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华沙犹太区的居民一直不断的给运走——到特莱勃林卡去 了,到奥斯威辛去了,到其他死亡营去了。可是人们都还是默默无言地去了,反抗 的行动绝少。 自治会里最听话的一名成员科恩大夫,已经服毒自杀了。 他是在党卫队司令官赫夫勒将每天的定额从六千增加到七千以后自寻短见的。 当时,对德国人还无法进行抵抗。枪支根本不够,弹药简直没有。 不过父亲还是在车站诊所里耍他的小小的花枪,今天救下十个,明天救下五个, 那些当官的还真以为他这个医院“分诊所”是上面批准设立的呢。 一天,他和母亲透过挂着白布的橱窗向外张望,看见纳粹又使了个新的诡计。 为了引诱人们上车。每人发了一个面包、一听果酱。大伙儿又慌又累,都默默无言 地站在那里,等着上车——手里紧紧的携着珍贵的面包果酱,一直到死都以为自己 还有生望。 那天,扎尔曼也接到了上车的命令。摩西大叔壮着胆子把他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对一个小头目说了声这人有重病,就赶紧扶着他往诊所里走。 父亲连忙嘱咐他:“快到洗手盆跟前去吐。拿指头使劲往嗓子眼里捣。” 扎尔曼满脸忧虑。“他们注意上我们啦。赫夫勒今天也来了。” “有我来对付他们,”父亲说。 这时,站在橱窗跟前望风的摩西大叔,看见赫夫勒和一个名叫卡普的犹太区警 察局长果然过来了。他立刻报信: “他们来啦。” 父亲一听就说:“贝尔塔,快走后门出去。到学校里去。 最好找个人家躲一下。扎尔曼,你跟她一块儿走。“ 他们走了。母亲和扎尔曼从后门刚走,赫夫勒和卡普就从前门进来了。这个叫 卡普的,是纳粹的一个爪牙,是个卖身投靠的犹太人,犹太区里人人对他恨之入骨。 卡普一声嗷叫:“全体起立!” 父亲抗议了:“这些人都有病。” “少罗嗦,魏斯。赫夫勒少校驾到,赶快起立。” 小小的房间里五六个人都站了起来。 赫夫勒问道:“这里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他和他的手下军官是难得到犹太 区来的。他们管束百姓都靠手下的爪牙走卒——有军士,有乌克兰民团,还有犹太 区警察。 父亲说,“这里是医院分诊所,长官。” “我看这几个人不象有病,”卡普说。“这玩意儿是谁叫搞的,许可证呢?” “这个诊所是一向就有的,”父亲说。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如果你们 的办事机构无能,那我也没有办法。” 一个犹太区警察局长,一个党卫队长官,两个人在诊所里转悠——拿起摩西大 叔小小配药桌上的药瓶看看,探头朝病床下望望。 “你这搞的是什么鬼花样,魏斯?”卡普问道。 “要叫我魏斯大夫,卡普。” 赫夫勒笑笑:犹太人斗起犹太人来了。 卡普在一张病床跟前站住了。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妇女。 她是埃娃。卢宾的表妹,早先说过想要参加抵抗运动。 赫夫勒问她:“你哪儿不舒服?” “发烧。” 赫夫勒轻轻用手按了按她的前额——这个凶恶的杀人魔王,先前在特别行动队 当过军官他对卡普瞧了一眼,没说什么,两个人就都走了。 父亲和摩西大叔看着他们出门而去,心里知道这下子只怕要大祸临头了。不过 他们还是决心装假装到底;说不定倒会出现什么奇迹,把他们放过了呢。父亲还想 去找卡普讲道理,说明让有病的人上火车是不对的。可是卡普根本就不让父亲送他 的办公室。 赫夫勒马上就下手打击了。 据后来了解(那是卡普警察局内的人透露的),赫夫勒下了命令:将诊所立即 烧毁,凡与诊所有任何联系者,一律交下班列车送出。 打击首先落在母亲的身上。 当时她正在替孩子们练唱犹太民歌——这位贵妇人本来一向是以擅于演奏莫扎 特和贝多芬的作品而自豪的,她能采集这些乡村小曲来让孩子们演唱,转变确实很 不小。还没练完,卡普带了个帮手闯进教室里来了。 母亲的神态是那样正气凛然,那样镇定自若,卡普先就自惭形秽,感到歉疚。 “对不起,魏斯太太,”他说。“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可不可以让我们把歌再练一遍?这是孩子们音乐会上要演唱的。” “这怕不行吧。” “那么,可不可以让我见一见魏斯大夫?” “你到了车站上自会见到你丈夫的。” 她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从容自若(这是一个学生告诉我的),拿起短 大衣、手提包,向孩子们道别。 “老师,你还要回来吧?”阿隆。费尔德曼问。 “自然要回来啦。莎拉,我不在的时候,这个班就请你给带一带。” 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学生点了点头,走到教室前面去了。 母亲说:“要是我耽搁的时间长了,你们的功课可千万不能荒废。你们要好好 读书,以后还要去读莎士比亚,要学习毕达哥拉斯定理①,将来好成为有用的人材。 再见了,孩子们。” 学生们向她告别。去火车站的人他们已经见得多了;列车要把人送到哪儿,他 们也都知道。 车站上,照例又是七千名男女老少,在那里集合、登记、编组。母亲一看,那 个小小的诊所已经给烧掉了。她对卡普怒目而视。 ①即数学中的勾股定理。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我是奉了命令,魏斯太太。” 洛伊夫妇也在这一批里。父亲早先已经搭救过他们一回了。可是在最近一次大 搜捕时,这位印刷工人不幸又落入了罗网。洛伊太太忍不住号啕大哭。 “快停住,”洛伊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能够跳出这个活地狱,应该高兴才 对呢。” 一会儿,父亲提着两个旅行包来了。对他算是特别通融,让他还带了些医药用 品。他头上那顶灰蒙蒙的破旧的洪堡帽,正是当年在柏林出诊时戴的,身上那件浅 黑色的轻便大衣,也正是当年出诊时穿的。 他和母亲拥抱了。 洛伊夫妇也来招呼。“真对不起啊,大夫。累你费心。不过我看咱们大概是命 里注定了的,要走总得一块儿走。” “是啊,”父亲说。“咱们又一路同行啦,洛伊。” 这次要给运走的,各色人等都有,简直就是犹太区的一个缩影——有穷人,有 吃不饱的犹太中产阶级,也有相对说来是属于上层的人士,象我的二老就是。 我父亲还开了个玩笑。“你知道,贝尔塔,我看洛伊也真有资格算我的老同学 了。” 转运站是个凄凉沉闷的所在——一个车场,长约五十米。 宽约三十米,三面是高高的砖墙,一面同一座空楼房的背面相接。指定上车的 人都通过一道铁丝网被赶到了这里。进来以后,就都坐在旅行包、旅行袋上,有设 法换点东西来吃的,有就地烧点什么来吃的,也有在想最后的办法以求脱身的。 我父母同洛伊夫妇和其他许许多多人一起,在那里足足待了十二个钟点,火车 才来。这十二个钟点可实在难受。一次有两个青年想要逃走。他们偷偷溜进了那座 无人居住的楼房,打算从房顶上翻到隔壁屋里去。党卫队砰砰几枪就把他们打了下 来。大人伤心叹息,小孩哭了起来。又没有个厕所。 拉屎撒尿都只好在这个大车场的角落里将就。 洛伊说,“但愿大家能度过这个难关就好。家庭营总该比这儿好一些吧。” 母亲说,“是啊。我看大家也真想换换环境呢。你说是吗,约瑟夫?” 其实这内中的底细,摩西大叔早已都告诉大家了:火车是要“送他们去死。然 而大家还是尽量说着笑话,死在眼前也并不方在心入车站上的警卫不久就增加了一 倍——有犹太区警察,有拉脱维亚民团,也有党卫队。可见列车很快就要到了。 父亲问洛伊道,“这么说,抵抗运动就要少一位印刷老师傅了。那以后怎么办 呢?” “我把埃娃带出未了。只要她好好干下去,将来就是一个挺不错的印刷工人。” 