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我们还是待在柏林。现在回顾起来,我觉得很难责怪我的 母亲。或是责怪我们家中的哪一个。我们待下去。我们吃了苦头。谁能了解到那等 待着我们的恐怖的命运呢——除了少数几个,谁能了解到呢? 我记得我们有过无休无止的讨论。留下来。走吧。情况会好转的。我们在这儿 有一个朋友。在那儿认得一个有势力的人物。 有一天,母亲和妹妹安娜正在弹莫扎特的钢琴二重奏,父亲拖着沉重的步子上 楼来了。我听得出他的脚步。他不是一个大个儿,但倒是一个强壮的人。他让我的 母亲和安娜在“贝希斯坦”①上弹完了乐曲,于是鼓掌。安娜假装她生气了。这是 她们刚练的新乐曲;原是准备在父亲的生日那天;来这个意外的节目,让他又惊又 喜。 我坐在起居室的一角,读报上的体育版。我从童年起,就只对报上的这一版感 到兴趣。我的父母对我的学校作业那么糟,很不满意,总是说,我学会识字读书只 是为了好知道足球 ①贝希斯坦(Bechstein ):德国的名牌钢琴,是著名钢琴制造者卡尔。贝希 斯坦(1826—1900)所制,以音调深沉闻名于世。 赛的比分,在锦标赛中哪一队夺得了冠军。 “真美啊!”父亲说道。他吻了安娜。“到我生日那天听起来,我一定会更加 喜爱这支曲子。安娜,有一天你会成为比你妈妈更出色的钢琴家。”他拍拍她的头 发。“心肝儿,妈妈和我有话要谈。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好吗?” 安娜噘起了小嘴。“我打赌我知道你们要谈些什么。”她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我们走呢,还是不走?” 总算容许我留下来。也许他们觉得我年纪大了,可以听了。我的父亲在他的烟 斗里添了些烟草,在“贝希斯坦”的对面坐了下来。“你还记得多尔夫那一家吗?” 他问母亲道。 “开面包销的。他们一家欠了你那么多帐,后来搬走了,一笔帐款也不曾付过。” “他们家的儿子刚到这儿来过。” “来还旧帐吗?” “哪里啊?小多尔夫是保安处的一个军官。他警告我不能给雅利安人看病,还 说我应该离开这个国家。” 我装作正一心一意盯在体育版上,可是我却留神听着。 我的父亲好象有些不知道怎样是好,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心事重重。 “咱们三年前就该走了,”他说。“就在卡尔结了婚之后。 当时咱们有一个机会。“ 我的母亲把头发往后掠了一下。“你这是说,咱们留下都是为的我吗,约瑟夫?” “不,亲爱的,咱们……两个人一起决定的。” “我把你说服了,是不是?我说,德国是我的祖国,就跟是他们的祖国一样。 我到现在还这样相信。我们会熬过去的,看那班野蛮人到底会怎样。” 父亲想要担当一部分不是。留下来的犹太人需要医疗照顾啊;他有工作要做啊。 可是妈妈——还有我——知道他这是在装模作样罢了,装得还不怎么象。要知道把 我们留在这儿的正是她那坚强的意志。 “也许还来得及,”我的父亲说道。“英加说,在铁道部门有一个家伙也许可 以帮咱们一些忙。” 我母亲笑了一下。“对,也许咱们可以再求求他。可是上次他开口要的贿赂可 以发一笔财呢。” “要是咱们不走,那么孩子们——卡尔,鲁迪,安娜。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开 始新的生活吧。多尔夫那个家伙把我弄得心神不定。” 母亲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她抚摸着“贝希斯坦”的光滑的琴身。是她的。是她 家的。“我们会熬过来的,约瑟夫,”她说道。“说到底,这是贝多芬的、莫扎特 的、席勒的国家。” 父亲叹了口气。“不幸的是,目前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掌权的。” 我走出了屋子,什么话也没说。我的父亲是对的。我感觉到我们等待得太久了。 到那天下午我完全有把握这么说了。 我穿上了我的绿白二色的足球队的制服,穿上了球鞋,去到本市的足球场跟邻 区的一个球队“漂泊者”比一场球。我们的球队叫做“中世纪海盗”。我是我们球 队中最年轻的球员之一,而且是踢得最好的球员之一。我踢左内锋,或者踢中锋。 去年球队联赛,我进球得分处在领先的地位。在联队中本来还有几个犹太球员, 但是他们给打发走了。只有我容许留下来,我猜想因为我踢得太棒了,舍不得让我 走。再说,我从来不肯吃人家的亏。他们只叫过我一次“犹太佬”或是“犹太小鬼”。 我不仅可以一口气带球,穿过中线,深入对方,我在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用我的拳 头。