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爸爸去探访了埃里克。多尔夫以后,没过几天就奉命遣返波兰。我一点也摸不 清他是什么人,他地位有多高,只知道他不肯帮助我们。 我父亲一向只看人家的好处,不肯往坏里想,他竟深信多尔夫跟这事毫无关系。 可能他是对的。这是当时的总政策。 凡是侨居德国的外籍犹太人一律强制离境,而波兰籍犹太人有成千上万呢。 我父亲正在替一个扭伤脚脖子的小孩整位,这时那个挟着公文包的家伙走进了 诊所。说实在的,父亲还指望多尔夫有什么好消息呢,不定是有关卡尔的。 谁知来的是移民局的人,他对我父亲说,“你是约瑟夫。 魏斯大夫,出生在波兰华沙,根据新法律,你居住这里是非法的。命令把你遣 返到波兰去。明天早上六点钟,在安哈特火车站报到。自备一天干粮和一个包。“ 我在诊所门外听着,一边为我父亲伤心掉泪,一边拼命想帮助他。我多恨那帮 来找他的人啊!我多想揍他们,让他们吃吃苦头。 “可是我有老婆孩子……这些人都靠我养活……” “这个命令只适用于你。明天把这些文件交给押解官。”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没有上楼去告诉我母亲,也没有吓得目瞪口呆,无法继续 工作,而是回到诊疗桌那小孩身边,重新替他治脚脖子。 我哥哥卡尔被送到布痕瓦尔德一座集中营去。他拘留在那里的情况我是从一个 叫希尔施。魏国贝格那里打听到的,这人比卡尔早几天被捕。魏因贝格是个裁缝, 不来梅人。他倒很记得画家卡尔。魏斯这个人。 布痕瓦尔德靠近魏玛。德国人在那儿造了一个大集中营来对付被认为是帝国敌 人的每一个人。在“玻璃之夜”以后,这里就成为活地狱了,挤满了人,极不卫生, 这地方天天都有几百个人给活活打死,或者病死,还有就是遭到看守任意处死,反 正他们爱找什么理由都行。 自从囚徒们走进刻着ARBEIT MACHT FREI (劳动使你自由)题词的大门那一刻 起,就开始受折磨了。 卡尔和另外一批囚徒奉命到一间接待室去,里面挤满了打字员、看守、办事处 于事——全是党卫队人员。在询问姓名、地址和职业之后,通常开场白几个问题依 次如下: “说说把你拉出肚子的那个婊子叫什么名字?” “哪个王八操的?” “你犯什么罪被捕的?” 卡尔浑身哆嗦,胆战心惊,等着轮到他,这时一个年轻力壮、外貌象个卡车司 机的犹太人拒绝回答这些侮辱性的问题。他提出抗议说他母亲不是婊子,父亲不是 王八,他也没有犯罪。顿时他就被拉到隔壁一间房里。只听得一片叫嚷和拳打脚踢 声。 过了几分钟,他挨过打,心里害怕了,才又被拉了出来,脑袋血肉模糊,一只 眼闭着,嘴里直哼哼,他回答了全部问题。 接下来就是卡尔。 他供出了姓名,地址和职业:画家。 有个手持短鞭的党卫队班长走到卡尔跟前,把鞭柄捅到他的肋旁。“魏斯,是 那帮犹太布尔什维克的一份子吧?专替共产党小报画骗人的漫画?” “我是个画广告画的,”卡尔说,“我不属于任何党派。 我——“ 鞭子呼喇一下抽过卡尔的脸。 魏因贝格告诉我这事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卡尔老是骨瘦如柴,是个生来 受人作弄,被人追赶的孩子。我比他小四岁,可我一向结实,贪玩,我的信条是如 果你揍我,我就还手。我同魏因贝格说话的时候直想哭,可我老婆塔玛在场,她可 不信抹眼泪。 “把你拉出肚子的那个婊子呢?” “不……我母亲……” 呼喇一下。鞭子又抽上来了。 “贝尔塔。帕利茨,魏斯,”卡尔说。 “强奸她的那个王八呢?” “约瑟夫。魏斯。约瑟夫。魏斯大夫。” “你犯什么罪才被送到布痕瓦尔德的?” “我……我没干什么呀。” “再问一遍,犹太小子。你犯什么罪?” “说实话。没什么。我在家里,画画。这些人就来找我了。没有提出什么罪名。” “你是个犹太人。这理由就够了。” “可……可那不是罪呀。” 他们一听这话全乐了。班长和其他两个粗汉把卡尔拉进隔壁一间房里,揍得他 人事不省。