父亲点了点头。唉,这抵抗运动,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参加了。他问洛伊:“我 兄弟怎么样啦?” “跟扎尔曼躲起来了。躲也难哪。德国人一个地段一个地段都要搜个遍。发现 有人躲着,格杀不论。” 下午五点左右,列车到了。大喇叭又哗啦哗啦发起号令来了——说是要人们守 好秩序依次上车,车内要挤满挤足,要遵守卫生规则。一节车厢里接一个便桶,这 就算是卫生设备了。 于是人们就向列车走去。父亲和母亲臂挽臂并肩走。有个年轻的妈妈,抱着个 孩子,来问父亲要药。父亲说等上了车就替她给看看。 卡普挨到我二老旁边来了。这个家伙在华沙受尽了人们的唾骂。他过来说: “我很抱歉,魏斯大夫。” 父亲还作了最后一次请求。他说:“卡普,让我的妻子就免了吧。她是个教师, 又会翻译。他的德国话说得比你的主子还好呢。去替她求个情吧。” “不中用啊,大夫。” 人如潮涌,在人群的边上,有个年轻人一时神经错乱,拼命想从铁丝网的门口 里逃出去。结结实实的一顿棍子,把他揍倒在地上。 母亲说:“约瑟夫,你要甩掉我可没有那么容易呢。” 父亲笑笑。“啊,没什么,我是在向咱们的朋友卡普局长道别。” “可别怪我,”卡普说。“将来总有一天,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恐怕我们先不会放过你,”洛伊说。 上了木板的踏级,一看竟是专装牲口的货车。铁条之间有些空隙,人们纷纷向 空隙近旁奔去。在车上透气、走动,都很困难。洛伊的妻子发起歇斯底里来了。 “别大哭小闹的,”洛伊说。“你还想怎么着?想坐巴黎快车吗?” “我憋不住呀。我害怕。” 父亲说:“咱们大家都一样的,洛伊大大。不过事已至此,我们总要放勇敢些 才好。” 转运站上又响起了几声枪响。那个神经错乱的年轻人终于还是给打死了。 我父母也上了牲口车。父亲找了个地方,放下旅行袋,老两口就在旅行袋上坐 了下来。父亲说:“好啊。头等车,对号入座。我得去找列车员说说,车厢里弄得 实在太不象活了。” 母亲挽住他的胳膊。“约瑟夫,只要你我互不分离,他们便怎么也伤害不了咱 们。” “对极了,亲爱的。”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这趟车是开往奥斯威辛,而不是开往特莱勃林卡的。特莱 勃林卡设置较早,规模也小,当时已经挤得再也容纳不下了。 一九四三年一月,我们的游击队在萨夏大叔的带领下,三次袭击了乌克兰伪军。 我们有了枪支弹药,把伪军打死了好几十人。现在该是去袭击德国人的时候了。 大雪纷飞的除夕晚上,我们聚集在比恰克镇外的一个林子里。比恰克新到了一 支党卫队,在镇上驻防。当初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拉比撒母耳,领我们做了个短短的 祷告。柔软的雪花只顾默默地下,下得我们的皮帽和大衣上都积满了雪。 我们的脚上多半穿着从乌克兰人那里搞来的靴子。我们都又瘦又饿。一则冬天 粮食很难弄到,二则我们又不能不经常转移。 撒母耳在轻轻地念:“以色列啊,你要听!耶和华我们上帝是独一的主!①” 我已经连怎么做祷告都忘了。“成丁礼”,礼拜佳节:我以前受到的宗教熏陶, 无非就是这些。我们上会堂的话也是上的新犹太会堂,做礼拜多半用的是德语。我 一看,萨夏大叔也没有参加祷告。 我们俩就站到一边去,用身子护着枪支,在那里等着。 “你怎么啦,魏斯?不祷告祷告?” “我不会。” “我会倒是会,可我就是不愿意。自从我全家被杀害以后,我就再也不做祷告 了。”他抬头望了望寒冬的天空。雪好似一团团细粉;漫天撤下,象是在抚慰我们。 “拉比,给咱们念一句经文吧,要念一句能给咱们犹太人鼓舞斗志的。” 撒母耳祷告完后,对萨夏大叔微微一笑,说: “‘大卫向跟随他的人说,你们各人都要带上刀。②’阿门。” 我们这一队人总共是七个——都是男的。本来妇女也有参加行动的。可是这次 是去袭击德国驻军,所以萨夏大叔作了决定,只许男人参加战斗。拉比做好祷告就 独自回营地去了。 我们走不多久就看到了比恰克镇的灯光。灯光看去遥远极了,简直象是在另一 颗行星上。队伍停了下来。突然我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他们替我脱下皮帽,换上 一顶德国人的钢盔。我脱下披在身上的长袍,露出一件德国军大衣。皮带弹药袋一 应俱全。手里还拿了一支毛瑟枪。 ①见《旧约。申命记》第六章第四节。 ②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五章第十三节。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萨夏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乍一看我还当是真的呢。” “连我自己也差点儿当是真的呢。” “预备——开步走!我们在你后边,距离一百米,一批在左,一批在右。” “我记住了。” “还有一点要记住,”萨夏说。“下手要快。” 我费劲地踩着积雪,独自一人在日野里走着。一路上又冷又害怕,我想起了哥 哥——哥哥只怕是要一直关押到死了。 我想起了安娜——安娜死得不明不白,使我感到无限怀疑。 我想起了我的二老——他们陷在华沙的活地狱里。(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 被送到奥斯威辛,遭到了那样的命运。)我也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经不起 那种恐怖,都自尽身亡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镇上的雪景倒也很美,象画一样。 有条狗向我吠了几声。街上空无一人。德国人占领下的城镇都严格实行宵禁。 我们早已把镇上的情形都摸清楚了。一星期前尤里扮作个补锅匠,在镇上东西 南北都走到了。德军指挥部设在镇公所。那是一支党卫队部队,大概是派来搜捕残 剩的犹太人的。 他们对犹太人是永远也杀不厌的。我们还摸不准这支驻军究竟有多少人——也 许是一个连,也许只有一个排。反正士兵都驻扎在镇子头上一所老磨坊里。不过军 官全都住在镇公所里。 我顺着一条小街进镇里去。我的靴子在雪地里踩得嘎吱嘎吱直响。镇公所外边 有两个哨兵巡逻。屋里灯火辉煌。我听得见屋里还有人在唱歌。是嘛,他们在欢度 新岁了。德国人有妓女也有情妇,俄国女人和乌克兰女人都有。 两个哨兵在镇公所门前交叉而过。其中一个转眼就走得看不见了。我赶紧从小 街上出来,加快步伐向另一个哨兵走去。 “大年夜都叫人不得好过,真他妈的活倒霉,”我故意说。 “嗨……你是什么人?”那哨兵问道。 “营部传今兵。要命的电话又坏了。我有份公文要送给上尉。” 我是大摇大摆迎着他走过去的,所以他连口令都没有问我。他年纪很轻,个子 也很小。我的口气、模样,则完全象个地道的德国兵。 “哪个上尉?”他问。 “那我怎么知道?等等,看着公文好了。”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他。哨兵凑到从里屋射出的灯光跟前,眯起 眼来看。我就乘机问到他的背后。 “好象是范卡尔特上尉吧。公文上写的不是吗?” “这里没有这样一个上尉呀。你到底——” 我赶紧拿皮条朝他脖子里一套,用膝盖冲他背上一顶一下就把他摔倒在地上。 这些年来一直在我胸中燃烧的怒火,一齐到了我的胳膊里,到了我的手上。他挣扎 了一阵就不动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把皮条使劲勒了几下。然后拿起了他的枪, 把尸体拖到石阶边上,自己就紧贴着墙躲在那儿。 