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年八月华沙 汉斯。弗朗克是波兰还没有正式并入德国的那部分地区的总督。他是一个肤色 黝黑、狂热的人,一张肉嘟嘟的嘴,尽量要表现得暴戾,冷酷,但是,我在他身上 看到有一种处处设防的姿态,一种懦弱。仿佛他是班级里一个聪明孩子,拼命想用 虚张声势的大话来制服恃强欺弱的人。 海德里希派我到波兰去看我们的“重新安置”计划进行得怎样了。我们正在把 成千上万的犹太人东迁,把他们集中在卢布林和华沙这些地方。 弗朗克一上来就给我个不好的印象,他嘲弄我是“海德里希的新伙计”,我听 到“伙计”这个词儿,心里很不愉快,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了。 “别生气,多尔夫少校。也可以这样说,是他的耳目嘛。 我想他是派你到华沙来检查我的工作,看看我是怎样在管理这个新区的吧。“ “实事求是地说,他倒是这样。第一,您抱怨说,您再需要四万个文职人员来 管理犹太人的流入和波兰的劳动大军;第二,您说在波兰,您拥有比党卫队更大的 一支力量。” 弗朗克把眼睛一眯。“是这样。我知道人们是怎么称呼我的。‘波兰太上皇’, 掠夺者。阴谋家。” “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说。我立即看出他并不是个可怕的人。“四万个 文职人员是绝对办不到的。让犹太人和波兰人去管理他们自己的人吧。咱们是要消 灭波兰的贵族、知识分子和有影响的神职人员。波兰的一般群众则将用来做强迫劳 动,犹太区的犹太人也将是这样。” “你这个毛孩子才二十八岁,倒是相当狂妄自大响,”弗朗克说。“海德里希 的确是上你当了。” “上当?” “我知道,你也象我一样,是个律师。咱们这个党不喜欢咱们。元首真想把德 国每个律师都枪毙掉。这些律师使他想到了犹太人。救了我的是因为我在二十年代 把一些大亨保释出狱,那时候,你连影子都还没有呢。” “我知道您早年为咱们这个党干过法律工作的情况。” “我也知道你是怎样拍海德里希的马尾的。我所要说的是,他雇用了一班优秀 的办事员。” 我脸上又红又热,血一直涌到颈脖,耳朵,双颊。但是,使我满意的是,我发 现,我并不害怕汉斯。弗朗克。他尽管负责着一个重大的工作,他却是个圈外人。 我从海德里希那里知道,实力才是基本的事实。如果你能对一个人拥有威慑的力量, 表示你能得到更高当局的支持,就可以使对方(不管他级别多高)想到,你不仅不 必害怕他,你还拥有摧毁他的力量,因为从长远观点来看,你将要打败他。 我当然不想做海德里希的镜子。他是个将军,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真正的领 袖。弗朗克嘲弄我是个“办事员”倒也说得对。但是,我在弗朗克的眼睛里看到了 自怜的神色,在他嘴上看到懦弱的神色。一点不假,他使我想到五年前我自己,在 纳粹党和党卫队撑我腰、教我使用权力之前的情况。 我把公事皮包往他写字台上一放,在那间巨大的办公室里彼此瞪眼相望一番。 办公室里挂着红、白、黑三色的纳粹党旗,好几张元首的巨幅画像; 我本来可以再意他一下,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事实上,党的核心层并不完全 相信汉斯。弗朗克。他动辄装腔作势地大讲要有法律,要有法律程序。我太清楚地 想起,海德里希总是劝告我,要我把在法学院学到的那些概念统统忘掉拉倒。同时, 弗朗克野心勃勃、残忍凶恶,没有操守,十分狡猾,在这几个方面,倒是没有人比 得上他的。他是个集各种邪恶于一身的人物。党卫队对此都很清楚,因此,有意要 使他顺从他们的意旨。 “把犹太人都扔到我身上来,真叫我厌烦,”他发牢骚了,这时,我正开始在 看海德里希的备忘录。