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我已经说过,我父亲和我的摩西大叔都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华沙所组织的第一 批犹太人地方自治会的成员。 有关他们的情况已经写过了不少——有好有坏,也有不好不坏的。他们能干些 什么呢?他们毫无办法,没有武器,没有朋友。波兰人看到纳粹对犹太人大发怒火, 真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了,可不知道算帐的日子也会落到他们头上来——成为新秩序 的奴隶。 我父亲和大叔就在地方自治会工作,力图使现在挤在华沙的成千成万的人生活 过得稍微好些。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波兰的卢布林,克拉科夫,维尔纽斯以及其它 一些城市。我们现在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是走向希特勒的最后解决的一着。 列车几乎天天到来,牛车都装满了饥肠辘辘、惊恐万分的可怜犹太人。人们在 路上死了。小孩给闷死了。乘客在自己的屎尿中打滚。没有饮水,只准许他们随身 带着小包食物。 警卫的皮鞭棍子就是家常便饭。在党卫队里,不仅有德国人,还有许多波兰人 在那里头充当帮凶。 这些犹太人都受了骗,正如他们以后好几年都要受骗一样,他们也相信这种种 谎言。什么“重新安置”,你们自己的村社,你们自己的城市,不同波兰人住在一 起…… 一个经受过这样一次颠簸输送的人口忆起一个冬日,在这样一趟火车上碰到我 父亲和摩西大叔的情况。车上有许多冻得冰硬的尸体,有两个婴儿给闷死了。 他们设法使人们快活。洛伊同我父亲一起工作,分派人们住处。那些犹太人, 八九个人住一间房。卫生设备坏了。 屋顶漏了。没有燃料可以取暖。每天,街上都有更多的乞丐。 火车上有个妇女不肯放弃她那个死了的小孩。一个拉比只得去说服她,说应该 把孩子埋了,入土为安。 我父亲虽然不喜欢他在地方自治会里的工作,可是,他还是凑合下去。他很情 愿在犹太人医院工作,尽管事实上那里病员多,医生少,工作条件恶劣。他曾经同 一个德国军医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暂时被停了职。那个德国医生在治疗患斑疹 伤寒的病人时,用了一种叫做“尤利隆”的药物。这个药并没有把病人治好,反而 使病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惨死了。 我父亲反对这种疗法,同这德国人争论。他们扬言要对我父亲处罚,殴打和监 禁,我父亲就是不肯认输。于是,暂时停止使用“尤利隆‘。(后来,又对犹太人 进行更为残酷的试验;我们都成了他们的豚鼠,成了他们做实验的动物。)可是, 我父亲当时能够在医院里搞他最喜爱的医学工作的时间已是很有限的了。 那天天气很冷,加上又从波兰西部来了一批哆哆嗦嗦的人,我父亲离开火车回 家后,对摩西大叔说,他真不愿意干这种差使:决定谁住哪个屋子,应该怎样分配 食物等等。 “人们都尊敬你呀,约瑟夫,”摩西说。 “是吗?” “是啊。就跟我尊敬你一样。打咱们做小孩时,咱们就在这儿跳乘这些火车。 你这个哥哥真灵巧,我可是个手脚慢的。 我记得你得到化学奖金那一天——爸爸感到多么骄傲啊。“ 我父亲笑容满面。“不惜。可是,那个校长不肯让我在礼堂领奖金,因为,照 他说,我是个希伯来派。” “对啦。我到他办公室里去把那奖金偷出来。一张奖状和五十个兹罗提①,我 哪来这个胆量?这是我生平干过的唯一一件勇敢的事情。” “天呀,你还记得。” 弟兄两人走进了犹太区。那时节,围墙都还没有筑起来。 他们经过所谓雅利安人那一边,走进了犹太人的旧街区。 “经营这家破烂药房,”摩西又说下去。“就是我不及你灵巧的报应。” 我父亲抓住摩西的胳膊。“是我害了你。可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的。那时只是 为了挣到钱,好让我上大学。” ①波兰货币单位。www.bookhome.net书香门第 “别提啦,别提啦……” “娇生。惯养的儿子。我不是常常这样叫你,或者这样写情称呼你吗?我真不 知道我潜意识里是否因我的家庭是穷波兰犹太人而感到羞耻?” “自然不会。你是个忙人。有职业,有妻子儿女。” 我父亲住口了。在他们四下走来走去的,尽是些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的、不得 超生的受难者——东欧的犹太人。“很对不起,摩西。” “不必抱歉啦。咱们毕竟又在一起,同病根怜。咱们来为这些人尽咱们最大的 努力吧。” 一九三九年除夕,在黑尔默斯家的套房里,家人团聚了。 卡尔还没有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放出来。可是,莫如的弟弟汉斯却从波兰前线 回到家了,穆勒也来了,穿了党卫队中士的制服。 我母亲和安娜还是一起住在隔壁那个旧画室里。她们自然没有过去。我母亲有 她的自尊心。至于安娜,尽管她在英加的(也是卡尔的)老家作客,却没有掩饰她 因黑尔默斯家待她的态度而产生的不满。 虽然德国军队已在波兰获得胜利,法国人和英国人又似乎不愿意打仗,都厮守 在马奇诺防线的掩体里。战时经济措施也实行了。可是,说来奇怪,德国人似乎并 没有遭到什么损害。他们有条不紊地洗劫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缺粮只消到被占领 国家那里去搬来粮食,就可以解决。 至于犹太人,生活越来越不好受了。他们都奉命佩戴了黄色星章。犹太人是街 头最容易遭到袭击的目标。我母亲自尊心很强,不肯屈服,只得变成个隐士。安娜 偶尔冒险出去看望个把来不及走的倒霉朋友。她们既不能上电影院、剧院,也不能 乘坐公共交通车辆,不能到基督徒开的铺子去买东西。 英加仍旧供给她们食物——一点单调的淀粉类食物,一块肉,一点人造咖啡。 英加已经在一家工厂找到了个秘书工作。