一会儿,另一个哨兵绕过屋角走过来了。我不跟他要手段。我从砖墙下猛的扑 出来。拿枪托照准他的脖颈儿狠命砸去。他的钢盔飞掉了。我本等他嚷出声来,马 上又是一枪托敲下去。他的脑袋顿时开了花。 萨夏大叔他们飞快地从黑影里奔了出来。 萨夏立刻下令:“尤里带你那一组到后门去。其余的攻前门。冲进去就开火, 可千万别伤了自己人。” 人不知鬼不觉的,我们一声不出就冲到了镇公所的大厅里。 大厅里有十多个德国军官,大概也有十多个女人。一个年轻的中尉正在那里弹 钢琴。 他们看来都累了,腻了。这个迎新晚会本来就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我们这一 来,他们就愈加乐不起来了。 萨夏大叔首先一梭子打死了靠门的三个人。尤里打死了弹钢琴的军官,只听轰 的一声,那人就扑倒在琴健上。女人失声大叫。有些人倒在地上——男的女的都有。 一个上尉高高的举起双手,站了起来。 萨夏大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到枪库去。” “行,行。只求饶命。” “快!尤里,这里的人由你看管。别人都跟我来。” 那个上尉只是手臂上受了点轻伤,他打开了枪架的锁。我们挂的挂。背的背, 拿了许多自动手枪、步枪、手枪个个都带足了弹药。看见有只药箱,我们也带走了。 萨夏指着一挺轻机枪,问我:“这个家伙你会使吗,魏斯?” “试试看吧。”我提起机枪,扛在肩上,跟着他们来到大厅里。 大厅里,尤里已经在给没死的德国军官上绑了。可是萨夏等不及了。他说: “我有个干脆的办法。” 他带领我们出了门。一到外边,就命令我们往指挥部里扔手榴弹。我们扔了。 爆炸的火光映得全镇通明。我们知道,驻扎在磨坊里的士兵肯定马上会来追赶我们。 我们就拔腿飞跑。 我觉得肩膀上砰的一声中了一颗子弹。背上湿了一摊,暖烘烘的。我挣扎着站 了起来,可是那挺机枪就只好丢下了。 尤里和另一个战友赶过来扶住了我。等我们回到营地上。我已经昏昏沉沉不省 人事了。 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萨夏大叔正在剪我身上的衣服。我侧身躺着。消毒剂熏得 我鼻子透不过气,烫得我背上一阵阵生痛。 忽然我听见剪子喀嚓一响,肩膀上立刻一阵剧痛,我受不了,就号叫了起来。 可是我听得见比我的号叫还响的。是海伦娜的嚷嚷。 “住手!住手!你要痛死他了!” 她奔到帆布床的那一边,俯下来吻我,可是嘴里还是不住地嚷嚷。 萨夏大叔深沉的嗓音压过了她的嚷嚷。“住口!快走开,不走我就撵你,管你 老婆不老婆!” 海伦娜嚷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袭击袭击,都快害死他了!” 萨夏大叔问我:“觉得怎么样;魏斯?” “痛得要命。” “子弹已经快决要取出来了。咱们的麻药不多,这号手术还不能用。坚持一下, 管保你没事。” 萨夏大叔的医疗器械时而卡嗒一响,时而喀嚓—声,那种叫人恼火的劲儿简直 也不下于疼痛。但是后来针子探到皮肉深处,便一下下都戳到神经了。倒多亏消毒 剂帮了忙。那是红军中所用的一种药性很强的制剂,气味极其刺鼻,熏得我顾不上 别的,只管咬着牙直哼哼,硬是忍着不叫一声。 我有一次在泥地里赛球,踢得我真够呛的,事后父亲替我查看伤痕的时候,说 我“痛阈很高”;意思就是说,我很耐得起痛。父亲还笑着说,“这在球员中间是 常见的。”我觉得这话就只差没说“一般往往见之于智力较低、感觉较为迟纯的人”。 不过我相信他倒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他的意思无非是说,我将来准是家里的一 条粗汉。我也就以此自民现在也正是这样,我故意摆出一点男子汉的威风,打定主 意在老婆面前一不嚷、二不号、三不叫苦。 海伦娜哭哭啼啼的,在帆布床边上坐了下来,吻着我的脖颈儿。 我咬着牙齿说:“以前有一次我痛得还要厉害……厉害多了……扭断了踝骨… …整整一年不能玩儿。” 萨夏大叔对海伦娜怒喝一声:“去你的,给我滚开!” “我不走。” “你赖在这儿,就愈耽误时间,他受的痛苦就愈大。” 站在一旁的尤里,见我的血染红了毛毯,看得都呆了,可是为了安安大家的心, 他说:“这一仗划得来。只伤了一个。 可你看看缴获了多少东西——步枪,机枪,弹药。咱们打死他们总有八个吧。 “ 海伦娜从帆布床上跳了起来。“什么缴获不缴获,我才不希罕!” “哎呀,糟糕,还在出血呢,”萨夏说。“拿个绷带包给我。” 他又给我弄了一刻钟。海伦娜怎么也不肯离开帆布床,只顾摩着我的头,亲我。 最后萨夏大叔拿起那颗奇形怪状的子弹头来一扬。我的背上已经用绷带裹好了。 “瞧吧,这就是,魏斯,”他说。“是毛瑟枪打的。留着吧,将来好给你的孙 儿女看看。” 尤里笑着说:“应当镀金留念呢。” 海伦娜把子弹头从萨夏大叔手里—把抢了过去,使劲扔在墙脚边。“行啦!行 啦!我恨死了你们这帮家伙!我受不了! 开什么鬼玩笑呢,咱们跟德国人难道是打着玩儿的么?这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呀——可咱们怎么拼得过他们呢!他出血出得都快死过去收而你们居然还拿这颗差 点要了他命的子弹头来开玩笑!这个营地,打这种白费劲儿的仗,还有你们这种自 以为在于大事业的神气,真叫我看腻了。你们这里杀一个德国兵,那里杀一个乌克 兰民团——又有什么用呢?总有一天咱们会全都死光的……再一个冬天,咱们就一 个都没命啦。……“ 她说得抽抽噎噎,终于泣不成声,喘个不住。她扑的跪了下来,连连的拍打着 那小屋的冰冷的圆木,一边又嚷嚷,说我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了,倒不如去向德国 人投降了吧。 “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再也受不了啦……”她边说边哭。“受不了……实在 受不了……” 萨夏大叔收拾好了药箱,向尤里点一点头,似乎是说:“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 了。”他们打算走了。我忍着痛,用胳膊肘撑着,侧过身来。 “你的手法简直跟我父亲一样高明,”我说。“他的包扎技术那是谁也比不上 的。” 萨复对我笑笑。“遗憾的是我没能见到他。但愿将来有一天能见着。我去看看, 能不能给你吃点什么让你好早点睡着。恐怕还有点科涅克白兰地,不过只有那么一 点了。” 他们走了。海伦娜蜷在一个角落里,擦去了眼泪。 我说:“过来嘛。” 她站起来走到床前,重又在我身边坐下。她尽管裹着肥大的冬装,脚穿毡鞋, 还是显得很美。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脸上已经多少年没有搽过脂粉,可是看去依 然容光焕发。见了这样的女人,我怎么能不盯着看,怎么能不喜欢,怎么能不爱慕? “鲁迪啊……看你差点儿就给打死。你这是何苦呢?” 我拉着她的手。“为了叫他们明白,咱们可不是胆小鬼。 可不能老是让他们来杀咱们,而不尝尝咱们的厉害。“ “可咱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杀了咱们几百万,而咱们又有几个在打,又有几个 逃了出来?” “正因为这样,咱们就愈加应当跟他们斗。” 我们好一阵没有再作声。她把头枕在我的胸口,我抚摸着她的短发,吻着她的 耳朵。只要稍稍一动,肩膀就是猛的一阵剧痛,不过看来血至少已经止住了。 “再跟我说说吧,你有多爱我?”我说。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爱过你。”说完,她又哭起来了。“可他们会来搜捕咱们 的。