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又过了一阵流浪生活。我们逃出巴比耶尔后,听说有好些股游击队出没在乌克 兰的丛林中,我们想去投奔他们。 关于巴比耶尔,我们没听到什么。我们向乌克兰农民们打听,他们耸耸肩膀。 他们并不是个个都象那些参与深谷大屠杀的本国同胞那样残酷和儒怯。 但是那并非什么秘密。一个没牙的老农妇努着她的牙龈告诉海伦娜说,满满一 百四十辆车衣服已经分配给基辅和它周围农村里贫穷的基督教徒。“从犹太人那儿 弄来的,从犹太人那儿弄来的。”她不断地说了又说。 一个寒冷的早晨,海伦娜开始发抖。在一间破茅屋里,他睡在我的怀抱中。这 茅屋是一个不知下落的农民扔下的,那农民也许是征入红军,也许是被俘了。天气 又冷又湿,我偷到一些毯子,我们睡在一起,相互从对方的身体取暖。 “我冷啊,”她说,可怜的牙齿卡搭卡搭直打战。 “靠近些。” “没用,鲁迪。我再也不会觉得暖和了。” 我搓她的双手和手腕,但是仍不能使她高兴和暖和。“我再也跑不动了,”她 边哭边说。“我冷死了。我饿死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呆在布拉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那儿咱们至少还能找到点吃的。我还有公寓,朋 友……” “你的朋友都在集中营里。” “我是你的累赘,”她说。“我太爱哭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我们寥寥无几的粗糙用具——金属的杯子、盘子、匙子。接着 我抓起一个杯子,向壁炉扔去。“该死! 该死!“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这会儿大声哭开了。“鲁迪,什么希望也没啦!” 我抓住她,把她从草垫上抱起来。“不,不。你给过我不少教益,你说过你和 你的父母要在巴勒斯坦被阿拉伯人包围的荒野里建设的那个犹太祖国。你想,光坐 着哭,或者对任何恫吓你的人让步能达到那个目的吗?谈起那事的那个有络腮胡子 的人——他叫什么来着——” 我的无知使她噗啼笑了出来。“哦,鲁迪,你这个傻瓜。 他叫赫兹尔。“ “唉,犹太人要不学会打仗,他那个梦想成不了什么大事。 你想不杀人,又想不牺牲大批的犹太人,能得到那块地吗?“ 她哆嗦了一下。“我很抱歉。我觉得冷了就不能动脑筋。 我受冻时就不能为赫兹尔担忧。“ 我在屋外冻地上挖掘,挖出了一些去秋末出土的萝卜,都冻坏了,而且是半烂 的,不过也许我还能切出一部分可以吃的。一只赤黄色小猫跟我进了屋。 “闭上眼,”我对海伦娜说。“送给你一件礼物。” 她合上眼。我把小猫搁在她兜儿里。 “乌克兰、暹罗、波斯的纯种猫。一切都为了你。” “哦,鲁迪……它跟咱们一样又弱、又饿。” “要向它学着点儿。它是只猫。它能捱下去。”我递给他一片萝卜。“吃一些。 维生素很丰富呢。” 她勉强咬了一口,随即恶心起来。 “要把它当作一只新鲜的早餐面包卷。热煎饼。果子甜面包。呒……还有新鲜 咖啡。要加奶油和糖吗?” 我的话把她引笑了。她假装生气,把萝卜朝我扔过来。 我嚼着萝卜,开始思索。“瞧,咱们这里是个地道的柏林家庭——有妈妈,有 爸爸,还有只猫。可是,海伦娜,咱们决不去柏林住。” “也不去布拉格往,咱们要到以色列去。” 她跟着我朝里面走,双臂搂着我的脖子。“没关系。”她说。“不管你到哪儿, 我都会是幸福的。” “我也是。” “咱们的孩子也是。” 我抚摩着饿坏了的小猫。“他们决不会相信咱们要讲给他们听的这些故事—— 什么逃出布拉格啦,逃到匈牙利、俄罗斯啦。” 海伦娜笑了。“他们要相信才好呢!最好字字句句都相信。” 我把海伦娜搂在怀里。“我知道我的儿子什么样儿,海伦娜。是个有你那样的 捷克眼睛,说话有你那可怕的捷克腔的小讨厌,还要开我的玩笑说,‘爸爸,你一 口孤啦呱啦的德国腔!’” 