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我父亲是最后几批获准进入波兰的犹太人之一。他同被遣返的人,趁着波兰人 还勉强同意接受犹太人入境,乘在又挤又脏的火车上不停颠簸。有个女人在火车上 因心力衰竭死了,我父亲一直护理到她咽气为止。 有个死里逃生的人告诉我这回事的经过。 起初,犹太人下了火车以后,就在边境线上德国一侧排着队。 他们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达真正的关卡。有些老人累垮了。那 些提出抗议的人都受到乱棍痛打。 幸亏我父亲身子十分硬朗。他同印刷工人马克斯。洛伊和洛伊的妻子加纳一起 走。 但等走到看见红白条纹相间的关卡,党卫队的警卫就喝住队伍。人人都得出空 口袋。他们只准随身携带十马克。 “你们从德国人民身上偷走了这钱,现在就要你们退还。 我们以德国人民的名义收回这笔钱。“ 表和珠宝都从犹太人身上抢走了。我父亲被迫交出他的自来水笔、表和钱包。 党卫队警卫盯着我父亲上衣翻领上的天使杖①——医生的蛇杖②标志,问道,“这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个医生。这是我从医学院毕业时我妻子送我的礼物。” 党卫队从他翻领上一把摘下标志。“波兰人才不喜欢什么大夫呢。他们是畜生, 差不多跟犹太佬一样下贱。” 不知怎么的,我父亲俨然是个带头人。这些波兰籍犹太人多半都是没念过书的 穷苦人。他们在苦难中自然不免向他求助。他带领他们穿越积雪的原野——这天正 是严寒——经过关卡,波兰入境处的警卫和戴着尖顶帽的军官就在关卡检查证件。 “证件准备好,公民证,”一个上尉大声叫道,“好象我们对该死的犹太人多 多益善似的。” 我回顾起这件事——波兰人的轻蔑和仇恨,再回顾到后来一连串更加残暴的事, 对此实在是无法理解。德国人痛恨波兰人几乎不下于痛恨我们。希特勒并不掩饰对 付他们的一 ①②天使杖(Caduceus):是希腊神话中宙斯(Zeus)的使者墨丘利(Mercury) 的手杖,枝身有双蛇盘绕,杖头附有双翼,又称蛇杖,为西方医生的标志。 套计划。他们都得当奴隶,在纳粹的等级表里,他们比我们略胜一筹。想想大 家面临压迫,原该同舟共济才对。可是偏不。 一不同情,二不体谅。 如今德国军队、党卫队、官方杀人者和掌刑者终于大举袭击波兰了,正当我们 受到了有计划的消灭的时候,可波兰人竟仍然有工夫和精力来仇恨犹太人,出卖犹 太人,甚至对此袖手旁观,漠不关心。这点直到今天我还琢磨不透。这正象一场激 烈的足球比赛,赛到一半,败阵的一方几个球员把火气出在踢得最窝囊的队员头上, 把他们揍一顿。 经过几小时的等候、检查和审问,最后一批犹太人才获准踏上波兰国土。那些 被驱逐出境的人的亲友已经在一个枢纽站等候了多天,心惊胆战,摸不准他们的亲 人究竟会不会到达。 洛伊夫妇紧紧跟在我父亲后面。“大夫,你在这儿有家眷吗?我和加纳——一 个人也没有。” “有个弟弟,”我父亲说。 摩西正在等候我父亲。我父亲这个弟弟是个光棍,沉默寡言,深谋远虑,过去 想研读犹太法学当拉比①,可是迫于经济情况,只好在华沙犹太区接管我祖父的药 房。 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可是不哭。我父亲从母亲身上学到了几分自我克制, 她的镇静自若和不失身分。所以尽管两个人自从一九三五年卡尔婚礼以后一直没见 过面,也不过相互打量打量而已。在凛冽的空气里,他们呼出的气凝成团雾。在他 们周围,人们有的哭,有的拥抱,有的道谢,有的咒骂敌人。 ①拉比(Rabbi ):犹太教士,教授《法典》的犹太法学博士。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原来……你来了。”摩西说。 “是啊。可以说是回到祖国了。” “一路顺风吗,约瑟夫?” “不大顺当。他们一直把我们在路上颠簸了八天。我了解我们是波兰人肯放进 来的最后一批了。” 