“你们把这些肮脏的、满身疾病的犹太佬都塞到波兰来,叫 我怎样来处理他们呢?天呀,要是去年占领期间,党卫队一看到犹太人,当场就把 他们统统枪杀,那我们日子就好过啦。” “不良分子依然可以清除掉。共产党人,罪犯,捣乱分子。 犹太人嘛,暂时可以不要去动他们,因为他们是生产力,特别是在制造军用物 资上。而且,看在上帝份上,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的犹太区吧。咱们只是使用党卫 队员来厉行纪律,保管档案,完成任务。“ 弗朗克那反复无常的性格使我很难同他进行连贯的谈话。他虽说当过律师,可 是,他的头脑混凯他开始大肆叫嚷什么我们的“犹太人自治区”——华沙,卢布林, 罗兹,苏瓦尔,他把这些地方叫做应该加以摧毁的臭洞。 突然之间,他领我走到窗边,让我看强制犹太人在华沙犹太区四周构筑一道围 墙的情况①。他哼哼卿卿地说,这会毁了华沙的经济。犹太人掌握了犹太区外面的 主要工作。现在把他们都锁在那里头,他怎能使犹太区外面的工厂开工呢?我回答 说,那道墙,那些砖头,大小石子,混凝土砌成的大墙;是希姆莱直接下令构筑的。 等他又要张口叫嚷的时候,我坚定地说,把犹太人隔离起来,比经济方面的事 情还更重要。他得设法使工厂、商业运转,如果必要的话,没有犹太人也得干。他 在他那间巨大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靴跟在闪光银亮的地板上喀嚓喀嚓响。他过得 很好,把自己想象成个条顿骑士,一个中世纪的男爵,有一大批波兰奴隶侍候左右。 我让他大叫大嚷几分钟后,又念那个命令:在犹太区筑围墙。 他听了这话,抬起一只手指直指着我,管我叫做一个小厮,还高声叫嚷说,这 道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得再清楚也没有了。 “那么,请指教一下,弗朗克先生。” “我的意思,你的意思,从希特勒以下的每个人的意思,你都懂得太透彻了。 犹太人眼看非叫他们都消失不可。” ①一九四○年秋末,纳粹占领波兰一年后,党工队把大约四十万犹太人集中在 一起,强迫他们构筑一墙高墙,把他们围在周围仅二英里半,宽一英里的中世纪的 犹太区之内,同华沙其他区隔绝开来。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我表示他所告诉我的,正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的脸跟我的脸相距不过一英寸。他满嘴臭气。两只眼睛冒火。“消失。究竟 一个没有犹太人的欧洲是什么意思,多尔夫?我们把他们往哪儿送?送到月球上去 吗?” 这回我不逗他了。他比我自己所承认的,或者至少比我想说明白的——甚至比 我想对这个波兰大上皇说的都更接近于基本事实。 “也许我胃口比你大得多,”弗朗克咆哮说。“也许我不象海德里希那样抱骑 墙态度。不过,我不久前对我手下的人说,这也许是个把波兰三百五十万犹太人枪 毙或者毒死的问题,咱们迟早总要采取导致把他们斩尽杀绝的措施。” “我知道您已这样做了。这是违反命令的。” “命令,胡扯。” 他吓了我一跳。我们通常总是使用代用词,在最后解决这个词儿上绕圈儿,彼 此说起事情来,总不把它明说,所以听了汉斯。弗朗克这种直言不讳的活,使我吃 了一惊。为了振作自己的精神,我转而求助于文希曼所教我的东西——如果有怀疑, 就听从命令。大批杀人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如果不是真正的杀人,而是采 取保护措施,用预防剂对付传染病,又怎样呢?我把这些合理化的想法放在心里, 秘而不宣。 这样一些微妙的东西说给这个汉斯。弗朗克听,准是对牛弹琴。 他现在又在发牢骚——颓然坐进他那个雕花的宝座。一张大椅子里——说他是 被迫来干我们这种肮脏的勾当的,他并不喜欢这种做法。