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卡尔现在已经被吸收进画家的圈子里。他们秘密地工作着, 冒着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不幸的危险,就为了要留下这个集中营的一份真实记录。 他带着全副精力和全部艺术技巧投入弗赖、菲尔舍尔和其他画家一伙人中去。 他再听不到英加的消息,也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其中有一个画家叫玛丽亚。卡洛娃,她记得他当时显得很生气,因为又有一个 “视察队”来巡查这集中营,并且同意犹太人的确没有理由诉苦。 “又来一次红十字会视察,”玛丽亚说。 卡尔苦笑了一声。“他们哄骗了全世界。不然就是全世界都漠不关心。我弄不 懂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问他们有什么权利把我们关起来。好象有这么个想法,只 要犹太人不被杀害,至于把他们关起来受虐待是无可非议的。” 弗赖走到画室窗前。“我也不能肯定我们不是正在遭受杀害。我所说的杀害并 非指这儿这种因疾病、饥饿和报复性绞刑致死的杀害。”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尔问。 “有计划的暗杀。大批大批的人。一个捷克警察告诉我,派列车去波兰……关 于新集中营的故事。” 他们又回到画板前。 卡尔正在画一幅大招贴。快乐的面容。人们工作着。标题是:“工作,服从, 感谢。”突然他扔掉画笔,双手捧着脸。 玛丽亚打算安慰他。“我不怪你。我们有时都有这感觉。” “为什么他们就那样接受了?有没有一个人说句反对的话?”他抬眼看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弟弟鲁迪的事?” “没有,只告诉过我你父母的事,还有你的小妹妹。”她迟疑了一下说。“还 有关于英加。” “那个鲁迪。他逃跑了。比我们都勇敢,也许有点疯。他现在准死了,不然就 是已经把他们干掉几个。他比我小四岁,可是他过去在街上打架的时候,常常保护 我。我很想念他。” “听上去你有过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但愿我认识他们。”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还有英加,该死的。我再也不要见到她。” 她碰一下他的手。她是快到五十岁的女人,仍然很漂亮,待人热情亲切。她丈 夫曾经是布拉迪斯拉发犹太人公社的领袖,德军占领那地方的头一天他就被抓去枪 毙。(她现在住在靠近特拉维夫的拉马特甘,是一个艺术学校的校长;我们俩已经 成为朋友。) “卡尔,你决不可以就为了她是德国人,一个基督教徒而指责她。” “不是这原因。我在布痕瓦尔德的时候,她叫人转信给我,还要我转信给她。 有一个党卫队中士,她在战前就已认得的——是她家的世交。那时候就是他给我们 转信。”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他送信有代价。她只得依了他。” “她为了你才那样做,卡尔。那样她才能看到你的信,才能写信给你。根据你 对我说的话来判断,那是她唯一的原因。” 卡尔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糟糕的是,玛丽亚,她一向比我坚强。而 后来……却依从了穆勒那个狗杂种……” “你并不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样软弱,”玛丽亚。卡洛娃说。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一个要饭的。一个蹩脚画匠。我父母对我很失望,尤其是父亲。鲁迪和我两 个人一直都没称他们的心愿。” “我肯定他们非常爱你。就象英加那样仍然爱你。” “她当时应该拒绝穆勒。” “你千万不该为了这件事恨她。等你再见到她时你一定得告诉她你原谅她。我 肯定你还能见到她。” 卡尔可安慰不了。“你听到过弗赖说的话。咱们都得死,不会再团聚了。” “你得有信心。” 卡尔掀起他正要完成的招贴画,底下有一张木炭的速写,那是这些画家们的秘 密创作,是描绘集中营里的骇人状况和德国人惨无人道的史画。 这张画题名为《犹太人的面容》,画着一大群挨着饿,眼眶深陷的孩子,伸出 拿着盘子的手,乞讨饭食,是一幅惊心动魄,恐怖的画。战后我到特莱西恩施塔特 去,还看到这张画在那里。 “要小心,魏斯,”弗赖说。 “让他们把我抓走好了。” “那就不光是你一个人,”他说。“咱们好几个都有份的。