忽然间这番闲谈瞎扯结束了,两个人抱头痛哭。摩西发窘了——我母亲经常说, 他胆量小得快没了——揉揉两眼。 “灰沙。波兰的一个大害。” “正月里有灰沙,摩西?”我父亲逗笑道。“要哭就哭,别害臊了。” “我不是害臊。可是眼泪无济于事。我想咱们该动身啦。 波兰军队不肯让我们把运输工具开到这里来。连辆大车都不肯放。走到火车站 有一英里路。“ 一队人拿起包袱和提包,开始跟着我父亲和大叔走了。 我父亲把家里的悲惨遭遇告诉他。卡尔被拘禁。诊所关了门。 他问他妻子打电话到华沙来是不是打通了。他看见我大叔吞吞吐吐,就知道他 听到的消息不妙。 “怎么啦,摩西?” “约瑟夫,帕利茨夫妇都死了。两位老人家自尽了。” 我父亲晃晃悠悠,停步不前,透不过气来。这对正派的老人哪。我父亲耐性特 好,一向同情老弱病残和贫苦人家,这种无比残暴的行为他实在无法理解。后来他 对摩西说,他为我母亲担心,为安娜和我担心。他心头受尽疑惑的折磨:也许他撇 在柏林的家眷今后的处境每况愈下了。帕利茨夫妇的自杀也许是个不祥之兆吧。 他们继续穿越积雪的原野和冰封的道路慢慢走去。几个波兰农民走出来盯着他 们。有一次,一个老头累垮了。我父亲照料他,央求一个波兰农民让他在温暖的草 棚里住一夜。 这农民竟一口回绝。他们只得把那人背到火车站。 摩西尽量装出乐观的样子。事情总会好转。他在华沙为我父亲安排当犹太医院 的医生。如果我父亲不嫌住在药房楼上,他甚至还可以匀出一小间套房。 “我从前也住过,一直住到了十九岁,摩西。” 摩西带来了面包、香肠和乳酪。他们同洛伊夫妇分享那一点点东西,一路啃嚼, 一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车站。 我父亲向摩西介绍洛伊夫妇,洛伊打趣道,“咱们犹太人见面倒也有点出奇, 竟然在波兰一条泥路上。这条路不见里程碑,只见反犹分子。” 接着他又问是不是能够跟他们到华沙去。他们夫妇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们原 先是克拉科夫人,可是他们的家属早没了。 “瞧,”洛伊说。“没人施舍。分文不名。我是个熟练工。 是个搞印刷的。瞧我的手指甲。里面积了四十年的油墨。不过,要是能够跟什 么熟人在一起,至少要好些。“ “华沙不是天堂乐园。”摩西说。 “我早就对天堂乐园不存指望了。”洛伊说。“我有张床,有杯茶就安心了。 或许还可以搞些铅字来排排,搞架印刷机来开开。” 摩西顿时喜欢他了。“那敢情好呀,洛伊先生。你就跟我们哥儿俩一起走吧。” 他们筋疲力尽,只感到冷入刺骨,受人嫌弃,就这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开往 华沙的火车。 一九三八年八月,我母亲、安娜和我在卡尔的画室里住了几个月。英加永远是 那么慷慨大方、体贴入微,她搬到自己父母的套房里去住了,就在画室附近。她睡 在汉斯的床上。汉斯出门了,在东部什么地方参加作战演习。 我们在画室里把卡尔的画架和画桌都搬开,把他的画和画布都堆到柜后。我母 亲和安娜合睡一张铺。我打开野营时用的旧铺盖,睡在地板上。 我母亲从格罗宁大街的屋子里抢救出不少厨房用具、五金器皿以及灯啊、地毯 啊之类的东西,挤虽挤,倒也安顿得相当舒服了。几年来她还聪明地分头从各个银 行提取存款,而且我父亲临走时还向她透露他手头藏着一大笔现款收入。所以暂时 我们还可以养活自己。 附近是信奉基督教的工人住宅区,我们尽可能避免抛头露面。英加自告奋勇为 我们买东西。最糟的是实在无聊透项。 有时候我自个儿在就近公园里踢足球,或者跑几英里路来保持健康,可是我坐 立不安,心神烦躁,说真的,还有点害怕。我在小画室里干了不少烧饭打扫的活。 我在中学时曾经同一个姑娘有过约会。有一次我想方设法去找她,不料她一家人都 不见了。没人告诉我他们上哪儿去了。 这日子过得并不安逸,可我们知道许多犹太人过的日子要苦得多——包括我哥 哥卡尔。看来我们前途茫茫。毫无出路。