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一年四月柏林 目前到处——至少说在政府圈子里——都在议论上个月元首发布的所谓“政治 委员命令”①。它将使我们这些人都深深地给牵连进去。 当时我没有出席这个会议,因为它多半是为大约二百名高级军官召开的。俄国 “从波罗的海到黑海”大规模入侵已迫在眉睫,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①一九四一年三月初,希特勒召集三军首脑及高级将领谈话,明确向他们交待 在占领俄国后可不受限制地采取任何手段。 他说对苏战争不能以侠义方式进行。这是一场意识形态和种族差别的斗争,必 须以空前的、残酷无情的严厉方式进行。 所有的军官必须抛弃过时的思想。他又特别指出:政治委员是跟国家社会主义 背道而驰的意识形态的传播者。因此要消灭政治委员。这样就发布了所谓“政治委 员命令”,虽然受到一些将领反对,但还是大规模地执行了,以致造成了恐怖统治 与几百万犹太人惨遭屠杀的空前浩劫。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希特勒谈到了以下这几点意见:同苏联进行的这场战争将不同于过去历史上的 任何战争,因此不能用“侠义方式”,(他的原活)来进行。布尔什维克—犹太人 知识分子非得彻底加以消灭不可。(一个低级军官曾经指出,在布尔什维克统治集 团和政治委员中许多人都是大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亚美尼亚人,还有什么人只有 天知道了,这个低级军官一下子就给封住了嘴。) 大规模“消灭”德国的所有敌人——犹太人、布尔什维克、教士、政治委员、 知识分子——这个任务,是如此之重大,所以就不能把它交给军队。这个情况是海 德里希脸带狞笑告诉我的,他说那些军队领导人约德尔、凯特尔,以及所有那些不 可一世的典型人物只好接受,有如孩子们吞服蓖麻油一般。他们一方面对这种丧失 权势的主张表示十分痛恨,另一方面他们又因未承担只有我们党卫队,我们大无畏 的“黑老鸽”才敢于承担的那些任务而感到莫大宽慰。 关于大规模屠杀平民、俘虏以及任何间接符合元首提出的格杀不论范围内的人 物这一行动计划,在那个会议上,根本没有一个人提出过抗议。凯特尔,那个超级 婊子,就这个命令曾经大肆发挥,说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及其部属将负责执行 “两个敌对的政治体系之间必将展开的这一最后斗争所不可缺少的那些任务”。这 些可谓匠心独运的词句无非是在说明:屠杀犹太人的任务将交给党卫队去执行。 (这些字眼我仅仅私下里在日记中使用;至于在备忘录中,或者甚至在谈话之间, 我可不敢使用这样的词句。) 为了执行这个“政治委员命令”,海德里希这个一贯出色的组织者,拟出了设 立四个特别行动队的一项计划。他将苏联划分成四个管辖区。这四个特别行动队分 别定名为A 支队、B 支队、C 支队、D 支队。至于净化以上这些地区的任务,将由 各有关特射行动队的司令官完全负责。 现在我们实际上就是机动杀人队,准备把大批大批德国的民族敌人和政治敌人 干掉。我们马上获知,那支英勇无畏的德国武装部队曾经以它的侠义传统而感到如 此自豪,现在它不仅不来妨碍我们,而且十分乐于帮助我们,有时候还参加消灭这 些文明大敌——劣等人种——的血腥勾当。 在叙述这些计划的时候,我脑际想起了一些什么东西呢? 首先,是艾希曼的座右铭——服从。但是,即使服从也必须对此刻正要服从的 何种命令有所了解。而今天,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我懂得我们奉的命令是一 项囊括全球的计划的一部分。要是愿意,可以说是一种总的看法。如今我必须把个 别的犹太人的概念从我头脑里统统给抹掉。