她在当地找工作遇到过困难,每当人们知 道她有个犹太丈夫呆在牢狱里,她就找不到工作。 至于黑尔默斯家,这却是一个欢乐的时刻。波兰完蛋了。 同盟国吓得发抖。汉斯。黑尔默斯喝得烂醉,唠唠叨叨,大吹特吹他们的坦克 和八八型自行火炮怎样攻进了波兰。 穆勒嘻嘻一笑。“象一把火烫的刀切开黄油那样,是吗,汉斯?让波兰佬不是 白白花钱。”他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瞟了英加一眼。“我年纪大了,不能打仗。 我是个该死的狱卒。 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今儿晚上,英加满怀愁伤,差不多是一言不发,这当儿,听了这话,不禁警觉 起来。“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你见过我丈夫吗?” “他在那儿吗?” “你是这样说过的……说是他大概给送到那儿去了。” “我说过吗?” 穆勒在英加要求帮忙时,却同她提起迷藏来了。他同意在集中营的档案中查看 有没有卡尔的名宇。她知道,那是一个庞大的机构。但是,穆勒会去试试看。穆勒 碰了一下她的膝头,她不禁身子往后一缩。他想叫她放心,说是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对犹太人说来,不是个太坏的结局。她弟弟汉斯就可以告诉她,在波兰对待犹太人 的情况。 穆勒虽然喝得烂醉,却很留神自己所说的话,他谈到情况会变得多坏。法国和 英国为什么要进行战争?犹太人银行家自然也要打仗。英加的父亲也插进来了。他 一想到他们在隔壁还藏有两个犹太人——不管什么姻亲不姻亲——他就不高兴。 英加直冒火,大声叫嚷说,她只认为他们是她的自家人。 汉斯奚落她是个爱犹太佬的人,给他们家丢尽了脸,这时,她把一杯啤酒往他 脸上泼去。穆勒和汉斯都响府大笑起来。英加奔出了房间,去同我母亲和妹妹过夜 了。 她们实际上成了关在画室里的囚犯。我母亲最后一点银行存款都给充公了,虽 然她设法在上衣的村里藏了一些现款。 再也不能去看病了,连认识我父亲的那些基督徒医生那儿也不能去。谁都不肯 帮犹太人一点忙。 英加记得她一走进那个画室,收音机里正在放送巴哈①的赞美诗庆祝新年。 “塞巴斯蒂安。巴哈,英加,”我母亲说。她又在给我父亲写信。写去的信我 父亲大多从来没能收到。在波兰那个所谓“总督辖区”的纳粹当局专门截取寄到犹 太区的邮件。 “我不知道现在可有人在弹咱们那架钢琴,”安娜轻声说。 我母亲抬眼一看。“那架古老的‘贝希斯坦’吗?天啊,我简直不能想象。那 个接收你爸爸诊所的讨厌医生,我觉得不象是个很爱好音乐的人。” ①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哈(J.S.Bach,1685—1750):德国著名作曲家。OCR 注:即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他霸占了爸爸的诊所,”安娜说。“如果他们想弹那架钢琴,但愿把手指也 弹断了。” 现在回顾起来,我把那架倒霉的钢琴看作是象征着把我们留在德国的一只锚, 一个大包袱,它使我们有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几年前,就在阿加姆集体居住区, 有一个捷克的语言教授对我说,他在布拉格也有一架很好的钢琴——“韦伯牌”。 他们夫妇总是觉得,拥有大钢琴的人不可能遭到什么难。 我母亲把信封封好。英加看到是寄给约瑟夫。魏斯医生的,由华沙的犹太人医 院转交。他吻一吻妈妈。 “试一试,总没有什么害处吧,”我母亲说,“也许一九四○年将是个好转的 年头。” “不错,妈妈,”英加说。“咱们不该死心。” 在那个暗沉沉的房间里,英加在我母亲对面坐下,握住我母亲双手,说:“你 很冷,妈妈。” “我总是冷的。约瑟夫老是说,这都是因为我是贵族血液的缘故。” 安娜本来在看书,这时抬起头来。“你家里的人在那边嚷啥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汉斯喝醉啦。” “他们要把咱们撵出去,”安娜说。 我母亲说,“也许……也许咱们能在约瑟夫的老病人里头找到一个肯收容咱们 的人。” “妈妈,”安娜气鼓鼓地说,“爸爸的病人都走了——坐牢的坐牢,逃跑的逃 跑,或者刚刚走。” “安娜,我的孩子,咱们可以去试试嘛。” 安娜的嗓门拉高了,当时她已十七岁,个子高高,容貌秀丽,象我母亲,也是 一样的烈性子。不过我母亲的坚强意志正在逐渐崩溃,安娜则还是年少气盛。“没 有希望啦,妈妈,毫无希望了。卡尔在监牢里。爸爸在波兰……纳粹现在也在那儿, 他们简直就象在迫他似的。鲁迪也逃走了。咱们再也不能看到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啦。”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 “妈妈,你一举一动都好象把这看成是一出戏。仿佛咱们一点也没有碰到什么 坏事情似的。写写信,谈谈爸爸的病人,仿佛那些病人还有谁留下来似的。” 英加试图叫她安静下来。“这又没有什么害处,安娜。” 安娜不听。“你总认为你是个特殊的人。如此优雅,如此有教育。你还教我们 也这样感受。啊,纳粹决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孩子——可你看看咱们是什么遭遇!” “安娜,不该责怪你母亲!”英加说。她走到我妹妹跟前,紧紧抱住她,想使 她不要哭。 “今天是大除夕!”安娜哭泣着说。“到明年大除夕,咱们可一个也不在了。” 英加轻声细气地同她谈话。我母亲闭上眼睛,前额搁在合抱的双手上。 “你难道不知道你母亲多么爱你吗;安娜?”英加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母 亲多么爱你父亲,爱孩子们吗?她写信,谈论他们,坚持满怀希望,都是为了使你 快活。” “不,我不要听!全都是一串谎言。” 