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卡尔现在已经成为特莱西恩施塔特“画家秘密集团”的一位正式成员。 每天夜里,拉下了百叶窗,他总是同菲尔舍尔和弗赖,再有其他几个人,一起 埋头工作,画的有钢笔画、木炭画、水彩画,都是暴露那个瘟疫区里生活情况的可 怕纪实。他们知道纳粹分子拍摄的那部骗人的电影;他们要用自己的绘画去驳斥那 些谎言。(大部分出现在《元首送给犹太人一座城》那部影片中的人物,最后都在 奥斯威辛被毒气处死了。) 弗赖是这个小组的头头。一天夜晚,他们正在工作,弗赖去查看一张画。他注 意到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就转过身去问菲尔舍尔。“上星期咱们画的那几张画呢? 你知道……卡尔画的那些儿童。还有一张上面的标题是《主宰民族》?我记不清楚 把它们放在哪里了。” 菲尔舍尔神色紧张,四面望了望。他知道,要是党卫队发现了那几张画,那会 造成严重后果的。“我……我把它们卖了,”他说。 其他几个人不再画了,都抬起头来看。 “你把它们卖了?”弗赖问。 “是呀……是呀。一个捷克警察要买几张画。他是一个正派人,他很喜欢咱们。 我只卖了五张。” 弗赖慌了。“菲尔舍尔,咱们曾经约好,必须把那些画藏在集中营里。要是落 到纳粹手里,那咱们就完蛋了。再说,其中有的是我画的;也有的是魏斯画的。” 可怜的菲尔舍尔!现在玛丽亚。卡洛娃回忆起来,当时他那副样儿就象要哭了 出来。“你瞧,弗赖,我需要几支香烟,一罐果酱。我……我以后再不做这种事情 了。我拿出香烟来跟大家分吧。” “去他妈的烟,”弗赖说。 玛丽亚走上前去。“你这样一来,咱们的处境就很危险了,”她说。 卡尔说:“这有什么关系?咱们玩这个把戏的时候,就想到咱们的画总会给自 己带来什么后果。你不必难过,菲尔舍尔。” 但是弗赖很着急。“但愿盖世太保不要捞到它们。你们都祈祷吧。” 菲尔舍尔吓坏了。他不住地嘟哝:“为了一包香烟,难道这就犯了罪不成?” 他们有的回到自己桌上,有的回到画架跟前。 “可怜的家伙,”卡尔说。“我有时候真弄不明白,到底这些秘密工作是不是 值得去做。” “我也是这样想法,”玛丽亚叹了口气。 这时候卡尔抽出一张标题为《输送到东方》的画。当时有越来越多的老人、病 人以及所谓“非生产者”,正被送往波兰一些目的不明的地方。当局对这些人说, 是送他们到疗养所去;他们到了那些地方,可以获得更好的医疗。这幅图上,画的 是一列犹太人,衣服上都标有黄色星号,一个个垂头丧气伛偻着身体。正准备登上 一列火车。 “这画的是些什么?”卡尔问。“为什么要把他们送走?” 玛丽亚看了看她那幅画。“我也吃不大准。可是,有这么一些传说……当然, 谁也不相信。” 这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往常一到夜晚,那些看守和犹太区的警察就不 再到画室里来了。一般认为,画家热爱他们的工作,所以工作会超过了时间。 大伙赶忙藏起自己的作品——有的藏在台板下,有的藏在抽屉里。 “去开门,魏斯,看看来的是谁,”弗赖说。 卡尔走到门跟前,开了门——出现在他面前的原来是他的妻子英加。 “英加……” “卡尔,亲爱的。” 他们没有立即拥抱,卡尔完全愣住了。英加提着一个旅行袋。头上包着一条围 巾。她刚随着一小批“国家公敌”基督教徒抵达这里。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有一个 专为非犹太人设的特区;这些囚犯当中,有许多是曾经抗议纳粹措施的捷克教士。 她在朦胧光影中站了一会儿,凝视着他那张瘦削的脸。她得首先作出爱的表示。 于是她走近他身边,拥抱他。他们俩亲吻了。但是,他象一个自动机,一个机器人, 仅仅是在作出反应。他几乎象是害怕她。 “你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要进集中营并不费事。我主意已经打定,不能单让你一个人持在这儿。既然 我没法使你获得自由,我就要上你这儿来。” 他要说什么,但是嘴里干燥了。 “哦,亲爱的。