他在一间漆黑的营房里醒来,就在那里遇到了希尔施。魏因贝格,这人 想法教他一些死里求生的诀窍。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卡尔的下落,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父亲到波兰去,我 们全家都去送行。那天正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我还记得一片荒凉故火车站景象。约有一千来个犹太人,大部分都比我父亲苍 老、贫苦,随身带着小得可怜的包袱和干粮袋。谣传说,波兰人正赶走他们。犹太 人将扔在一片无人荒地上,漂流于德国和波兰之间。 可是我父亲想方设法表示心里高兴。“贝尔塔,你要是哭可惹我生气啦。”他 对我母亲说。 她轻轻擦了擦眼睛。不,她会克制自己的。在她周围的其他人家都毫不掩饰他 们的悲痛。他们哭哭啼啼,苦苦哀求,他们拼命想拉住亲人,不让登上开往波兰国 境的火车上去。 “哎呀,不定这倒是咱们家一桩大好事呢,”我父亲说,他是个蹩脚演员。然 而谁说得上呢?也许他说得对。 “我弟弟摩西说他会来接我。我们直接上华沙去。摩西有门道。我管保能在犹 太医院找到工作。” 我们默默无言,聚精会神,心情关切,听着他说话。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被迫 出走的打击还没完没了。卡尔一去不回,我父亲被迫出走。这些打击都是接二连三 地冲着来。 “我跟你一起去,”我母亲说。“他们会让我去的。我明天就去打证件。” “不行,不行,”我父亲说,“孩子们少不了你。据说波兰方面甚至让波兰籍 犹太人回去都难于应付,别提德国人了。”他握着英加的手。“咱们一定要乐观。 英加会找到卡尔,她会使他获得自由,你们又可以重新团聚。” 我写到这里,对我们不少人,包括我父母在内,竟能如此长期的欺骗自己,再 次大吃一惊。塔玛声称这是一种普遍的歇斯底里;一种在犹太人中间盛行的自我欺 骗。我认为不少人是无可奈何的,没有钱,没有地方投奔。很少国家肯收留他们。 他们不懂得反抗。我们一向是个迁就现实的民族,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尽量妥协, 但愿明天有所改善。道德这玩意儿固然高超卓绝,可敬可佩;不过我还从没听说过 一种道义姿态或一种正义立场会使炸弹或枪弹偏离目标。 安娜开始啜泣了。她张开双臂搂住我父亲,哭叫着,“爸爸呀,爸爸,别离开 我们呀。没有你在我可曾怕呀。爸爸,请你跟我们待在一起吧。” 英加把安娜带到一边,持将她头发,吻吻她。“爸爸会平安无事的,安娜宝贝。 他会回来的。” 安娜真的放声大哭了。“住口,”我说,“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我母亲问道,“约瑟夫,这种事怎么落到咱们头上来呢?” “这不是咱们造成的,贝尔塔。咱们对一切事情都作不了主。”说着他露出笑 容,“可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感到乐观。 这会打开咱们的眼界。我觉得咱们会在波兰重新团聚的。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说不定在英国。“ “都是我硬拉住你的,”我母亲悄声说。 “得了,别再说这种活了,”爸爸说。他做事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尽管向 来开业行医,仍不失为一个事务家)“贝尔塔,你应当卖掉诊所。找个小一点的公 寓。” 她抹抹鼻子,勉强一笑。“你千万不要在夜里出诊了。下雨天穿上你那双橡皮 套鞋。波兰是个非常潮湿的地方。” “我会照办,只要你保证不卖掉钢琴。安娜不管怎么样都得坚持上钢琴课。” 两个柏林警察走过来。人们被赶到火车那儿。“往前走。 