他说等到时候一到,他就 要“叫我们为此大吃苦头”。 我不禁嘲弄他那过分的自吹自擂——嘲弄他那非常爱好主张“公正合法的方式”。 我象个耐心的小学教师那样,向他引述海德里希的话。在第三帝国,旧的公正观点 早已销声匿迹了。我们警察部队就可以决定什么是公正的,什么是不公正的。 “面孔是多尔夫的面孔,可声音却是海德里希的声音,”他说。 我让他认为我把这当作恭维。我们喝了科涅克白兰地酒,他尽力想和解。我已 经使他心里有点害怕。他只得闭口不谈“斩尽杀绝”,修筑犹太人的围墙,强迫犹 太人干活,由他们自己进行登记,要作出安排再接纳几十万犹太人。 他唔唔啊啊地表示同意,请我坐上他那辆参谋本部的公车,到犹太区去巡视一 下。 华沙的犹太区是个沉闷而肮脏的地方,犹太人显然不能把他们自己的家搞得井 井有条。街道尽是瓦砾,到处都是垃圾。使我大为惊异的是,我竟看到了两具尸体, 躺在阴沟里,没有人料理。弗朗克解释说,这大概是乞丐,或者是无家可归的流浪 汉。也许是意志薄弱的人。犹太人据说都是以家庭观念浓厚著称的,而且热心救济 自己族类的穷人,可如今作为一个村社来说,已经垮了,他表示厌恶地说。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阴郁的环境中,却有一种要活下去的、不可思议 的活力。小贩推着车子叫卖东西。运货马车的车夫赶着车子辘辘穿过石子小街。老 人甩着双手,一边走进犹太会堂,一边只顾埋头谈话。妇女们推着婴儿车。 铺子里虽然昏暗肮脏,存货不多,却好象都还在做生意。我一反自己卓越的判 断,不得不认为,这些人有着一股生命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这么危险的道 理。 “这些该死的傻瓜蛋若无其事的照样生活下去,”弗朗克讥笑说。“他们日后 就会知道。” 这时候,出现了一桩古怪的事。 参谋本部的公车刚拐弯,碰上一辆满载木头的车子,一时挡了路,这时我看到 一个高个子,穿着一套深色衣服,头戴一顶黑色洪堡破帽,在我们前面,穿过马路。 他提着一只看来象是医生用的提包。 我一时间心想这是魏斯大夫吧,就是那个为我们家里人看过病,后来又照料过 玛尔塔的人。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当时他来为他的儿子求情。 那人并没有看到我,陪他一起的有另外一个人,穿得更寒酸,他们谈得很欢。 他们走进一幢挂着华沙犹太人地方自治会的牌子的大楼,我看不见他们了。 这倒是个惊人的巧遇——如果那人的确是魏斯大夫的话。不消说,我同他再也 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同我毫无关系。 他是属于过去的一部分。我记得,他是个相当正派的人,可也是个天真汉,有 个顽固的妻子,在他可以离开德国的时候,不肯离开德国。 我问弗朗克是否认识那个提着包的人。 他耸耸肩。“我不记得华沙的任何一个犹太佬。他戴着那顶怪帽子,看来象是 地方自治会的一个成员。那批该死的懒东西。还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好,否则,咱们 得枪毙他们几个推动他们一下。多尔夫,我在一些小城镇里,毙掉的地方自治会成 员,超过我份内应该毙掉的人数,因为他们总是故意拖拖拉拉。这整个事情就是这 么回事,对吗?不讲什么公正之类旧观念了。只有绞索和枪炮,对吗?” 我没有答腔。有一会儿,我摆脱不了那个高个子的形象。 也许他不是魏斯大夫。可是,如果是魏斯大夫,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看来他 并不象是遭到什么非常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