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94年8 月24日。天津直隶总督兼北洋总督衙门。 一大早,李鸿章就叫来了心腹亲信周馥、盛宣怀和马建忠,商讨朝鲜的事。 几场秋雨之后,天气已凉爽不少。李鸿章身着素绸长衫,一边吸着水烟,一边 听着几位幕僚对朝鲜战局的分析。 7 月29日,叶志超和聂士成所部兵败成欢后,经过20多天跋涉,行程千余里, 昨天终于到了有大队人马驻守的平壤城。 “中堂大人,”盛宣怀说,“叶志超部到平壤后,汉城附近已没有我淮军驻扎, 原定南北夹击之计恐已无能为力,只好再作谋划了。” “前几年我随北洋海军丁提督去朝鲜,”说话的道员马建忠,“见朝鲜西海岸 湾多港深,有许多可供大军登陆上岸的地方,我还右可再派一支大军,由北洋军舰 护送,强行在汉城附近上岸驻守,这样,仍能同平壤驻军形夹击之势,挫败日军。” “不可,不可”,盛宣怀连忙枪着说,“近闻日本海军已倾巢出去,大队成天 在朝鲜西海岸巡游,如大批运兵船遇上日本舰队,激战之中,恐怕难逃厄运。再说, 我北洋海军扼守旅顺。大沽。威海等口有把握,在大洋之中和日本海军决战,恐非 胜算。” 李鸿章埋头吸烟,听着他们议论,没有答话。 对眼前的战局,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光绪皇帝对日宣战后,曾给了他一道旨令: “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原集雄师,陆续进发,……并著沿江、 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做好战守准备,遇有日本轮船驶入各口,即行迎头 痛击,悉数歼除。” 这分明就是对日作战的战略决策。它要求李鸿章准备先集结部分陆军于朝鲜平 壤,由北而南发动攻势,驱逐在朝的日军;海军则扼守渤海湾口,策应在朝清军, 并确保京津地区的安全。 但这分明只是一厢情意。 前几日,驻日公使汪凤藻密电李鸿章,说已探知日本大本营由于考虑到与北洋 海军决战的时间难以预料,年内能否实现在直隶平原决战没有把握,而且由于日本 海运能力低下,500 吨以上的运输船吸只有50只,要运送4 个以上的师团在渤海湾 登陆,至少要75天,而渤海北岸第年有三四个月的封冻期,即使海面不冻,也因冬 季气候寒冷,风大浪高,在队人马登陆十分困难,为此,日本大本营对原定的“作 战大方针作了修改,决定增派陆军入朝,把清军从朝鲜驱逐出去,把原来日军在朝 鲜的牵制作战改为攻势作战。 驻汉城总理交涉通商大臣唐绍仪也从汉城送来密信,报告说日本大本营已训令 陆军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陆军中将于7 月31日率第五师团余部入朝;8 月14日,又 命令第三师团的一半组成第五混成旅团进驻汉城,目前连先期到达的大岛混成旅团、 第4 师团主力,日军在朝鲜的兵力已达15000 人,组成了一个军,由陆军在将山县 有朋任司令官,准备大举攻平壤。 如此一类,中国双方在平壤将拼死决战。胜负的结局,平壤能否守得住,将关 系战争全局。 “前些日子皇上多次下旨,”李鸿章放下水烟袋,沉声说,要我在朝淮军,相 机进攻,直取汉城,但我考虑入朝淮国南下进攻,兵力过于单薄。“ “那中堂大人的意思,是以守为攻了?”周馥插话问道。 “嗯”,李鸿章点了点头,说,“目前海路已被日本海军切断,北洋海军负有 扼守渤海门户各口的生负,不能轻易出洋决战,举重兵登陆牙山已不可能,已入朝 的各部只有严守平壤,等待增援,再图进取。” “中堂大人,”盛宣怀缓缓说道,“目前在平壤已有卫汝贵的盛军、马玉昆的 毅军、左宝贵的大大奉军、丰升阿的奏军、吉林练军,再加上已到平壤的叶志超、 聂士成部,共有五队人马。大敌当前,必须要委任一位主帅,统一调度指挥,以免 各自为政,兵力分散。 “这个嘛”,李鸿章答道,“我已奏准朝廷,由叶志超总统驻平壤的各路淮军。” 此话一出,在座的几个人无不目瞪口呆,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馥才小心翼翼地提醒说:“中堂大人深谋远虑,善用人才, 是在下所不敢比的。但不知大人是否考虑,叶志超本是败军0 之将,平日只会纸上 谈兵,又为人傲慢,让他作诸军主帅,是否服众?” 