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最后我母亲终于被逮捕,押送到华沙去了。 我想她对大祸临头反而觉得挺高兴似的。虽然她本来可以在卡尔那个旧画室里 再待上几个月,但由于安娜的噩耗,她丈夫和儿子们又不在身边,她的心境在日益 恶化中。也许当时黑尔默斯家里有人“告发”了她。虽然英加的父母并不掩饰对我 母亲的憎恨,但英加发音说她父母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总而言之,她是在本城犹太区大扫荡时被抓走的,跟几百个柏林犹太人一起, 装上冷冻牲口车送往华沙,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妇女和孩子。 当我父亲听说有一个人名叫贝尔塔。魏斯,自称是他的妻子,已经到达犹太区 主要车站附近的转运站的时候,他正在犹太人医院儿童病房里工作。 马克斯。洛伊,印刷工人,我父亲一个老病人,急冲冲跑来通知这个消息。当 时,我父亲和一个名叫莎拉。奥勒尼克的女护士,正在千方百计地给那些病孩子寻 找食物和药品;他们每天都有死亡的,挤在一只冰冷的炉子周围呻吟着。他们无法 抗御正在犹太区蔓延猖狱的各种疫病。 洛伊硬说他看见了我母亲。我父亲立刻离开了医院,一溜小跑来到了车站登记 处。 这样,就在我父亲被放逐一年多之后,他们俩终于又团聚了。 我母亲写给卡尔的那些信(分明从未付邮,或者退回过,而是由英加妥为保存 的),流露出她对我父亲的真挚动人的深情。她在孩子们面前总是很拘谨的,可以 说真不愧为一位老步兵军官的女儿。 但在那些信的字里行间,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在一封信里就这样写道: 也许这都是我不好,亲爱的卡尔,结果使你象现在那样怕羞,而且我还要说— —竟象受压抑似的。我对你亲爱的父亲那种深情厚爱,从来都没有外露出来,对我 的孩子确实也这样。这并不意味着我根本不疼爱你们,或者说我不疼爱他。叫我怎 能不疼爱你们呢?你父亲完全是个好心人,他那善良品格是大家公认的。即使对待 他的病员中出身最卑贱的人,还有最可怜的乞丐、坏人以及其他病人,他还是尊若 上宾地替他们治病。而且干脆不要他们付诊金!此外他还有很大能耐,从不训诫他 们呢! 他有时候难免叫我感到惶惑不安,而我知道他这个人可比我强。在我对他的爱 情之中还饱含着一种莫大的惊奇,一种对他那持之以恒的善良品格的敬畏。你的身 上也有这样的品格,卡尔…… 我母亲平素总是不会把她的深挚而又炽热的感情外露出来。原来她是个独生女, 在温室氛围里由严厉的父母抚养大的,对接吻、搂抱之类向来经心在意的,更不用 说在大庭广众之中作出有关两性的暗示了。 可是现在她和我父亲一点儿都不言臊,就象年轻的情侣那样接吻了。他说她至 今还是一位遵守法律的柏林人,嘲笑她硬是要排队去登记。他说即使在这个可怜的 华沙犹太区,那些官僚也是昏庸无能的,她尽可以等上一段时间才去登记,他们不 妨趁此坐在一家权充的咖啡馆里,当作下榻在阿德隆大饭店里。 “哪儿有犹太人,那儿就有地方可供人们想坐,握手言欢,”我父亲说,“即 使是一家根本没有咖啡的咖啡馆。” 他们俩相互望了一下,看来都苍老了。苦难折磨了他们,在他们脸上刻满了皱 纹。 “有些事你瞒着我不说,”我父亲说。他了解她的心情和反应。 “约瑟夫……安娜死了。” 于是,她就把那封奇怪的来信,以及安娜因肺炎死在疗养院的经过讲给他听。 她说当时英加还想方设法去多打听些情况,去寻找安娜的墓地,但碰了壁。 我父亲听了放声大哭,抑制不住他心中的悲痛、而我母亲却对他谎报了安娜致 死的原因和经过。至于当时安娜怎样遭到一伙喝得酩酊大醉的流氓奸污,因此得了 忧郁症的事情,对他根本只字未提。 “一点儿痛苦都没有,”我母亲说,“医院里的人都说那些药物减轻了痛苦, 她死得十分太平。” “这个说法我可不信,”他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孩子啊,我的安娜。他们到 底要咱们什么呀?他们要咱们缴出什么东西呀?非要咱们孩子的性命不成?!” 当我母亲谎报安娜的事情的时候,我父亲只是耷拉着脑袋。双手紧紧地捂住眼 睛,久久地一言不发。他是一位非常高明的内科医生,对于安娜仅仅得了肺炎这种 说法,他是不会相信的。他竭力用医学分析来缓和他心中的无限悲痛,他坚持说这 种精神病通常都是由于某种精神上创伤而突然引起的。 莫不是安娜出了什么事情?没有啊,我母亲这样回答——只不过是日子长了, 郁积成疾罢了。 他哭了,“她是活生生给他们杀害啦。” 如今他才懂得:咱们——魏斯一家,还有欧洲的犹太人,怎么也逃不了含垢忍 辱和严刑拷打的命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怎么也驱散不了他亡女的幻影。 我母亲千方百计地想岔开他的话题。她就问到华沙犹太区的情况。在那里他有 工作做吗?他们住在哪里?由于她充满着无限乐观主义精神,总是看到光明的一面, 所以,她说她要自告奋勇地到学校去教书。她听人家说犹太区各个学校尽管一切都 被剥夺殆尽,却还是生机蓬勃,充满着孜孜以求的学生。她很高兴去教音乐课,说 不定还乐意教文学课哩。 我父亲听后虽然表示同意,但他怎么也不忍心放过安娜这个题目。“我可不信 她已不在人世间了。你可没有全部告诉我。请问这家医院在哪儿?谁是内科医生?” 她握住他的手。“约瑟夫,如果你认为男还能顶用的活,那你就哭吧。不过咱 们的女儿反正也哭不回来了。也许…… 也许……哭一场总要痛快些。“ “痛快些吗?活着总是比死了要痛快些。” “我不大清楚。别的事情可别问我了。” “那么儿子呢?” “卡尔至今还在监狱里。是的,他总算活着,还能凑合过去。英如说他仍然在 想方设法去探望他,想去托人帮帮忙,把他放了。” “鲁迪呢?” “走啦。咱们的野孩子,马路英雄。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出走,给我留下一个 条子,说咱们不用替他犯愁,他不会干脆等着,让他们给抓了起来的。” 我父亲摇摇脑袋说,“我心里可惦着他们呢。过去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开怀畅谈 过,也没有跟他们好好地玩个痛快。如今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跟咱们俩待在一起,这 样我就有可能来弥补一下。记得有一次,我叫鲁迪大失所望。那时,他生平头一遭 当中锋,参加一次盛大的球赛。他才十六岁,全队数他最年轻。偏偏就在这个时刻, 我要赶去参加会诊。当时虽然他说他不会计较,不过我知道他是耿耿于怀的。” “等到这一回结束以后,咱们会给他们全补上。” “对,对,不用说,咱们一定会说到做到。咱们连遭不幸,现在就不必详谈了。 要知道,有千百万的人处境比咱们还糟呢。 咱们至少还有工作做,有饱饭吃,还有一个地方住住。“ 他们俩站了起来,打咖啡馆里走了出来,手拉着手,就象一对年轻的情人。 “约瑟夫,”我母亲说,“我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爱你呢。” “我可也是这样哪。老天呐,我一眼望着你,就看到了安娜。” “可你不必再放声大哭啦。”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臂。 “那现在你总可以带着我上那个雅致的公寓房间去了吧。” “我说恐怕那里只有一个房间——就在老药房楼上。” “那里没有钢琴吗?没有‘贝希斯坦’吗?要是没有的活,我大概会离开你的。” “没有钢琴,”我父亲说,“只有一个人的回忆。” 大约在圣诞节前,英加收到海因茨。穆勒中士的一封信,通知她到布痕瓦尔德 去。他在信上虽然写得很含糊,但暗示他可能作出安排,让她见到卡尔一面。他虽 然没有打包票,但他至少可以试试看。他还嘱咐她看后把信烧掉。 我嫂子是一个勇敢而又顽强的女人。她打扮成一个走远道的,穿着皮靴,背着 帆布背包和棍棒,毫无惧色地迈步走近集中营外面的栅栏。对于工人阶级出身的人, 对于独立生活、足智多谋的妇女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英加真可以说走在她的时 代前面。 当然,英加立即被全副武装的哨兵拦阻。她只能看到双股铁丝网,一道高高的 栅栏,一些了望塔,而且四周围还有一条深沟。 她站在拘留营那冰冻的土地上,远远可以看见许多穿着条纹囚衣的男人慢腾腾 地移动着,用大镐和铁锹在地上不停地挖凿着。 一个党卫队的士兵朝前奔过来要把她撵走,但她一个劲儿要求见她的老朋友— —海因茨。穆勒中士。那个士兵不免被她那种强硬的态度所吓倒,一面给穆勒打野 战电话,一面警告英加到集中营外栅栏外面去等候。 穆勒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一面把他的腰带扣紧,一面用手把他的头发找得整 洁些。他满脸堆笑,态度亲切,近乎圆滑。 穆勒把那个好奇的哨兵给打发走,然后伸出胳膊来欢迎她。她闪开了。 “那么说,你收到了我的信。” “是的,”英加说。 “亲爱的姑娘,近来你好吗?可尊敬的魏斯太太。” “我可好极啦。我上这儿来看望卡尔。你在信里说你愿意给安排一下。” 穆勒抬头望着远处,看到在凛冽的寒风中露天干活的人们。英加至今还记得, 那天空气里还闻到湿雪的味儿。 “现在规章越来越严格哪,”他说,“关在这儿的那些人又不是归我直接管的。” “那么你干吗要骗我?” 他那眼光不好意思跟她的眼光相遇。“我觉得那是讨好你们呗。讨好老朋友等 等。” “我要去看望卡尔。” 穆勒抓住她的胳膊。“你还害怕我吗?” “不怕。说到你呀,还有象你那一号的人,我可了解得太透彻啦。见你那一号 的人,用不着害怕。这一点我的小叔子最清楚。” “哈!那个傻呵呵的足球队员。他们会把他抓住,也给管了起来。” “带我去见卡尔。” “来吧。咱们到警卫室去谈谈。那里有一个会客室。” 穿过一道边门,他领她走进一幢类似营房那样的大楼。 她一看就知道它压根儿不是一个“会客室”,而是他的私人卧室——一张床, 一只桌子,一些椅子,墙上还有一些照片。 “这是你的房间吧,”她说。 “请,请。有客来总是欢迎的。请坐下。” 英加坐了下来。 “抽烟?”穆勒问,“来一点儿科涅克白兰地好吗?我们这些勇敢的士兵正在 看守德国的敌人,可没有比这更美的差使呢。我们在这儿干的,跟他们上前线,还 不是一个样儿。” “我上这儿来只有一件事,就是探望我的丈夫。” “再来一点儿咖啡吧。要知道不是代用品,是地地道道的咖啡。” 她摇摇头。 “哎呀,黑尔默斯家的人就是这么一心一意。”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接着开 始抚摩她的脖后。 她忍受了一会儿,他的手这才移开了。于是她问,“他怎么样?” “我担心——不太妙呀。他在营房里找来一些麻烦。打架,还偷东西吃。我不 大清楚。他们不准他在裁缝工场里干那种轻活,现在他是在露天采石场干活呢。说 实话,他和他一个朋友,叫魏因贝格的犹太佬,还吊起来一阵子呢。” “啊,我的上帝。啊,我那可怜的卡尔。” “是的,在那儿抡着大镐和铁锹可不是请客吃饭呀。警卫人员不准他们磨洋工。 