英加说,“可是,人们有时候也需要天天我些谎言。” “我就不找!我要我父亲,要卡尔,要鲁迪……” “别哭啦,孩子,”妈妈说。“请你别哭啦。鲁边不喜欢哭,要是他知道的话。 他也是你所喜爱的人儿。”一想到我,似乎就叫她振作起来。她又戴上眼镜,开始 翻看旧信件——好几年前的信,看了就叫人想起我们以前所过的生活。 “我知道咱们会得到鲁迪的信息,”她说。“我知道他会为咱们找到一个脱身 的办法。” 安娜从沙发床上跳了起来,把桌上的信件都撂掉。“不,别再撒谎啦!我再也 不要听啦!我也要逃走了!” 那天夜里冷彻肌肤。安娜打门背后的构子上一把抓下自己的外衣。 “英加,拦住她,”我母亲叫道。 “安娜,”我娘娘说,“你没有钱,又无处可去。鲁迪身体好,吃得起苦。” “啊,别管我。我知道我逃不了。我只是非离开这里不可。” 我母亲焦急地站起来。“安娜,请……” 可是,安娜打她身边奔了过去,奔进暗黑的走廊,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到了 院子里。本来在公寓大楼外面有个值班的看门人。可是,因为是过年,大家都在吃 吃喝喝,都在欢乐。 安娜奔进街心。仿佛不承认我们的遭遇似的,她把外衣上的黄星章撕掉了。 安娜常常有这种敢于反抗,独立不羁的气质。我父亲把她宠得太厉害了,她是 家里的心肝宝贝,独生女儿。宠了她,不是使她温柔、腼腆,而是产生了相反的结 果——他往往又放肆又傲慢,简直是冒冒失失。我母亲经常劝告她——“安娜,女 人家不说这种活,”或者,“安娜,亲爱的孩子,你的朋友们来玩时,你不能不吵 吵闹闹吗?” 不过,她极其聪明伶俐,念书比我和卡尔都好得多。读书啊,音乐啊,一般年 纪较大的人所弄不懂的概念等等;样样事情她都一学就懂。她身上有一种活力,尽 管她年纪还轻,却有想去体验许多事情的欲望,一头栽进她一时兴之所至的强烈爱 好里的欲望——象采集蝴蝶标本啊,欣赏美国爵士音乐呵,针绣花边等等。 压制她的才能,压制她所追求的自由,否定她要求成长的正常愿望,否定她要 有男朋友的正常愿望,一定会使她感到极其痛苦。在我出走之前她有一次对我说, 任何一个被她嘲弄过的合适的男朋友,现在都走了,如果他们再回来,他准会以亲 吻欢迎他们。约瑟夫。魏斯大夫的女儿说出这种话来,倒真是相当坦率的。 因此,她粗心大意、倔强得有点愚蠢地在黑沉沉的街上行走。当时已实施战时 安全措施,柏林人本来就是遵守法律的人,街上空无一人。 安娜显然是平安无事地走了好几个街区,也没有碰到什么人。她要去瞧瞧我们 在格罗宁大街上的旧居。她在屋前站了几分钟,回想我们过去在那儿度过的温暖而 亲密的家庭生活。音乐。在后院里的游戏。对街的公园,是我们曾经在那儿玩过足 球和网球的地方。爸爸的病人在候诊。向他道谢,人来人往。 英加只能趁安娜一声不吭之前,在那歇斯底里的诉说中设想出所发生的情况。 当时,正当安娜站在街灯下哆哆嗦嗦的时候,有三个人走过来。 两人穿便衣。一个穿着当地冲锋队的制服,这人年纪比较大点,奉命担任值夜 巡街。起先,他们以为安娜是妓女,违抗宵禁令,在大除夕出来找点小生意。 但是,一看到她那张年轻、鲜艳的脸,他们知道他不是娼妓。这时其中有一个 看到她那毛料外衣上有一块深色补丁似的痕迹,就是她撕下那块黄星章的地方。他 们都喝得酩酊大醉,兴高采烈。其中有一个——英加始终弄不清是哪一个——甚至 还认出她是魏斯大夫的女儿。他准是个当地人,说不定甚至逐是个曾经到魏斯大夫 那儿看过病的人。 她想逃跑。他们拦住了她。她恳求说,她只是出来换换新鲜空气。她解释说, 她就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跟她回家,去弄清楚她是不是 个出来干非法勾当的人。 于是,其中有一个人提议,他们可以到我们旧居对面那个小公园去“商量一下”。 公园里一片荒凉景象,地上都冻得梆硬,坚硬的泥土益着一层薄雪。起初,她还相 信他们,可是,等他们开始抓她的衣服,撕她的外衣,喝得醉醺醺的,伸出手来污 辱她时,她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她尖声叫嚷。 叫嚷也没用,在深夜里,人们听到了叫嚷,谁敢应声而来。 这种叫嚷,人们也听得太多了。公园里有个小音乐台,那三个人把她拖到了那 儿,等她再叫嚷了,他们用拳头狠狠揍她。 一个人把手蒙在她嘴上,不让她嚷出声来。她拼命挣扎,挣脱过一次,差点逃 走了。但是,他们抓住了她,又把她拖回来,两个人抓着她胳臂,把厚围巾塞进她 嘴里,另外一个撕开她的衣服,奸污了她。 他们轮番奸污她。 等到他们使她受尽各种污辱,又要她于我的笔墨所不能描摹的种种丑事后,他 们就把她摔在一旁,踉踉跄跄地溜了,撇下她在音乐台的台阶上哭泣,遍体鳞伤, 鲜血淋淋。 安娜在雪地里留下一条血迹,总算摸回到画室来了。柏林四下的教堂钟楼都响 起了午夜的钟声,新年到来了。 我母亲一看到她站在门口,顿时镇静不住了。安娜脸上伤痕斑斑。她的嘴唇也 碎裂了。她为了忍住痛苦和羞辱,拼命咬嘴唇。在冬季大衣下面,她的裙子和内衣 都被撕成碎片。 一只鞋子也不见了。 英加把安娜搂在怀里,设法安慰她。我母亲终于能够控制住自己了。她把安娜 放在床上。她们替她脱掉衣服,给她洗澡,为她伤口抹药,用抗菌剂,通宵想盘问 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我家里就这样开始了一九四○年。 我到处流浪,东躲西藏,在二月里一个阴湿的日子,我终于来到布拉格。对我 家里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一直在过逃亡生活——说谎,利用我的假身分证,越 过国境,睡在谷仓和干草堆里。 我已经形成了一种第六感觉,只注意穿制服的人——任何一种制服,警服,军 服,党卫队制服,本地巡警队在他们看到我这衣衫槛楼的形体和我的背包之前,我 几乎就嗅得出他们,知道他们来了。 有一次,我在巴伐利亚做了两个星期的农话短工,挖土豆和胡萝卜,悄悄地混 进了偏僻的农村,假装是个没资格当兵的傻瓜蛋。等到一支军队在附近驻扎下来, 我就在第二天开溜了。 我总是走小路,爬过不知多少个篱笆和踏级,偷到什么或讨到什么就吃什么。 