尽管我母亲对此保持一贯镇静,可我心里 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在她动手要切菜准备做晚饭——用几根颈骨熬汤的时候,我清 清楚楚地看到她一边系好围身,一边把一缕白发往后一抹。自从过去在老房子里享 用那些丰盛的饭菜以来,我们已经饱经沧桑了。 要是我母亲受了惊吓,或者满肚子悲伤,她多半时间都是想尽办法掩饰的。她 既不会嚎陶大哭,也不会捶胸悲叹。可是我在安娜身上倒看到了一些变化。过去她 是个充满活力、生气勃勃、大胆泼辣的姑娘,如今她却陷入沉默、闷闷不乐、连我 逗弄她都不答理。几乎每天早晨,我们起身轮流进小盥洗室里,指望改天有办法尽 情享用的时候,她就对我说,“我最恨这一点。” 有一天海因茨。穆勒来探望黑尔默斯家。这时他已是党卫队一个中士,什么部 门可记不清了。英加告诉我们,他一度希望娶她,并向她父亲提亲。她嫌恶他。如 今我哥哥——他的情故——被拘禁,穆勒心里可高兴了,不过当着英加的面,他还 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来。 这天正是个大暑天,黑尔默斯家套间的房门敞开着,我们家的门也敞开着。我 躺在铺上第十一遍翻看体育版的时候,听到声音传了进来。 英加央求穆勒替她查查卡尔关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玻璃之夜”过后,被捕 的犹太人有不少都干脆被消灭了。有些人早已给栽上假罪名,遭到杀害或处决。 “我只不过是个中士,”穆勒说。“我不能探听档案材料。” “可去查查他在什么地方——” 她父亲插嘴了。“英加,穆勒不能自找麻烦,就为了——” “说出口来吧,爸爸。为了我的犹太男人。” 穆勒哼哼哈哈的,隔了半晌才说,“我怕他是关在布痕瓦尔德,一个普通老百 姓的拘留营里。他们把从柏林抓去的人都送到那儿。” “我能给他写信吗?我能看他吗?” “我不敢说。他们对这种事管得可严呢。说不定,一封信还行。可是我奉劝你 ——还是忘了这事吧。让他一个人去算了。你父亲说得对,你这样做对自己不利。” “人家是忠告哪,”黑尔默斯说。 接着她母亲说,“宝贝儿穆勒说得对。说不定这样办最好。” “我一想到他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亲,还有她那副神气,跟那个大夫—— 其实无非是个下贱的波兰犹太人罢了,” 黑尔默斯又说道。 “住口!”英加大声喊道。“你真不要脸!我不准你这样说我丈夫!”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她父亲低声在咕哝,她母亲在诉苦。 英加身上有种坚定的品质,有意志力,有正义感。这点加上她对卡尔的爱情, 使她成为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谈一下他们相识的经过也许可以说明得清楚些。如 上所说,卡尔是个艺术学校的学生,英加,是个漂亮的、纯种雅利安姑娘,在学校 里当校长秘书。当时学校教职员工要求增加薪水,遭到拒绝,就是英加。黑尔默斯 带头签名情愿,召开会议,筹划罢课的。 卡尔记得在这么一个会议上看见她登台发言,要求必要的话准备停课。不,她 说,她不是赤色分子,不是社会党人,对政治不大感兴趣。可是她知道什么是正确 的。教师们——一切有关当事人——都听着她发言。(罢课受到禁止,不过薪水总 算增加了。) 她具有人家身上难得的这种品质——一种几乎生来就有的正义感。罢课大会散 后,生性羞怯、经常张口结舌的卡尔,看见她一个人走。他认定她没有男朋友,就 请她陪他去喝咖啡。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卡尔告诉我,尽管她经历浅,她对种种 人物和种种动机都有深切的了解,说明他很不错。 他坚决表示她只不过是个秘书。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能跟他讨论毕卡索和雷诺 阿①。卡尔哈哈大笑。他送他回家时竟壮着胆握住她手。