他们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相反,我必须 时刻想到元首为一个新的欧洲,其实是为一个新的世界所制订的宏伟计划——由天 底下最优秀的人民,我们雅利安人来统治全世界,其指导方针不是一些软弱无力的、 老掉了牙的思想概念,而是由实力、意志、纯粹种族世系与无限权力所构成的新秩 序。 写到这里,这些字眼听起来不免跟我有点儿格格不入。但是,如今我才看到了 这些概念的深刻的历史合法性。毕竟当年美国殖民主义者也是大批杀戮印第安红人, 这才建成了一个新的、强有力的国家。英帝国也不是靠善良的辞藻和施粥厂建立起 来的。是在祖鲁人①和印度人,不管无辜者也好,还是反叛者也好,都被打得个落 花流水以后,这才创立了一个巨大的商业体系。 而元首的目标,却是远比一个仅仅由工厂和农场组成的帝国更为冠冕堂皇。它 体现了人类精神世界里的最高理想。 犹太人档住了我们的路。所有一切悲观失望的思想情绪,以及所有一切陈旧的、 毫无用处的基督教的悲天悯人的观念,必须统统丢掉。这一点今天我理解得比过去 任何时候更要透彻。不用说比那一天我走进海德里希的办公室,举止行动象一个涉 世不深的孩儿的时候要好得多哩。 为了公开宣布有关设立特别行动队的事情,海德里希以东道主身分在他的司令 部举办了冷餐会。当时气氛随便,毫无拘束。没有宣读命令,也没有发布命令。谈 话自由、友好,可也是老生常谈。我们彼此之间都很了解。墙壁上有一幅苏联大地 图,这位首长不时在这幅大地图上面比划着,说明应该怎样把苏联瓜分成几个块块, 作为我们特别行动队的作战地区。仅仅这幅大地图就给人暗示出,这可决不是一次 社交性的聚会了。 一位德国高级军官竟然在我们队伍里有着如此之大的诱惑力,我作为一名低级 党工队员,看到了这种情景,也不免感到惊喜交集。在这些新任命的队长中间,许 多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过去我仅仅从一张档案卡片上、一份书面文件上才读到过他 们的名字。海德里希这会儿正在大肆吹捧他手下的、即将负责实现“没有犹太人” 的欧洲这一任务的那些部属。 ①东非班图族的一个分支。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比如说,布洛贝尔上校,”海德里希这会儿正在说话。我们大伙儿正在喝着 精制法国香槟酒。他指着他的酒杯说,“就是一位有名的建筑师。” 保罗。布洛贝尔,身体有点儿超重的样子,是一个相当受吵闹的、有酒癖的家 伙,这时点点头。“是给俄国的犹太人搞独出心裁的设计呢,”他说。 海德里希继续说下去,“奥伦道夫上校是一位律师——跟你是同行,多尔夫— —同时,又是一位经济专家。魏因曼是一位内科医生。克林格尔霍弗尔是一位歌剧 演唱家。而我们的活宝贝——比贝尔施泰国,早先是路德教教长呢。” 这真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外国报刊总是不遗余力地把我们描绘成杀人不 眨眼的刽子手。我希望他们也能够看到我们行列中军官的高贵素质。 “比贝尔施泰因,”海德里希逗着他说。“给我们说说你离开布道坛时搞的那 个组织吧。它叫什么玩意儿……嗯?” 比贝尔施泰因上校满脸通红说,“普爱同志会。” 奥伦道夫格格大笑起来,“究竟什么是普爱同志会呀?” 比贝尔施泰国知道这分明是在逗弄他,可是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一个逗人喜爱 的人。我们深知我们面前的任务重大,因而团结一条心,真可以说亲如手足。“我 觉得很有必要搞一个民间组织,把它就当做教会的外围团体,以便通过基督教信仰 来促进人类之爱。” “那么干得又怎么样呢?”布洛贝尔问。 “恐怕很糟。我终于加入了党卫队,原因就在这里。我早先是一位牧师,现在 我于这个新行当啦。” “你还在传播福音,嗯,比贝尔施泰因?”布洛贝尔嘲笑道。 “唔,在这儿可不必传播福音啦,”那位昔日的教士说,“咱们大伙儿都已改 宗一种新信仰哩。” 布洛贝尔听了格格大笑,甚至象奥伦道夫和阿图尔。奈比上校那样更为严肃的 人也都禁不住笑了。