在大多数的场合,我同队的球友们会给我撑腰。 那天比赛,“漂泊者”来了几个彪形大汉,有一个叫做乌尔里希的后卫,在我 带球的时候,故意绊倒我。我撞过他几次,他怀恨在心。我站了起来,他就动手打 我。一会儿工夫,他们就不得不上前把我们两个拉开了,可是我对准他的肚子,狠 命打了一拳,这一拳叫他够受的。 我嫂子英加的弟弟汉斯。黑尔默斯参加“漂泊者”,踢右边锋。他想叫乌尔里 希别闹了,玩球吧。可是我能看到,还有麻烦在后面。 有一回“扔界外球”。乌尔里希和黑尔默斯上前去把球踢过中线。我把球抢了 过来,掉过方向就奔,这当儿,乌尔里希从后面撞了我一下。我站起身来,就对准 他打了一拳。大家又得把我们两个拉开来。 “他故意使绊儿,”我向裁判员喊道。“为什么你不宣布呀?” 乌尔里希的鼻子在流血。这一回,在他们把我拉开之前,我的右手一拳打中了 他的鼻梁。“肮脏的犹太鬼,”他骂道。 “犹太鬼只会暗箭伤人!” 我想从他们那儿挣脱出来。那一帮把我拉住不放的人中,就有汉斯。黑尔默斯 一个。 “魏斯,也许你还是退出比赛来得好,”裁判员说道。 我往我的球友们那儿望望,期待他们中的一个——至少有一个!——出来支持 我。可是他们一声不吭。我们的队长只是踢着场上的干泥,他不敢朝我的眼睛看。 “今年每场球赛我都参加,”我说。“我干吗要退出球场呢?” “我们不需要犹太人,”乌尔里希说。“我们不跟犹太人赛球。” “你到小巷里来说这话,”我说。“就只我们两个,乌尔里希。”我气疯了, 怒火直烧。为什么我自己的球队不给我撑腰呢?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呢? 裁判员走到我面前来。我竭力要挣脱出来。“魏斯,你打人犯规,取消比赛资 格。回家去吧。” 我再一次向球友们呼吁,我跟他们一起踢球踢了两个季度了。他们尊重我。大 家都知道我是个好球员——最好中的一个。有一次一个体育记者说过,我有一天会 成为职业球员。 可是谁也不吭一声。 汉斯。黑尔默斯想说句安慰的话,可是他不说倒还好些。 “鲁迪,去年他们就要开除你的——他们已经特别客气了。” “都给我见鬼去吧,”我说道。我慢慢地走开去。 我听到哨子在吹,他们在叫嚷,身子在碰撞,球赛在继续进行,只是少了一个 我。我知道,今后再也输不到我踢球了。 在我的右眼底下出现一块乌青,我的右耳底下有一个伤口。这是方才打一架的 结果。 “出了什么事啦?”父亲问道。最后一个病人走了,他正在洗器皿。他身上有 一股医药用的酒精味。 “有个家伙跟我打了一架,”我说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给从球队里赶了出 来,我怎摊叫乌尔里希的鼻子开了花。当然,我不跟他说,他的儿媳妇的弟弟是在 对方的球队里。我只觉得我心里头憋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我的父亲,我家的哪 一个人都不能象我这样气愤得厉害。说来奇怪,我对他们几乎同样感到恼火,他们 光知道鞠躬啊,哈腰啊,却不肯回一下手。 “你知道你母亲不喜欢你跟人家打架。”他说道。 “我知道她不喜欢。可是有人要揍我,我也照样揍他。” 他摇摇头。爸爸向来是个英俊的男子——高个子,相貌端正。现在他的身子好 象每天都在怄倒些,他脸上的皱纹多起来了。“好吧,你还是去洗洗干净吧。英加 跟卡尔今天要来吃饭。” “我可以打赌,我们谈来谈去要谈的是什么。” 他挽住了我的手臂。酒精的气味更浓了。每次我受了伤,他都替我在脚脖子上 裹了绷带,伤口上敷了药、包扎起来。我们总爱开玩笑说,如果他当大夫当不成了, 那么他到足球队里来当一个教练员,倒是挺出色的。“你要我替你在那儿拣一些碘 酒吗?”他指着伤口说。 “用不着。我受伤也不止一次两次,我懂得该怎么办。谢谢你,爸爸。” 那天晚餐,是我记忆中的最悲惨的一顿饭了。 还是那个话题,还是那一番讨论。为什么咱们不在一九三三年就走呀?或者至 少在卡尔结婚之后,为什么不走呀? 我可怜的父亲。他对我的母亲唯命是从。她长得很美,天生一位贵妇人。他总 是称呼她为“高贵的德国女人”。她系出名门,祖先是“出入宫廷的犹太人”—— 是亲王和红衣主教的朋友。 那么华沙的约瑟夫。魏斯呢?他父亲开了一家小药房(现在摩西大叔在经营着)。 他们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省下来,他们还借钱,好把我的父亲送进医学院。尽管我 的外公外婆反对女儿嫁给一个波兰犹太人,他们还是帮助我爸爸开设了私人诊所。 英加和卡尔一起来吃饭。他们正谈起在铁路上做事的那人,他可以把我们弄出 去。 卡尔总是带点儿忧郁——这一阵他人也瘦了些,更不爱开口了——摇摇头。 “咱们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呀,”他说道。 “也许法国吧,”父亲说道。“瑞士也好。” “犹太人不收留,”卡尔说道。 “谁也不要我们,”我说道。 卡尔苦笑了一下。“美国领事馆的一个人员那天对我说,美国人限定了德国犹 太人移民的名额,可是就连这个限额他们也不愿意达到。他们是可以多放些人入境 的,但是他们不肯。” 安娜开腔了。她总是很勇敢,有一股冲劲,跟平常一样。 “谁管得了?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不是吗,妈妈?要紧的是这个。” 母亲点点头。“那是绝对的。” “那个要把犹太儿童带到英国去的小组,”父亲说道。“如果咱们去要求一下 ……”他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最后没有声音了。 “已经关闭了,”卡尔说道,“英加和我去问过了。” “我们可以钻进森林里躲起来,”安娜说道。 母亲要安娜和我收拾桌子。我们站了起来,把盘子碟子拿走。谁都吃不下。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父亲说道。“也许去波兰吧。从 法律的观点来说,我仍然是一个波兰公民。” “这话我不要听,”母亲说道。“那儿的情况不见得更好些。” 在厨房里,我跟安娜说:“妈妈的主意最大,她总是说了算的。” “也许因为她总是对的。” 我们回到房间里来时,母亲已经掌握了这次讨论的决定权。她深信不疑,希特 勒会对我们放松些的。他已得到了奥地利,已得到了捷克斯洛伐克。他还需要什么 呢?他是一个政治家,象其他的政治家一样。他曾经利用犹太人来团结德国。现在 他可以忘掉我们了。 卡尔摇了摇头,可是他并没和她争辩。父亲想大起胆子表示他的一点意见。就 我所知道的而言,他从来不愿意伤害妈妈的感情。他对他的病人——对最穷苦、最 卑贱的病人所显示的那种仁爱的精神,总是反映在他对待一家人的关系上。 我从来不记得他打过他哪一个孩子。大知道,至少是我,不止一两回,有该打 的理由。 母亲要我把收音机开了。 一个新闻广播员正在渲染巴黎发生了一件暴行。有一个德国外交官叫做冯。拉 特的,给一个犹太人枪杀了①。那单调的声音还在叽咕下去,我们都呆住了,仿佛 血液都凝住了。 一个十七岁的叫做格林兹本的青年开的枪,他是波兰犹太人的一个儿子,最近 刚从德国给赶出去。 “这个国际犹太人阴谋策划的血腥的万恶行为将要受到惩罚性的报复,”新闻 广播员说道。“犹太人将为此枪击德国爱国志士的卑鄙行为而付出代价——这一卑 鄙行为说明了国际犹太组织蓄意反对德国,以至反对文明世界的罪恶阴谋。” “再响些,鲁迪,”父亲说道。 我把音量放大了。谁也不说话。 “德国人民对于犹太阴谋分子的自发性的报复行动已经开始啦。” “把收音机关上。”母亲说道。 卡尔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苦脸。“看在上帝份上,妈妈,别闭上了眼,捂住了 耳朵,躲避真情实况吧。”英加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把它关上。” 报告员继续说下去。“冯。拉特先生生命垂危,不管他是 ①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十七岁的德籍犹太难民格林兹本在巴黎到德国大使 馆,以求见名义想行刺德国大使,结果刺杀了出来接见的三等秘书冯。拉特。行刺 是为了报仇。犹太青年的父亲不久前在德国同其他一万名犹太人被装在货车车皮里 押送出境到波兰。 死是活,政府宣布:犹太人将为此万恶的行为而付出代价。“ “好样儿的,格里斯本,或者是格林士本,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喊叫道。 “你应该把那个狗娘养的一枪打死了。” “鲁迪!”我母亲叫嚷道。“我说,把它关上了!” “听你妈妈的话,关上了吧,”父亲命令道。 我把收音机关上了,这时候只听得豁朗一阵响的碎玻璃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从爸爸的靠格罗宁大街的候诊室里传来的。我奔下楼去。安娜紧紧跟在我后面。 只见起居室里满地都是碎玻璃。地毯中央有一块砖头。 我奔向窗口,凑着那锯齿形的碎孔,高声喊道:“胆小鬼!下流的胆小鬼!把 你们的脸儿露出来!”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 在我的后面站着我的一家人——心惊胆战,脸色灰白,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