他们会知道咱们藏在这儿。不定有人会告发,不定有人会受刑不过而招供。那 时候咱们就都——” “你不是说过咱们决不会死吗?” “我已经没有这样的信心了,”我的妻子说。 “你瞧着吧,咱们会活下去的。你会见到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卡尔,英加。他 们都会象我一样爱你。家里添了个捷克媳妇,他们还会来跟你打趣呢,不过放心, 至多是打打趣罢了。” 她终于笑了,还摩了摩我的前额。我这时候倒担心了,我担心我会死去,她也 一样。我们彼此相爱太深了。敌人不把我们的爱情扼杀是决不会甘休的。可是我们 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忧虑告诉对方。我实在不应该提到我的父母兄嫂,以及合家团 聚什么的。这样一提,就更骗不了我们自己了。 后来,她抬起头来说:“鲁迪,我有件事求你。” “只要你说嘛。” “下次你和萨夏他们出去打,我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去。” “那可不行。” “不是有些女人也去了吗?娜嘉就去了。” “我的老婆可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什么时候都得跟你在一起。” 她的眼色是严肃的,阴暗的。我们在一起待了四年了,这四年真象过了一辈子。 我们受尽了苦难,历尽了恐怖,我们活了下来,投入了战斗。我们懂得了相互恋慕、 相互爱惜、相互体贴。特别是我们彼此已经可以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心思。我们什么 心事都瞒不过对方,一丝一毫都瞒不过。她那句话的意思我完全理解。纳粹分子很 可能有一天会逮住我们。他们和地方上的傀儡部队决意要把我们消灭。据报告,一 营武装党卫队已经调到这个地区,目的就是要找到我们,把我们消灭。 我们难免总有一天会走背运吧。海伦娜分明是在那里告诉我(我知道的,我从 她脸上看出来了):她要跟我死在一起。 我说,“回头我找萨夏谈一下。” 萨夏拿着科涅克白兰地来了。他拍了拍海伦娜的脑袋。 “探望时间过啦。病人该睡啦。” 我至今还弄不懂是什么原因,德国人居然让我的哥哥卡尔在与世隔绝的小堡里 活上了几个月。 纳粹的那套官僚制度作事古怪莫测。卡尔和弗赖俩经常遭到毒打,弗赖没过几 个星期就死了,卡尔倒还勉强留得一条命,关在一个黑牢里。他简直已成了一架骷 髅,眼睛见不惯亮光,嗓音已经嘶哑。他的双手——一个画家的双手——早已成了 手不象手的两团皮肉加骨头。 一天,看守来打开了牢房门。 “跟我走吧,魏斯。” 卡尔求他:“别再打我了吧。这回我一打准死。” “再也不打你啦。你比你那两个朋友弗赖和菲尔舍尔造化大多啦。” “他们还不是你们杀害的。” “谁叫他们不招呢。” “我也没有什么可招的。” 看守把肩一耸。“谁还管这些个?现在上面要送你到奥斯威辛去了。那可是个 好地方,比这儿好多了。是个家庭营。 犹太人在那儿受到的待遇,比德国人在柏林还好哩。“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可实在有点荒诞不经了。卡尔被押到了司令官拉姆的办公 室里,要他在一份“供状”上签字,自认犯有反对帝国的几项罪名。拉姆说,一等 战争结束以后,他卡尔。魏斯,柏林的画家,犹太人,就将以“反对德意志人民的 严重罪行”受到审判。卡尔就签了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已成了个活死人了 ——照长期关押的难友们的说法,已经是个所谓“穆斯林”了。 随后又通知他说,现在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去见见自己的妻子,半个小 时以后就要押上火车送到“东方”去。特莱西恩施塔特这时已经快要成个空城了。 每天都有列车从这里开出,驶往波兰某地。那不用说就是奥斯威辛了,对大家总说 这是个“家庭营”,说是到了那里以后,可以让他们父母子女、爷爷奶奶合家团聚, 还可以给他们待遇优厚的工作,丰盛的食物,象样的住宅。 卡尔摇摇晃晃的最后一次走进直室时,英加不觉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他骨 架上松松地套着件条纹口衣,满脸胡子,两眼凹陷,弯腰曲背,象个身有残疾的老 人。嘴角边上还挂着流不完的涎水。 英加紧紧的抱住了他。玛丽亚。卡洛娃和另外几个与案子没有牵连的画家也过 来了。 “哎呀,他们放你出来啦,卡尔。”英加说着,就同玛丽亚搀他到椅子里坐下。 给他弄了点茶。把金属茶杯递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闪闪缩缩的不敢伸出手来。 英加嚷道:“哎呀,卡尔,我的亲人,他们把你怎么啦?…… 你的手……“ 别人不好意思看着,都走开了。玛丽亚也到画图桌跟前去了。党卫队一直在叫 他们画“守风纪”宣传画,那无非是警告人们要规规矩矩,许愿将来会有好日子过。 卡尔说,“我还活着。”他的口气却是绝望的、茫然的。“我怎么也不告诉他 们。画都藏好了吗?” “藏好了,”英加悄声说。“是玛丽亚和我藏起来的。” 他点点头。“我再也不能画画了。他们弄得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英加抓住他那双打坏的手,用嘴亲亲。 “你再亲也亲不好我这双手。小时候每当我跌伤了,妈妈就常常这样亲我的伤 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老话说,日久忘旧痛。可是我这份 痛苦是永世忘不了的。” “别说了。”英加跪在地上,把脸贴在他的手上。 “在小堡,他们打得人真能发疯,弗赖、菲尔舍尔和我想了个法子对付,我们 挨到毒打,就大声喊叫,说我们要上意大利去玩。去佛罗伦萨,去威尼斯。弗赖却 一口咬定非要去阿雷佐不可。” “我最亲、最亲的卡尔,咱们将来一块儿去,一言为定!” 卡尔打了个寒颤,俯下身来,把头枕在她的。金发上。“咱们要夫妻双双到意 大利去,这辈子是不能了。我虽然坚持了一阵子,可是现在已经不行了。”他直起 腰来。“他们要送我到奥斯威辛去了。他们算是把我弄完了。他们杀害了弗赖和菲 尔舍尔,大概认为我还不值他们一杀呢。” “我不让你走,”英加说道。“他们一定要叫你去,我也一块儿去。” 卡尔摇了摇头。 玛丽亚。卡洛娃离开了她的画图桌,走了过来。她瞅了他们好一会儿,才说: “你不能去,英加。你得告诉卡尔呀。” “告诉我……?” 玛丽亚接下去说:“英加,你留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至少还有一些希望。你能 够工作,他们还不会把你怎么样,可……”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卡尔问道。 英加抬头望着他说:“卡尔,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孩子……?” “咱们的孩子。” 他又打起哆嗦来了。他放开了茶杯,伸开双手把他抱住。 他的手臂瘦得象而根细管子。“不行。孩子你千万不能留着。” “可我愿意留着。玛丽亚要我留在这儿也就是这个缘故。 这儿以前也有人生过孩子。好歹总还有个诊所,可以照料我。“ 卡尔说:“在这儿出生的孩子我见过。他们长大了得受一辈子罪。一看他们的 眼睛就知道。” “那也不一定。” 玛丽亚走上前来。“我们这些姊妹只要办得到,一定尽力保护英加。孩子我们 也会好好照看的。” “不行,”哥哥说。