虽然看来海德里希听了以后也并不感到困惑不安,可我看不出 他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一种新信仰,说得一点儿不错呀。”我说,“咱们大伙儿可都是门徒呢。” “听多尔夫上尉讲呀!”布洛贝尔扯着嗓门说,“要是这样,请问哪一位是彼 得啊?” “我就是‘怀疑的’多马,①”奥伦道夫说。 “只要咱们这儿没有犹太就得啦。”我说。 布洛贝尔悄悄地向我投来轻蔑的一瞥。他喝醉了。在这个冷餐会上,他总是唠 唠叨叨地胡扯什么法国香槟酒,波兰火腿,比利时菊莴苣色拉,还有什么荷兰奶酪, 等等。当时唯独短缺的是俄国鱼子酱,布洛贝尔说,要不了多久就会源源不绝地来 到。 “竟然会有犹大吗?”布洛贝尔又问了一遍,“在咱们这个特别行动队里?” “我满有把握地说不会有什么叛逆行为的,”海德里希心情高兴地说,“多尔 夫上尉刚才提到的那些活,我相信,有必要保守秘密。” ①耶稣门徒之—,据传说因他拒不承认耶稣复活,故有“怀疑的” 多马之外号。 “对这些任务怎么保密呢?”布洛贝尔坚持问。 “没有书面命令,”我很快地抢上去说,“也不要提到元首。 同军队取得充分合作。重新安置规划必须迅速、彻底、不留痕迹地搞起来。甚 至在偶尔谈话之间,不用说在书面报告中,凡是明确叙述特别行动队将要进行工作 的那些字句,“我们都不得使用。” 奥伦道夫上校戴着一副眼镜,长得潇洒漂亮,真不愧为一个投笔从戎的典型人 物。他在玻璃杯旁边轻轻叩了一下。“那可能不太容易啊,”他说。(他不仅是一 位律师兼经济学家,而且还是一位法学博士呢。) “没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说。 奥伦道夫直盯着我。他不免有点儿生气。归根到底,我不仅是一个低级军官, 而且还不过是一个法科学生呀。 布洛贝尔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肘,领着我从众人那里走了出来。这时大家又在嘲 弄比贝尔施泰国的牧师生涯。奥伦道夫正在盘问他一个有关基督教赞同反布尔什维 克措施的理论性问题。 “我听人家说起过你,多尔夫,”布洛贝尔说。他说话时带着一种自卑的声调。 而他说话的声音却是软绵绵而又富于弹性似的。“海德里希的监听员,还兼坐探。 人家跟我说你曾经大声呵斥过汉斯。弗朗克,震得他耳朵里嗡嗡直响。” 我从加入党卫队以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有一件事情就是哪怕你感到恐惧,也永 远不要露出恐惧的神情。布洛贝尔的级别比我的高,并且战地工作经验也很多,不 过我跟海德里希关系密切。 “你听到的情况失实,上校,”我说,“弗朗克总督和我有过一次富于建设性 的有益谈话。” 海德里希把我们召集到俄国大地图跟前的时候,他正信口说得起劲,嘿嘿冷笑 一下,准备反驳。 “一个大的地区,”海德里希说,“还有一个甚至更大的任务。为此要求你们 拿出效率和成果来。你们的一言一行将会受到严密监视。这位多尔夫上尉将以我办 公室巡日代表这种身分派到俄国前线去。” “兜售什么玩意儿?”布洛贝尔突然脱口而出,“是灭绝计划吗?” 在场的人们中间响起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我可没有跟着一块儿笑。 “你用的词儿可得小心,布洛贝尔,”海德里希说,“你今后要把你们的活动 和作战情况通知多尔夫上尉,但是书面的东西你要尽可能少搞。” “那我可不可以提个建议,阁下,”我找补着说,“元首的名字可不能提到。 元首本人虽然使将领们深深明白他的意思,他可没有把他脑子里所想到的事情写在 纸上啊。” 这时,我可以看到他们,那些形形色色的上校和少校们,那些将要当特别行动 队的头头们,显出一种掺杂着敬意、不信任和一点儿惶惑不解的神情直瞅着我。他 们中间有些人曾经听人说起过海德里希办公室的这个出色的年轻小伙子,而且有些 人从前还碰见过我,哪怕时间很短。这会儿他们正上下打量着我,看来他们心里可 不是挺高兴的。 