我从人们丢弃的旧报纸上,得知德国军队取得了可怕的胜利,西线的假战争①,轰 炸英国。我一天天地知道犹太人的劫数已定。因此我下了决心,要死就死在战斗中。 我一直把我那把野营用的旧刀子藏在腰带里。我发誓,如果他们找到我头上来,如 果他们发现了我,那么,在他们把我杀死以前,我至少要杀掉他们一个 在离开慕尼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斯达恩堡的小镇——我尽可能地住小镇, 走小路二7 我在那儿的一家五金店里偷到了一把校电线的剪刀。我已经成了一个熟 练的小偷。 虽说我受的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孩子的教养,满脑子犹太人的旧规矩: 不许偷盗,不许欺骗,不许说谎。可是,我逐渐知道为了活命,有时候有些事情只 得不拘泥于什么礼节了。 许多店主注意到在我离开后,他们就不见了一块面包,一盒饼干,一双袜子。 而且,我还学会偷越国境——利用我的善于辨别方向的 ①假战争,二次大战时美国报刊上出现的一个名词,指一九三九年九月波兰崩 溃后开始,一直到次年春季希特勒向西欧发动进攻这段时期战场沉寂的情况。书香 门第www.bookhome.net 感觉,利用当地的路标。只要稍微发现有警察和官府人员,我便躲进了田里, 森林里,或者穿过一个农庄市去。有许多农家养的狗要来咬我,有一次,我比一只 叭喇狗跑得还要。我学会小心谨慎,懂得怎样躲藏起来;什么时候走路最好。说来 也怪,正午总是走路的好时刻。巡警和党卫队员,一切保安部队,似乎都要痛快地 吃顿丰盛的午饭,吃得时间很长,然后睡个午觉。 一九四○年二月十日,我溜过了捷克边境,就我所能认清的,大概是在德累斯 顿以南二十五公里的那个地方。当时,德国人已经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但是,那 儿还设置有路障。我躲在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上的工具棚里,直等到黄昏。后来我 就径直朝南走去。我确信可以不碰到沿路的岗哨,我利用我那把钦电线的剪刀,校 开粗股电线,弯腰曲背地溜过铁丝网路障。这千起来并不怎么费劲。 虽然捷克斯洛伐克是在纳粹统治之下——他们称之为“保护国”——我听说过, 捷克人并不跟德国人合作,捷克警察总是愿意宽待犹太人。我不久就可以看出来。 布拉格有一个中产阶级犹太人的大村社。也许德国人至少暂时有忽视这些犹太 人的理由。我希望能再往南走去,如果布拉格大危险的话,那我就上南斯拉夫去。 然后也许可以到亚得里亚海的一个沿海城市去,我说不定可以在那里悄悄搭上一艘 船。 那是一种孤寂而严酷的生活,我发现天天面临着要活下去的挑战,不得不进行 斗智,从而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这真象在踢足球,在这些紧张时分中,一切都取决于时间是否得当,动作是否 得当——佯攻一下,踢一下球,传一个球,向对方猛冲过去,避开对方的脚。 在布拉格旧犹太区的一条街上,我站在一个门口看着这个城市的犹太人。他们 教我想起我们在柏林那些街坊——都是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胆小怕事,忧心忡忡, 完全不知道那屠刀不久就会猛地落到他们身上。 两个捷克警察正在一个犹太会堂门口张贴法规。他们在张贴的时候——我觉得 ——简直象是怀着歉意似的。捷克人从来就不是激烈的应犹主义者,至少在布拉格 是如此。我父亲曾经说,他们是随和而友好的民族。 可是,纳粹强加给他们的这些法规却决不是随和的或者友好的。这又完全是德 国一套了。 一个老头在念那些法规,其余的群众听得深为烦恼。 “不再发给犹太人购衣证,”他念道。“凡是未向犹太人长老会进行登记的, 都应立即前往登记,否则,将受严厉处分。 皮箱、背包、旅行袋、皮革等一律不许卖给犹太人。“ 那个老头儿转过身子。“哈哈,皮箱!我要上哪儿去呀,也许是去美国吧?” 又有人在念下去。“犹太人事先未经警察局批准,未持有特许证者,均不得携 带旅行袋、大衣箱或者背包。”等等,等等。 这是在实行逮捕、拘留,还有天晓得什么行动之前的一般初步措施。 几个警察往回走来。我闪进门口略微慢了些。其中有一个看到我的背包。我走 开去,装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们追上来了。 “嗨,”有一个警察说。“你看过那些个命令吧。你背那只背包干什么?” 我叽哩咕噜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命令。出示我那张假身分证未免是种冒险举动。 一个干农活短工的德国人到布拉格来干什么? 我拼命显得呆头呆脑的,尽做手势。他们把我逼到一个小店前面,背后是一个 卖皮箱皮包的铺子,一个相当邋遢、破落的地方。于是,一个警察拿出一本小本子, 另外一个乜斜着眼看着我。 “把背包给我们,”一个人说。 我迟疑一会儿。也许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是个大错。 我直到如今,靠躲在乡下,同村木、森林、草地、谷仓混在一起都活过来了。 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那个店铺的玻璃门后面。她看着我,看到我处境危难,便走 了出来。 “不,他不应该把背包给你们,”她说。“他应该把它给我。” “给你,斯洛莫瓦小姐?”巡警问道。 “是我卖给他的,可他从来没有付过钱。过来,过来,给我。你们把背包拿去 了,或者逮捕他,我就再也拿不到钱了。” 她长得十分漂亮。一个小姑娘,面貌秀丽,深棕色的头发。还有那双棕色眼睛, 颜色这么深,我还从没见到过呢。她说谎也说得真好,我已经知道说谎是有用的一 招。 “这只破烂货是你卖给他的?”警察问道。 “我卖给他的时候可是新的。我真给他气死啦。”她瞪眼看着我。“别想拿了 东西就跑。你知道那是我的,你还欠我帐呢。