五分钟里头大家就要上车啦。“ 妈妈向我们说。“孩子们。鲁迪,安娜,英加。跟爸爸告别。” 这时安娜熬不住了。“爸爸呀,爸爸……我们会来跟你一起过的!摩西大叔能 为我们找个地方住!” “那还用说,安娜,我的宝贝。不过同时你得照顾外公和外婆,咱们得去找卡 尔。用功学音乐,安娜。” 他紧紧抱住我,盯着我的眼睛。“鲁迪。也许你应当回学校去念书。” “我瞧着办,爸爸。” “你也知道,靠足球比赛可打不出天下。你必须为前程做好准备。”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前程!可我还是凑着他兴。“我试试看,爸爸。也许我能 当上个体育老师——就象你过去说过的那样。” “好主意!” 人们一拥而上。在人群中,我认出了印刷工人马克斯。 洛伊。他也是个波兰籍犹太人,受到遣返。他看上去并不灰心丧气,准备好接 受命运的打击。 “嗨,大夫!”洛伊大声说,“你也去?我原道他们只撵走象我这号人呢?你 认识我老婆吗,大夫?” 一个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的女人对我父亲点点头。他轻轻碰了碰帽沿打招呼, 真是一贯绅士风度。其实,他一看见洛伊夫妇,早就向仍然在哭的母亲回过头去, 高高兴兴地说“贝尔塔,你瞧见没有?我是带着自己原班病人一起遣返的唯一医生。” 他们作了最后一次拥抱。我听见他说,“他们打不败咱们。只要咱们彼此相爱。” “约瑟夫……” “亲爱的,你还记得你的拉丁文吗?Amor vincit om-nia.爱情战胜一切①。” 人群把他冲开了,他们就此分了手。在一道关卡,一个警察和一个党卫队警卫 检查了我父亲的证件。扩音机里正高声播送着指令:“跟着警卫上火车。这是直达 边境的特别列车……” 我母亲奔到铁栏杆前,我们都跟着她。她一边向他挥着手,一边叫道,“再见 吧,约瑟夫,再见。把你的下落通知我们一下。我们会来的……” 我掉转脸去掩饰自己的泪痕。我真正想干的是把谁揍一顿——找上一个带领人 们上火车的柏林警察或警卫揍一顿。 他们凭什么权利对我们这样干?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我憋了 一肚子火。我差点真把他们宰了——那帮咧开嘴狞笑的党徒,他们统统穿着皮靴和 军装,全是吹牛大王,恶棍,骗子…… “哦,你倒好勇敢啊,”安娜奚落道,“敢情你也哭啦。”她两眼湿漉漉,脸 蛋浸透泪水。 “我并不勇敢。我不哭。” 她一把抓住我不放,我们俩都痛哭流涕。不过我强自不哭了。“他们休想这样 对付我,”我说,“休想。” “真的休想?” “真的。我决不走爸爸和卡尔走过的老路,也不学洛伊先生一味退让。” ①典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19年)的《田园诗》第69首, 原句是“爱情战胜一切,让我们也向爱情投降吧。” 我靠自我吹嘘来鼓舞勇气。可此刻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当时自己是在发誓。他 们决不能羞辱我,象强迫其他许多人那样,强迫我按照他们的意旨办事。犹太人应 该唯唯诺诺、斯文、顺从、听话、忍受。但是我从来也不懂得这一套。我在街头并 不寻衅打架,但决不逃跑。每当我踢足球就要踢赢。要是旁的家伙要无赖,我也能 使绊儿,推两下,用得着的话,揍一拳。 “你要干什么?”安娜一边还在哭着,一边问。 “我要打架。” 我们眼看着父亲登上火车,最后一次向我们招招手。母亲伸出两臂搂住我们。 英加就站在我们后边,伤心地摇摇头。 我看得出她脸有愧色——为她本国民族感到羞愧。 “咱们国家吧,孩子们。”妈妈说。她声音里又恢复了平静。 布痕瓦尔德的全体囚徒都得劳动。卡尔是个画家,所以人家都当他精通手艺活。 靠了魏因贝格的门路,他给派到裁缝工场。 魏因贝格对他譬解说,在室内干活境况要强多了。至少里面相当暖和,干的活 儿也累不死人。