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三年五月奥斯威辛 看来我是受到处分了。 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未能及时洞察那些画家的阴谋花招,卡尔登勃鲁纳肯定对 我印象不佳。那些犹太画家胆敢对我们如此无法无天,气得他暴跳如雷。不过他当 前还有更大的问题需要解决——就是消灭犹太人眼下俄国人已经展开攻势,这个问 题确实成了当务之急。 此人喜怒无常,多疑善忌,接替海德里希实非其人,可是海德里希的几个职务 却全都由他继任了——党卫队保安处的,盖世太保的,还有中央保安局的,这中央 保安局的职务主要就是处理犹太人的问题。 卡尔登勃鲁纳也知道我有点怕他。他派给了我一个巡回报告员之类的差使,专 门到各个杀人中心,去了解工作进展情况向他汇报。了解的对象有梅丹尼克、锡比 堡、贝尔赛克,特别以奥斯威辛为重点,那已经逐渐成为我们工作中心的中心了。 奥斯威辛的司令官霍斯,接待我颇为体贴周到。和我同来的还有一位普法南施 蒂尔教授,是马尔堡大学的卫生学专家。司令官给我们介绍了情况:奥斯威辛有几 个营地,各个营地四周都分别围有倒钩铁丝网,每一营地又分为若干区,一个区容 纳四千人左右,四周也都围以倒钩铁丝伺。外圈的倒钩铁丝网一律都是双层,都是 混凝土浇的校子,两层之间有警大和武装警卫不断巡逻。 “希姆莱就怕盟军来空袭,”霍斯告诉我们说。“他担心遇到了空袭会有人乘 机脱逃。” 我问他:外边有些传闻,说有的看守以故施淫虐为乐,有没有这样的事?(不 幸的是,我们的下级士兵也并不都是第一流的优秀德国军人。)霍斯承认,那个赫 赫有名的莫尔中士,也就是专门负责以“齐克隆B ”结晶体投入毒气室的那一位, 有一次确实拿一群犹太妇女当靶子“打过靶”。据说,那些妇女长得都很漂亮,个 个脱得一丝不挂,中弹以后也并不都立时死去。 事后此人受到了申斥。 还有个名叫伊尔玛。格雷塞的女看守,显然也有点不大正常,据说她曾用鞭子 把几个犹太妇女的乳房抽得皮开肉绽。 随后再让个医生不上麻药就对这些妇女做了手术,这位格雷塞小姐则在一旁观 看。霍斯表示这件事他可以去调查一下,不过他说,一般认为干这种事无非都是 “为了好玩”。 谈到医学试验,霍斯耸了耸肩膀。这不属他的管辖。他说他接到了上峰的命令。 对医学试验不得加以刁难。我的老朋友(也是老对手)阿图尔。奈比,就一直在搜 罗吉普赛人供海水试验之用;这种试验,就是强迫吉普赛人喝盐水,喝到最后,一 个个都痛苦不堪而死。 我知道送来的犹太人都要经过一道挑拣的手续,这我可实在不想看。塞得满满 的、污秽遍地的列车,把全欧洲的犹太人都运来了。在岔道上进行了筛选分类。能 够干活的,就送到营房里;老弱病残,小孩孕妇,以及凡有闹事可能者,则马上押 送到霍斯的毒气室去,霍斯一共有四座这样的毒气室。 五月的早晨,天朗气清,我和普法南施蒂尔一起,站在一座毒气室的顶上。在 一边,有一片场地布置得象个园林,一个由女囚徒组成的乐队,穿着蓝色的制服, 正在那里演奏《蝙蝠》的几段选曲。 房顶上铺起了草坪,还围上了冬青。稍远以外,种着一大片树;这个有名的树 林子我早就听说了,犹太人就是叫站在那里等着进毒气室的。 霍斯和普法南施蒂尔在那里起劲地讨论处理尸体的一些技术问题。他们谈的是 新式大型焚化场所用的炉子,使用这种设备,人死后直接可以焚化,而老式的露天 焚化场则不同,人死后就得由特别队人员拖到户外再行焚化。所谓特别队都是由犹 太囚徒组成的,到头来这些人自己也还是免不了要进毒气室。 只听见霍斯在那里说:“人油烧起来倒是满旺的。我们就用长柄勺把油舀出来, 另外点火烧。当然;放在炉子里那就不分皮肉骨头,顷刻化为乌有了。” 背后的烟囱里在冒烟,我只好掩住了脸。一股气味浓得厉害。只怕几英里以外 的波兰居民都闻得到。显然我们的技术还不太高明,焚尸灭迹总还有股臭气,至今 没有彻底消除的好办法。 犹太人排着队来了,头里的已经看得见了。他们是从营房区叫奔到这个小林子 里来的。妇女还遮遮掩掩的,想把乳房捂住,把私处捂住。我看见有个女人身上还 有条村裤,她央求看守让她把村裤穿着。看守怒气冲冲的,劈面给了她一个耳光, 然后把她的村裤一把扯了下来撕成两半。 