现在时势已是够糟的了。” 那几个捷克当差的彼此互看了一下。他们显然都是本地的巡警,他们都认识这 个漂亮姑娘。 “你们看怎么样?”一个人问其他的人说。 “她长得太漂亮啦,还争什么。她既然这样说了,我就相信她。”他用手指指 着我说。“可是你,要留神。德国人抓到你犯法,你就在这儿呆不长啦。” 姑娘打开门,我走了进去。她这么厚着脸皮,这么大胆真叫我感动。她使我免 于遭殃。她瞅着那几个巡警顺着大街走了一段路后,简直就把我往店堂里头推了进 去。这是一个我可以钦佩、信任的姑娘。我深深地感激她,感激这个勇敢、有胆识 的姑娘。 “快。”她说,“到后房间去。” 她再一次仔细看看那条变黑了的寒冷的街。有更多的人聚集在那张法规告示旁 边。他们都在咕咕哝哝,有些女人在哭。 在店堂后头,在帷幕后面,有一张桌子,几张旧椅子,还有一只煤气灶,灶上 正在煮茶。我闻到亲的味道,我真需要喝茶。我尽吃偷来的胡萝卜和不新鲜的面包, 已经使我虚弱乏力。我动不动就头昏眼花。 “坐,”她说。 “你干吗要这样做?”我问道。 “你处境危难。你不是捷克人。我弄不清你是哪里人。” “我是德国人。”我停了一下,我才不是德国人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 是个犹太人。” “在布拉格?” “我一直在逃亡。已经逃了好久啦。” 我望着墙壁。墙上有张旧日历,上面印有海边,沙滩的图画。“巴勒斯凰”她 说,“我真巴不得我在那儿。” “你也是犹太人,”我说。 他点点头。“这一带的人谁不是犹太人?这儿是布拉格有名的犹太区。这儿还 剩下些什么?有钱的都走了,穷人也不见了。” 我的脑袋开始摇晃起来了,我觉得我会因为饥饿、虚弱而昏厥了。她跪在我面 前,握住我双手。 “我叫海伦娜。斯洛莫瓦。家里就我一个人。我父母两个月以前都给抓去啦。 他们说爸爸是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我叫鲁迪。魏斯。”看来这是我在—年里第一次用我的真姓名。 “啊,天呵,你要昏过去啦。来,喝点茶。” 她给了我一大杯热茶,她因为没有糖没有牛奶而表示歉意。我让这杯茶的热气 缓慢地通进我双手和胳臂。她瞪着那双闪亮的深色眼睛看着我,我真弄不懂人们怎 么能够折磨这样一个姑娘,使她受苦受难。 接着,她打我手里拿掉了茶杯,摩擦着我双手。 “我好久没有握过女人的手啦,”我说,“尽躲躲闪闪,奔来奔去都来不及。”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我精疲力竭,也许无处可躲了,也许犹太人劫数已定,到处没人要, 到处不安全。 我对着她那张娇美的小脸看时,突然之间,我欠身向前,吻了她一下。她张开 嘴,我们相吻好久。后来,她抚摩着我的前额。 “我很抱歉,”我嘟嚷一下。“我不应该这样。可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这 么美丽,这么勇敢。” “没有什么。我喜欢这样。我也是孤孤单单的,我每天晚上都哭,不知我父母 究竟怎样了。” “也许他们都很好。我听说人们把犹太人用船送到波兰,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城 市里。我父亲就在波兰——他在华沙当医生。” 她给我看她父母亲的照片——普普通通的店老板,不过,她母亲也多海伦挪一 样,有着这样优美的脸和深色的眼睛。 “他们打算去巴勒斯坦,去找出路。可是,他们等得太久了。” 我们坐坐谈谈,我觉得很难叫我双手不去轻轻摸她——摸她双臂,脸蛋。我尽 量不这样做。我们还刚刚认识。可她并不反对。她是个小姑娘,不过,她身上有种 强健的力量,一股劲道。她又是生得美丽——哪怕穿着一件掌柜穿的白外套,也显 得很美丽。 我把我的家庭情况略微告诉她一点,告诉她我是怎么逃跑,怎样东飘西荡的。 我想我甚至还略微自吹一下我这个运动员的本领。后来,我觉得她很听得进,而且 因为救了我,很高兴。我把她拉到我身边来。她坐在我膝头上——她这么娇小,简 直没有什么份量。可是,他那柔软的双臂和臀部,真教我欲火中烧,无法掩饰。 “你太轻易相信我啦,”我说,“我一直在学着对什么人都不相信。” “你叫人听起来还老实,鲁迪。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事情。” “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说。我可以……我也许……” 她把手掩住我的嘴。 我出了什么毛病啦?我气急得仿佛刚刚跑了两百公尺的短跑我已经好久没有接 近女人了;其实是,在这方面我有点儿畏缩不前。她似乎比我更为自在。 她的手抚摩着我的颈脖,又把脸抵着我的脸,她告诉我关于她父母亲梦想在巴 勒斯坦建立家园的情况,说这全是一个叫做赫兹尔①的人兴起的念头,说到逐渐把 犹太人移居到亚洲边缘那干旱的地方去。这叫我听起来非常陌生奇特,我准是显得 半信半疑,或者面带笑容,仿佛是在迁就她。 “是什么这样有趣?”海伦娜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想到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想到那些长满络腮胡子的老家伙— —小孩子在街角上敲响铁罐子向人家付钱。就是没有想到象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 “啊,你是个德国人。地道的德国人。” “再也不是啦。” 我们又接吻,彼此拥抱一番。前边的门铃响了,海伦娜站了起来,穿过帷幕走 去。 我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他是另一个店主,要他关上店门。盖世太保不满意 警察办事疲疲沓沓,正在亲自进行调 ①赫兹尔(Theodor Herzl ,1860—1904):奥籍犹太作家,生于匈牙利,鼓 吹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建立家园,并将筹措基金全部捐献。 