李鸿章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说: “叶志超虽兵败牙山,但确属寡不敌众。况返平壤路途中,又屡次击溃追击日 军。虽然这人也有不少毛病,但也算得上是一员难得的将才。” “中堂大人”,盛宣怀又说,“据人们传说叶志超所谓屡次击溃追击日军,纯 属谎报军情,为的是邀功请赏……” “好了,好了,”李鸿章有些不高兴了,“不管是传言还是真情,朝廷已经著 他为统兵主帅,又传令嘉奖,还拨付二万两银子犒赏他的所部官兵,你们也就不要 议论了,只是今后多留神他的动静就是了。” 平壤的情况确实令人担忧的了。 叶志超进入平壤之后,和已在平壤的卫汝贵、左宝贵、丰升阿、马玉昆等人关 系微妙,面和心不和。 只的在一起喝酒谈笑时,他们之间关系才融融洽洽。 大敌当前,竟然靠酒宴来维持彼此之间的和睦,淮军已腐败到何筀等地步。 将领不和,李鸿章派系的军人同在一个锅里吃饭,本该有较强的团结友爱,但 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若在平时,即使有些问题,也不至于表面化,随时就解决了。首脑人物驻在各 自的防地,见面的机会也很少。战事发生了,部队都集中到平壤试想那些各霸一方 的军官们整天频频接触,不发生问题才怪呢。 太平天国战争时创建淮军,已经四十年过去了。张树声、周盛波弟兄等将领先 后死去,现在李鸿章使用的已不是子侄辈,而是孙子辈了。他再也不能象淮军全盛 时代那样,随心所欲地调动将军们,因为他们不是同他寝食与共的子侄辈,而是有 着隔阂的孙子辈,在控制上就不能那么严厉。 刘铭传倒是能控制这些大王们。可是,军位老前辈卧病在床,不可能出马去朝 鲜。 倘若不自上压制,而是从横的方向来疏通,使各将领之间关系和谐,那只有李 鸿章的幕僚、现任直隶布政使的周馥能做到。但他缺少平壤将领们所具有的丰富的 野战经验,因为他是文官。于是给了他一个“总理前敌营务处”的名头,派赴朝鲜。 李鸿章指望他消除将领之间的龈龉。但总理这一职务不是统带各军的主帅。 李鸿章所怕的是前线的将领们“彼此观望、犯忌、军心浼散”。他认为,周馥 在某种程度上或许能为他防患于未然。可惜他不是军人,不能指挥军事。若是刘铭 传出马,当然没有问题。但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主帅,否则。平壤的军队就成了一盘 散沙。这件事刻不容缓。实在没有理想的人选,那就干脆在平壤现有的将领中选出 一个来吧。 “或许能胜任?”李鸿章选定了叶志超。 叶志超是安徽合肥人,与李鸿章同乡。投身于李鸿章创建的淮军后,随刘铭传 征讨捻军。升为总兵后,在淮城之战中受伤。为人善辨、倔强,被视为有才有胆的 人物,至少李鸿章是这么看的。 叶志超在保定、新城当淮军的总兵,后晋升为直隶提督,可算是淮军中要职了。 当然,他是李鸿章一手提拨起来的。他以直隶提督驻扎在山海关,朝鲜风云告急时, 被派赴牙山,可见李鸿章多么信任他。 叶志超是直隶提督,在驻平壤诸将中地位最高。当然,李鸿章选人也并非那么 机械。他只认为叶志超或许能胜任。叶志超有辨才,在李鸿章心目中就是有才能, 或许能以辨才团结诸将。 然而,叶志超乃败军之将,这确实成问题。可汉城有二万日军,而牙山仅有三 千清军,没有全军覆没就应当认为是指挥上的胜利,况且还杀了日军二千人——李 鸿章至今乃有几分相信叶志超谎报军情。 这些就是李鸿章要任命这位“勇猛奋战”的将军为主帅的理由。 8 月25日,任命到了平壤——“派叶志超总统驻平壤各军,以一事权”。 听到这项任命,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难抑愤慨,在日记中写道:“闻叶志超得 总统之职,可笑至极。跟随叶溃败逃跑的文官武将们均请优奖,不知何功?” “能言善辨的家伙总是占上风!”甚至有的将领故意当着叶志超说。他们也不 服气。 在淮军伙伴中,当叶志超还是总兵的时候,卫汝贵已经是记名提督了。他觉得 应该他当全军的统帅,因为他率领十五个营,在诸将之中最多。 卫汝贵想:即使拼命打仗,最后还得让叶志超功劳夺走,他那套花言巧语谁能 比得上?连败仗都能说成胜仗,我建立的功劳难道不会被他夺去?与其拼死拼活去 打仗,真不如克扣点饷粮作本钱,倒腾几桩买卖。 不是淮系军队的左宝贵、丰升阿等人,则担心会倒霉遭殃。