你加入咱们的工作 时,你同意藏起那东西和只在夜间工作的。” 他盯着看自己画好的那些面孔。玛丽亚一口咬定说还记得他当时没对着谁的问 着:“鲁迪……你在哪儿,弟弟?” 到一九四二年七月,我们枪支足了,可以开始袭击敌人,更确切地说是敌人们。 乌克兰很大一部分地区由当地民兵巡逻,他们穿的军装跟党卫队一样,佩戴着特殊 的徽章。他们疯狂杀害和虐待犹太人,以及纳粹认为危及他们对苏联的统治的任何 人。 在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我同萨夏大叔、尤里和其他四个我们组的人,一起 蹲在通往最近市镇的路旁丛林里。我们的脸都抹了黑,每个人都拿着一支老式扳机 枪。 “害怕吗?”萨夏问。 “害怕,”我说。“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别让人抓住。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他们会拷问我,逼我说出你的下落。” “一点不错。必要时就自杀。” 我不愿意被抓住。我也不想自杀;尽管我对海伦娜吹过牛,尽管我坚决要报复, 我心里还是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杀人。我心里有仇恨,深仇大恨。但我发现我 的勇气比我自己所想象的要小得多。在等待的这段时刻中,我对过去看到的那些乖 乖屈服、唯命是从、毫无抗议、一丝不挂站在沟里的犹太人,倒不觉得那么瞧不起 他们了。 “多长时间了?”我问。 萨复举起指头接在嘴边。“嘘——我听见他们声音了。” 我们也听见了,是皮靴踩在路上的声音。有一个人在唱歌。还有说话声。 “德国人?”我问。 “乌克兰民兵,”萨夏说。 “我们要干掉他们吗?” “孩子,我们要他们的枪、子弹、皮靴。他们哪,自从第一批德国人来到,他 们就杀犹太人。要知道,这些坏蛮有一整个军队——一个军队——在替纳粹打仗呢!” 我觉得我的手在枪柄和扳机附近发抖。我们的子弹那么少,少得连平时练习打 靶都办不到。我们只得装样,对准纸靶子开空枪。我又饿得好苦。因为在家庭营里 我们吃得很少。 六个穿党卫队制服的人在路上向我们这儿走来,他们显然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什 么危险,因为他们排成紧凑的队形,一个唱歌,其他的在闲谈。步枪都挂在肩上, 一个好象喝醉了,由另一个扶着走。 “开火!”萨夏喊道。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有反应。在我看来,这么做不公平。 我们这是象他们杀犹太人那样杀他们呢。萨夏后来说,这都怪我受了什么足球 比赛啦、握手啦、运动员的光明正大精神那一套见解以及这类学生理想的影响太深。 我们用步枪打他们。三个人顿时倒下去,一个吓得直喊叫,开始用一条腿跳着 走。另一个跑开找隐蔽,一边用手提机关枪对着我们藏身的矮树丛扫射。最后一个 拔腿逃跑。 尤里爬了出去。他和萨夏着手包围使用施迈塞枪的那人。 萨夏尖声朝我喊道,“抓住逃跑的那个!” 我看得见那人连跳带奔的在回镇那条路上跑着。他笨手笨脚地奔着,身上的枪 和背包压得他跑不快。子弹扫射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的黄光。幸亏拿手提机关 枪的那人——他一定是班长——正聚精会神地对付打击他的人。否则我奔去追那个 逃跑的人时,他完全可以立即开枪打死我。 我知道我能追上他。我是长于奔跑的。只差一码路的时候,见他呼吸困难,气 喘吁吁,我用枪柄朝他的背上打去,他倒下了,抽抽噎噎地哭开了。我把他拉起来, 盯着他瞧,是个孩子,可能十六岁,红润的双颊胖嘟嘟的,眼神傻呼呼的,长头发 带矢车菊的颜色,我把他拖回到树篱后,这时射击已停止。所有其他乌克兰人都已 死掉。尤里和其他的人把枪支、子弹带。 皮靴和一切有用的东西从死人身上剥下来。 我缴了我的俘虏的械,把他推向萨夏。他跌倒在地,伸手来摸我的靴子。他用 乌克兰语啜泣着,可我一句话都听不懂。 “把他带到矮树丛里枪毙掉,”萨夏说。 “枪毙……?” “我说杀掉他。” “为什么?他是个孩子呀。把他送回去,行吗?” 萨夏猛的把我的枪抢了过去。“你要不干,我来。那小坏蛋杀犹太人就跟拍苍 蝇一样。让他活,他会国到村子里把党卫队带来。枪毙他。” 他说得对。我们是处于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中,我把那孩子拖到森林里,推他 转过身去,我一边咕哝着要把他绑起来什么的这一类活。然后我瞄准他的脑瓜,把 他的后脑勺打得开了花。 我的手颤抖着。我哭了起来。 我走出树篱时,萨夏没理睬我。他正向突击队大声发命令,催他们快走。“够 了,够了。