她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为了要掩盖她的痛苦。可怜这姑娘弱不禁风!都是在我 的怂恿下她才跟我一起出走的。她常常疑虑不安。德国人开进去以前,她在布拉格 的生活原来很不惜。对她来说,脱离那生活是不好受的。我说服她出走,对这事我 觉得内疚。但我确信这是唯一的出路。 这会儿我凝视着她,一边抚摩着小猫。她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瓜子脸,炽 热的眼神,深褐色的头发。想到纳粹党人竟然毫不犹豫,恣意妄为,悍然残杀象海 伦娜这样的人们,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天啊,这种凶神恶煞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 就在这时候,我觉得笼罩着我们的危险,以及我们在巴比耶尔和其他地方所亲 眼目睹的恐怖。情景,使我们更加生死攸关地有必要相亲相爱,绝不伤害对方,彼 此忠贞不渝。海伦娜也懂得这一点。我们俩曾经在谷仓里,在没人住的空屋子里, 在田野里谈情说爱,在那些时候,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懂得这一点,从她的叹息 和轻声呼唤,从她对我的依恋不舍,都能感觉到她也懂得这一点。 小猫从桌上跳下,咪咪叫着,伸了个懒腰,接着就朝开着的房门走去,好象什 么把它引住了。 我听见门外有声音。轻轻的脚步声,身子擦着簇叶的唰唰声。野外生活已把我 的听觉练到能听见这些声音了。是游击队吗?可是,是哪一路呢?有一股乌克兰的 游击队不肯收留我们。他们说不要犹太人。还说没当场把我们枪毙算我们运气好。 有人把门踢开,在门外等着。 我从腰带上拔出刀来,退到墙边,示意海伦挪躲到我后面去。 “谁在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可是他仍旧等着。没有进屋来。我轻声对海伦娜说,“钻到床底下去。” “没用,鲁迪……咱们投降吧。” 男人的声音又说:“出来。举起手来。我们有五十个人,都有武器。” 说话的人走进门来。他身穿一套模样儿象军装的粗料子冬衣,可是七拼八凑的, 并不是军装。一项皮帽,一件旧的红军上衣,一双毡靴。双肩挂着两排子弹带。他 手握一支红军步枪对着我。 “鲁迪,没用,”海伦娜抽抽噎噎地说。“把刀放下。” “她说得对,放下。两个人都走出去。两手抱着举到头上。” 我们照他说的做了。他闪开身子让我们过去。我想朝他扑去,可是外面还有人, 我看得见至少有两个,一男一女,也都穿着破烂不堪、拼凑成象军装的旧衣服和毡 靴。奇怪的是他们没武器。 拿着枪的男人用俄语对海伦娜说话。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有皱纹。 他们三个人面对着我们站在这个已失踪了的农民的荒凉园子里。 “一支蹩脚枪,”我对海伦娜说。“我刚才应该扑过去把它夺来。” “你现在要试一下吗?”他问。 “现在不要。回头说不定要。你们五十名游击队在哪儿?” “我需要他们时,他们就来。” 我们彼此打量着,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我们发现原来我们五个人都是犹太人! “你们是谁?”年纪较大的那个男人问。“别说谎。”他盯着海伦娜看。“你 们是不是比较喜欢我用意第绪语说?” “我们是逃亡的犹太人,”她说。“他是德籍犹太人,我是从布拉格来的。” 那个年轻的女人解开上衣的领子,露出打在脖子上的一颗大卫星印记。“你好,” 她宁静地说。 “你好,”海伦娜说。 我仍然不敢向他们走去,我竟然变得这么多疑了!海伦娜却毫不踌躇。她猛的 投入那姑娘的怀中,高兴得淌下泪来。 