瞧你这么苍白,这么瘦。你的头发都白了。 可是,你仍旧那么漂亮。“ 卡尔显得很窘,把她领到了那间大画室里。“我很好。你可以看到。我有工作, 很轻松的工作。还有这些朋友。” 他把其他人介绍给她。“弗赖,菲尔舍尔,玛丽亚。卡洛娃。” 玛丽亚走上前,紧搂住英加。“卡尔老是谈到你。他一刻也没忘了你。” 英加笑了。“我见到你们大家,真高兴。” 弗赖强颜欢笑。“我不知道你可晓得这儿的情况吗。但是,只要你一直有事情 忙着做,这儿要比其他集中营更好。我们大伙在这儿都挺忙。” “这话对,”菲尔舍尔说。“我们总是忙个不停。” 弗赖把贮藏室的钥匙递给卡尔。那屋子里有一张帆布床,犹太区的警察值勤时 往往偷空在那里睡一会儿。“喏,拿去,” 他说。“你们俩总要谈一谈吧。” “也许还剩下一些茶,”玛丽亚说。“去吧,去欢欢喜喜地团圆吧。” 他们一走进那间黑暗的小屋子,英加就紧搂住了他,热情奔放地吻他。她早已 急切地需要他了。看来,她是要洗清穆勒给她对卡尔的爱留下的污点。开头他拒绝 了——不是直接拒绝,而是表示冷漠疏远。后来,她的嘴老是凑上来,她的脸偎得 更紧了;她双手抚摩着他那赢瘦的脊背,他才有了反应。 “哦,亲爱的英加,”他呜咽着。“没想到我会又见到了你。 他们毁灭了你的希望。他们使你憎恨自己,憎恨人生……“ “我对你说过不要失望,卡尔。” “是呀,我记得你捎到布痕瓦尔德的那几封信。信里总是充满希望,写得那么 亲切。”刚说到这里,他突然挣开了她,冲着那堵墙。“我还记得那些信是谁捎来 的。” “穆勒对你说了,”她说。 “他说的时候还洋洋得意。” “我知道他会这样。我也是没办法呀。” 卡尔转过身来,轻轻地哭着。“英加……为什么呀?” “为了要到你身边来。要咱们俩永远在一起。” “可是你采取了一个奇怪的办法。我一想到了那头猪,那只畜生,和你……和 你……一块儿,英加……” “卡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也曾设法不要那样。我根本不爱他。我恨他。和 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象个婊子。 现在我更恨他了。“ “天哪,我宁愿当时不接到你的信哪。” “你宁愿这样吗?” “人家都有勇气,可以单独地生活——没有信件,没有亲人。他们照样活到现 在。老菲尔舍尔孤苦伶仃,举目无亲。 盖世太保开进玛丽亚。卡洛娃的城市,头一天就枪杀了她的丈夫。“ “我觉得你和其他人不同。你需要我的爱,哪怕是一封信里表达的爱。” “你意思是说,我比其他人更懦弱。是呀,这话说得有道理。瞧这个可怜的卡 尔,这个软弱的画家,他不接到他妻子的来信,就没法活下去。” “卡尔……过去的事,咱们就别去想它了。”她挨到了他的嘴唇。“记得从前 你总管我叫你的莎士姬亚吗?伦勃朗的妻子?还是让咱们及时行乐吧。咱们会获得 自由的。我知道。” “不会的。还没等到他们投降,咱们早就被他们干掉了。 现在流传着一条小道消息,说整整一个该死的德国兵团,在斯大林格勒被俘。 但是他们还是要打到底;只要一开始真正吃败仗,他们就会向咱们出气把咱们一起 结果了。“ “咱们不会屈服!只要我在这儿,就不会屈服!” “可是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一个第三流的画家。我这里面留下的不是一颗心, 是一团泥啊你以为这些集中营会使人变得更好一些吗?不。集中营里的画家是一个 例外。我们有一种……同志间的友谊和忠诚。但是,多数的囚犯,他们会为了一片 面包互相残杀。真该死;有一次我差点儿也这样……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坐在帆布床边上,指了指那儿,叫他坐在她旁边。象一个听话的孩子,卡尔 依她的请坐下了。 “记得你父亲动身去波兰的时候,”英加说。“他吻了你母亲,吩咐孩子们要 勇敢,然后说,她必须记住她那句拉丁文——Amor vincit omnia.意思是:爱能战 胜一切。” “世界上全部的爱,也不能胜过他们的枪炮、棍棒和监牢。 最糟糕的是,没法胜过他们阴险狡猾的伎俩。“ “我知道你受到了什么苦,卡尔。