他们往往干到栽倒在地上才完事。唉,眼看冬天来到……” 英加站起身来,真是怒不可遏,但还是压住了心头火,“你跟我撒谎啦。好一 个我父亲的知交呀!你叫我上这儿来是假的。我还是见不到他呀。我知道他一直要 干到死了完事。你们这儿的情况我早就听说过啦。” “胡说。你干活,才凑合着过去。你不干活,就自找麻烦。” 英加是深深地爱我哥哥的,一想到他在受苦受难,那个弱不禁风的丈夫在冰天 雪地里开凿石头。遭到殴打,整日价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不免也会使她的钢铁意 志为之动摇。她用两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轻轻地哭泣起来。 穆勒正面对着她坐在床上,一只手轻柔地搁在她膝上。 “别哭啦。我会帮助你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掉了眼泪怪害臊似的。“怎么啦? 你可以求求上面把他放了吗?“ “我只不过是个中上呀。但是……我愿意把你的一封信交给他。” “你愿意吗?” “再把他的信带出来,邮寄柏林。” “那我可要感谢你啦。” “为了你,英加;黑尔默斯,那是一大荣幸。”他一手托起她的下颔。英加至 今还记得:原来他是一个大老粗,从前在工厂干活的工人,当时那只手却柔软得出 奇——好像近年来轻松惬意的生活使他完全变了样。他身上还发出一些男用香水的 香味。 然后他就跪在她跟前。她缩了回去。 “请千万别那样,”他说,“我不是什么妖魔。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在完成一 种任务呢。” “你们这一号人干的岂止是一种任务。” “你们这一号人。现在全民族正在为它的权利、为它自身生存斗争,你竟然也 要指责吗?总得有人看管国内敌人才行。” “老天爷呀,穆勒,别跟我来那一套什么党纲的演说。” “好。咱们就不妨叙叙私交吧。你认识我已有很长时间。 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也是你弟弟的老朋友。我参加你的婚礼。你跟那个出身 名门的犹太人结婚时我在一边看着。而我呢,我是什么玩意儿?当了一辈子工匠, 书本从没沾过边。难道为了这个缘故,我就得给人家奚落、嘲弄吗?英加,说实话, 我可要比那个……那个……更爱你呀。“ “别扯这个穆勒。” “这可是说的实话呀。当年眼看着你跟他交换戒指的时难,我五脏六腑里可简 直难受死啦。要知道你本该做我的老婆才对” “请别谈这个,好吧。我随身带着一封信。劳驾转交给他。”她打开帆布背包, 把那封信取出来。交给了这个党卫队队员。 穆勒瞅着那封信,好象信上面有毒似的,或者一到他手里就要爆炸啦。“得啦。 好危险的买卖呀,英加。不过,为了你……为了你一家子,……海因茨。穆勒也就 豁出去了。” 就在这个时刻,他脱去了他的紧身上衣,把它撂在一张椅子上。这时英加起身 要走。他站在门口挡住她去路。然后,他逼她到床沿跟前。 “你的那个卡尔,”他说,“昨天我见到了他。他脸色真吓人。在采石场里再 也捱不了几天就要死啦。” “你不是说过他还能凑合过去吗。” “我可不是存心要你心里难过。但是,现在我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活。他们那 儿每天都有人死在外面哩。” “帮帮他的忙,我求求你。” 穆勒开始脱去衬衣。“我的势力可不止刚才说漏嘴的那一点儿。要是咱们达成 某种协定的活,我就把他调出采石场,调去干甚至比裁缝工场还要轻松的活儿。他 们在这里设立了一个画室。他去那里可真是十全十美啦。” “什么某种协定?” “我想你心里明白呗。”