咱们不要他们的内衣。光要靴子、皮带、枪支。咱们快走吧。” 我们离开大路跑到树林里去,彼此隔开远远的。我们走得很快。我们的野营在 至少两小时的路程之外的地方。 我独个儿走着,穿过漆黑的树林,掉了队,磕磕绊绊,时刻留意着走在前面的 尤里。我从没杀过人。哎呀,我吹过多少次的牛,对海伦娜说了又说我多么巴不得 报仇。可是,一看到那便孩子吓掉魂的眼神,心里知道他准完蛋了,再也看不见太 阳升起,再也见不到一个小姑娘的脸,再也不能去清澈的湖里游泳——这一切叫我 烦恼,弄得我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过去那个自我想象力杀性大发的复仇者。 我有自知之明。杀人是不好的,卑鄙的。这点我不会习惯。一个人要活命才杀 人,为了保全心爱的人的生命。断送别人的命毫无好处。那个乌克兰孩子有父母, 有家庭,有希望。如今就象我们千百万人一样无缘无故而死去。 我安慰自己。他们是臭名昭彰的凶手,职业刽子手,他们追剿,杀害犹太人是 毫不留情的。我内心原应该为胜利而兴高采烈,可是我不是战士大卫王①,为杀去 千万人而感到得意。我很痛苦,身上又冷,又没气力。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怀疑我 们的抵抗,萨夏的“家庭营”,他那隐蔽、袭击然后杀死敌人的冷静决心——这一 切究竟是否有意义。不过我还是认为不这么做不行。因为我们都要遭到纳粹杀害, 萨夏给我们选择的这种死法,比纳粹为欧洲的每个犹太人所计划的死法好一些。 回到营里,我筋疲力尽,一头倒在我和海伦娜以及另一对夫妇共住的小屋子里 的床上,眼睛盯着屋顶上往下垂的几块木板。 “他是个孩子,也许才十六岁,”我又说一遍。 “鲁迪,别再说了。” “尤里说他是那种为了钱、为了一块面包会杀犹太人的人。” “求求佩鲁迪,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你不杀不行。" “他的后脑勺。它就那么飞了。瞧,他的血沾在我上衣上。” 她拿过一块湿破布,开始擦那黑色的血迹。“他会把你杀了。他杀过不知多少 人。” “对。我应该高兴,跳舞。可是咱们不象他们,咱们不能那样做了还觉得高兴。 他们在杀了犹太人后大概会喝得烂醉,跳舞,作乐。” ①《圣经》上记载的古代以色列国王。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我们都不说话。我听得到萨夏在外面孜孜不倦地赶着把这次袭击的收获列成清 单。手提机关枪是大宝贝。现在我们能去打德国人了。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啊,”海伦娜说。“为什么咱们得过这种日子?” “我不懂。我父母也不懂,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也许萨夏知道,也许 只有他一个人懂得。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咱们要活,鲁迪,就是这样。你自己就这么说过。” “说有什么用。咱们上哪儿去呢?谁要咱们呢?” “哦,鲁迪……去巴勒斯坦。去以色列。魏斯先生和夫人。” “我?摘桔子?” “我会逼你干这活。我是你的妻子。吻我。” “对,你是。” 我们拥抱着。她把我吻了又吻,眼睛,鼻子,耳朵,脖子都吻个遍,“桔树林 和雪松,农村。还有蓝色的海洋。” “我差点相信你了。可不全信,而是差点信。”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坐起来。她使我暂时忘记了被我杀死的那孩子。小屋子外面有笑声:是有枪 的犹太人们的笑声。我要再成为他们的一员。说也奇怪,我的疑惑,我的恐惧是那 么短暂。 “在布拉格你救了我的命,”我说。“我还欠你一次旅行,该去你老谈着的那 个犹太人的家园呢。” “不是一次旅行。而是咱们俩终生呆在那儿。在那儿他们不能把我们关进监牢, 不能打我们,也不能杀我们。甚至于连骂我们都不能。” 我瞧着他部有点斜视的黑眼睛。“我的小黑皮,我的捷克斯洛伐克老婆啊。你 还记得在布拉格咱们第一次相好的情景吗?在那冷冰冰的公寓里?” “别叫我难堪,鲁迪。你使我觉得自己象……象个娼妓。” “那一次美极了。我一生中干的最美的事。” “我也是,鲁迪。” “每次咱们在一起,都叫我乐得发狂。两个人挨得那么紧。不只是肉体,海伦 娜。而是咱们似乎真变成一个人了。我不知道——是上帝,还是大自然。或者别的 什么安排了这一条路。就象一朵花总有一天必然要开放一样。” “我知道,心肝宝贝,”她说。“所以说咱们不会死。咱们决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