罗普曾以相当严厉的口吻, 质问日本出兵的理由,态度极其傲慢。 然而,在西伯利亚单枪匹马闯出了名的参谋本部大佐福岛安正的情报说,俄国 远东兵力比想像的要弱得多,没有充足的军事力量介入朝鲜。俄国不足惧,而英国 也终将默认。 与青木公使截然相反的情报也接踵传来。上海大越总领事报告说:“英准备以 再次占领巨文岛为条件,默认中国吞并朝鲜。”陆奥外相向川上参谋次长征询: “我很了解大鸟公使的处境,但国家利益必须高于一切,不得不如此。……假 如现在丢掉这个战机,你说……” “事不宜迟,现在动手都已经迟了。随着西伯利亚铁路的接近完工,俄国的态 度会越来越强硬。现在傲慢还只是在口头上,等到五一个机会,谁知道会怎样呢? 再说,这次的动员计划已经完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缩回去吗?这一点,我想你 也是很了解的!” 川上操六微笑了,那意思是说:出兵朝鲜,是我们两人共谋,到了此时,还提 什么假定问题,简直是浪费时间。 6 月12日,大鸟来电希望把混成旅团撤到对马之日,大本营决定把第五师团动 员起来,开赴朝鲜。 早在6 月5 日,日本就成立了战时大本营,成员有参谋总长、陆军大臣、海军 军令部长等高级将领,川上操六谋次长也是成员一。设立了大本营之后,动员。作 战等均服从于统帅,即使内阁有意见,也无法介入。 大本营的决定属于一级机密,在汉城的大鸟公使自然不得而知。 6 月13日,朝鲜政府请求中国撤兵。李鸿章当日电令叶志超,率部撤至牙山, “整备归装”,电文中虽没有撤兵一字,但谁都明白是要撤兵了。 此时,日本大本营考虑的是,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军队名正言顺地留在朝鲜, 同时又把清军拖住不放? 17日,中国军队还未撤回,日本外相陆奥向中国提出两国“会剿”,共同帮助 朝鲜改革内政的方案。对这个赤祼祼地染指大清国势力范围的改革方案,陆奥说: “就是要使阴云变为暴雨,促使日中决裂!” 第四天,中国方面强硬地拒绝了日本的这一“方案”,坚持要求双方撤兵。但 李鸿章已不敢提出将叶志超、聂士成部先行撤回,反而电令他们在牙山就地构筑阵 地,以防不测。 同一天,袁世凯电告李鸿章说:“倘若日本无撤兵之意,中国也应增兵。日本 知道我国今年有慈圣(即慈禧)之庆典,以为我国必然思让。如果看出我方准备大 举,或可易于结束。请先调水师速来,严加防备然后陆续增派陆军,以为后备。同 时,请各国驻我国公使从中斡旋,或可不致立即决裂。” 总理衙门也在问李鸿章:“应否添兵?” 李鸿章沉思良久答:“我再多调,日本必添调,作何收场?” 他感到十分的犹豫、傍徨。 虽然如此,他还是电令丁汝昌,增派北洋海军“镇远”、“超勇”、“广丙” 3艘赶赴仁川海面,以“壮我军胆”。其时,中日海军在仁川江华湾海面已各有7艘 军舰睥睨对峙,战火一触即发。陆军叶志超部也强烈地感到日军咄咄逼人的态势。 但李鸿章仍然想全力避免中日之间爆发战争,他宁肯相信日本人不会无故先开枪, 严令叶志超不可先开第一枪。他在电报中说: “日虽竭力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彼不动手,此万国公例,准先开战谁理诎 ……” 战火已一触即发了,他仍然寄希望于外国出面调停。在他的头脑中中国古代的 “合纵连横”说和当时西洋世界风行的“均势论”混合成一个基本的外交策略思想 :“以夷制夷”。 虽然前不久俄国公使已表示俄国不愿出面,但李鸿章在这个危急时刻还是把他 请到了天津,提出:中日俄三国共同解决朝鲜问题。他是在向俄国抛诱饵,即承认 俄国有插手朝鲜的权力。 