“你只要记住一点,”他 说。“有个叫贝伦森②的评论家说,‘艺术的目的就是美化生活。’”她情不自禁 地吻了他。不用说,他们迟早总要结婚。 我正想起英加这些特点,这时听见她父亲扯着嗓门。“我们才有权利发火呢! 你嫁了一个不算,还拖来他们该死的一家子!而且就住在我们隔壁!” “别说了!”英加大声喊道。 穆勒声调平静,象个家庭顾问。“隐藏犹太人,事情可不得了。你们会受连累 的。” “穆勒,我求求你,”英加缠着说。“我能给他寄封信去吗? ①雷诺阿(Auguste Renoir,1841-1920):法国著名画家。 ②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美国艺术评论家,意大利艺术 方面的权威,对文艺复兴尤有深刻研究。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他能买通一条活路吗?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买?听说有钱的犹太人常常这么办——要付一大笔赎金呢。可是象你丈夫这 么个穷画家,休想。” “帮帮我吧,请帮帮我吧。” 她父亲说,“穆勒,别为她去自找麻烦,也别为她嫁的那犹太人去自找麻烦了。 我们家隔壁住着他们家就够倒霉的了。” “我对你们全部讨厌透了!”英加喊道。 这时她父亲大发雷霆了。他象所有的窝囊废一样,怒火冲天,大声嚷着,净拿 孩子出气。“我要叫那个犹太婊子滚蛋! 还有两个小鬼也给我滚!“ “不成!他们是我的家属!有时候我认为他们比你们更亲!” 我听到门砰的一下。 穆勒拼命在劝英加的父亲息怒。“得了,不能说没有预先警告过她。美丽的雅 利安姑娘,跟他们结了亲。妈的,只要当初你逼她延迟婚礼就好了。纽伦堡法律① 就通过了,整个事情也就成为非法的了。” “穆勒……作为一个老朋友,”英加的母亲在说话,“你可别再说……” “说你那个犹太女婿?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画室里,听着收音机。安娜正在做家务。因为她不能上中学,所有的犹太 学校都封闭了,我母亲就充当家庭教 ①希特勒在1935年9 月15日颁布的所谓“纽伦堡法律”,剥夺了德国犹太人的 公民籍,使他们沦为属民的地位,并严禁犹太人与雅利安人通婚。 师,教她书念,指定她完成作业。我原来也可以自学;可是我太气愤了,心里 也太乱,学不进去。再说,我也从来不是什么高材生。 广播里。播音员正在引用希特勒的最新讲话。元首对波兰人已经丧失耐性。波 兰人傲慢成性,动不动就翻脸,他们得对他作出答复。他警告英法不要干预。 ‘波兰,可轮到你了,“安娜说。 我表示同意。“真蠢。当他说他打算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没人信他。我过去看 过《我的奋斗》里一些内容。为什么人家不拿它当真呢?他对犹太人和斯拉夫人是 怎么说的?” 我母亲正在写一封信,希望能寄到华沙我父亲手里。这天天气暖和,但她戴了 围巾。看来她变得苍老了,而且脸无人色。“人们心里害怕的时候总是自己欺骗自 己,鲁迪。” “咱们就是这种人,”安娜说,“咱们就跟那些一直对他退让的饭桶政客一样。” 英加在门口露了脸,对我做着手势。我站起身,离开窗口的座位,跟她站在门 厅里。 “穆勒这头猪认为卡尔在布痕瓦尔德。我要上那儿去。” “他们不会让你接近他。” “我试试看。他是我丈夫,鲁迪。他需要我。” “穆勒说过他有机会获得自由吗?” “没有。反正我去一趟就是了。” 我瞧着她那张漂亮的长脸蛋。我不得不钦佩她。她原本可以跟卡尔离婚,不理 他,重新恢复雅利安人的身分,免得有这么些伤心事。 “我也要走了,”我说。 “跟我吗?” 不是,我告诉她。我躲在这屋里对母亲和安娜都没好处。 难道我对她们有好处吗?我如今是这家子的男子汉了。我对英加说我深情我们 都会被捕,驱逐出境。柏林还有一个犹太会堂之类的组织,但日益停止活动了;我 们被隔离了,遭到了包围。