那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放下枪,伸出手来。我跟他握了手,然后也拥抱了,那个 年轻小伙子把我紧紧抱住,毫不害羞地吻了我。 “我简直没法相信,”我说。“犹太人有枪。” “没几支枪,”那年轻的女人笑了起来。她叫娜嘉,皮肤很黑,眼神刚劲聪慧。 “那五十名武装游击队几分是萨夏大叔想象出来的。” 那个年纪较大的就是萨夏大叔。我们开始穿过森林时,他告诉我们他是日托米 尔地区游击旅的司令。全旅都是犹太人。乌克兰人的游击队有他们自己的组织,不 让犹太人参加。 我把海伦娜和我被这样一帮人打发走的经过告诉了他。 名叫尤里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你们没让他们杀死就算幸运啦。”我们实在想 不通。德国人奴役他们,杀掉他们的年轻人,烧毁他们的房子。侵占他们的庄稼, 想起来总以为他们会跟乌克兰的犹太人同心协力。可是他们偏不。他们竟然还有工 夫来恨我们,排斥我们。简直叫人痛心绝望。“ “去他妈的,”萨夏大叔说。在要进入一块高树密林区域之前,他止步了。那 是一种半靠人工培植的树林,可能是一个废弃的树苗圃。“现在要小心。排成单行 走。你,德国人,走在我后面。看上去你好象不反对投入一场战斗吧。” “要是有一支枪,我就会更高兴。” “我们打算马上就去弄一些来。走吧。” 我们穿过温冷彻骨的森林。有一次我回过头去看一看海伦娜。她露出了笑容。 终于有一线希望了。 一九四二年三月里的一天,我哥哥卡尔和他的同伴,画家奥托。菲尔舍尔,随 着一大批布痕瓦尔德的犹太人被遣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新建的集中营里来。 这个集中营离开布拉格三十英里左右。在玛丽亚。特丽萨女皇①时代,它曾经 一度是个设防市,后来只是捷克的普通农村。但是捷克人被赶走以后,这些建筑物 被围起来,与外界隔绝,现在则是一座监狱,不过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监狱。 实际上它是个“陈列”营——用来欺骗世界舆论的虚假门面。尽管犹太人在那 儿挨饿、死亡,只是后来在运去见阎王之前先在这儿暂时寄放一下,可是德国人却 扬言它是个“犹太人乐园”,是个“养老院”,是个专供“重要人物”和第一次世 界 ①玛丽亚。特丽萨女皇(Maria Theresa ,1717—1780):波希米亚与匈牙利 女皇(在位期1740—1780)。http://www.bookhome.net 大战中的犹太英雄们以及来自德国和捷克有教养的犹太人居住的“特殊集中营”。 后来在为写这故事采访素材的过程中,我得知德国犹太人牧师的领袖、柏林的 拉比、利奥。贝克曾被囚禁在那里。 还有好几个犹太将官。法本公司的一个犹太董事也在那里呆过。 从布痕瓦尔德来的几百人下了火车被押到集中营的大院子里。(战后我来到此 地,不由得被——至少是它的外观——它的壮丽所打动。巴罗克式①的建筑物、厚 实的门、整洁的街道。然而整个是个骗局。) 司令官对新来的人们表示欢迎。他是党卫队上校,奥地利人。他再三强调这是 元首给他们的一座城,是专为犹太人预备的城。他们应该使它保持整洁,应该遵守 法律,应该和当局合作。特莱西恩施塔特会把人们所传播的关于德国人如何虐待犹 太人的谎言全部驳倒。 他还说,如果他们不服从他的命令,胡说八道、走私、偷窃,把这个城市糟蹋 得象犹太人所习惯的那样肮脏,他们就会遭到刑事犯的动运。说着向一个绞架指去, 那个绞架就靠近一个边门的外面,离一个小内堡不远,上面吊着三个年轻人。 接下来解散这群人,通知他们说他们的住处和工作任务将由他们各自的领导人 分配。 有个名叫玛丽亚。卡洛娃的漂亮中年妇女,她在这场大屠杀中死里逃生,他后 来告诉了我不少关于卡尔被囚于特莱 ①巴罗克式建筑(Baroque )是十七世纪欧洲一种建筑风格,以过分雕琢和构 思怪诞为特征。