从此,李鸿章所害 怕的“军心涣散”反而以叶志超的任职而表面化了。 军官争权夺位,士兵则关心他的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不同部队的士兵聚到一起,总要发些牢骚,因为他们的话题离不开待遇问题。 “你们按时发饷吗?” “发倒是发,就是不按时,一拖再拖。你们那里怎样?” “饷银按时发给,只是伙食糟透了!昨天我瞧了一下北的伙食,他们吃的可真 不错。” “提起伙食,我们那里就更差了,简直没法说。你们的伙食,比我们强多了。” “是吗?比我们这里还坏?真不敢相信。” 关于饷银有明确规定,只能拖上几天,过多的花招使不上。克扣伙食却地常事。 士兵互相通报待遇方面的情报,大致知道了自己被克扣多少,便觉察出他们比 别兄弟营情况坏得多。 伙食最坏是卫汝贵的盛军十五营,左宝贵的奉军六营伙食,比他们好一倍。这 可不是光凭传言,而是盛军士兵亲眼看见了的。 “他妈的,让他克扣了这么长时间!” 卫汝贵麾下的士兵们牢骚满腹。 事隔不久,不知谁透露出统帅卫汝贵是某大当铺的老板。这个消息在士兵中间 传开了。那时还没有今天这样的银行机构,当铺就是一种有代表性的金融机关。 “克扣我们的伙食费,拿去做当铺的本钱,妈的,他算个什么统帅!” “能为这样的统帅卖命吗!” “真的,我们傻透顶了……喂,有酒吗?” “到那边喝,来它个一醉方休。喂,拿酒来!” 军心动摇,散散漫漫。 卫汝贵不但克扣伙食费。还要吃空额,以饱私嚢。一个营的定员为五百人,实 际上只有四百五十人,他私吞了五十名士兵的饷银。命令他开赴朝鲜前线时,因为 要点检,这才赶紧备齐了人数。紧急补充的人都是些老幼和无赖汉。 卫汝贵的盛军简直没有什么军纪,打架斗殴不断发生。将领们只知道克扣侵吞, 所以部下无法严加管束,只好放任自流。这个部队声名狼藉,引起兄弟部队的不满。 这种事当然也传到了天津。 9 月12日,李鸿章打电报给卫汝贵,予以严厉警告: “闻盛军在平壤,兵勇不能,惊闹数次,连夕自乱,互相践踏。所部狼狈至此, 远近传说,骇人听闻,临行时再三申诫,乃不自检束。敌氛逼近,若酿成大乱。汝 身家性命必不能保,吾颜面声名何在?务必当安抚军心。” 真是严厉无比的警告。口吻近于威胁:倘若不改,必予处死。 李鸿章同时打电报给叶志超,让他悄悄地传达给卫汝贵:“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部队将陷于崩溃,那就把你就地斩首。” 可是,为时已晚——李鸿章发出这份警告电报的三天后,日军开始了总攻,平 壤的清军乱哄哄地迎战。 李鸿章虽然任命了主帅,却没有命令淮军前进。 李鸿章断定,战斗拖得越长,对清廷越有利。待不多久,就会有外国干涉,最 终提出停战。列强决不欢迎日军独占朝鲜,英国曾明确表示,清廷的惨败对它是不 利的。清政府的统治能力一旦下降,就会放松对新疆和西藏的统治,俄国必将乘虚 而入,这对英国统治是很大的威胁。 日本政府也觉察到这一点,希望在列强介入之前,取得决定性胜利。 速战速决,这是日本的战略方针。哪怕做一次与国力不相适应的努力,哪怕进 行大规模的动员,总之,要一举决定胜败。 山县有朋受命后,9 月8 日率第三师团长挂太郎中将、军参谋长少川又次少将 等搭乘运兵船38艘,在联合舰队护送下由宇品出发,于9 月12日到达朝鲜仁川。为 便于统筹指挥和策划这次侵略战争,9 月8 日,日本政府决定把大。本营由东京迁 往广岛。15日,天皇睦仁到达广岛,亲自指挥对华侵略战争。 宣战后,日本政府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财力,准备与中国拼死一战。当时, 对能否战胜中国,日本朝野各界、主战、主和都没有充分的把握,认为这是极富冒 险性和赌博性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日本朝野、军政一致认为:必须与中国一决 雌雄。为了筹集战争经费,8 月13,明治天皇睦仁发布了关于募集公债的一百四十 三号令。15日公布了募集金额为五千万日元的《军事公债条例》,要求日本国民勒 紧腰带,支持对华战争。结果,通过发行公债,日本政府从国民手中得到了七千六 百九十四万元九千日元的巨款(超过了预计募集金额),充作军费,用来发动侵华 战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