我说我决不让任何人抓住我。至少他们休想活捉我。 她眼睛盯着我的眼神;仿佛要说,“走卡尔那条路吗?”但她嘴里没说出这话 来,我后悔自己信口开河。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呢?我那份胆量还没经 过考验,我决不配对她吹嘘。她早已公然反抗自己的家庭,嫁给一个犹太人,站在 他叫边。我问她这是为什么。 “我爱他,”她说。 “决不止这一点吧。” “还有尊敬、爱慕。卡尔心肠好,不会伤人。我在街头看到的血战太多了—— 就在邻近这一带。有赤色分子,有纳粹,大家全打。我父亲浑身是血的回家来,这 座楼的房客大叫大嚷,大打出手。卡尔竟然这样,我真意想不到。我不知道竟然有 人不懂得强凶霸道这一套。他是个犹太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向独立自主。“她笑道。”鲁迪,我是个逃跑的老手啦。我小时候,为了 离开这个鬼地方,逃跑过两次。可我没跑多远。“ 我问她如果我撇下母亲和安娜,她会不会当我是胆小鬼。 她想了一会儿说不会。她会照顾她们;这个保护人比我强得多。我迟早总会受 到监视,被抓住。 眼下我回想起这番谈话,心里不知当初该不该留下。塔玛说这是我生平最明智 的决策。要知道我救不了妈妈和安娜的命。自己也免不了再当一名枉死鬼。 英加和我走进了画室。 “你们两个在谈些什么?”我母亲问道。“听见你们提起了卡尔?” “没有,妈妈,”英加说。 安娜眼光离开书本,抬头望着。“我真希望卡尔在这里。 还有爸爸。要是咱们全家都在一起那就不至于这么糟了。“ “爸爸很好,”我母亲说,“他上一封信说华沙情况还不算那么坏。”我对她 的盲目无知简直忍不住要发火了。波兰的情况糟透了。“爸爸在医院里忙着呢。他 是内科副主任,在犹太人圈子里普遍受到尊敬。” “鲁迪,帮我测验一下历史年表吧,”安娜请求道。 我同她面对面坐着,拿着她的练习本,她在本子里用端正的蝇头小字写着作业。 我一边念着历史年表,一边不由暗自想道:这就是你的犹太人——当他们的世 界化为乌有的时候,他们却关心历史、学习、文字、功课、书本。也许我对自己同 胞未免又太苛刻了。 我们除了学习,不管闲事,专做买卖,一味祷告,但求苦尽甘来,此外我们晓 得些什么呢? 我正开口念着,电台播音员就列举一串管理犹太人的新规章。必须佩戴黄星。 不得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凡是犹太人都不能享受社会保障或任何政府福利。犹太会 堂一律关闭。 我对着收音机大声嚷道,“你这臭杂种,见鬼去吧。” 我母亲镇静得叫人生气,她说:“鲁迪,嚷有什么用?” “对我有用。”。 “你到底帮不帮我测验?”安娜问道。 我真可怜我妹妹和母亲。她们以为月子能照样过下去——上学啊,成长啊,生 男育女啊。 “得了,得了。一五二一年。” “沃姆斯议会①。” 收音机里的声音打岔了:“凡是犹太人的证件和护照均需盖上J ……字印戳… …” “一六一八年。”我说。 “三十年战争爆发①。”安娜大声叫道。 是啊,我们对历史深为了解。但是我们不懂得当时正在形成的历史。 收音机嗡嗡地播送下去。“犹太人凡拥有任何武器者均犯死罪,并得……” “一七七六年。” “美国独立战争!” “至于黄星,”广播里说,“必须随时佩戴,如有违者,均以触犯国家论处… …” “一八一四年,”我说。心里真想把这声音扼断了。 “打败拿破仑③!” ①一五二一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沃姆斯(worms )召开帝国议会, 会上处理德国宗教改革运动倡导人马丁。路德的教义问题,路德拒绝让步,会后被 捕,从而加深罗马天主教与新教之间裂痕。 ②十七世纪初德国诸侯集团之间斗争激烈,在欧洲强国幕后策划下形成一场长 达三十年的欧洲大战(1618—1648)。 ③应指一八五年拿破七军队在比利时小镇滑铁卢(Waterloo)遭英将惠林吞痛 歼之事。