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西恩施塔特那些年的事。她当时朝我哥哥和菲尔舍尔走去。 “你是魏斯吗?卡尔。魏斯?”她问。 “是的。”他笑了,转向菲尔舍尔说。“我没法相信,竟然会有委员会来欢迎 一个囚犯这等事。你也料到能见到我的朋友菲尔舍尔吗?” “我们确实料到了。消息传得可快呢。我叫玛丽亚。卡洛娃。我在画室里工作。 你们俩是分配到那儿工作的。是这么回事,一个党卫队军官听到了你们的工作履历, 指名要了你们。” 菲尔舍尔板起脸说:“有更多沾满血腥的家谱表格啦。这证明这些盗贼和满口 处慌的都是弗雷德里克。巴巴洛沙①的子孙。” “要感恩,”她说。“这儿不是旅馆,可也过得去。” 她陪着他们在集中营里四处走了一圈。使卡尔诧异的是,里面有一个弄得十分 干净的大院子和一家挨一家的商店。集中营里竟然有商店!还有银行、剧院和咖啡 馆呢。 他问那个叫做玛丽亚。卡洛娃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整个是骗局,都是假门面。说真的,这是任何时代的波将金村②。银行发行 无用的货币。面包房从来没有面包。在 ①弗雷德里克。巴巴洛沙(Frederick Barbarossa)即神圣罗马帝国(1123? —1190年)的弗雷德里克一世(1152—1190在位)。 ②波将全村(Potemkin village):波将金(1739—1791)是俄国外交家、政 治家,叶卡特琳娜女皇的宠臣,曾在1782年吞并克里米亚。他为邀功起见,在叶卡 特琳娜女皇巡幸时下令把贫困肮脏的沙俄破烂村子伪装成一片繁荣景象的典范村庄。 后世遂把这种为欺骗公众舆论的弄虚作假的“样板”称为“波将金村”。书香门第 www.bookhome.net 皮包店里你可以买回自己的手提包。也许一星期里有那么一次在咖啡馆里你能 喝到一杯咖啡代用品。“ “这是干什么?”卡尔问。“搞鬼?” “不,对纳粹来说,收获要比搞鬼多得多哩,”玛丽亚说。 “走到营房里,你会看到里面塞满了将死的老人。他们给的粮食只够维持咱们 一口气稍有犯规就受严厉处分。你们看见那边那个小堡垒吗?那就是德国话叫做克 赖纳弗斯顿的小堡垒。党卫队打手就在那里面拷问人。除了外表,这地方根本跟布 痕瓦尔德没什么两样。” “这我可不懂,”菲尔舍尔说。 “搞这么个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他们骗取声望的手段,”玛丽亚说。“国际红十 字会或者某些中立国——譬如说吧,瑞典人——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提出检查一个集 中营的要求。他们就被带到这儿来。这样也就可以让他们看看银行。看看电影院, 看看面包房,再看看那些店铺——还要请他们指点改进哩。元首已经把这么美丽的 城市给那些犹太人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就这样把人哄过去了吗?难道那些视察大员相信他们?”卡尔觉得自己 快要发疯了。 “也许他们就是要相信。”菲尔舍尔说。 特莱西恩施塔特画室相当宽敞,空气流通,光线也好。卡尔顿时明白在这儿工 作的全都是些名流,是被党卫队主子看得上眼的人。 不久他懂得了其中原由。这全是纳粹的诡计,他们要把这个集中营作为样板城 市捧出来,为的是混淆全世界的视听,把奥斯威辛之类和特莱勃林卡之类的集中营 生活实况瞒过。 其实这些集中营不久就要变成大规模的死亡厂。 墙上贴着彩色标语,写着“节约粮食!”“清洁卫生第一!” 诸如此类的词句,还有那条永久不变的口号“劳动使你自由!” 这里的艺术工作是登峰造极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捷克和德国的一些第 一流的画家都被关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关在那里的还有不少音乐家,包括好几个乐 队指挥、作曲家和乐师。 