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围墙慢慢地扼杀犹太区里的生活。建造这条墙的借口,说是为了健康的目的, 阻止斑疹伤寒的传播。实际上,它是一座巨大的监狱,预料犹太人在里面将因体力 消耗殆尽而死去,直到实行最后的解决办法为止。 不过仍旧有犹太人偷偷地溜进“雅利安人”一边的地区去。很多是妇女为自己 的孩子去寻找食物。其中有个护士,名叫莎拉。奥勒尼克,她在医院的儿科病房里 为我父亲工作。 莎拉被逮捕,下了监狱。 我父亲发火了,他向犹太区的警察头子提出呼吁,这头子是犹太人,名叫卡普, 已经改信天主教,因此得到党卫队的一些好感。 “我要求释放莎拉。奥勒尼克,”我父亲说。 “她是个走私犯。” “你知道得更清楚,卡普。她是到围墙外面去给她的孩子搞面包的。” “她懂得规定。不准走私。” “请释放她吧。医院里需要她。” “大夫,这有点儿阶级的势利味道吧?如果她是个乞丐,或者是个工人的老婆, 你也会这么起劲地要求释放地?” “会的。” “那你可以为她们八个人都去呼吁。” “八个?” 他把我父亲领到他办公室的一个窗口旁,指着下面的监狱院子。那儿有八个女 人,各种年龄都有,其中之一就是莎拉。奥勒尼克。 “你认为我是何等样人?”他衷声地说。“一个魔鬼吗?我得到命令,我服从 他们,否则他们会绞死我。那个女孩是个乞丐——莉芙卡——她才十六岁。” “她犯了什么罪?” “同样的罪。走私。她到围墙外面去给她的私生子搞牛奶。” 我父亲低下了头,试图祷告。没有用。他感到自己被捆住手脚,受到压抑,受 到束缚。“卡普,你是个犹太人。向你的主人们呼吁——” “我过去是个犹太人。我就是这样才保住了脑袋。” “不过你认识党卫队。利用你的影响吧。你不能让她们……” 卡普开始大发脾气。“你他妈的是什么人,讲出这种话来?你和你弟弟摩西在 自治会里不是占了很高的地位和权力?你们怎么办?还不是接受德国人的命令?点 头哈腰,句句照办?开列姓名、劳动小组和罪犯名单。大叫大嚷地反对走私犯,限 纳粹分子没有什么两样。别教训我啦。你要充当英雄,向党卫队诉苦吗?试试看吧。” 我父亲再一次朝院子里望去,试图看莎拉一眼——她是个个子高高的女人,态 度端庄,有很大的耐心,和蔼可亲——然后,他走掉了。 八个被控告“走私”的女人在几天后被枪毙了。犹太警察拒绝行刑,于是从外 边派来几个波兰人干这件事。 一大群人拥在监狱外面祷告,抗议。 不管祷告也好,抗议也好,都没有用。 我母亲站在我父亲旁边,握住他的手,她穿着她的旧外套,这件衣服曾经风行 一时,而且十足是柏林式样。父亲告诉她不需要来,可是她坚持要来。“我是她们 中间的一个,”她说。 阿隆。费尔德曼,这个在走私方面十分内行的男孩,爬上监狱的围墙,当那些 女人被蒙住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来枪毙时,他向下面的群众大声喊叫着。 他们首先杀死了乞丐莉芙卡。接着莎拉被枪毙了。然后是其余六个女人。她们 的罪行就是为挨饿的孩子寻找食物。 “哎,约瑟夫,”我母亲流着眼泪说。“咱们没法救她们吗?” “没有希望,”他说。 我的摩西大叔,这个最最温和的人,他没有哭,而是在咒骂。“我要报仇。我 要看到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死掉,躺在血泊里。” 我父亲再一次试图劝说母亲离开,可是她坚持要留下来,直到发射了最后一颗 子弹。 一位拉比开始领着大家用希伯来语为死者祈祷,我父母勉强知道一点点祈祷词, 也跟着他们一起祈祷。