在外面,囚徒们天天都死人,有的死在采石场里,有的死在修路队 里,有的死在以挖沟为主的所谓“花园”工程队里。 原来当裁缝的那个老头解释说,由于触犯规章而被打死和折磨死是稀松平常的 事。点名迟到,敢于回嘴,抢先说话,凡此种种都能招来毒打。情节比较严重的如 动手打警卫,偷东西,那就立即处死,通常在一间特别室里执行,指定囚徒站在墙 角里。一个不露脸的刽子手从他脑后一个墙洞里把他一枪毙命。 “究竟有没有什么人出去的?”卡尔问。 “听说有些阔佬买通了一条生路。多半是非犹太人。不定也有两三个犹太人。 党卫队以此敲诈勒索。他们霸占金银财宝,瓜分一空。所以甚至可能有哪个狗杂种 从什么犹太财主身上捞到一笔油水才把他放走。” 小头目(监督囚徒的,也是享有特权的囚徒)走过来,警告魏因贝格住口。魏 因贝格找了个借口,说他只是在向卡尔讲明规章。那个小头目名叫梅尔尼克,是个 大个子,在外边做扒手。纳粹经常收容普通罪犯——有犹太人,也有非犹太人—— 还给他们特权。这样便于吓唬囚徒。 等到梅尔尼克走开听不见,魏因贝格就拿出一盒布臂章,开始向卡尔讲解。 “这样你就认识你的难友了,”他说。他捧出来一把各种颜色的三角臂章。 “红色的是政治犯。从托派到拥护君主制度的什么都有。绿色的是普通罪犯。紫红 色的就是耶和华的见证①。黑色的是他们称为无业游民的——叫化子啊,流浪汉啊, 等等。粉红色的是搞同性恋爱的。棕色的是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 “布痕瓦尔德到处都是吉普赛人。他们把看守气疯了,因为他们不肯干活。党 卫队昨天刚下令活埋了两个。等到人家 ①一八七○年查尔士。罗塞尔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派,根据《旧约。以赛亚书》 第四十三章第十节上一段记载,自称为“耶和华的见证”,挨门挨户传教,主张宗 教信仰高于一切,并称上帝之国即将来临。 把他们挖出来,他们的舌头已经拖出老长了。“ 说着魏因贝格又给卡尔看六角黄星。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哥哥说,“可那是什么?”他捡起一块印着BLOD四个 字母的布臂章问。 “傻子,白痴,低能儿,”魏因贝格讲解道。 “可是……他们怎能犯下什么罪呀?” “国家认为他们是废物。可惜你没看到看守跟他们大开玩笑——拿他们开心, 替他们打扮。有些看守还抓了低能的妇女干起来了……” “这事我真不能相信。” “你不能相信?听着。我听说一些传闻。离此不远有所房子,专门关疯子。白 痴、畸形的低能儿、瘸子。他们用毒气毒死他们。” “毒气?” “一个卡车小队的家伙发誓说这事千真万确。” 小头目走过来,又把他们喝住了,他挥着短棍吓唬卡尔。 小头目一律头戴黑帽,身穿黑茄克衫,同囚徒只穿条纹囚衫恰成对照。人人都 痛恨他们。 忽然间扩音机里播送了音乐。不是唱片音乐,而是布痕瓦尔德乐队演奏的真正 音乐。 魏因贝格对卡尔眨眨眼睛。“半个柏林交响乐团都在这里。警卫们爱听好音乐。 德国将听着《莱茵的黄金》①见鬼去了!” ①德国歌曲。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一九三九年三月,一天早晨,我母亲和我听到楼下声音嘈杂。不用说,父亲的 诊所早已关闭了好几个月。我们想象不出是什么人。 我跟妈妈下楼到过去的诊所——她仍旧天天来打扫,保持清洁,妄想有朝一日 约瑟夫。魏斯大大会重新开业——我们打开房门。 一个剃光头的高个子,戴着无边眼镜,随带两个工人,正在盘点货物,搬动东 西。 光头喀嚓一下立正,点了点头,“啊,魏斯太太。我是海因岑大夫。我被派来 接管你丈夫的诊所。你还记得我打来的电话吗?劳驾,钥匙。” 妈妈打发我去取钥匙。我听得见海因岑正在清点我父亲的医疗设备。“X 光… …基础代谢……辐射机……高压消毒锅……” 我拿着一串钥匙回来,把钥匙交给母亲,她又把钥匙交给海因岑大夫。