有几个人在画架前画着只能被称为“犹太人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幸福生活”的 场景。卡尔曾在布痕瓦尔德,甚至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街道上看到孩子们为了面包屑 而打架,这会儿见了这画面他不由得退缩了一下。 一个声音嘶哑的人离开画板向卡尔和菲尔舍尔走来作自我介绍。他叫埃米尔。 弗赖,是这画室的主任。他原先是布拉格相当有名的画家和绘画教师。 “我想,你们跟布痕瓦尔德一刀两断,觉得很高兴吧?”他说。 “这儿看来象是好一些,”卡尔说。 弗赖说,“我们运气好。你,魏斯,还有你,菲尔舍尔,别喝酒,那样也许也 能保住你们的命。” “难道没有人逃跑吗?”卡尔问。 “这不是一般的监狱,”弗赖说。“这里重重防守——围塔、铁丝网、警犬、 党卫队、捷克警察。纳粹分子最最不希望的他们有关特莱西恩施塔特以及所有其他 集中营的谎言被外界知道。” 埃米尔。弗赖说话时,卡尔开始在各个画架和画极中间走动,仔细观看正在画 着的和已经画好的被理想化了的油画。 其中有对德国妇女的歌颂,穿着骑士盔甲的元首,“集中营”生活的迷人图景 ——有音乐会,戏剧演出和运动场。 卡尔在画室里转来转去,玛丽亚和弗赖一声不响。菲尔舍尔跟在卡尔后面,老 摇着头。 卡尔在弗赖的草图台旁站住,眼睛死盯着他说,“这些油画净是谎言。” 弗赖还是一声不响。接着他对玛丽亚说,“到窗口去望风,咱们得开始教育这 两个学徒。” 玛丽亚一走到大窗户跟前,弗赖就从他台上移开一块板,抽出一卷图画。他把 画卷打开,按住四个角。“我们这儿是一群折衷画派,”他对卡尔和菲尔舍尔说。 “你们看见陈列着的画是一种风格,也许可算是浪漫主义的,但是如果你们要,我 们搞的也有现实主义的,对社会批判的画。” 第一张是用钢笔墨水画的——阴森,可怖,题名为《死刑犯》。三个尸体挂在 绞刑架上。几个党卫队恶狠狠地瞪眼站在四下里。第二张画题名为《最后的旅程》 ——用铅笔画着一卡车棺材,每只棺材都标着一个大卫星。 “是你画的?”卡尔问。 “我们全体画的。” 玛丽亚从窗口喊过来。“司令官来啦,”她说,“还来了个巡查队。” 弗赖卷起图画,把它们放还到台子里那块活动板底下。 几秒钟后,党卫队司令官——名叫拉姆的奥地利人,和两个文职人员走进来。 据玛丽亚后来记忆所及,文职人员是国际红十字会派来的——也许是瑞士人。 党卫队的头头高兴地问,“我的画家们今天好吗?” 所有人都立正。弗赖替大家回答。“很好,司令官先生。 我们都忙着。“ 拉姆满面春风,看着他的客人。“这些先生是从红十字会来的。他们听到了我 们广泛的艺术计划,我们有创造性的画家,因此他们要访问这个画室。诸位,挺不 错的一个画室,是吗?简直跟美国的犹太报纸一再报道的拷问室扯不上一块儿。 弗赖,给客人们看看孩子们的画像。“ 卡尔和菲尔舍尔瞧着弗赖展开一些蜡笔画。孩子们就象天使似的,而不是卡尔 在外面看到的那种又饿又脏,抢面包的小孩。 “太可爱了,”一个瑞士人说。“确实可爱。” 现在海伦娜和我都在‘家庭营“里。俄国游击队,特别是犹太人就是这么叫的。 一整个一整个公社的人,老的,少的,婴孩,还有象萨夏大叔那样天生的领导人们 都已经逃到森林里来了。 大家生活在真正的公社里——分配物资,尽量保持家庭单位,照顾老弱病残, 同时还组织起来反抗德国人。 萨夏大叔的一个营是最出名的。人数常有变化,少则一百人,多则一百五十人。 大家住在临时性茅屋和篷帐里,以及既能很快盖成又便于拆掉的住所里。大家经常 流动着,避免落到德国人和基督教徒的游击队手里,那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把离群的 犹太人杀死(海伦娜和我的遭遇算是幸运的)。 