我知道。但是,这会儿咱们俩又到了一起。 我能帮助你。” 他站起身来,离开帆布床,双手抱头抵着墙壁。“你不应该来这儿的。就让我 尽量利用我所有的一切吧。你和穆勒那个狗杂种……” “请你别再去谈他了。求求你啦,卡尔。你说,这些集中营里常常显露了人的 恶劣本性。那些人不惜为了一片面包杀人。咱们和他们不同。” “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那时候——” 他刚要开口再数落穆勒,接着就把话咽下去了。这时候她坐在那张狭窄的床上, 背挺直了,双手交叉着,那副刚强、稳重的神情,仍旧和他当初在美术学校看见她 时一样美丽,这就是那个端庄而又能干的秘书,卡尔那时一个劲儿要求我父母同意 把她娶回来。在他一生中,他首次显示了决心,不肯迁就妈妈的意思。(当时安娜 和我都鼓励他。我们对他说,准备全力支持他。) 现在他想起,为了要赢得她的爱,他作出过多大的努力啊。当初她对他有多好 啊。记得他们总是兴致勃勃地参观美术馆,从来没错过一次美术展览会的开幕,只 要抽得出空,就一起去上课。他们早就谈到要去意大利旅行一次。卡尔手头最宝贵 的东西,就是他二十二岁生日时英加送给他的那本论文艺复兴时代美术的书。也许, 所有这一切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 她和穆勒所犯的罪(如果是罪的话),只能看作是一种豁出去干的事,为的是 要到他身边来,要在她的信中给他支持,要让他知道她仍旧爱护他。他现在开始理 解这件事情了。 “卡尔,我知道咱们总有一天会获得自由的,”她说。“你受的痛苦,要远比 我所受的更多。我要分担一些你的痛苦。 我要挨饿,受冻,被人轻视。咱们应当有难同当,正象咱们以前曾经有福同享 一样。你还记得咱们在维也纳度过的假日吗?记得那一次,我怎么也没法叫你离开 那几间挂满了伦勃朗作品的屋子吗?“ 他露出了笑容。一回忆起这些事,他精神就振作起来,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温和 了。他们曾经分享过许多快乐。他们曾经多次体验到,面对着一件伟大的作品时, 那种精神的激扬,那种心灵的交融。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卡尔告诉我,看到了 那幅《夜巡》①,他和英加只好坐了下来,手握着手,堕入沉思,默然无语。 “你是我的丈夫,我爱你,”她说。“过来,和我坐在一起。 我永远不离开你。“ 卡尔跪在她跟前,伏在她怀里。黑暗中,他们又成为夫妇。 然而,卡尔知道,也正如弗赖所担心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生活是一个大骗局。 英加必须住在基督徒妇女的营房里。 卡尔仍旧留在他的宿舍里;那里拥挤不堪,一张狭窄的床铺上睡四个人,几百 个人挤在一幢原来仅供四十个人住宿的房子里。 一天,只听见街上乱腾起来。 弗赖从那扇大窗子里望出去,只看见一小队党卫队,挎着枪跑步穿过大街。他 们直向画室这面冲过来。 门被轰地一下撞开,一队人闯进了房间。所有的人都被命令背着墙站好。大伙 都不敢说话。 据玛丽亚日忆,当时有几个画家瞅着菲尔舍尔,那意思好象是说:“你把我们 断送了;那几张画被他们发现了。” 桌子被砸烂了,墙壁被劈开了,画架被撞翻了。贮藏室 ①伦勃朗的一幅名画。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里,从屋顶到地板,被搜查了一个遍,弗赖那个收藏颜料、画笔和其他用品的 文具柜的抽屉都被拉了出来,扔得满地都是。 一个士兵,检查了卡尔桌上的东西,仔细看了每一个画夹,把宣传画统统都扔 在地上。那个中士站在房间当中,把一支自动手枪在腰里啪咕啪贴地拍着,一面大 喊:“搜出来,搜出来,他妈的。” 党卫队再也没想到,所有那些违禁的图画,前一天都已经转移。它们现在被很 安全地保存好了。仍旧在集中营里,但是藏在另一些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