我的摩西大叔没有出声,他怒火中烧,说不出话来了。 很多人在哭泣,受害者的一些亲属紧靠监狱大门,砰砰地猛敲着,祈祷结束后, 群众开始分散了。 埃娃。卢宾——我父母亲这段时期的生活情况就是她告诉我的,她回想起,当 时她和扎尔曼向摩西。魏斯走去。安尼莱维茨在附近站着。他的脸和往常一样,一 副深思的神气,仿佛他永远集中在某个目标上,思考着某个未来的行动。 “你能够跟我们一起走吗?”扎尔曼问。 “当然,”摩西说。 有些人还在监狱大门口祈祷。他们那悲痛欲绝的声音悬浮在寒冷的十一月空气 中。 “我感到发窘,我再也祈祷不下去了,”摩西说。 扎尔曼耸耸肩头。“祈祷帮不了忙,魏斯。” 他们领他到莱施诺街一幢房屋的地下室。 在一间黑黝黝的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书籍,一堆堆纸张和一架印刷机藏在一 垛假墙的背后。 这是一个手工操作的小小的印刷所,不过很管用。印刷工人是我父亲的老朋友, 柏林的老病人马克斯。洛伊。洛伊和摩西互相打了招呼。 “原来如此,”摩西说。“那玩意儿是从这儿出来的。” “你反对我们的报纸?”扎尔曼问。 “一点也不是。我巴望它保持长久些。更多的新闻,更多的抗议。我每个字都 读。” 安尼莱维茨说,“我们正缺少油墨。你可以进入药房间。” “你们不能用碘酒来开动印刷机。” “对,”洛伊说。“不过我们能够制造自己的油墨。煤烟,木炭,亚麻子油。 我会给你一份单子。” 洛伊印出一张纸,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把它操成一团丢掉了。“我哪怕 是在地下室里也仍然是个有手艺的工人。” 一架短波收音机在房间的角落里哗哗啦哦地响着。摩西才理解到国外的消息原 来是从这儿出来的。他心里明白,这房间里每一个活动都可以判处死刑,任何人在 这儿被抓住的话,就会受尽苦刑,迫他暴露整个地下活动。 “一份抵抗报纸吗?”摩西问。“直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你们是相当消极 的。” “不会再这样了,”安尼莱维茨说。“我们正在唤醒大家。 过了今天以后,消极抵抗根本不能起作用了。必须让大家明白,等待他们的是 什么命运。“ 摩西犹豫了。“如果……如果我给你们拿来制造油墨的原料,我就会给牵连进 去的。” “跟我们牵连在一起也比跟自治会混在一起的要好,”埃娃说。 “自治会的委员们活着,犯法的人被枪毙掉。” “不管怎样,总是一死,”安尼莱维茨说。 “宁愿在战斗中死去,以示反抗,”扎尔曼说。 摩西对那正忙着在老式机器上涂油墨的小个子洛伊望望,又对这间狭小的房间 里其他人又平凡又诚挚的脸上望望。 我的叔叔开始疑惑不定了。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军队? 他们怎么可能抵抗呢?也许他和我的父亲太情感冲动,把他们的命运跟这些空 想家联系在一起,尽管这些空想家既勇敢,又值得敬慕。 “听着,扎尔曼,”摩西大叔说。“你是个工人,是工人领袖。难道纳粹分子 不知道咱们是多么好的工人吗?不知道咱们是怎样使工厂继续运转的吗?要是他们 手里只有一群死掉的犹太人,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扎尔曼摸摸自己的下巴。蝴斯,他们宁愿关闭波兰的每一家工厂,让波兰人和 俄国人去经营,也决不让一个犹太人活下来。“ 摩西试图继续争辩下去。他们反对武装党卫队。反对德国军队,有什么指望吗? 