我觉得家庭营的气氛总是象梦境一般,使人如堕五里雾中。大家都不大谈话, 即使谈也是。悄悄的。一点没有犹太人公社所特有的那种嘈杂的闲谈、争辩声。这 些人曾经亲眼目睹他们的家属和朋友们惨遭杀害的那些可怕罪行,大家没有闲暇为 了一点小事而彼此争论。 只有一些孩子们的性格没有起这种变化,他们玩球,彼此耍鬼把戏,绕着火炉 和茅屋不停地跑来跑去,就象平常的孩子们那样。 海伦娜和我跟那对年轻人尤里和娜嘉已成为亲密朋友了,那天初次碰到我们时, 和萨夏大叔在一起的就是他们俩。 以前他们在乌克兰开一家照相馆,曾经看到他们所有的亲戚一个个被枪杀。他 们象我们一样,不愿意响应去“劳动营”报到的号召,也逃到了森林里。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着简陋的晚餐——燕麦片和土豆,都是我们不得不冒着很 大的危险从乌克兰的农民那里买来的粮食,他们随时有可能告发我们。我们一边吃 一边看着一些人在茅屋那一头祈祷。游击队里有一个拉比叫撒母耳,他年纪不大, 一张长脸布满愁容。 我注意到萨夏大叔没跟他们在一起。他跟他手下的一个人坐在一起,仔细地看 着一张潦草画成的地区图,打算来一次突击。我们现在有三支步枪,都是从本地宪 兵那里偷来的,可是我们得有更多更多的枪才能攻击德国人。 “他是谁?”我问。 “萨夏?”尤里问。“他是个大夫。” “你是在开玩笑。他诊所在哪儿?”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在格罗宁大 街那座房子,那个候诊室,以及我父亲洗手时那股酒精味。想起他那轻柔地按脉的 样子,他包扎我扭伤的足踝,就象任何球队教练那样熟练。想起他走楼梯时沉重的 脚步声和他那一贯温柔体贴的声音。 “他还能用菜刀割阑尾。自从来到这儿以后,已经接过两次生。” “那个拉比是谁呢?” “撒母耳。米希金。也是萨夏那一村的。我们出来时他要跟我们一起去打敌人。” “我心目中的拉比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总有一天他也许能带我回到一个 犹太会堂里去。”自从我们举行成丁礼以后,卡尔和我还没进过犹太会堂呢。 同拉比一起作晚祷的人更多了。他们点头播脑,闭着眼睛。他们用头巾包住头, 好象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似的。 一个男孩无意中把一个皮球抛到了祈祷的人群当中。 拉比把球捡起来,扔了出去。“走开,”他严厉地说。“这是教堂。” “这可不象,”那孩子说。 “等我回头来收拾你,”拉比说。“犹太人集合起来祈祷的地方就是教堂。好, 你走吧。” 海伦娜和我都笑了。 “就象我小时候一样,”我说。“为了在星期六踢球,我经常被人撵走。” 朦朦胧胧,烟雾弥漫的营房使我又想起了家。我问尤里。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们大部分人是跟萨夏大叔从柯勒茨来的。他带领我们出来德国人枪杀了他 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一个下午他们就杀了两千多犹太人,还叫他们挖自己的坟墓, 脱光衣服,然后朝脖子里打一枪。我父母被杀了,我的弟兄也被杀了。娜嘉一家大 部分人也被杀了。萨夏大叔的一个病人是个当律师的乌克兰人,人挺不错,事先警 告了我们。他把我们一批人藏在他的地窖里,直到那次兜捕结束。然后他偷偷地把 我们放走。他叫莱科夫。如果我能活下来,将来我要叫人们纪念他。” 娜嘉接着讲下去。“从别尔吉切夫、日托米尔来的其他犹太人也加入了我们的 队伍。所有的犹太区都被清洗一空。德国人正在消灭一切犹太人。”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海伦娜问。 “他们不需要理由,”我说。