不料,俄公使喀西呢虽然热心,但帝俄政府却不感兴趣。俄外务大臣致电喀西 呢说:“我们完全珍视李鸿章对我们的信任,然而我们认为不便直接干涉朝鲜的改 革……” 英国人更滑头对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的李鸿章不冷不热,虚以应付。正当李鸿 章盼望英国人最终能出面说几句话时,等待他的是标志英日关系更密切的《英日通 商航海条约》的签订。 毫不奇怪,在国际关系中没有比民族利益更神圣的东西。所谓道义,大多是骗 人的鬼话。 李鸿章又去长找了美国、德国、法国,各国都只让公使口头上劝日本从朝鲜撤 兵。 “贼娘的,这些遭天杀的洋人,”李鸿章绝望了。 等到他终于发现请人调停不过是一厢情愿时,朝鲜局势更加恶化了。 6 月17日,日本天皇睦仁召开御前会议,决定对中国开战。预备役海军中将桦 山资纪接任海军军令部部长,在佐世保军港亲自松散的海军编成强大的联合舰队我, 任命海军中将伊东佑亨为司令官: 20日,日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朝鲜废除同中国的一切关系,命令清军全 部退出朝鲜: 22日,朝鲜政府复照日本,说根据1885年《中日天津条约》,朝鲜不便要求清 军撤走: 23日,日军混成旅团在大岛义昌少将指挥下,悍然进攻汉城,攻占王宫,却持 国王,把大院君李应扶为亲日傀儡政权头目。 25日,李罡应宣布废除同中国的一切关系,授权日军将清军驱赶朝鲜…… 而此时,中国方面的备战却显提慌乱而无章法。 直到七月初,北洋海军仍未能控制朝鲜西海岸各海口,尤其是仁川,听任日本 军舰和运兵船自由出入,如入无人之境: 日本建军第4 师团近万人进入汉城前,陆军叶志超部仍未能抢占汉城;眼见日 本人每天从仁川由水路陆路抢占汉城;日本人每天从仁川由水路陆路抢运弹药;眼 见他们在汉城周围各战略要地埋雷安炮;眼见牙山周围处处是日军的兵帐马厩,叶 志超、聂士成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已陷入寡不敌众的绝境。 这种情况年的光绪也看在眼中急在心里,7 月16日,他下谕李鸿章: “现在为朝鲜之事与日本将要决裂,朝廷一意主战。李鸿章身膺重寄,熟谙兵 事,断不可畏缩不前。若顾虑不前,延宕各种军机大事,导致贻误战机,定唯该大 臣是问!” 李鸿章犹豫不得了,同日,他传令; 卫汝贵统盛军六千人; 马玉昆率毅军二千人; 左宝贵率奉军三千五百人; 稍后又令丰升阿率吉军一千五百人; 分四路入朝,直指平壤。 令丁汝昌接应叶志超、聂士成部从牙山角撤出,由大同江进平壤。 7 月20日,李鸿章报告军机处说:叶志超认为走海路危险,不如在陆上相机驻 扎,现决定抽调江自康率“仁”字军前去牙山增援,一旦开战北有平壤的大队人马, 南有牙山的叶志超部,可对日军形成夹击之势。因招商局轮船分送盛、毅两军赴大 东沟,船只有够用,拟雇用英商轮船“爱仁”号、“高升”号、“飞鲸”号运送江 自康的“仁”字军去牙山增援。由北洋海军管带方伯谦率“济远”、“广乙”、 “威远”三舰护航。 这时,一直住在天津军械局官员刘芬家中的一个名叫石川五一的日本人,获得 了赴牙山清军“仁”字军出发的日期和航渡运载情况,即买通电报局电报生,发报 密告日军。 7 月23日,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接到大本营密令,率常备舰队从 佐世保出发,进入朝鲜海面待机袭击中国运兵船。 7 月25日,丰岛海战爆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