说话的声音也飘送到我耳边。有个看守在用波兰话说:“不要慌,不要急。这 是给你们灭虱子。等你们灭了虱子出来以后,就替你们安排工作了。” 我不觉看了好一会儿:一个妇女怀里抱着个孩子,两个老人你搀着我、我扶着 你,还有一个俏丽的年轻姑娘,好一对热情奔放的眼睛。突然那姑娘冲着一个看守 嚷了起来:“我才二十二哪!我才二十二哪!”看守提起橡皮棍来就是一棍子肥那 姑娘打得不出声了。我真不明白,这样一个惹人喜爱的姑娘,怎么没抽去当营妓呢。 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营里是搞了这么个玩乐的场所——事实上还搞了不止一个, 当官的有当官的去处,士兵有士兵的去处。不过那里的姑娘多半是波兰人和俄国人。 希姆莱对“种族玷污”是防得极严的,因此,犹太姑娘纵有天仙之姿,只怕也难逃 杀身之祸了。 普法南施蒂尔信步走去,他看了看毒气室的门,又朝窥视孔里张了张——毒气 室还没有开动——霍斯便趁此把我拉到一边。“这么说卡尔登勃鲁纳是把你捧走了。” “没有的事。” “有人告诉我,说他要让你好好的尝尝这里的滋味。听说你在柏林坐办公室坐 得太久了,肠胃不太强健呢。” “放心,我的肠胃强得很,霍斯。” “是啊,我想也错不了。你还帮我们弄来了‘齐克隆B ’呢。” 教授口来了,霍斯便带我们走进了那座其大无比的毒气室。他一一指给我们看, 哪儿是莲蓬头,哪儿是水管,哪儿是龙头,墙上还砌着瓷砖。 他说:“全部设备开足的话,我们一天可以处理一万两千人。” 普法南施蒂尔不胜惊羡。“大了不起了!在特莱勃林卡我听说你们半年工夫才 处理了八万人。” “那是因为一氧化碳不中用,”霍斯说。“这玩意儿差劲极了。见效太慢。有 时候还引起闹事呢。犹太人也有点觉得情况不妙了,于是闹得天翻地覆。现在我们 这里干起来很快就完事,他们到死都还是糊里糊涂的。” “也许他们也情愿一直糊涂到死,”我说。 “管它呢,只要能够干净利落,把事情办好就行啦。” 他让我们看了传送带,看了焚尸炉,炉子里有煤气喷嘴可以喷出火焰来。这里 散发出一股焦味,令人恶心。 “这样的炉子我们就有四十六只,”霍斯说。“另外还有露天的焚尸坑。所以 你看,规模很不小哩。” 我问,“这个地方可以容纳多少人?” 霍斯想了一下。“最多可以容纳两千五百左右,小孩子还不算。我们总是尽量 塞满。回头你就看到了。我是说,假如你想看的话。” 我问,“这一批是从哪儿来的?”说话之间,已经又回到了毒气室里。我注意 到沿墙还有一道沟,估计是用来排去血水之类的,可以便于冲洗。屋里一头有一只 巨大的电风扇,霍斯说这是每次完事以后用来驱散毒气的。因为,完事以后特别队 人员就得赶紧进来,用棍子和钩棒(好钩住死人的下巴)前拖后推的把尸体送到传 送带上。 霍斯说道:“这一批是下了火车直接过来的。上午刚到。 欧洲各地的都有——法国的,荷兰的,波兰的,德国的,都有。 元首的愿望快要实现啦。“ 我问:“抽出来的那些人怎么办呢?” “到头来还是得干掉。这种人,派他们在营地上干过了活,再要哄他们就比较 费点事了。那时他们都已经明白了,不过明白也还是干掉了。其实,营房里的那种 日子也未必是享福,所以我说这对他们倒也未始不是一种解脱。” 霍斯指了指顶上的一个通气孔,又说:“结晶体就是从那里投进来的。这套办 法,比老办法用柴油机要强得多了。” 霍斯说着就诉起苦来。他说他贮存“齐克隆B ”如何如何困难。这种药品极易 变质,为了保证药品供应不致中断,还特地设立了一套班子专管进货。他早就听说, 有个控股公司控制了这种药物的制造、销售和运输,内情颇为复杂,说到这里他有 点呕气了。他知道目前销售“齐克隆B ”获利极大,他觉得这里边按说也应该有他 的一份。党里的大亨、工业界的豪富,出售毒气获取利润,而象他这一流人,干的 就是替他们打开销路的工作。 “快要动手了,”霍斯说。 他领着教授和我来到一个高处,从这里看得见树林里的犹太人给赶进这座大房 子的大开的钢门。乐曲声还在我们的背后荡漾——轻快,欢畅,叫人觉得好象在公 园里游春似的。 “看他们这俯首帖耳的样子多妙啊,”普法南施蒂尔说道。 “简直象个宗教仪式。你知道,我是不懂什么神学的,不过我倒和教会方面的 人士讨论过这个问题,照他们的看法,犹太人可以说是一份祭品,只有牺牲了他们, 欧洲才得免于遭受布尔什维主义的茶毒。