查,查明人们是否遵守新法规。 我听得到她在锁大门,关灯。她来到后房间里,握住我的手。“你要同我一起 回家了,”她说。 我又把我的家庭情况再告诉她一点,家里的人,现在对我来说,都象是陌生人 了。我曾给我母亲写过一次信,可是,我不敢将地址告诉她。我告诉海伦娜关于我 那操劳过度的慈父的情况,说他是个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又说了些有关卡尔和英加 的情况。我还说到安娜。说到我母亲,那么漂亮,那么有才能,完全是我们一家之 主。我甚至还告诉她那架“贝希斯坦”。 我还说。只要我救得了他们,我就回去,我决定要抵抗,还要继续逃生。 我们谈谈天,吃点东西,过了一会儿,我们象彼此认识了多年那样自然地一起 睡觉了。 海伦娜是个处女。她只有十九岁。可是,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一起,却俨然 是夫妻,仿佛是上帝硬把我们拉扯在一起似的。她头枕在我的肘弯里,一个温柔的 小姑娘,雪白的皮肤,深棕色头发。我浑身是结实的肌肉,双手由于干活而很粗糙。 “鲁迪……搂住我……别把手拿开。” “我的手会抓伤你。” “不要紧。” “全是那只该死的背包的缘故,”我说,“我从此决不离开那只背包了。” 她在床上坐起,对我微笑说:“你也从此决不离开我啦。” 我问她是否有过男朋友。有亲戚,他们可能会发现我们的关系。她摇摇头:一 个也没有。 “即使他们发现了,我也不在乎,”她说,“我过去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小女 学生。衬衫加裙子,功课。现在我只是设法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我吻她的头发,前额,眼睛。“海伦娜。斯洛莫瓦。我的皮箱店里的救星。” “咱们只是运气好,亏得捷克警察那么吊儿郎当,”她说。 “我又跟他们卖了点儿俏。他们认识我,他们认识我家里的人。” 我下了床,满怀焦虑。到哪儿去?现在怎么办?我知道情况会越来越糟。我看 到过整个犹太人村社在好些德国城镇消失了。在德国人着手掏空捷克斯洛伐克以前, 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你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害怕。现在有你同我在一起,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不过……” “海伦娜,我一定要同你在一起。不过,不是在这里。” 她坐了起来,把被单和毯子拉到了颈脖子。那间小卧室冷极啦。“有许多可以 跑出去的办法……通过匈牙利,南斯拉夫。出得起钱的活,还有小船可以把你载到 巴勒斯坦。” 我们俩都笑了起来——我们都是一个子儿也没有的,连买船票的希望也没有。 况且还要越过边界,得避开哨兵,党卫队和本地的法西斯党徒又一直在盯着象我们 这样的人。 “你可以同我一起走,”我说。 “没有钱?没有证件就走?” “我毕竟也走得这么远了。” “可你是单身一人走呀。我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又把她搂在怀里。“你吃吃生萝卜,身体就会强壮起来。”说着,我把头埋 在她的胸脯里,一再吻她。“世上最差劲的事就是单身一人。我想充好汉,但是, 我也害怕。我再也没有家庭了。我总觉得我从此不能再见到他们了。到了晚上,我 就需要有个人在我身边。有个人在我挨到她时,她会搂抱我,使我觉得温暖。那时 候,天又黑又冷。” “啊,鲁迪,我也需要有个人。” “你可以睡在干草堆里,打农民那里偷东西。” 她露出笑容。“不是真正的蜜月。” “呆在这里会更糟,听他们来抓咱们。他们决不会给你什么希望他们只会撒谎。 他们决不讲怜悯,也不讲同情,他们要消灭咱们所有的人。不管怎样。” 我们紧紧拥抱,大家感到很愉快。 “你可知道《圣经》上路得的故事吗?”她问道。 “不一定记得。我是希伯来学堂里一个老旷课的人。” “你只要记得这么一句就行。”她吻我的面颊。“‘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 去。’①” 卡尔还是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这里虽不是个灭绝的集中营,但是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有的被打死, 有的被折磨死,有的饿死。卡尔因为是在裁缝工场里干活,加上听从象他的朋友魏 因贝格这些老手 ①《旧约。路得记》第一章第十六节。 的话,魏因贝格是个熟悉情况的人,所以卡尔总算能够活下来。 单身一人是活不下来的。你必须是个集体的成员——不管是共产党人的还是犹 太复国主义的团体都行。在裁缝工场里做活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干部。他们设法共享 额外的食物,彼此互相保护。但是,生命经常处在危险中。他们主要吃些薄汤和黑 面包。环境卫生简直吓人。情况最糟的是采石场和所谓“花园”那里,稍微犯规便 会给活活打死。活埋不听话的犯人是看守员最喜爱搞的事。 有一个当过奥地利军官的犹太人,有一天,他跑到集中营营部司令官那里去诉 说这些野蛮行径。营部司令官对他说,他是个老年人,他的意见将会得到仔细考虑。 接着,他被带了出去,要他跪在广场中央,面对着其他一些囚犯,一发子弹穿过他 脖后,把他枪毙了。 有一天晚上,在又挤又脏的营房里,扩音器广播法国投降了。卡尔,魏因贝格 和他那一“块”的其他一些人听了扩音器传来这个消息后,心情十分沉重。 “法国就此同荷兰、比利时、挪威、丹麦、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大半个 波兰成为欧洲新秩序的一部分了。元首坚决否认有任何领土要求,只是要使欧洲获 得和平与安全。