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二年六月 柏林 今天是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海德里希死了。 他是我的恩主,是英雄,是偶像。他是我所知道的最杰出的人物。我的心碎了, 无法得到安慰 六天前他驱车前往布拉格时,捷克的恐怖分子把一个炸弹扔在他车子底下。 我曾提出马上乘飞机会到他床边,可是希姆莱劝我不要去。因为办公室得维持 工作。海德里希的脊椎骨被炸断,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人们传说他临终时表示深 深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希姆莱不敢迟疑,立即对犯罪的人进行惩罚。在布拉格和布尔诺有一千三百多 人立即被处死,为我们死去的领导人报仇。还有一个叫做利迪策的乡村被夷平,全 部村民不是被杀就是被关起来。戈培尔(跟我已故的上司根本不是密友)下令枪毙 了在柏林的一百五十二名犹太人民为了纪念他,犹太人“重新安置”计划从此改称 为“雷因哈特计划”。 这事件给我的打击十分沉重,以致我好几天不能写日忆录。他们没有派人来接 替海德里希的职位,(又有谁能接他的班呢?)而我在这机构各部门有那么多的敌 人,过去我在海德里希的庇护下一向很安全,如今我对自己的前途不禁感到担心。 海德里希遇刺那天是五月二十九日,玛尔塔和我两人刚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 事。家里情况变得有些别扭。她始终忠实地爱着我……可是她总觉得我抱负不够大。 我得承认我的性欲减退了,同时对她也不如以前殷勤。一个心理学家也许能说明原 因。可是我看见过那么多赤裸裸的人体——那些叫人恶心、又瘦又脏、遭劫的犹太 人的躯体——前一分钟还活着,下一分钟就死了,血肉模糊,以致我一想到人体, 不管是谁的,就莫明其妙地感到憎恶。也许从抽象意义上说来,从我们的思想和灵 魂这方面的意义说来,生命更重要些吧?那么那些不顾自己肉体的可敬的圣人和隐 士是不是更接近什么伟大的真理呢? 因而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我得到噩耗前的那个温暖的五月之夜,我坐在床上抽 烟,睡不着觉,想起那些成堆的尸体,想起在明斯克、日托米尔、巴比耶尔和其他 无数地方的那些犹太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压在下面的尸体上的样子。 这时候玛尔塔醒来了。“埃里克?有什么事儿?” “没有什么,亲爱的。对不起,我抽烟把你吵醒了。” “自从你上次去东方回来以后,始终睡不好。” “我没有什么。只是有点累了。倒是你,宝贝儿,为了孩子们的缘故必须保重 身子。” “我很好。”她把头靠在我胸前,一条胳臂搂住我的腰。我觉得厌恶,可是还 是一动不动。 “你不要隐瞒我。玛尔塔,自从那一次去看医生以后——什么啊,七年前的事 ——我就知道你有了病。你总是把自己的病不当一回事,我真佩服你这一点。你比 你那身穿黑军装,腰佩‘鲁格’手枪的丈夫还勇敢。” “你怎么能这样说?瞧你干过这么多危险的工作,你替海德里希办过这么多重 要的事。” 我把她的胳臂挪开,坐到床沿上,又点了一支烟。“玛尔塔,我怕这场战争要 输了。也许在美国人参战的那一天就已经输了。他们有工业,有军队,咱们准完蛋 了。他们会向俄国人提供物资,俄国对我们可毫不留情。” “不,我不相信。” “我听到过大人物的谈话。他们已经谈到秘密协定——拉拢西方反对苏联。不 过,那是不会成功的。” “咱们会胜利。” “亲爱的,”我说,“如果那样想会使你感到好些;你就那样想吧。不过我知 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埃里克,你决不能这样说,”她简直是铜铸的人。 “听我讲,玛尔塔。”我把烟灭了,脸朝着她。我不再说话。 一星期前我看见奈比的手下把一个年轻犹太妇女推进毒气车厢里。她有着金色 头发、蓝眼睛,比我妻子更美丽。她不肯脱衣服。他们把她的衣服硬撕下来,用脚 踢她屁股,就象对待牲口那样,抡起橡皮棍把她赶进死亡车厢里去。刹那间,眼前 只见她的脸,不见我妻子的脸。 “听我讲,”我继续说。“有一天人们会编一些有关咱们的弥天大谎。说咱们 在波兰、俄国干了些啥!全是谎话。” “我不会去听他们的。” “他们会强迫你听。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你得告诉孩子们,我始终是德国的一 个光荣的好仆人,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象一个战士那样不折不扣地服从命令… …最高下达的命令。” “我不让任何人瞎说你。” 奈比……奥伦道夫……艾希曼……布洛贝尔。他们的面孔幽幽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充满自信。毫无歉意,决不怀疑。 他们接受命令,执行命令。有过一个人开玩笑地问我们从前的牧师比贝尔施泰 因上校,他有没有为那些将被枪杀的犹太人祈祷过。他眯眼笑着回答:“没有人把 珍珠丢在猪前①。” ①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六节:“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珍珠 丢在猪前,恐怕他践踏了珍珠,转过来咬你们。”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我想要告诉她我的同僚们的一些事。但是我只能挤出几句前言不对后语的话, 说到汉斯。弗朗克夸他自己要照管千万的人,谈到霍斯尽职地服从命令,建设奥斯 威辛的加工厂。 “你也得忠于你的职责。这样才会有前途。” “对,对。霍斯是个怪物。由于暗杀罪在监狱里呆了八年。当然是为了党的利 益。他的罪状是犹太人捏造的。他疼他的妻子、孩子,也爱动物,是一个做玩赏动 物买卖的,一个典型的德国入可是他现在在干的什么!——” “住嘴!我不要听他们的事。你比他们那伙人强。你受过教育,有修养,有知 识,甚至比高头那帮人都强!” 突然间我浑身直打哆嗦,我叫她把我抱住。有几分钟我们在床上互相紧紧搂住, 她好象动了心,可是我动弹不了。 “哦,埃里克,我的乖乖,你在发抖。” “抱住我,玛尔塔。” “你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绝不要怀疑你的所作所为。” 关于我的主作她知道多少?我们有些人的妻子知道一切——霍斯的妻子就恰正 住在奥斯威辛。其他那些依然一无所知的善良的德国家庭妇女——就在礼拜堂、厨 房、孩子中间转——她们不闻不问。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海德里希办公室来的,说有人谋杀了他,伤势严重, 目前在布拉格一家医院里。叫我必须马上到总部去。 我料想玛尔塔会哭泣,或叫唤,可是她不。她抓住我的肩膀说,“要积极进取, 要勇敢。你的机会来了。” 我穿上衣服,不吭声。我不信海德里希那样有闯劲的人,那样生龙活虎的人会 死去。 “你能接他的位子!”玛尔塔说。 希特勒把海德里希的死称为“打输了的一仗”。可是,有人猜测德国秘密警察 总监希姆莱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希姆莱在追悼会上致了悼词,还满口褒扬,称他 高尚、英勇、光荣,称他为一位大师,一位教育家。他随着棺材,紧跟在海德里希 的遗漏后面,用手挽着海德里希的儿子们。事后,据说希姆莱告诉别人说自己“搀 着两个杂种真觉得有点可笑”——指的就是海德里希有犹太血统的传说。 现在我没有保护人了,没有思主了。在各界的许多圈子里都认为一旦战争结束, 希特勒准备下台的时候,海德里希准是理所当然的接班人,因为他在知识和想象力 方面比任何人都优越。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看恐怕德国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