“你要是真爱我,那就请你趁早结束这个小生命,千万别 让他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睁开眼来。” “那怎么行呢。我需要你的祝福。你不要忘了,小生命是神圣的。卡尔啊,我 有时候倒真觉得,我比你,比鲁迪,还多懂些犹太人的规矩呢……” “我的孩子不能生在这儿。” “拉比说的,每一个生命都可使上帝的名字唤起崇敬。听我的话,卡尔。” “拉比并没有看到特莱西恩施塔特。” 玛丽亚说道:“卡尔,英加的话说得对。你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卡尔低下头去,用手捧住。“好吧。反正也无所谓了。这个孩子我是见不到的 了。” 英加说,“见得到。一定见得到!” 一个小头目走进屋来,站在门民他是赶人上车的。他并没有开口。 卡尔看了看他,慢慢站起身来。他悄声对英加说:“等孩子大了,能懂事了, 把画给他看看。让他也好明白。” 他们作了最后的亲吻。 “再见了,我的爱妻,”卡尔说。“也许我会一切顺利的。 也许他们对咱们说的都是实话。我因为会画画,在布痕瓦尔德和特莱西恩施塔 特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说不定旧事还会重演。“说着他看了看自己那爪子般的双手, 苦笑了一声。 英加只顾亲他,怎么也不肯放他走。 临了玛丽亚只好来把他们拉开了,因为那个小头目拿着棍子在腿上拍呀拍的, 闯到画室里边来了。 玛丽亚说,“你得欢他走了,英加。” “再见了,卡尔。再见了,我的亲人。” 她们看着他被推进队伍里,队伍里的人都惶惶不知所措,他们本来是获得特权 的“犹太天堂”中人,如今却要到死亡营去了。警卫一声令下,队伍就出发了。 那时我的父母在奥斯威辛。可是摩西大叔却越过了多次搜捕,已经成为犹太战 斗组织的一名积极分子。犹太区人口最多时有近五十万居民,当时剩下的决不会超 过五万,就是这剩下的一些,也都饥病交迫,惊恐不安。 一月九日,希姆莱视察了犹太区,来亲眼看看欧洲犹太人的可怜的残余。他下 令最后来一个斩草除根:把剩下的犹太人一律送往特来勃林卡或奥斯威辛。 犹太战斗组织此时有积极分子六百名左右,另外还有外围的“非正规部队”约 一千人。他们决定,下次遇到搜捕就坚决进行抵抗。德国鬼子现在要欺骗犹太人已 经愈来愈困难了。 什么家庭营。什么面包果酱,说得倒也好听,可是假活统统已经戳穿了。 一月中旬的一天,摩西大叔和阿隆。费尔德曼纷作小贩模样,推着一辆手推车 向围墙而去。那段围墙的附近一带已经无人居住了。 遇到一个犹太区警察,警告他们说再过十分钟就要实行宵禁了。 摩西大叔碰一碰帽沿,说道:“是了,长官。我们要把一批货色运回家去。你 知道,都是些坛坛罐罐。”他悄悄对阿隆说:“别慌。他得过咱们钱了。” 暮色罩上了这庞凉萧索的空城,一老一小两人,到了围墙脚下。 阿隆跳上车子,靠着一只铁爪钩、一根绳子,一下子就攀上了墙头。他跪在墙 顶上轻轻打了个府哨。 从墙外一个门洞里跑出两个人来,他们是波兰抵抗运动派来的,其中一个就是 那位叫安东的。他们把一只板条箱扔给阿隆,阿隆接过来就丢在底下的推车上。随 后又是一只,也照式办理。 阿隆顾着绳子溜下了墙头。摩西大叔把箱子都藏在遮“货色”的脏帆布底下。 于是两人就动身回抵抗运动的总部去了。 “你们过了时间啦,”那个犹太区警察说。 摩西大叔说,“抱歉,抱歉!”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又塞给了他一笔钱。 犹太区在这最后的几个月里;往往是一个地段一个地段给“连锅端”的——居 民不是叫消灭了,就是被运出去弄死。 一些所谓“非法分子”如今就住在这些地区的隐僻的角落里,凡是投身于抵抗 运动的,参加战斗组织的,不肯求天告地流着眼泪让人带走的,全都藏在这种地方。 摩西大叔和阿隆从波兰人那里弄来的两只板条箱,就是送到一座外表看似渺无 人迹的楼房楼上一间屋里的。这点接济实在也微薄得很。抵抗运动的各派,不论是 形形色色的复国主义团体,崩得派①,还是左翼,都无法跟信奉基督教的波兰人打 通关系。表示一点同情嘛,那还可以。可是要谈到武 ①崩得派:俄国和波兰的犹太工人总联盟。书香门第网络图书馆 器,就支援不多了。 打开板条箱的时候,在场还有埃娃。卢宾和另外几个人。 一只箱子里有五把新的左轮枪,以及一些子弹。另外还有几颗手榴弹。 摩西大叔说。“就凭这一点武器,可怎么搞暴动呀?” “先开个头嘛,”埃娃说。“咱们来上子弹。” 他们就动手把子弹装进左轮枪。 埃娃满怀希望地说:“咱们只要能打死他们几个,就可以把他们的机枪、步枪 缴来,扩大咱们的小小武器库。这样说不定就可以搞出点名堂来。” 摩西说,“我不信他们会给咱们便宜。听说他们要把武装党卫队和立陶宛部队 调来,逐幢逐幢房子搜索。这一来咱们恐怕就来不及了。” 摩西拿起两把枪,在手里转了两转。“要讲挥拳头、动刀枪,我是不大在行的。 我不是这号材料。犹太人和刀枪似乎总是格格不入的。” 有人在敲门,接连两下,顿了一顿又是三下,这是信号了。 摩西向阿隆点了点头,让他把门闩拉开。 扎尔曼满身尘土,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他是爬过瓦砾堆才到了这儿的。 “党卫队把大街封锁啦,”扎尔曼说。 “又搜捕了?”摩西问。 “是啊。冯。塞默恩宣布了。说是剩下的犹太人统统都得出来。” “可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摩西大叔问道。“这个地区是没人住的。大家都 知道屋子全是空的。” “他们也许跟上了你和小家伙。” 摩西立刻下令:“快把东西都收拾好。每人拿一把枪。口袋里带上手榴弹。把 板条箱藏起来。咱们都翻屋顶走。” 大家按照他的命令执行,可是这时候已经可以听见底下德国人的声音了,皮靴 踢门的,大声吆喝的。 “犹太人出来!” “犹太人统统出来!” “好好的出来吧,我们没有什么坏心!” 阿隆跑出房去,到楼梯口往下一瞧,只见底层有三个德国兵见门就踢,到处直 闯。但们到这时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楼房里除了战士们藏身的这套房间以外,别处 早已好久没人居住了。 阿隆他们听得见楼下的声音: “我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有什么好找的?” “有人说犹太佬八成儿偷到枪支了。” 摩西命令大家都留在房里。他叫埃娃、扎尔曼和阿隆或是躲进壁橱,或是藏在 里间,自己则闪在门后。 门外德国人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走呀,你平日不是尽吹自己胆量比天还大吗?” “冲进去,犹太人都是孬种。” “我会害怕?我会害怕犹太人?” 上闩的门上,只听见皮靴踢,枪托砸,好大的个子使劲的撞。门开裂了,打破 了。德国人闯进屋里来了。 摩西从门角里转出来,高领头的德国兵还不到一米。劈面给了他一枪那德国兵 倒了下去,脸上架了一大滩鲜血。 另外两个德国兵连枪也没有来得及瞄准。就给埃娃和扎尔曼一阵弹雨打中了。 其中一个伤势比较轻些,就拖起另外一个赶紧往楼下撤。 扎尔曼从打死的德国兵手里取下了自动手枪。阿隆奔到楼梯头,朝下扔了一颗 手榴弹。德国兵身子一歪,只见灰绿色的两大堆,连跌带滚的直掉到楼梯脚下。 犹太人看得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摩西吃惊得直念叨:“他们逃了。天哪。天哪,他们逃了。 我终于见到了。他们也会流血,也会死掉,他们也会害怕——跟咱们一样。“ 阿隆飞奔下楼,从那两个德国兵身上摘下了武器子弹带,又急忙回到楼上。 