“任何借口都行,因为他们有枪,我们没有。” 尤里移动了一下他的双腿,扔一根树枝到火里去。“这是我们第五个野营。我 们得经常流动。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一带,党卫队时不时派出巡逻兵到森林里来。他 们不让在俄国还有一个犹太人活着。” “你们什么时候打回去?”我问。 “等我们枪支足了,”他答道。 娜嘉摇摇头。“这不容易。萨夏大叔说我们不能丢下老人、孩子和病人。所以 他才把这叫做家庭营。他说我们得作为一个整体,一个犹太大家庭活下去。” 我瞧着这位游击队领导。他现在独自坐着,在抽一支蹩脚的俄国烟,凝视着火 焰。他有一张顽强的、满是皱纹的脸,但心底里却是温柔和同情。我又想起我的父 亲。 “他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祈祷?”我问。 娜嘉回答:“他的家属被杀害后,他把他祈祷用的头巾撕得粉碎。他对所有到 这儿来的人说,再不要接受死亡,再不要驯服地走向死亡。我们反正要死,不如战 斗而死。” “可是,”海伦娜说。“你们一共才这么几个人。成千上万人已被杀害,多少 万人被杀害了啊。他们什么也没做。” “要忍耐,”娜嘉说。“人们都被吓呆了。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而且准有枪呢?又有谁懂得怎么把大家组织起来反抗?他们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 就被逮捕押走,被枪杀” 萨夏大叔从火炉附近的座位上站起来,向我们走过来。他看上去一直是疲乏的, 第二天强自再去流浪,保持住这个“家庭”不失散。 “魏斯,你现在开始站岗,”他对我说。“你会开枪吗?” 我指着他向我塞过来的一支老式扳机枪。“这家伙能射击吗?” “如果不行,就把它当棍用。” “那我会。” 他微笑着。“你看上去好象打过几次仗。” “我打过。而且大多数是打赢的。” 我们向营房的边沿走去,那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站岗。他从眼角看着我。 “你为什么笑?” “我在想……我的父亲是个大夫。” “在哪儿?” “他在柏林多年,后来他被流放。我最后听说他在华沙。” 我们稍停一会,海伦娜站在附近。“很有趣。有一次他要我学医。” 萨夏大叔笑了。“看见血害怕?” “不。只是一个坏学生。” 我对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自从我父亲被流放,自从我逃出德国以后,我生活 中就缺少这种必不可少的感觉。 海伦娜走来。“我可以陪他到他的岗位去吗?” “我想可以,”萨夏大叔说。 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孩天背着另一支那种古老步枪走近来。 “万尼亚会指给你看你的岗位。不要打瞌睡,不要说话,你们是战士。” 我们跟着万尼亚走进树林。我不由自主地转向萨夏大叔,对他说。“那个拉比, 叫撒母耳的家伙。” “他怎么啦?” “他会主持婚礼吗?” “怎么不会?而且费用还可以让你欠着。他在这儿已经主持了好几对的婚礼。 不过等你不站岗的时候再办这种风流事吧。” 海伦娜吻了我,她微微地发着抖。我们搀着手走。我把枪背到肩上。 两天后拉比米希金给我们主持婚礼。营里的女人们用常青村的叶子为海伦娜的 头发做一个花环,用一个女人从村里带来的旧镶边围巾做了一个面纱。 有一个游击队员是个小提琴手,他拉着古怪、热狂的调子,绕着我们跳舞,一 会儿扮演一个滑稽的角色,一会儿又使小提琴发出象哭泣的声音。要是我妈看他演 这样的把戏,一定会嗤之以鼻。 我们站在一个天篷底下。我这会儿才知道意第绪语里管这种篷叫“丘巴”,他 们取笑我不是真犹太人。我们结了婚,由那个游击队里的拉比宣告我们结为夫妻。 “有的犹太人,”仪式正要开始时,萨夏大叔取笑我说。“耶姆卡①戴在他头 上根本就不象一顶耶姆卡。他把它当作童子军帽戴着。” 谢天谢地,仪式很短。为了照顾我的无知。大部分的仪式都用意第绪语进行, 相当接近德语,所以我能听懂。好多年前我已经把和卡尔一起在犹太学校每时间内 学到的一点希伯来语忘得干干净净。当时那些奇怪的元音和叫人吃不消的动词在我 脑子里一晃而过,哪里有足球赛的比分、自行车赛和职业拳击赛这么迷住我啊。 可是我很恭敬,感到幸福,当海伦娜和我交换戒指——由萨夏那股人里的一个 珠宝匠打的便宜铜环——我温柔地吻她时,我觉得旧传统的一个部分完成了。拉比 宣读仪式时,我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他们拼命要杀我们,这就 ①耶姆卡(Yarmuka ):犹太人男子所戴的一种便帽,通常在祈祷或念经时戴 用。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说明我们对世界是有价值的,是正当的,是重要的…… “亲爱的,来接你的新娘,”拉比用吟诵的声调说,“我们来欢迎安息日公主 吧……” 接着从《圣经》里念一段,我一点也听不懂。后来萨夏翻译给我听:我在困苦 中向主呼吁,他用拯救来回答我…… 最后他们叫我用皮靴踩碎放在地上的一个厨房用的玻璃杯(本来应该用一个好 的酒杯,但是当时营里没有)。 我照这样做了,把杯子踩得粉碎。 大家欢呼,喊叫起来,小提琴奏起欢乐的调子。 “跟新娘接吻,跟新娘接吻!”全体喊着。 “我猜他们早就吻过几次啦,”萨夏大叔说,朝我们眨一眨眼。 海伦娜和我接了个吻。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愿你们一生充满幸福,百事顺遂,多子多孙,”拉比说。 “尤其是彼此相爱不渝,对主的爱也永不消逝,凭着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① 之名,你们结成夫妻。” 萨夏用手在我肋间戳一下。“现在有了新的责任啦,鲁迪。 要有房子,还要保险,参加一个埋葬团体。你得节约用钱哪。“ 我们笑了。钱!我们活得象流浪的鬼魂,连吉普赛人都不如。也许这可以说明 我那么适应犹太人集体居住区生活的原因吧。在我流浪的那些年里,我懂得了人们 过活的需用是多么的少! 大家开始跳舞,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圆圈,踢着,唱着。萨夏紧抱着我。“咱 们会比要杀咱们的那帮杂种活得长些,”他 ①这三个都是《圣经》里的人物。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说。“不久咱们的仇就订得到报复。我发誓,你和海伦娜以及其他年轻人都将 又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 娜嘉挽着海伦娜的胳臂。“我们很遗憾婚宴上没有烤鹅,连一条青鱼都没有。” “那没关系,”她说。“我们很幸福。” 她们臂连臂围着我们跳舞时,我觉得有点难为情,我从来不愿作为大家注意的 中心,除非是在足球场上。 十分钟后婚礼完毕。 亚弗拉姆,一个哨兵,飞步跑进营房说,一个对待我们很好,还跟萨夏大叔做 过买卖的乌克兰农民看见纳粹巡逻兵在路上走。 “解散野营,”萨夏发出命令。“拆下篷帐,把火灭掉。咱们又要转移了。” 海伦娜和我收拾起我们可怜的一点财物——锡杯和盆子,刀和叉,我们的毛毯。 “这算不上是一个蜜月,”我对他说。 “你欠我一个,鲁迪。” 我搂住她。“欠你的远远不止一个蜜月呢。” 尤里抓住我们俩,吩咐我们帮助拆掉篷帐,并收拾起来。 我的大喜日子就这样结束了。一会儿,我们在深夜里出发了,深入到了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