所以说;他们应该党得,他们作出这样的 贡献……嗯,是很有点基督精神的……是神圣的。” 霍斯瞪了他一眼。“胡扯蛋!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老婆孩子也都是基督教 徒,我看你说的全是胡话。犹太人是害人虫。哪儿有犹太人哪儿就遭殃。我是奉命 执行,这里边谈不上有什么神学上的大道理。” 他还说,特别队要先从死人身上拔下金牙齿,挖出玻璃假眼睛,把假手假脚拆 下,把女人头发剪下,然后才好将尸体装上传送带。他们干得快极了,一批完了第 二批就可以接上。 一天一万二真是个奇迹,霍斯应该记功。 底下,一个中士正把一批迟疑不前的老年人使劲往前推:“走吧,走吧。五分 钟就好,包你们出来都干干净净。完了以后就有暖和的床铺,还有咖啡蛋糕。走吧。”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等到屋里挤得插足不下之后,看守便把大声哭闹的小孩子 尽往大人的头上和肩上塞,真是每个立方米的空间都得利用到,不留一点空隙。 “来一批就得统统进去,一个不留,”霍斯说。“要是留下个把人口到营里去, 对别人一说,弄得人心惶惶,那可不行。” 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墙壁厚得很,屋里的声音几乎一点也听不到。乐曲声奏 得更响了。 这座房子的顶上有个希奇古怪的蘑菇模样的玩意儿,一个党卫队中士这时正在 旋开那玩意儿的盖子。我刚才还看到有一辆德国军用救护车停在底下。这时只见一 个士兵提着个罐子——正是不久以前我在汉堡见过的那种罐子——从房子侧面攀到 了顶上。他把罐子扔给了“蘑菇”旁边的那个人。 霍斯向那个人点了点头。后来知道那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莫尔中士。 莫尔拧开了罐子的盖头,避开了脸,伸直了手,把罐子里的淡蓝色结晶体统统 倒进了那“蘑菇”的“柄”,一边倒一边说,“好吧,给他们点儿东西尝尝。” 普法南施蒂尔、霍斯和我,就在那儿等着。 一会儿工夫,屋里似乎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其声如大风骤起,又如低沉的 号叫。霍斯到窥视孔跟前去看了。他请我们也一块儿去。普法南施蒂尔对里边的情 景早已见识过了。 我则借故推辞了。 那位教授说:“对,需要十二分钟左右。他们都是抓呀,扒呀,往门口挤呀, 可是有什么用呢。结果往往就弄得尸体上尽是血污粪便。回头打开大门的时候,我 劝你还是不看为妙,多尔夫少校。要慢慢儿才会习惯。” 他屈下腿来,把耳朵贴在房顶上听了一阵,笑笑说:“妙! 真妙!听到过犹太会堂里的哭声吗?完全一样!“ 一九四三年五月 柏林 为了讨卡尔登勃鲁纳的欢心,我特意为他放了一次电影,请他看看奥斯威辛的 一些工作情况。 电影是在他的办公室里放的,那也就是海德里希当年办公的所在,他看了这些 镜头似乎很满意。我告诉他,霍斯处理得挺不惜——把身体健壮的派给伊。格。法 本、克虏伯和西门子去做苦工,一直做到累死,老弱无用的就直接送毒气室。 一次卡尔登勃鲁纳看到一个镜头,拍的是毒气室门口堆满了尸体,犹如但丁《 地狱篇》中描写的场面,他看了以后,便引用了希姆莱的一句话,说:“老头子说 过,世人所谓的反犹太主义,实际就是灭虱子。灭虱子可不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 这是个卫生问题。” 我们杀犹太人的理由,说法也真是五花八门。在希姆莱看来这是“灭虱子”, 在海德里希看来这是个万能的政治工具,在元首看来这可是他世界观中最主要的一 条。不管它!反正我服从就是。我脑海里又掠过了赤条条的小孩给扔在爹娘头顶上、 只顾往毒气室里塞的情景。不过我对卡尔登勃鲁纳什么也没有说。既然已经承认犹 太人必须消灭,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电影放完以后,卡尔登勃鲁纳那张丑恶的脸居然冲着我笑了。他说:“多尔夫, 你还是老作风啊,接到新的任务,又已经在埋头苦干了。” “多谢您的夸奖,将军。” “你现在回去吧。” 