他解下腰带。 “你这个狗崽子!” “唉,天寒地冻在那里开凿右头,再过一个礼拜,他岂不是成了又一个犹太死 鬼呀。” 这时,他刚刮过脸,身上散发出廉价男用科隆香水的味儿,走近她身旁。他开 始用湿粘粘的两片嘴唇往她脸儿上乱抹起来…… 她心中感到厌恶。 “我爱你,乖乖,”穆勒自言自语地说。他这会儿正跌跌冲冲地走到那间小浴 室去。“我爱你。不久你会再来的。你会爱我的。” 他压根儿没有答现他,只是心里在琢磨着:也许我先宰了你。 我记不清楚当时海伦娜和我究竟花了多长时间设法越过国境,进入未被纳粹占 领的那个地区。我们又一次四处飘泊了。幸亏他精通各种语言——捷克语、德语, 后来她还会说一口顶呱呱的俄语,真是帮了大忙哩。那时,我就装扮成一个健头傻 脑的庄稼汉,尽量少说话。 有一天,大约是在一九四一年一月风我在一间废弃的谷仓里宿了一夜以后,就 去向一个老农打听。他告诉我说正南方向的边境那一带好象岗哨比较少。他说那里 有一条岔路,右侧通往一片密林,到了那里就远远可以望见匈牙利东部,甚至还有 蒂萨河的河湾。那是一个平坦的、树木葱笼的地区,他说,人们不用费多大劲就可 以发现铁丝网。 当夜幕降临时,我带领海伦娜来到了老农所说的那个地方。我练就一对夜猫子 眼睛。夜里我可以看得见东西,几乎凭嗅觉就摸得到路,来到河边、农庄,以及有 人聚居的地方。 人的臭味在旷野里特别容易闻到。 我们就是匍匐爬行,穿过了密匝匝的矮树丛,终于来到了一道四股粗的铁丝网 跟前。这时,铰断铁丝的刀具就派上用场了。不到几分钟,海伦娜和我就仰面躺下, 让脊椎骨紧贴着地面,蹬着脚丫子前进,身上也不知道被多少铁刺和荆棘所戳破, 终于进入了匈牙利国境。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快要走近哪一个村子,更不知 道我们还会碰上什么事情。 我打头阵,她跟在后面。我的鼻子突然闻到了人的味儿——可来不及了。一个 人已从树背后大步走来,正把一支短步枪捅着我的肚子。他是一个矮胖子,身着灰 绿色军装,脚穿皮靴,头戴尖顶军帽。 “靠着大树站住,”他说。 海伦娜气喘吁吁。那个人说的是德语,但我可以十拿九稳地说他决不是一个德 国人。是一个匈牙利边防哨兵。德语在边境地区都是通用的。 “通行证,”那个哨兵说。 “我们丢啦,”我说。 “举起手来,”他说。他一只手抱住步枪,一只手用手电简直照着我们。“你 们上这儿来干啥?” “劳驾,”海伦娜说,“我们正想方设法到南斯拉夫去。到沿海地区去。给我 们一个机会吧。” “我们可以给点钱,”我撒了个谎。其实我们早已身无分文。 “妈的犹太人,”那个匈牙利人说,“你们妈的犹太人都是一个样。你们以为 连这个世界都买得起。” 我打量了他一番。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大肚子。矮脚。看来是个软蛋。要是 我出其不意搞他一下子,该有多么痛快。 “让我们歇一会儿,”我说,“我们可不想伤害哪一个。一、两天以内,我们 就可以到达南斯拉夫。” 那个哨兵用他的步枪打了个手势。“开路。你在头里,娘儿们跟在后头。如果 你想耍小聪明,我就毙了她。快上路。” “可你带我们上哪儿去呢?”海伦娜问。 “边境监狱。每隔一、两天,盖世太保派一辆卡车来,把犹太人、共产党员和 其他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流浪者统统都给收罗起来。” “盖世太保?”她问。 “没错。我们跟他们可没二话。我们很高兴把几个犹太人送回去。” 他就这样把我们押走了。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想必走了大约一百英尺左右。 我们两边那些光秃秃的村杠枝都长得粗壮,地面潮泞泞的。