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三九年九月柏林 不到二十天波兰就被攻陷了。 但是,我们追求的并不完全是军事上的胜利。被征服的国家是否安全,波兰将 并入德国的哪一部分,人种是否纯粹,对犹太人,斯拉夫人以及对“总督辖区”的 其它民族的政策——所有这些问题,依然相当混乱。 我们的办公室不断收到有关对付波兰犹太人种种行动的恼人的报告。 这并不是说,这些行动是违反政策的——海德里希说我们是在进行一场双重的 战争,一重是对付外国军队,另一重是对付犹太人的阴谋——而是说,这些行动都 是散漫的,混乱的,零敲碎打的。 这些奇形怪状的正统犹太教徒的胡须和鬓脚似乎很引起我们的人的注意。我们 的人都把他们的胡须和鬓脚剪掉,扯掉,烧掉。 犹太人给一起赶进了会堂后,人们就把房屋给烧了。 在比埃斯科,人们把犹太人吊在犹太人学校的操场里,把橡皮管塞进他们的嘴 巴,自来水一开,直灌得他们的肚皮都胀破了。 时常发生强奸妇女事件,虽说这样放纵情欲的士兵都要冒着被指控为玷污人种 的风险。 犹太妇女被剥光了衣服后,要他们在大街上赤身露体地跳舞——让波兰人和我 们的党卫队员取乐。 在某个城镇,人们把犹太人赤身露体撵出了公共浴室,又把他们赶进了屠宰场, 活活地烧死了。 有一份报告说——我正在找人证实,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不相信的理由 ——在波兰一个村子里,有三个拉比被砍了头,他们的头被放在当地一家百货商店 的橱窗里示众,这家商店自然是犹太人开的。 这种种事件,全都是没有组织,没有计划的,是当地一些党卫队头头心血来潮 时干的。 “军队有点儿恼火,”我看了当天早晨来自波兰一些报告后,对海德里希说。 “他们干吗要恼火?凯特尔这个色鬼,他就亲自给他的光荣部队发了命令,对 他们说,犹太人都是讨厌的寄生虫,是世界的祸患。我清清楚楚记得这位元帅说过 这样的话:”这场打犹太人的仗,就是为了上帝创造出来的人类的纯洁与健康而打 的一场道义战。‘“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阁下,”我连忙说。“使军队伤脑筋的并不是对犹太人 的种种做法,而是担心会损害军队在占领区的威信。我们的人高高在上,征用装备, 发布命令。” “说起来,军队就得接受这一点。随他们征服,占领去吧。 我们来管理犹太人和其他的害人虫。“ 但是,我看得出,他已经有点慌了神。 海德里希,凭他那只洋溢着创造才能的脑袋,过了几个钟头,便起草出一份管 理波兰犹太人的新方案来。犹太人都将被撵出我们接收的地区,送到卢布林和华沙 这些地方去,照他的说法,让他们在自己的村社里糜烂去。犹太人将自己管理这一 行动,管理这些庞大的犹太区的组织。以犹太人村社一些资格最老、最有影响的成 员组成的犹太人地方自治会,将会为我们工作。 “如果他们拒绝呢?” “犹太人不会拒绝。他们会合作。他们都给吓破了胆,被解除了武装,没有盟 友了。” 在海德里希的计划中,波兰将成为倾倒欧洲犹太人——不光是波兰犹太人,还 有那些呆在德国、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犹太人——的一个大垃圾场。 他要我把他所有的助手都找来参加明天——九月二十一日——的重要会议,一 起来制订处理犹太人问题的精确的计划。胡乱枪杀和吊死不是办法,解决不了一个 对付阴险的敌人的大规模运动。 我必须相当仔细地了解这位首长的意向,因此。我时常力图摸透他的意向。 “将军,我们的问题也许是在我们中间,对于处理犹太人的最终目标,具有明确概 念的,寥寥无几。” “你倒说说看,多尔夫。” “啊……在这方面说来,就是清除他们在欧洲,在全世界的影响。” “那么,清除是什么意曲?灭种?放逐?使他们穷困?”他歇了一下。“灭绝?” “我不知道。就是最后那一点。只因过去有人暗示过。” “再读读元首的著作,多尔夫,领会一下言外之意吧。” “是,但是,斩尽杀绝大约八百多万人,这似乎是个相当重大的任务,有点儿 难以对付吧。” 我心里在哆嗦。 “这一点,人们也许会争论,”海德里希说。“为了明天的会议,你把这一点 放在心里,别说出来。我将谈一点达到最后目标的所谓‘全面的计划措施’,以对 抗那个也要达到这个目标的‘分阶段做法’。” 海德里希虽然精通组织、宣传和复杂的警察行动,他那种绕弯子说话,有时候 也能叫我听得昏头昏脑(虽说我有这样一种感觉,认为他那种统弯子说话,有点儿 是从我这儿学去的)。 “您在明天的会议上,能够把所有这些说得怎样明白精确呢?”我问道。“人 家也许会误会您的意思。” 海德里希哈哈大笑一阵。“啊,多尔夫。你有时候作得仿佛你还是个法科学生 那样。你要明白,明天艾希曼也来。