回到屋里,扎尔曼当机立断:“赶快全部撤离。德国人大队人马马上会来。咱 们翻屋顶走。我走头里!” 他们带了不少武器弹窈,急忙向走廊尽头跑去,爬上铁梯,有扇小门,出去就 是屋顶。 这时全城到处都爆发了零星的战斗。安尼莱维茨自己也带队袭击了一支押送犹 太人去转运站的德军部队。他们只凭五颗手榴弹、五支手枪和几瓶“莫洛托夫鸡尾 酒”①,也获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救下了一些犹太人。 虽然爆发了这场一月战斗,德国人在此期间还是运出了六千五百名犹太人。但 是比起他们预期的数字来,已经少了很多。 ①用瓶子做的土制手榴弹。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洛伊的老式印刷机又印出新的传单来,散发遍了这个残破的城市,激励犹太人 起来战斗。 德国占领军现已开始第二阶段的灭绝行动! 千万不可束手待毙! 要采取行动自卫! 拿起斧头,拿起铁棒,拿起刀子,有什么拿起什么,把你家的门闩上! 看他们敢踏进你的家来! 不起来战斗,只有死路一条! 战斗!坚持战斗! 在摩西那座公寓里交过火、在城内其他各处也都发生过战斗以后,一部分抵抗 运动的战士在另一座公寓里会合了。 大家会合以后,才知道有许多战友牺牲了。在市中心的托本斯工场,德国人被 打退了,但是犹太人方面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在二楼,好些人来看摩西他们。摩西他们把第一仗缴获到的自动手枪和步枪分 给了大家。 守望在窗口的阿隆,看见街上开来一卡车党卫队。车上的人统统跳了下来,不 过这一回德国人也小心了,都紧贴着屋墙,提防着枪弹。 扎尔曼教大家怎样使用自动手枪。他说:“这不象开步枪,不用瞄准。只要扫 出去就行。” 阿隆说,“我也要一支。” 摩西拍了拍他的头。“等长大了给你。” 摩西走到窗前,看见党卫队沿着街道拉开了。他指头一捏,打了个榧子。“好 啊,这一回打起他们来可就在行啦。” 正说着,四个德国兵已经冲进楼来了。 摩西指挥大家:“都到过道里去。听我的命令开火。” 摩西、扎尔曼、埃娃、阿隆,还有其他好些人,一齐跑到走廊上,有的躲进放 扫帚的小间,有的藏在楼梯背后。 这一次德国兵就不能踢开房门往里直闯了。 一阵枪弹手榴弹,劈头盖脸的打下去,打得他们根本无法还击。只见他们血流 满身,死多活少,跌跌撞撞,撤到街上,没命的爬上卡车逃走了。 “我真不敢相信,”扎尔曼说。“他们逃走了……逃走了……” “他们也不是打不死的,”摩西说。 对,的确是这样。在一九口三年一月的这场战斗中,德国人败退了——至少是 暂时败退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犹太人会还手。 后来,抵抗运动的一些领袖会集在米拉街的总部;听到了犹太人的许多英勇事 迹——多少人身当强敌视死如归。纳粹分子要把犹太人斩尽杀绝的企图,如今遭到 了犹太人的坚决反抗。 看来在这场抵抗运动中第一个打响战斗的英雄,是一位名叫埃米莉亚。兰道的 年轻妇女。党卫队闯进她所在的木器铺子时,她扔出了第一颗手榴弹,炸死了好几 名党卫队。但是在随后的枪战中她不幸牺牲了。 在德洛尔集体居住区的总部也发生了一场战斗——这一仗可打得德国人不得不 狼狈撤退。 想当初我父亲在转运站费尽了心机,可怜巴巴的想救下几个死在临头的同胞, 但是现在转运站一带就接连发生了一、二十次战斗。 围墙外有那么几个同情我们的波兰人,如今送来了一些补给品。但是大部分人 还是不肯帮忙。有一帮波兰法西斯分子甚至还警告自己的同胞不得援助犹太人,说 边样打几仗是个诡计——说犹太人要帮德国人一起来镇压波兰抵抗运动。 (他们的法西斯牌号其实也帮不了他们的忙;德国人照样还是一要把他们消灭, 就是侥幸不死曲也要当奴隶使。) 送来的补给品中,有地雷,掷弹筒,一门迫击炮,还有一挺机枪。 “总算来啦。”扎尔曼说道。 摩西大叔满腹辛酸地说:“是来了。可不是白给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埃娃问道:“他们会跟咱们一起干吗?” 安尼莱维茨摇摇头。“不见得。他们波兰人的血是不肯为咱们而流的。现在咱 们已经明自过来了。咱们只有自己才救得了自己。” “救得了?”摩西问道。 “救得了,”那个年轻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说。“就算咱们因此而牺牲了,咱们 也还是得救了。” 大叔歪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用防水油脂涂好的地雷元件。他说:“怎么装配 地雷。《法典》①上教过咱们吗?”可是听了他的话,谁也没有发笑。 安尼莱维茨指着日历说:“记着这个日子,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一日。从这一 天起,咱们犹太区宣布处于战争状态。” 我的父母到达奥斯威辛以后,总算没有马上就给送到毒气室去。 一个党卫队军官,穿一套纤尘不染的制服,在铁路岔道上专做这个筛选的工作。 凡是他认为干不动活儿的,立刻就送去结果性命。我的二老身体算是比较好的—— 在集中营里这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于是他们就给分头押送到两座营房里。 父亲被派到营地医院里去干了一阵子。那个阴惨惨的地方哪里象一所医院,倒 是只闻到一般冷冰冰的德国气息。父亲尽他最大的努力,为病员伤员治疗。不过这 也无济于事。 谁只要一有支不住的迹象,在主子看来觉得不中用了,那就要到“灭虱”区去 走一遭了。医院里事实上也无药可用。营房区里死掉一些人,在那些纳粹分子看来 倒是好事。四套毒气室设备,四十六只焚尸炉,可以减轻些负担。 我母亲和加纳。洛伊一起,在一个伙房里干活。 集中营的男国女因是各居一地的,不过父亲凭他医生的身分,有时可以偷偷溜。 出来看望看望母亲。 一天,他来到母亲那里,带来了一个谁听了都觉得惊人的新闻。一个护理员到 党卫队的营房里去干活,听见德国人在 ①指古时传下的犹太教法典。http://www.bookhome.net 低声议论,口气都变得很悲哀。原来有消息说德国人有整整一个集团军在斯大 林格勒投降了。注意,不是一个师,而是整整一个集团军。 父亲想叫母亲高兴高兴。母亲同洛伊的妻子睡一张双层销,她这时正坐在床铺 边上缝补衣服。集中营的生活真叫可怕:污秽遍地,虱子又多,又吃不饱,天天都 是臭水、薄汤、霉面包。回想当年她摆下精致的盛宴招待宾客,在“贝希斯坦”钢 琴上演奏莫扎特的名曲,可是今天…… 她在床顶上别了几张卡尔和英加身穿结婚礼服的照片,另外还有一张是安娜和 我的合影。这张照片我还记得。我穿了一件条纹的球衫,挟着一只足球。安娜因为 我惹了她,朝我的小腿上踢了一脚。不过这个小动作在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 母亲说:“约瑟夫,要是他们在这儿撞见了你,你要挨罚的。” “没有关系。洛伊替我弄了一张假派司。再说,我也可以说我是来出诊的。” “约瑟夫,你现在真是胆大包天了。” 父亲亲了亲她的面颊。“你身体好吗?” “还好。人家传说这儿营房里要抽调一批身体强壮的人,明天到法本工厂去干 活,听说我和洛伊大大也在里边。这倒是个好消息。” “恐怕他们音乐会上还少一位钢琴家呢。” “那你也可以雇我做个护士嘛。” 他们俩都知道奥斯威辛有个规矩:凡是无事可做的,没有一技之长的,营里不 需要的,不能给工厂做工的,不能给德军的后台大公司出力的,都是待不长久的。 “你在医院里做事,至少还是保险的,”母亲说。 父亲没有告诉她,其实命令已经下来,医院的人员要削减一半。