我叔叔同意,他们应该考虑反击。可是怎样反击?它有什么意义?犹太人把他们的 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彼此争辩上——正统犹太教徒反对非教徒,犹太复国主义者反对 非犹太复国主义者,共产党人反对社会党人。只要提起一项国际争端,你就会见到 这种现象。 安尼莱维茨朝房门点点头。“他可以走了。我们不需要他。只是,魏斯,别把 你看到的讲出去。” 可是摩西迟迟不走。他被洛伊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个个子瘦小的人物对业务十 分内行。他可能曾经给乌尔施泰因①开动一架巨大的自动印刷机。他头上戴一项报 纸印刷工人的便帽。鼻子上有一滩黑色的油污。 “嗨,”洛伊用意第绪语说。“手艺高超的老师傅。要是他们看见我在这儿印 刷出这种蹩脚货,他们会把我撵出柏林的工会的。”他对扎尔曼眨了眨眼。“请注 意,不是指的稿子,而是指印刷的质量。” 摩西向扎尔曼和别的人呼吁。“别误会我,我是站在你们 ①乌尔施泰因出版公司是德国一家历史悠久,规模巨大的出版单位,创始于1877 年,除出版书籍外,还经营多种报纸。——译者http://www.bookhome.net 一边的。不过根据逻辑,我们用不着统统都要……要……“ “逻辑证明不了什么东西,魏斯,”洛伊说。 摩西不用再花多少时间就作出了决定。他向安尼莱维茨伸出手去。“我跟你在 一起,”他说。 这年轻人笑了。扎尔曼和埃娃拥抱了摩西。 “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位大夫,”洛伊说。“要是医院里有个把人,有个人们尊 敬的人。也会有用的。” “我会跟我的哥哥谈谈。” 洛伊从平版印刷机上又拉出一张纸来,扬了一会儿,让它干燥,然后把它给了 摩西。“不坏。不会赢得任何印刷奖的,不过还行。念吧。” 摩西拿起这张纸,开始念了。 “致华沙犹太人,”宣言上说。“让我们终止麻木不仁的状态吧。不要再顺从 敌人。麻木不但能够引起我们精神崩溃,丧失信心,根除我们对侵略者的仇恨。它 能够在我们内部破坏战斗的意志,它能够损害我们的决心。因为我们处境是如此危 急凶险,为了一个比我们每天活下去更崇高的目的,我们必须增强决心,准备献出 自己的生命。我们的年轻人必须昂起头颅走路。” 就这样,摩西投入了战斗。他不仅在那天参加了抵抗活动,还自愿把第一个号 召抵抗的宣言贴在犹太区的重要地点。 他和埃娃以及其他几个人走了出去,看准旁边没有警察,就把这些地下传单张 贴在门上,墙上和电线杆上。 埃娃记得摩西把宣言贴在一家被丢弃的商店门上,然后假装仅仅是一个路过的 行人,当时我母亲和父亲刚巧在拐角处拐弯。我父亲停下来念那些抗议的字眼,根 本没有想到是摩西刚张贴上去的。 “‘为了一个比我们每天活下去更崇高的目的,我们必须增强决心……’”我 父亲大声念着。“多高贵的字眼。” 我母亲也在念。“约瑟夫,”她说,“不管是谁写下这些字眼,把它们张贴起 来,都比咱们勇敢。而且也许更好。” “哦,我不知道,”摩西说。“也许只是个莽撞的年轻人。” 爸爸笑了,“倒使我想起了鲁迪。如果他在这儿,这种事情,正是他会去干的。” “不错,你说对了,”妈妈说。“如果他在这儿,他会干得最起劲。要知道, 约瑟夫,我有这样的感觉:鲁迪是安全的。他逃脱了。” 他吻吻她的脸颊。“我也这样感觉。还有卡尔。还有英加。我们全家不久就会 团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