“钥匙 全在这里,大夫。诊所,后门,大门,汽车间,地下室。” “你心肠真好。” “我可不能对你们的人说同样的话。” “请原谅我们态度冒昧……不过,让这间诊所,这些设备白白浪费未免可惜。 我跟你丈夫是同行相识,我个人表示过意不去。” “在他给柏林中央医院开除以前,你就认识他了。” “此一时,彼一时,太太。我是个党员,党命令我来接收这个诊所和这幢房子。” “我母亲两眼冒火了。”那我们的赔偿费呢?“ “党内卫生部在研究你们的情况。” 妈妈给了他一张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写的是卡尔过去的画室,英 加住的公寓套房。“要是有什么消息请通知我们一下,海因岑大夫。” 他点了点头。“那一定首先通知你,太太。” 我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把样样东西都偷走了,妈妈。骗子。他们统统是骗子。” 我向海因岑迎上一步。他盯着我,只当我疯了。两个工人停止搬动我父亲的书桌, 抬眼望着。 “鲁迪,”我母亲说,“请把你父亲的文凭拿走。” 我走过海因岑身边,把爸爸的文凭从墙上取下就走了。 他们还在清点我父亲的每一件东西,准备偷走。我听得见海因岑的声音:“荧 光镜……离心机……紫外线灯……” 我们花了一整天拾极东西。英加的套房地方很小,我们只带了必需用品。安娜、 妈妈和我坐在渐渐变暗的客厅里。 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住进罗宁大街这幢房子里了。我依稀听到当年我跟哥哥开 玩笑,恶作剧时他的说话声音:嗨,鲁迪,你把我的画藏起来了吗?我用得着呢… … “咱们能带钢琴吗,妈妈?”安娜问。 “过阵子再说吧,安娜。英加的地方大小。” “好吧,那咱们一起再最后弹一首吧。” 我母亲和妹妹坐在钢琴边,开始弹起《洛雷莱》来了。我听得见安娜在说, “哎呀,妈妈,还记得在卡尔的婚礼上咱们大伙儿唱这首歌的情景吗?” 钢琴乐声越来越响,满屋子都是。由于某种原因,我现在痛恨钢琴乐声。在某 种意义上说起来,“贝希斯坦”钢琴以及它代表的一切,把我们一家人困在柏林。 我们家生活富裕,无忧无虑,又是有钢琴的人家。谁会来伤害我们呢?(如今,作 为一个集体居住区的居民,一个实际上一无所有,而把自己菲薄的薪水上交给公社 的人,我才了解人们过日子所需是多么微小,这些物质财富所起的破坏作用是多么 巨大。我并不是说饥饿和贫困崇高,决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做一个守财奴有什么意 思呢?把自己的一生局限在钢琴和皮大农这些个方面有什么意思呢?也许这就可以 说明——只是部分——我们为什么会蒙蔽自己的眼睛了吧。) 我们事先叫外公外婆穿戴舒齐,拾掇定当,准备在当天下午四点出门。我了解 外公这位老军人。他会作好准备。 我敲敲门,可是没人应。 我走进房间里。里面黑沉沉,帘子全拉上了。 “外公,该走啦,”我说。 一会儿我还当他们睡了呢。可是他们都全副盛装。外公穿着他那套黑礼服,翻 领衬衫,一条黑领带。外婆穿着黑丝绒礼服。双双安宁地躺在床上,彼此挽着胳膊。 我走到床头桌边,看见一只开着口的深棕色瓶子。我闻了闻。一股怪甜的香味, 象烂桃子。于是我从梳妆台上拿了面镜子,凑着他们的嘴边。没有气了。他们死了。 我诅咒这讨厌的音乐,这讨厌的钢琴,我甚至想要痛恨我的母亲,痛恨我的父 亲,因为他们欺骗了自己这么久。我伏在外公外婆身上,吻吻他们的脸颊,心里不 知怎么把这事告诉母亲才好。我琢磨着,说不定老人家挑的是唯一一条出路。而他 们并不是孤独的。在“玻璃之夜”过后,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挑了自寻短见的路。对 他们说来,一切希望都已成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