资格老一点的 留下不成问题;他是新来的,恐怕就保不住这个工作了。 加纳。洛伊从上铺俯下身来说:“马克斯说现在有筑路活儿要干。有个德国工 程师,正在我人去筑路呢。” 她丈夫在营地的洗衣场干活,不过这个地方并不保险。在那里干活的都是身体 最差的,看来挺不下去的。洗衣场往往只是去毒气室的一个中途站。 “筑路活儿?”父亲说。“不错嘛。露天作业。” “哎呀,约瑟夫,你也想干啊?”母亲笑了起来。说着他们又互相紧紧拥抱了。 他们听到外边有声音,一个女的小头目在催新来的囚徒快进营房。 “你该走了,约瑟夫。” 父亲用手搂着她。“贝尔塔,他们把咱们折磨得要死,可是咱们千万不能低头。 你要听我的话:咱们要活下去,要挺住。我真想念两个孩子,还有英加。” “我也是。我总是忘不了他们。” “我总有那么一个感觉,觉得卡尔和鲁迪一定还活着。万一你我有谁死了,谁 还活着谁就要找到他们。要爱他们,要和他们一起住。魏斯家应该重新建立起美满 的家庭来,贝尔塔。 孙儿孙女,合家团聚。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 “这不只因为咱们是一家子,血肉相连,而且也因为咱们是犹太人。既然他们 这样拼命的想要消灭咱们,这就说明咱们犹太人很重要,很了不起。说不定咱们还 有些东西值得世人效法呢。”他眨了眨眼,播一摇头。“天哪,我简直象在演说。 象在讲道了。“ 营房门口一阵响动。一个女的小头目拖着一个瘦弱的姑娘闯了进来。那姑娘至 多不过十七岁。她支不住倒在地上,那小头目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了起来。 小头目发现了父亲。“你!违反营规,快滚出去!” “我这就走。我是魏斯大夫,来出诊的。” “以后可别再让我在这儿撞见你。” 父亲就走了。 那小头目把姑娘往塞满了人的臭烘烘的屋里使劲推去。 姑娘立刻连哭带叫倒了下去,趴在地上。 “给她找个地方住,啥地方都行,”那小头目说。她发疯了。“ 母亲从床铺上爬了起来。“你把她怎么啦?不行。不能再打她了。我来照看她。” “我没有把她怎么样啊。她昨天下了火车就是这样的。原先倒是好端端的,后 来她父母灭虱子去了,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为什么她见不到她父母了呢?” “谁知道?说不定这次灭虱淋浴洗得特别久。也说不定他们到别处的营房去了。” 女囚们都一声不响,心头沉重。她们知道所谓淋浴是什么意思。 “小心她别自己惹出祸来,”那小头目说着就走了。 姑娘很瘦,长得非常漂亮,深褐色的长发,黑黝黝的皮肤。 母亲跪在他的身边,轻轻的给她抚背。“不要紧的,孩子。咱们这儿不会有人 伤害你。你饿吗?” 姑娘不开口,她直起腰来,搂住了母亲。那破破烂烂的布上衣的胸前,黄星的 旁边,有人给她别了一条布签,上面写着:索菲奴。阿拉特里,意大利米兰市。 加纳。洛伊过来和母亲一起。把姑娘搀起来,扶到一张木床上。 “你钱吗,孩子?”母亲问她。 洛伊太太说,要面包的话隔壁营房里可能还有一些,那边有个女人从前当过妓 女,是个出名的贩子,手里时常另外有些面包。 可是那姑娘还是不说话。她把头扑在母亲的怀里,只顾痛哭。 母亲又问她:“你要喝点水吗?”母亲怕她不懂,还用意大利话问了她;母亲 学过音乐,所以说得一口相当不错的意大利话。 可是看索菲娅。阿拉特里这副样子,恐怕谁也无能为为了。母亲没法可想,她 觉得她能够给这个姑娘的,就只有自己的慈爱抚慰,自己身体的温暖了。这些情况 我都是从当时在奥斯威辛同住一座营房的一个女人那儿打听到的。一可是说也奇怪, 我写这一段经过时。那个场面却是历历在目。我母亲就有这样的能耐,她在哪儿, 哪儿就会感染到她的尊严和感人的力量。她的举止雍容优雅,她就希望用这种风度 去改变世界。 母亲说:“说起来咱们好象已经不大记得了,其实咱们可并不只是布签上的一 个姓名,刺在臂上的一个蓝色号码。咱们都是人,对,咱们都还是人,亲爱的索菲 拉。是有名有姓、有家庭、有亲人的人。这些他们是抢不走的。” “可他们已经把什么都抢走了。”加纳。洛伊说。“他们准备就这样把咱们干 掉。没名没处,什么也没有。你看咱们还能算个啥呢。” 母亲轻轻给索菲奴抚着头发,索菲奴不哭了。手的轻抚,爱的慰藉,也许还有 一股温暖,起了作用。 “可怜的孩子,”母亲说道。“你使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安娜。 唉,人怎么会这样残忍啊?怎么能对无辜的人下这样的毒手啊?“ “还不是那个老花样,”加办洛伊说。“没事儿干了,就来找犹太人的岔子。 咱们碍了他们的事,就是这么回事儿。” 母亲用胳膊搂住了索菲娅。“你有话就跟我说吧。我是你的朋友。” 姑娘掩住了脸,还是不作一声。 母亲取下床顶木板上的照片。“你看,这是我的孩子。多么惹人喜爱的年轻人 啊。和你一样可爱,亲爱的。” 索菲娅没说什么。但是她默默无言地望着这几张又旧又皱的照片。 “这是我的儿子卡尔。媳妇英加。那个穿条子球衫的是鲁迪。他今年二十四岁 了。你要是见到他准会喜欢他的。看他多英俊啊。他旁边的是安娜。她……她…… 要是还在,该比你稍微大一点。” 洛伊太太说:“他们把她吓得神志都糊涂了。你知道,我也吓得跟她一样,不 过我都尽量藏在心里,没露出来。” “这也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母亲说。 “好吧,也许明天就要去干活了。我是说,要到工厂里去结结实实,干活了, 工厂里要人。” 索菲娅打起哆嗦来了。母亲拿一块毯子披在她肩上。一座营房总共只有那么一 只小小的炉子,而且经常是没火的。 “你冷了,索菲娅,来,坐近点儿。告诉我,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妈妈怎么样, 爸爸怎么样。哦,意大利的犹太人我了解,他们都是挺好的。是西法拉人①。出了 很多学者。告诉我米兰是什么样子的。” 加纳。洛伊摇了摇头。“还是不吐气儿。她的脑子给他们这么一弄,已经僵死 了。过去的那些事儿,她倒恐怕还是不记得的好。咱们犹太人倒霉恐怕也就倒霉在 这里:以往的事情脑子里记得太多了。” 母亲抬起姑娘的下巴颏儿,端详着她的眼睛。“多美啊。 跟我的安娜简直一个样。来,我给你唱支歌儿。“ 母亲就亲切地、轻轻地唱起《洛雷莱》来。把姑娘搂在怀里,边唱边摇。 一时间营房里除了母亲的歌声以外,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不一会儿,有人也 跟着调子轻轻哼起来了。有人哭了—— ①欧洲犹太人中的西方一支。这个名字源出《旧约。俄巴底亚书》第二十节。 书香门第www.bookhome.net 她们想起了从前的生活,想起了家庭,亲人,阎家围坐吃饭,早上孩子上学, 参加婚礼喜筵,愈是想起这些东鳞西爪的幸福往事,愈是觉得生活的美好。 蓦地屋里寂然了。 两个女的小头目,还有一个拿着自动手枪的党卫队警卫,出现在门口。 先前来过的那个小头目说了:“凡是这营房里的人,统统出去!” “为什么?”有人问。“我们检疫都已经检过啦。” “你们有活儿要我们干吗?”加纳。洛伊说。 “不许多问,”那党卫队说。“叫出去就出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不要怕,”那个小头目说。 可是大家都明白了。不明白的人还是装作不明自。自欺欺人,也要欺到底。 “快走吧,女士们,”那党卫队说。据一个女人事后回忆,此人是个矮胖子, 大麻脸,因为身体不合格,所以没有上前线。 “到外边去排成二列纵队,快快!” “一定是要咱们干活去,”加纳。洛伊还是不肯死心。 母亲梳好了头发。