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犹太人所开设店铺必须登记,店主必须……” 我从桌子边一跃而起,把收音机关掉。 我母亲似乎不以为意。难道这不是她设法鼓起我们勇气的一贯方式吗?这样她 那台小戏才唱得下去——就是如果我们保持沉着,听任风暴逞威,一切自会迎刃而 解。 她眼光从信上移开,抬头望着。她的脸蛋过去又丰腴又滋润,现在可惜悻了。 她吃得很少。眼睛凹陷了;我知道她把好吃的都留给安娜和我了,她买通了当地做 买卖的,注意使用我们这笔小小的储蓄,担心我们的健康。 “安娜,”她说,“要紧的是功课别落下来。咱们明天再学代数。不管三七二 十一,你必须为自己今后的生活作好准备。我管保你会有好日子过。鲁迪,经常念 念书对你没有坏处。” 我看见安娜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拍拍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晚,她们睡着的时候,我在背包里装满了盥洗用品,几件内衣和一些别的东 西。我小时候,参加过不少次野营和露天生活。卡尔可根本不喜欢这一套;他老是 挨蚊子叮,或是碰上毒漆树。我外公给过我一把伐木人用的刀子,我也把它搁在包 里了。 不用说,这件事我一点也没告诉过母亲或安娜,不过早在一星期之前,我就去 看过一个跟印刷工人洛伊同过事的人。 他是个名叫施泰因曼的制版工,他给我搞了一个假身分证。 只有照片是我的,其他都是假的,身分证上证明我是一个因为得了溃疡症而免 服军役的学生。 我母亲和安娜正在睡觉,我吻别了她们,随手把背包撂在一边肩上,脚上穿着 走远道的靴子,尽量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廊里,这时是凌晨两点。 英加知道我出门。她穿着睡衣,走出公寓房子。“好。你总算拿定主意了。” “我待不住了。我帮不了她们忙。说不定我能检回一条命,回来看她们……我 说不上来。” “你上哪儿?” “上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你怎么过日子呢,鲁迪?” “靠偷。靠骗。靠打架。” 她给了我一卷马克。“拿着。至少——能用上几天。” 我谢谢她。我们犹疑了一阵,彼此打量着对方的脸色,我如今才体会到我们有 很多地方相似。生性顽强,痛恶任人摆布,碰到什么人硬逼我们,随时准备反抗, 不愿过来顺受。我父母对我根本不大了解。“真是一个变种,”我父亲经常说, “好端端一份念书人和艺术家的家庭里来了个野种。”(他是说着玩的,他对我的 疼爱决不下于对卡尔和安娜。)同样地,英加从小就亲眼目睹血腥暴行——她住的 地方是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巷战最激烈可怕的场所之一——因此养成了她对暴力行 为和为非作歹的人深恶痛绝。 然而这点并不削弱地对自己人的同情和友爱。我怀着徒然担忧的心情寻思着, 要是没有她给卡尔的支持力量,不知卡尔关在里边怎么才过得了日子呢。 “鲁迪,你一定要写信给我们,”她说。“这下子对你母亲将是一大打击,不 过我会尽量向她解释你为什么要走。还向安娜解释。” “我暂时还不会写信。告诉妈妈决不要为我担心。好好照顾她。好好看待安娜。 有时她还是个小毛孩子,可是她爱你。就象我们大伙儿这样爱你。” 我们象姐弟那样吻别。 “如果你看见卡尔,告诉他我很好。告诉他魏斯兄弟不久就会重新……团聚。 也许妈妈说得对。也许事情快到头了。 他们就会认定已经把咱们揍得够呛了,已经把咱们所有的一切都抢光了,他们 就会住手了。再见吧。“ 她又吻了我一下,我听见她的声音:“再见吧,小弟弟。” 我走下屋子台阶,走过院子,走进漆黑的街头。万一半路上被拦住,我已经编 好一套鬼话应付。我计划乘坐货车,偷偷扒上车,再扒下车,一直往南走。除了德 国,任何地方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