为达到这一目的,还要求英国也投降……” “天呀,”魏因贝格说,“除了瑞士和俄罗斯,他全都搞到了。他肯定不再有 什么要求了。” 扩音器里又在继续说下去:“元首再次强调了他同苏联的真诚和友好的关系。 并向斯大林同志热情致意……” “且等一等,斯大林,”魏因贝格说。他在缝一条镶花边的粉红色女式长衬衣。 “就要轮到你啦。” “那么,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呢?”卡尔问道。 “别问我,魏斯,”魏因贝格在他的上铺俯下身子来,悄没声儿地说,“我听 到有人买通出去了。给了党卫队长五万瑞士法郎。是他的妻子把钱偷偷送进来的。” “妻子,”卡尔说。“我已经有两年没看到我的妻子了…… 也没有信,一点信息也没有。“ “她们已经把我们给一笔勾销了,孩子。可是,你别让这个搞得垂头丧气。” 魏因贝格打上销跳了下来,把他缝的衣服给卡尔看,他象个女售货员那样,把那件 衣服举得高高的。“喜欢吗?给党卫队的肯普费尔中士,给他的婊子做的。” 卡尔露出笑容,“别取笑我啦,魏因贝格。” “谁在取笑?只是让你看这都是生意经。我给肯普费尔做花哨的衬衣。我可以 捞到外快。” “你真使我惊奇,魏因贝格也许你的主意不错。活下去,嘻嘻哈哈,装得好象 一点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似的。” “别讥笑啦,孩子。我上个星期给肯普费尔做了一条镶花边的内裤——我有时 候不禁认为他也许生性古怪,竟然自己穿这种裤子,可是,他说,那是给那个波兰 婊子穿的——你瞧,他给了我什么。” 这个裁缝偷偷摸摸从他那横条纹的囚衣里边掏出一大块黑面包——真正的新鲜 面包来。他把面包拿给卡尔。“你拿一半吧。” “不行,魏因贝格。是你做的活儿。我只是发发牢骚罢了。” “别傻啦,我请客。这跟我过去在不来梅买的黑面包一式一样。” 卡尔谢谢他,掰了一块。他们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在他们吃的时候, 那个叫做梅尔尼克的小头目,逛过来了。 “快咽下去,”魏因贝格说。“把面包藏起来。” 卡尔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拘留期间,逐渐变得与前不同了。许多囚犯也都是这 样。他们进来的时候,吓得要命,满脑子廉耻,面子等筹观念——后来变得横下一 条心,决心要自我保存。卡尔决不是笨伯,他从来就不是个笨伯。他慢慢地懂得, 人应该用各种方法坚持下去,否则,就要完蛋。比如说,在裁缝工场里,在魏因贝 格支持下,他为了争取坐在房间里那只唯一的火炉旁那个座位,一个很重要的有利 地位而斗争,终于获得了胜利。说来伤心,纳粹知道犹太人同犹太人互相争斗的好 处。这说明那些小头目的虐待狂。这也说明象我哥哥这样一个消极的人可以养成一 张厚脸皮,一副狡猾相,一种抵抗能力。 卡尔怒目注视着梅尔尼克。“叫他见鬼去吧,”他高声对魏因贝格说。 “魏斯,”那个小头目警告说。“不许在营房里吃东西。” 魏因贝格恳求梅尔尼克到其它地方看看去。不过,这个小头目也同他们一样是 个受害者。如果让党卫队发觉了的话,他就会失掉这个好差使。 “你也同我们一样,是个犹太人,梅尔尼克,”卡尔说。“让我们休息一会儿 吧。我们不是在吃东西。我们只是在尝尝好吃不好吃。” “住口。把那块混帐面包给我。连屑屑也给我。” “不,”卡尔说。“这是魏因贝格挣来的。这是给裁缝们吃的,不是给象你这 样一个奥巡警和打小报告的人吃的。” 梅尔尼克从他腰带里使劲拉出那根硬橡皮警棍,向着床铺走去。“呃,你是柏 林的时髦医生的儿子吧,魏斯?对我们其他一些囚犯说来,这可太好咯。把那块劳 什子给我。” “给他呀,卡尔,”魏国贝格说。他把自己那块面包塞给了梅尔尼克。可是, 卡尔硬是不肯拿出来。他很饿,一尝到那块新鲜面包的味道,不禁使他想起他失去 的一切:他的自由生活,妻子,家庭,他的画技。 梅尔尼克想去夺卡尔那块面包,卡尔向他补了上去。他们扭来扭去地斗了一下, 那个小头目开始用他那根硬橡皮短警棍打卡尔。卡尔变得象个凶神恶煞——失声叫 嚷,拳打脚踢,哎呀啃呀,一直想把梅尔尼克手里那根警棍夺过来。 魏因贝格想去排解,可他也开始挨上警棍了。其他一些囚犯在旁边瞧,给卡尔 喝采打气,就是不肯插上一手。在营房里打架,处罚起来是可以判上死刑的——往 脖子上迅速地开一枪,或者吊死示众。 “魏斯,梅尔尼克,”魏因贝格叫道,“看在上帝份上,住手吧,犹太人别再 打犹太人!” “这个小杂种打了我,”这小头目大声吼叫,“看守!看守!” 另外一个小头目奔进来了,他也同梅尔尼克一样,本来是个囚犯。他精神饱满 地开始参加这场格斗,拿起他的警棍拼命打卡尔紧抱着的双臂,又敲他脑袋侧面。 不一会儿,我哥哥和魏因贝格都给打败了,给打得几乎不省人事。 他们立即受到处罚。党卫队的值班中士命令他们到“树” 那边去。 所谓树就是院子里那些用木头做成了字形的东西,用它来进行变相的钉十字架。 卡尔和魏因贝格被五花大绑后,又用粗索绑在木头十字架的横杆上,双脚悬空, 离地约两英尺。这样一来,双臂双脚的血液循环就有困难,呼吸也很费劲。人经过 这么折磨一天后,一般就会完蛋。 魏因贝格记得卡尔经过几个钟头后,就语无伦次了。他不停地一再喊他妻子的 名字,“英加……英加……” “别急,老弟,”魏因贝格说。“别作声,别作声。” “我完啦,魏因贝格。我要告诉他们,他们胜啦,他们打败我了。让他们来杀 死我吧。” “不,不,魏斯。活着总比死了好。总是有机会的。咱们每个活着的人都要尊 崇上帝。我想我有这种权利。我不是个虔诚的人,可是拉比对我们这样说。” “我不要活。” “你当然要活。如果哼一下会好受的话,你就哼一下吧。” 魏因贝格要卡尔放心,再过一夭,人家就会把他们给放下来。泼些水就可以使 他们恢复知觉。事实上,魏因贝格有个朋友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药房里,他会为 他们设法。还有那个可以派派用场的中士,他热中于做花哨的内衣,决不会让魏因 贝格这个最出色的专职裁缝,或者魏因贝格的朋友送死的。 我的妹妹自从大除夕遭到冲击后,她的健康开始不行了。 