我可以发誓说我耳听得奥伦道夫给布洛贝尔嘀咕着说,“今后得把他干掉。” 海德里希转过身来对着墙上地图。“咱们打进去以后,俄国前线就有一千多英 里得应付,”他说,“波罗的海到黑海。” “可咱们特别行动队不是总共才三千人吗?”布洛贝尔问。 “那是挺棘手的事儿,上校,”我说,“这个计划包括吸收那些同情咱们的地 方民团——乌克兰人、立陶宛人、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人。他们将乐于帮助咱们重 新安置犹太人这一工作。” 别看奥伦道夫是一位律师,这时却摇摇脑袋。“请允许我发言,将军,这些行 动尽管经过深思熟虑,但是比仅仅是重新安置的问题可要复杂得多哩。把犹太人驱 赶到华沙,或者说卢布林,或者说一些集中营,是一码事。可这是另一码事。”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要更简单哩,”海德里希说,“他们的吃呀、穿呀、 看病呀,咱们就不必都管啦。” “是的,可是想一想堆成山的弹药箱吧,”布洛贝尔一边笑,一边说。谁都没 有跟着他一块儿笑。 海德里希喜欢奥伦道夫。他这个人看来跟我非常相象——认真、精细、善于分 析。“奥伦道夫上校的话很有道理。 要记住咱们的作战行动,关键在于灵活性。一个地区只要被咱们的军队一攻占 下来,咱们就非得后退一步不可,准备搜捕布尔什维克、政治委员、犹太人、吉普 赛人以及任何不受欢迎的分子。军队将跟我们通力合作。它已接到了元首的“政治 委员命令”,而且甚至对此还有所补充改进。多尔夫,给他们念一下军队那道最新 命令。“ 我走到我的公事包那里,找到了这位首长刚才提到的那份文件。“‘根据元首 于一九四一年三月的命令,关于处理政治领导人员等的总指示。已列入的十一种苏 联人均属我国管辖范围’。” “管辖范围!”布洛贝尔大声嚷了起来,这时他已喝得烂醉如泥,“一道壕沟 和一挺机枪呀!” 。我们根本不理睬他。我继续念下去,“‘上述十一种人,包括犯罪分子、吉 普赛人、苏联党政官员、宣传鼓动工作者、共产党员,以及所有犹太人均在内。’” “这是一份军方开列的名单吗?”比贝尔施泰因问,“不是一份党卫队开列的 名单吗?” “一点儿不错,”海德里希说,“他们相信元首的话。当然,最好的事情是, 管辖这些特别行动队的权力将属于咱们。不过,那也会使你们了解到凯特尔等人真 心诚意跟咱们合作的愿望。” “我可有点儿好奇,”奥伦道夫问,“会不会还有什么例外?” “例外吗?”海德里希问。 “有的。那就是对咱们有用的那些人……劳工……还有愿意合作的人……” 海德里希点点头。“那就不用说啦。某些反布尔什维克分子将是有用的,当然 是指那些乌克兰人。至于俄罗斯人自己、没有政治身份的那些人,将被当作奴隶劳 工来使用,这就是他们应得的好下场。” 比贝尔施泰因这会儿正捏紧拳头说,“那么……犹太人呢?至于元首的命令, 还有任何例外吗?” “没有啦,”海德里希说。 布洛贝尔大声地打了个嗝。“那可一清二楚啦。我想召开这次会议的真正目的 就在这儿。” “让谁心里都不会有丝毫疑虑,”海德里希说,“不管怎么着,欧洲就得把犹 太人统统摘掉。” “那我们就得听命于……?”奥伦道夫丢掉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说。 海德里希直瞅着我。“多尔夫,从你大批绝妙的备忘录里找出有关元首同意大 利大使谈话的那个注释本来。” 我在我的公事包里兜底翻寻,终于找到了上述那个文件。 “不错,”我说,“几年前,墨索里尼的大使抱怨说他们意大利元首对我们反 犹太人运动未免感到心烦不安,深恐那样就会得罪外国报刊,如此等等。” “地地道道的意大利心理,”奥伦道夫说。我们大伙儿都笑了。 “当时元首就跟意大利外交使节说,在五百年以内,阿道夫。希特勒,如果没 有其他理由的话,仅仅就这么一件事情来说,即作为一个把犹太人从地球上扫除干 净的人他也会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