他决不会误会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尽力要透彻了解这一切。“也许采取某种隔离管制、控制的形式, 倒是入手的好办法。” 海德里希坐下来,那双长腿搁在写字台上,两只穿着长靴的腿交叉在一起,翘 起一只优雅的手指直指着我。“你说,多尔夫,犹太人派得了用处吗?” “用处?” “我们对他们的做法,有多少是根据信念,又有多少是机会主义的?” “我摸不准。信念,不错,元首,希姆莱,您本人——您们都没有隐瞒自己的 观点。” “可是,要费这么大的劲……来清除他们?” 他说到“清除”这个词儿就停了下来。我们大家都很快就懂得用代用词,绕着 某种基本事实转。我真弄不清楚。如果我们打算做的,都是象凯特尔所说的是道义 行为,如果基督教徒对犹太人的憎恨,已经消释了好几百年,我们又干吗如此不愿 意大吹大擂我们的真正计划呢?说到底,我们是在同祸患,同全世界的敌人,同阴 谋作战呀。希特勒就是这么坚决主张的。 海德里希又继续说下去。他真是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口齿极其清晰,他现在 就这样大肆发挥他的论点。他说,反犹太主义不仅把德国人民团结在一起,还可以 作为一种水泥,把整个欧洲凝成一团,置于我们的统治之下。大多数欧洲国家的反 犹运动十分高涨,这就可以鼓舞我们干下去。法国有火十字,罗马尼亚有箭十字, 在匈牙利,斯洛伐克,克罗地亚,都有当地各种法西斯政党。象在布尔什维克铁蹄 下的乌克兰和波罗的海各地,将充满着亲德情绪,他们一直遭到犹太人的压迫,如 果我们让他们看到我们对犹太人怀有什么情感,他们这种亲德情绪准会更加强烈。 他眨一眨眼。“我们向他们推销的,大多是谎言,多尔夫,不过,都是有用的 谎言。一旦我们激发起他们的反犹热情,来帮助我们解决这个犹太人问题,他们就 会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海德里希继续说下去。前人已经为我们打好了基础——二千年的基督教教义, 得到了著名的教会神职人员和学者们的支持,证明了这些上帝的选民就是杀害基督 的凶手,杀神者,水井投毒者,魔鬼的子孙,他们为了过跑越节,不惜洒基督教徒 孩子的鲜血。这些旧帐,开起单子来,真是没完没了,虽然其中大多是胡说八道, 却是极有用处的。 接着,我们谈了一些比较迫切的问题。乱杀乱烧一定要停上。由党卫队来负责 犹太人大规模东迁的行动。只处决布尔什维克、罪犯、反抗的人和有实力的领袖人 物——拉比,专业人员等等。大量的犹太人将放在卢布林、华沙这些波兰城市进行 隔离管制。实际上,他说,“带菌者都将予以隔离。” 我建议将这些地方称为“犹太人自治区”,海德里希同意这个叫法,并且称赞 了我。 “听起来这些自治区好象是固定的村社,”我说,“不过,自然咯,正如您所 说的,这些自治区不过是个过渡,下一步就……” 他又哈哈一笑。“这就是解决犹太人问题的规章!的的确确,多尔夫,我逐渐 变得喜欢你了。” “是吗?” “用一种专门术语说出并非我原来意思的话。在明天的会议上。你提醒我一下。 把重点强调一下。从来还没有人谈到斩尽杀绝或者灭绝呢。” 今天晚上,司令部里举行了一个穷奢极侈的舞会。 我们要庆祝的事可多的是。波兰完蛋了。俄国占领了波兰东部,斯大林极为恐 惧,已经同我们缔结了和平条约。法国人和英国人则在西部按兵不动,吓得不敢动 弹了。 你简直不能说我们是在打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精致的军装,女人们尤 其令人眼花统乱,珠光宝气,健美可人,个个都按德国最时兴的款式打扮。 玛尔塔容光焕发,令人陶醉。几年前,他还是个克尽本分的家庭主妇,满足于 烧饭做菜,生男育女,做做贤妻良母的活儿。但是,社会赋予我们的要求,使她有 了一种秀逸丰姿,一种我觉得难以相信的风度。她别具眼力。穿着最时髦的衣服, 华尔兹和狐步舞都跳得尽善尽美,甚至还能略施风骚。 我一边瞅着她同海德里希跳舞,一边想到同我结婚的这个朴素的玛尔塔。绍姆 但是,我也当然知道她是个有巨大潜力的女人。瞧她那简直是硬推着我搞这个新行 当的手法! 说老实话,是他硬使我搞的。我原来是个失业的律师,自怨自文,如今富有自 信,权势赫赫,从事有关德国未来的极其重要的工作。毫无疑问,战争很快就要结 束。英国和法国都会醒悟过来,俄国则因为接管了波兰部分领土而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就可以再次过和平生活,重建欧洲了。 正当我在赞赏玛尔塔穿着淡绿色衣裳——那套衣服衬着她那头金发,高高地堆 在她那纤巧的头上,多么美妙啊——同海德里希跳舞的时候,我听到背后有一个声 音。 “随海德里希去找那个最漂亮的女人吧,”那个声音说。 我皱皱眉尖,不过没有国过头去。说话的人显然不知道他正在谈论我的妻子。 “真是个美人儿,”这声音又在说下去。“她丈夫应该知道,海德里希是因为 同他上司的妻子勾勾搭搭才给撵出了海军的。” 我忿然转过身去。“同他跳舞的那个女人恰巧是我的妻子,我倒要谢谢你——” “别火,别火,埃里克,”说话的人说道。 我瞪眼看着一个面容显得饱经风霜的高个子,他穿了一套夜常礼服,他对我一 露出了笑容,我不禁对他同我开的玩笑报以一笑。原来是库特。多尔夫,是我叔叔 库特,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多巧的意外啊,”我叫了起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已经回到柏林来了。” 他以他那沉着的声音解释说,他现在在为波兰军队工作——是个搞筑路的土木 总工程师。他似乎对我印象很深。 “哎呀,”库特说,“原来是我哥哥克劳斯的小孩子。一个党卫队军官。一个 上尉。我听说,还是海德里希跟前的人哪。” “啊,那是夸大其词了。可你为什么会上这儿来呢?” “将军们把这种事情看作是对我及时完成任务的一种奖赏。” 我们彼此端详了一下。他长得很象我父亲,只是比我父亲高,也显得比较健壮。 我父亲安于过一个穷面包师傅的生活。结果连这也过不成。库特则总是猛冲猛撞, 拼命工作,担任一些能够帮他获得土木工程学位的职务。他是个单身汉,不大合群, 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我真希望爸爸会活着看到我们这样会面,”我说。 “我肯定他会感到很骄傲。”他朝玛尔塔那边点点头。“还有玛尔塔。她真美, 埃里克。” “我越来越爱她。简直不止是爱,库特叔叔,而是尊敬,爱慕。” “她似乎博得你上司的尊敬与爱慕。他看来简直不象人们所说的是个金黄头发 ①的畜生。” 这话使我猛地一愣。库特应该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语,但是,他向来是个直言不 讳、相当不懂世故的儿“金黄头发……?”我问道。 “一种市井口语。看上去你吓了一跳。” 我瞪眼看了他一下。海德里希把玛尔塔送回到我跟前来。 她向他欠欠身,对他说,真是非常荣幸。他吻她的手。他说,我们应该在哪天 晚上再安排一个歌剧晚会。 接着,玛尔塔认出了库特叔叔,她双臂一甩,抱着他,吻他。海德里希瞅了一 下。 我作了介绍。“将军,这是我叔叔,库特。多尔夫。” 库特说,能够碰到党卫队的首长,真是不胜荣幸,还说,他在波兰已经见到过 他的许多指挥官了。 海德里希对库特那张健壮的脸,那件夜常礼服端详了一 ①指真正的白种人http://www.bookhome.net 下,说道,“多尔夫,库特是工程师兼筑路专家。是指派给冯。 勃劳希契将军的。负责占领区的公路和终点站的。对吗?“ “完全正确。我还不知道您的办公室对一些卑微的筑路者也消息如此灵通。” “我们对每一个人都是消息灵通的。” 海德里希走开了。音乐又奏了起来。玛尔塔提出要我同艾希曼的妻子去跳舞。 她说,这决不会损害我的前程。 库特叔叔陪玛尔塔到酒吧去。他们喝了香槟。接着是一场古怪之至的谈话,使 她有点儿不安。库特不特别讲究策略,以比较低的声音说,他觉得,海德里希并不 完全象人们所说的,是个党的“小凶神恶煞”。 玛尔塔听了一吓说,是这样。谁敢说这种活?啊,是一般的政敌。玛尔塔告诉 我叔叔说,我们两个都崇拜海德里希。 他是未来的德国的杰出榜样——无所畏惧,灵敏聪明,为人高尚。库特设法道 歉;他是个工程师,不是个搞政治的,只不过是个筑路的人。因此他一直不卷入党 派政治,是个文职人员。 他换了话题,称赞玛尔增长得如此美丽,有个颇有成就的丈夫和一个美满的家 庭。 “这很简单,”我妻子说。“我们已全心全意地成为新德国的不可分割的组成 部分了。” “你们确实是这样。” “对此你理该说得比较愉快些才对。”玛尔塔说。 “啊,我也是新德国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我知道这个政权做出了多大的成 绩。后方人们都有工可做——哪怕大多是战时的工作。没有罢工,货币稳定。一旦 法国和英国要求和平的话——未来就是咱们的咯。” “这样说来,你同埃里克是一致的了,唯一不同的是,他穿制服,你没有穿制 服。” “啊,亲爱的玛尔塔,你多巧妙啊,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不过,也许你说对了。“ 他请她跳舞,并为他自己年纪大,腰腿不灵活表示歉意,说这都是因为在波兰 那糟糕的公路上徒步来来去去而搞坏的。 她答应他的请求。这是个奇迹般的夜晚——又见到了库特,玛尔塔给那位首长 留下了这样一个好印象。确实是一点也没有什么东西挡我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