她本来是那么活泼愉快的人,现在竟不肯吃饭,不肯洗澡,最后,到了七月, 竟不肯说话了,把我母亲吓得要死。 塔玛跟我说,这种情况在医学上是有特定的名称的。安娜会弯腰曲背坐在画室 的角落里,头抵着墙,曲起双腿,身子蟋缩得很奇怪,弯着两臂紧抱在胸前。她不 肯吃东西,我母亲和英加便是把有滋养的食物往他嘴里灌。她本来是个最爱清洁、 最可人的姑娘,现在却不要用水,不要肥皂,也不肯换衣服,除了轻声抽抽噎噎而 外,什么声响也没有。 尽管当时是战时,尽管对一般平民——更别说是犹太人!——的专科医疗奇缺, 我母亲和英加还是认为,她们应该去求助于一位黑费尔医生,因为他认识我父亲, 而且一般认为他是个比较开明的人。就她们所知,他并不是个纳粹党人,仍然有许 多人去求他诊治脑神经方面的病。 我母亲并不想同英加和安娜一起去。再说,她最好还是继续躲在家里民一向都 是英加在采购东西,他要我母亲尽可能呆在画室里,不要出去。 黑费尔医生看到安娜弯腰曲背,畏畏缩缩,动也不动的外表,似乎真正动了恻 隐心。英加私底下把安娜的遭遇都告诉了他,并告诉他自从那时以来,她怎样日见 衰弱——恐怖感,歇斯底里,举止乖张,现在变得不问世事,照顾不了自己了。 “那么,你希望怎么样呢,魏斯太太?”他问道。 “也许可以治疗一下。有个肯收容她的疗养院。我知道我也许是一厢情愿。想 到她是个……” 黑费尔医生点点头。他很善于要外交手腕。“也许我可以帮点忙。在哈达马尔 有个医院,我曾经送过同样病状的病人到那里去。” “那我们真是太感谢了,医生。” 当时,英加并没有想到她是否做得对。但是,看到安娜那个光景:缩在角落里, 眼光呆滞,视而不见,双臂抱紧,护着胸口,使她认为她是别无他法了。这真叫英 加难过。真是一件惨无人道的荒唐事。安娜竟在她三个本国同胞手里遭到这样的待 遇——他们可能还是她认识的人呢——真叫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简直不能 想象世间是如此黑白不分,如此残酷,如此专门要叫人受苦受辱。 要毁灭一个象她小姑子这样善良、活泼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了谁的好处 呀?英加不是个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但是,她有正正派派的秉性。现在她亲眼看到 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这样给毁了,变成了一种草木,不能照顾她自己了。莫如曾经 向警察局去报过案。那个警官得知这个姑娘是个犹太人后,他就脸带傻笑地把英加 给打发了。“魏斯太太,那肯定是个婊子,哪怕她干这事不让家里知道。” 英加没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她对我母亲扯谎说,警察局会设法去查出那些强 奸犯。 “可这有什么用处呢?”我母亲问道。她开始觉得毫无希望,不能过下去了。 “这又不会使我这孩子神志清醒过来,也本会使她恢复健康。啊,我们注定要遭殃 了,英加。” 英加想到我母亲,孤零零的,终于精神崩溃了,她那刚强和铁的意志在家庭遭 到一连串打击之下正在逐渐软化,就在英加这样想的时候,她听到黑费尔医生在同 哈达马尔疗养院的护士通电话,问她是否有空床位可以收容一个病人。听起来分明 还有一套可以送病人入院的有效的公费制度。 “她会得到很好的治疗吗?”英加问道,“价值我的意思吗?” 她的意思自然是指安娜是个犹太人。 黑费尔医生不理会她那单刀直入的问话。“按照战时经济规定的范围进行治疗。” “你说她今天就要走吗?” “过几个钟头就走。她可以呆在我办公室里等车子来。” 我嫂嫂突然感到一阵恐怖的预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哈达马尔疗养院这名称。 安娜这时正慢慢地摇来晃去,双臂紧护在胸前。仿佛她在设法容忍藏在她身体里边 的凶神恶煞,要忍住一种消除不了的痛苦似的,英加心里想。在安娜受到这种可怕 的考验后,我母亲和英加大量倾注给安娜的一切爱抚,都没有使她从这种隐秘的苦 境里解放出来。 医生劝英加放心说,疗养院里那些训练有素的护理人员会照顾安娜,会给以适 当的治疗,还会采用某些证明有效的新药。 护士进来送安娜到候诊室去。 英加搂住安娜,吻她双颊。可是,我妹妹一点反应也没有。“安娜,安娜,我 的孩子,我是英加,卡尔的妻子。你一定认得我。你不记得鲁迪了吗?本记得在花 园里举行的婚礼吗?就在格罗宁大街的家里?” 安娜的眼睛膝膝肌肽,恍若隔世。 “等你好了,我会来接你。母亲和我会来接你回家。” 我妹妹仍然毫无反应。英加又吻了她一下。 “医生,我简直不能相信这种情况,”她一边说,一边哭。 义她本来是个最勇敢、最活泼的姑娘,可现在……“ “这种病是叫人弄不懂的,魏斯太太。” “我这样做对吗?请你告诉我。也许她应该同她母亲和我呆在一起。可是,她 病情似乎越来越糟了,不那么活动了。” “这姑娘精神极其紊乱,简直是闹幻觉症。那种奇特的摇来晃去的动作——我 们称之为‘持续言语症’①,是一种精神极度不安的迹象。你把她交给专家进行治 疗,做得很对。” “交给”这两个字顿时使英加打了个寒颤。 “你随时可以知道她的进展情况。”医生说,“请代我问问你婆婆好。我记得, 她是个炉火纯青的钢琴家。” 英加心里想,他不可能是个坏人,也不可能是个会伤害安娜的人。他彬彬有礼, 有同情心,甚至还记得我母亲。他毕竟认识我父亲多年了。 “再会,安娜,”英加说。 安娜把眼睛抬起一会——仿佛在她那模模糊糊的心里看到了什么联系,认为有 个爱她的人在同她永别了。可是,她那双眼睛依然是朦朦胧胧,嘴巴松弛无力。 护士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便带她走出房间。 ①持续言语症(perseveration ):是一种精神病,患者言语反复不止;有时 患者也表现为死死想着某一件事,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