有许多常青村——松树、 云杉——因此我们占的地形必定比我原来估计的高。在远处,我看见了一个带着条 纹标志的哨所的轮廓。又有一个火光突然亮了一下。 有个什么人在召唤。 “拉霍斯?你好呀?” “好,”押送我们的人回答说,“又逮住了两个呐。” 这时,我突然把她推到一旁——用力太猛,害得她的臀部和腿部留下一个月的 青肿——接着往她背后的那个人直扑过法。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揍他——胳臂、头 部、胸部,噗的一声,他终于栽倒在地上。我抓住了枪和手电筒,紧接着在他胸部 踢了两脚,又在他头部踢了一脚。 另一个哨兵——就是在哨所里的那个——开始嚷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开枪。那 个押送的人正要站起身来,我马上又给了他一下子,正巧狠狠一脚踢中他的下巴, 终于把他踢倒在地。 “拉霍斯?出了什么乱子呀?”另外一个哨兵在叫唤。 我们听见了他的皮靴声音,还有踩断树枝的声音。 我勃然大怒,举起步枪对准拉霍斯的脑袋,拉开了枪栓。 我就这样叫这个杂种的脑袋开了花。这是对世界上仇恨犹太人的那些家伙的部 分报应。接着我就转过来收拾冲着我们奔过来的那个家伙。 “不行,不行!”海伦娜尖声叫嚷了起来。 我并没有开枪。但是我抓住了她的胳臂。我们俩拼命奔向不久前刚穿过的那道 铁丝网。我们跑呀跑的,好象从没停歇过。当可恶的村极枝扯破了她的脸孔和缠住 了她的衣服的时候,我就把她拉了出来,而且树根不时绊住脚。 “快跑,乖乖,快跑呀,”我嚷道。 “跑不动……跑不动呀……” “你得快跑呀,要不就没得命啦。” 另一个哨兵显然已停下来察看他的同伙——就是脑袋被我当足球踢的那个家伙。 “该死的笨蛋犹太佬!”他大声嚷了起来,“你们可跑不了啦。” 刹那间子弹呼啸而过,砰砰地在我们周围响个不停,树枝也打断了。但他是在 乱放枪。我硬要海伦娜弯下身来。子弹声冥然而止。他不想再钉住我们啦。不久前 他亲眼瞅见他的弟兄怎么给我收拾了。而且他也明白我手中有武器。我打小时候起 就懂得,这一伙恶棍畜生都有这么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他们认为自己将面临一 场光明正大的搏斗的时候,或者说处于不利的情况下。他们就犹豫不决了。 “别再跑啦……别再跑啦……”海伦挪哭了起来。“鲁边……停一下吧……我 胸口可难受极啦……” 我们靠着一棵松树歇了一会儿。松村校的那种清香,不由得叫我回想到当年我 们一家人欢度寒假的情景,那时我年纪还很小。妈妈、爸爸,和我们兄妹三个:卡 尔、毫娜和我,下榻奥地利饭店,还一块儿学滑雪、溜冰。 “够了,够了,”我不免有点儿生气地说,“咱们非得马不停蹄似的跑才行。” “别……别……别再跑啦……”“她正在歇斯底里发作起来。”咱们可完蛋啦, 鲁迪。“ “不。我决不投降,宁愿让他们把咱们杀啦。” 我眼望着这支步枪。它好象是一支卡宾枪,装子弹的一个弹夹很大。 我抓住了海伦娜的胳膊,我们掉转方向又上路了。我立刻发现那道铁丝网看来 好几处都被铰破,好象有人走过我们不久前走过的那条路线。于是,我们顺着那条 路线走去,毫不费劲地打某处坍倒了的铁丝网里穿了过去。 “多有意思呀,”我说,“我想咱们又回到了捷克斯洛伐克啦。” “那有什么关系,鲁迪?”她哭了。 “我可说不上来。”我握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抱着她,吻了她的前额,竭力安 慰她,叫她不要哭了。“咱们还得再试试看呢,海伦娜。我可不准备替他们去送死 哪。你必定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