去死,也要弄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尽可能打扮得体面些。 “恐怕不会吧,洛伊太太。反正他们叫干什么,咱们也不能回避,不过咱们总要拿 出点尊严来才好。” 别人都起了床,只有那个意大利姑娘怎么也不起未。那小头目就用棍子去捅她。 母亲喊道:“住手!别碰她!” “她是疯子。” “她会跟我一起出来的。不许打她。” 我的母亲,音乐家兼家庭主妇,第一次世界大战英雄的女儿,柏林的贝尔塔。 魏斯,于是便把索菲娅从床铺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她亲着索菲娅的面颊,说 : “你扶着我一起走吧,索菲娅。” 屋外,妇女们都少的搀着老的,相扶而行。她们心里都明白。我听说这种场面 是很常见的。逢到火车载运量不足,霍斯的毒气室和焚尸炉吃不饱的时候;往往就 是这样匆匆把整排整排的营房来个连锅端。管你提得出什么理由,管你享有什么特 权,无一幸免。这是完成任务的问题,是完成定额的问题。定额是每天一万二,这 一万二不完成,元首和希姆莱是不答应的。 她们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被押着穿过营房区,出了大门,向着霍斯栽植的那片 有名的树林子里走去。前面,混凝土的大房子已经隐隐在望,可以看得见那长长的 平顶了。当时正是严冬季节。那个有名的妇女乐队这天并没有在给看守和死者奏乐。 尽管天气冷得刺骨,还是命令她们脱得一丝不挂。衣服都整整齐齐叠好。贵重 物品都拿去“妥善保管”了。对她们说是,熏蒸灭虱只消五分钟左右就行。到出来 的时候;财物都会归还给她们。 “那时候你们干起活来就更利索啦,”那些党卫队对她们说。 他们睁大了眼睛,尽瞅着赤身露体的女人。 “替她脱掉,她是疯子。”那个女的小头目指着索菲娅说。 索菲娅早又倒在地上了。母亲和加纳帮她把衣服脱下。可怜的姑娘,看只有听 凭宰割的份儿。德意志帝国要把死敌统统斩草除根啊。 “你们以后就舒坦啦,”一个看守喊道。 显然许多党卫队都把女人脱得精光的这个场面当作一个节目,一项娱乐。他们 三五成群,挤眉弄眼,推推搡搡。他们的兽性简直没有个底。这到底原因何在,谁 也没有给过我一个满意的解释。 母亲找了一个小头目——这种小头目也是犹太人,事后特别队人员把尸体拖出 去送进焚尸炉时,也有他的一份差使——母亲对她说:“我是柏林的贝尔塔,魏斯, 这位是我的朋友加纳。洛伊。请把情况告诉我们的丈夫。” 那女人点点头。哪怕是小头目和特别队的人员,时机一到照样也要送进毒气室 去。 天气阴冷潮湿,看来恐怕有些女人反倒觉得还是死了干净。要不就是她们宁愿 相信德国人说的不是假话,一直相信到死。 “他们说这对肺有好处,”一个老太太对母亲说。 “大家使劲吸气啊,”看守说。“把小孩子抬得高一点,好吸得到气。这对你 们可有好处哩。不会受凉,不会咳嗽。” 加纳。洛伊哭起来了。 母亲说,“放勇敢些,加纳。”她扶住了索菲娅,一边还在轻轻跟她说话。 “不消五分钟你们就出来啦,”看守说。 长长的队伍正被押着从树林子里向大开的钢门走去,忽然有个红头发的年轻姑 娘从队伍里跑了出来。他们逮住了她。 她叫啊,哭啊,求啊,怎么也不肯回到队伍里去。一个党卫队军官来了。他下 令把姑娘拉到树林子后面去。两声枪响,哭叫声就听不见了。 “走吧,走吧,”看守大声喊道。“是个淋浴室嘛,又不是什么!” 母亲在门口停了一下,扭过头来望着集中营的方向,说道:“别了,约瑟夫。 我爱你。” 根据集中营档案的记载,那天是个生意清淡的日子。毒气室里只送进了七千人。 尸体都在煤气炉里焚化,骨灰都抛在流经营地附近的索瓦河里。 全靠意外的幸运那天父亲和洛伊居然逃脱了大难,没有被送到毒气室去。 洛伊曾经提起过,说是营里要搞一支筑路队,说这是个长差使,条件好。说来 也真巧得出奇,他和父亲居然都调离了原来的岗位——原来的岗位是不大保险的, 抽出去送毒气室是常事——两个人都派到筑路队去了。 露天作业,通常可以多派到一些口粮。犹太人能派上这种活儿而且还能干上一 个较长的时期,也是很少有的。德国人总认为犹太人做工不行。他们宁可要波兰人 或者俄国战俘。 可是就在母亲被杀害后的第二天(当时父亲还没有知道这个消息),洛伊和约 瑟夫。魏斯大夫却在营房区附近野外的一条公路上浇柏油了。那是个重要工程,目 的是要在一座兵工厂和铁路终点站之间开辟一条新路。艾希曼运送犹太人的列车, 使出入奥斯威辛的铁路线上经常发生阻塞,发往前线的军用物资往往这不出去,有 时还给耽误了。 筑路工地的活儿很重,不过这倒是个长活儿。而且,主管这项工程的是个名叫 库特。多尔夫的德国土木工程师,在犹太人中间还颇有些好名声。人家说他救了几 百个犹太人的命,因为他挑了几百个大人来做工,一再称赞这些犹太人做工做得不 惜,想法本让他们落到霍斯的那帮虎狼般的爪牙的手里。 多尔夫是个高个子,面容苍老,说话轻柔,慢条斯理。(我后来遇见过他,当 然也知道他在纽伦堡作证的事。他跟我经常通信,还让我看了埃里克。多尔夫的日 记和其他文件,这在篇末自有交代。) 这头一天,柏油浆的气味,累得死人的活儿,弄得父亲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 站不住。 “大夫,你不舒服啦?”洛伊问他。 “没有,没有,我很好。” “你还是到医院里去看看吧。” “别开玩笑了,洛伊。我就是在医院里差点儿让他们抽了去进行特别处置。多 亏这个工程师把我抓了来。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千他们需要的活儿。才能活命。” “也许有点道理吧,”洛伊冷言冷语说。 他们抬起头来望着库特。多尔夫——高高个子,上身穿着便服,一边抽着烟斗, 一边在看图纸。 洛伊说:“多尔夫这个家伙,有点与众不同。” “因为他救了咱们的命么?” “可不。他这摊子活儿,掩护了咱们有五百来人。我听说那帮子党卫队巴不得 把他撵走。” 父亲又使劲浇起柏油来了。“奇怪啊。象他这样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一九三 三年德国人投票赞成希特勒的不过占百分之三十三。那另外的三分之二又怎么啦?” “不拥护他不行啊。不然纳粹分子就要来吓唬了。坐牢啦,暗害啦,严刑拷打 啦。他们的手段,普天下的人都看到了。 告诉你,当初我那个印刷工会里有好多信基督教的家伙,跟我都是朋友,还是 社会党人呢。你知道他们哪儿去啦?都参加了游行啦。“ 我父亲差点儿栽了个跟斗。他离开路基走到一旁,屈下一膝蹲在那儿。这柏油 气味熏得他受不了。 库特。多尔夫看见了他,便从工棚里走了出来。这工棚便是他的办公处。 他问我父亲,“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不过稍微有点儿累。我就回去干活。” 库特。多尔夫唤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斯。约瑟夫。魏斯。” 洛伊在公路上扯直了嗓子喊道:“是魏斯大夫。” “你是医生?”那工程师问。 “是的。我本来是在柏林开业的。还有自己的诊所。” 库特。多尔夫对父亲瞧了半晌。这时正好开来了一辆小型运货卡车,在那里卸 料。他就说:“那你今天就到卡车上去干点活儿算了。那边的活儿没有这么重。” 父亲点了点头,刚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说:“我们是很感激你的。你做的 好事我们是知道的。” 多尔夫一听倒有点窘了。回头一看,来了一队党卫队,领头的还有个军官,正 在工棚前面等他呢。他便卷起图纸往腋下一夹,转身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