我踌躇了一下。“我本来很想跟您谈谈我这个新的工作。 我这个新的工作,经常要在外地奔波——又是波兰,又是俄国。我原来希望能 在柏林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差事。这是为了考虑对您工作的方便。“ “不行,不行,多尔夫。我要你待在波兰。我要你留在集中营附近。现在有报 告说,犹太人想要闹事,想要造反。 我又踌躇了。我怕他。“将军,问题是在我的老婆。这种事我真不愿意提。” “哦?当家的不在,有点不大老实?”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阁下。我老婆身体不好。他心脏衰弱,已经有好几年了。 这些年我长期在外,也影响了她的病情。食品不足,又时常有轰炸……” “把她送到我们的医院里来吧。休养一个时期。对党卫队军官的家属总得格外 优待咯。” “多谢您的好意,阁下。不过她是需要我……留在这里。” 卡尔登勃鲁纳把他两条粗大的腿一转,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冲着我说:“你 实在叫我吃惊,多尔夫。咱们的大军正在斯大林格勒流血牺牲。俄国前线哪里不是 打得烽火连天。在意大利,盟军也正往向北步步进逼。而你居然还在为老婆有病大 叹苦经。” 我再一次提出申诉,他再一次严词拒绝。他还提到有关我的种种流言——说我 跟左翼分子有联系,结了多少仇家。我极力申辩,可是他显然已经不需要我了。我 一时觉得倒和哈姆莱特颇有同感,哈姆莱特把他的亡父同克劳狄斯相比,打了个比 方——好比“天神之于丑怪”。想我那已故的首长比之这个畜生、这个愚昧兽性的 蛮子,也正是如此。 今天晚上,玛尔塔和我之间的那种紧张不安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加剧。自 从海德里希死后(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就觉察到我内心有股恐惧,彷徨不 定,再也没有老首长在日的那种稳如磐石的气概了。 我已经学会了每天要喝两杯。我决不狂饮无度,不过夜晚喝上几杯科涅克白兰 地,倒也可以让我松快松快。今天劳拉已经睡着了。彼得到训练营去了。(有传闻 说,万一俄国人突破了我们保卫德国的防线,十五岁的少年都要编为“狼群” 守备队。) 突然,玛尔塔打开了一只吕宋纸公文夹,大声念了起来。 我一听就知道她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我写给各营司令官的信函底稿。我并 没有阻止她,还是管我喝酒,一边听着。 她故意学着我的腔调,带着些嘲笑的口气。“‘埋在巴比耶尔的一切尸体,务 必全部掘出焚化,不留痕迹。布洛贝尔,你的工作没有抓紧,至今尚有大片土地未 曾清理。须知这是当前工作的第一重点。’” “这些公文你不该看。” “我偏爱看,”她说。“给霍斯的信:”按目前的办法,尸体火化后均须运至 磨粉厂磨成灰末,我的意见此法未必妥善。难道我们就不能制造一种炉子,把什么 都消灭得干干净净?成吨成吨的骨灰尽往索瓦河里倒,这样下去不会把索瓦河填塞 了?‘“ “别念了。” “再听听这一封,”玛尔塔还是只顾往下念:“‘医学试验计划必须有个比较 完善的管理。我深知总监对孪生儿的研究至感兴趣,但是我听说医生使用的孪生儿 标本有一些是非犹太人。这就未免不智了。还有针剂注射绝育试验,希望能写出一 份详细报告,利用X 光照射使犹太人绝育的计划也可准此办理。犹太人的最后命运 如何早已人所共知,现在进行一项绝育计划,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她啪的一声把公文夹放下。 “亲爱的,这些信你可看不得呀,”我精疲力竭地说。 “嘿,我早就疑心了好些日子了。看你说得倒象,什么处死特务间谍、破坏分 子啦,什么防止敌后传来疫病啦。” 我实在是心力交瘁了,所以也不跟她多罗嗦。过了好半天,才开口:“现在你 该见我讨厌了吧。” “没有的事。我倒想帮你个忙。” 我摸不清地这是什么意思。我把信件的底稿收起来重新放进了公文夫,心里暗 暗记着,这类公文以后可决不能再放在家里了。 她问我,“今天卡尔登勃鲁纳跟你说些什么来着?” “叫我明天回波兰去。” “你也不起来为自己说几句?埃里克呀,你给他们立了那么多汗马功劳,也不 起来说几句?” 我又倒了杯白兰地。“到波兰,到俄国,还是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城 墙快要倒坍啦。” 她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蒙艾希曼慷慨相赠,我们从他布拉格的仓库里 弄来了一套精美绝伦的家具。同那架古雅的“贝希斯坦”配在一起,显得和谐极了。 “怎么没关系?”玛尔塔说。“卡尔登勃鲁纳一定是从你的话里觉察到了你这 种……这种……失败的情绪。难怪你的前程到此就此路不通了。算你幸运,海德里 希在他去世以前就提拔了你。看你这些信……这种调子语气……叫人一听就觉得, 你对你的工作似乎有反感,似乎引以为耻。” “我有时候倒恐怕真有点反感。” 她提高了嗓门,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可不行!你得坚持下去!要是你——要 是咱们——就此撒手,普天之下都会当咱们有罪。但是假如咱们坚持下去,同时把 咱们的所作所为解释明白,咱们就一定会成功!”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连白兰地都泼在土耳其地毯上了。 “天啊,天啊,玛尔塔,你瞧,我把你看成个什么样的人了!好玛尔塔呀!‘ 我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还只当你对我大发雷霆,是因为我浑身沾满了犹太儿童 的鲜血哩!“ “再别说这话了!千万别说了!” “哪知道你生我的气,只是为了我缺乏豪情胜概,缺乏工作劲头!” 她简直是扯直了喉咙在对我嚷嚷了。“你得拿出点豪情来,拿出点劲头来!让 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一直干到底! 这样,人们就会相信你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要听话,千万要听话,要象 霍斯那样,象文希曼那样。你只要脸上流露出一点犹豫,你只要心里产生出一点怀 疑——譬如对这些试验就是例子——那你就是充当帮手,来做我们的掘墓人了!“ 我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不觉瘫倒在沙发上。 “你该不是在笑我吧!” “哪儿的话。我在笑我自己真蠢。怎么会奖你呢。我一定要拿出更大的热情、 更大的气魄来,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睁大了眼睛对我看了半晌,然后把其他的灯都扭灭了,只留下一盏雅致的景 泰蓝凤还在头顶上发着幽光——这也是艾希曼送给我们的。玛尔塔跪在我的跟前, 金发鬈然的脑袋枕着我的膝头,双手搂住了我的腰。 她的声音阴森森的叫人害怕。“埃里克……我有时候真担心,怕有一天咱们会 受到惩罚。” “受到惩罚?” “咱们一个也逃不了。” “你什么事也没有干过嘛。我呢,又向来是个优秀军人。 照文希曼的说法,就叫Un bon soldat.“ “可那些信件,那些炉子,那些柴堆,那些试验,还有那满江满河的骨灰。”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是干枯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也就是由于这些原因, 所以非得把他们杀光不可。这样才不致有人知道。不致有人泄露秘密。才不致有人 造你们的谣。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的望着她,把他拉到了我的怀里。可是我们俩都遍体冰凉,尽管挨在一 起,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