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魏斯自述 那个过去不信任我的囚犯万尼亚,很快就成了我的朋友。 他设法把我安插在鞋匠作坊里干活。大家商定,就在那里发起暴动。当时我们 还没有一支枪。 那天早已在我们被押去干活之前,我记起巴尔斯基在黑暗的营房里对我们说的 民“要干得情没声儿。” 我们五六个人把小斧子塞在自己的皮带里。 我们在鞋匠作坊里开始工作。万尼亚动手换鞋跟。 我跪在一个角落里,开始擦党卫队军官们的黑皮靴。 我们开工后,过了大约一小时,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党卫队中尉。他腰带上的皮 套里是一支鲁格手枪。 “我的皮靴好了吗?”他问万尼亚。 “好了,长官。你要穿的话。可以试试。” 那军官坐在一张皮靴作坊里常见的那种矮凳子上等着。 他看见我跪在那里擦皮靴。“那是谁?” “新来的犯人,长官。” 他脸上掠过一丝怀疑的神情。接着他就认为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形容憔悴,身 带伤痕,穿着一身破烂的囚衣。 万尼应坐在擦鞋凳下端,使劲拉下军官的皮靴。军官穿上新的。、我拿着刚才 擦的那双皮靴站起来,去把它们摆在凳子后面的架子上。 我把它们放到架上标有物主名字的上边。准是有什么疑点引起了中尉的警惕。 他转过身子,我趁他转动的时候。用斧子猛劈他的脑壳。 真奇怪,他来不及投枪,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劈得太猛,他的脑浆溅到了几 英尺以外万尼亚的身上。 万尼亚从军官的皮带上拔下鲁格手枪。我们把尸体拖进一间厕所,擦去血迹和 脑浆。 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个党卫队上尉进来了。他也是来取一双新皮靴的。我甚至 不让他有打招呼的机会。我从门后向他跳过去,一斧子就结果了他。他摇摇摆摆, 跌跌冲冲,好象不甘心死去。我又给了他一斧子。 这一次我取下了他的手枪。我们也把他拖进厕所里。 与此同时,巴尔斯基小组的其他人分别在裁缝工场,家具木工间和理发室里杀 死了一些德国人。我们很走运。德国兵是一两个人零零落落地走进去的,他们还没 来得及发出一声告警,就被砍倒了。 最后,巴尔斯基带着一小队人,都配备了手枪,奔进武器室,杀死了五六个看 守,打开了枪械架上的锁。我们在那里同他们会合,带上了枪支弹药。 这时,营房区里已经聚集了将近一百名囚犯。 巴尔斯基把枪分给男人们。至于妇女,她们可以用斧头、扫帚柄、铲子。我们 能用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去杀人。 什么地方响起了警报声。 电警笛把看守从他们的营房里召集了来——我们看得到德国人和他们的乌克兰 帮凶部队,带着武器,一片混乱,喊着口令,跑出来了。 我们隐蔽在营房后面。 巴尔斯基派我去指挥大约十二个人的一组,其中有人配备了武器。有人情愿拿 着铲子和耙子去决一死战。 一队党卫队士兵从营房区的大路上冲过来,我命令射击。 他们一共七、八个人,都被我们打死了。其他队伍退缩不前,不敢那么轻易地 和我们交锋了。 按照巴尔斯基的计划,我们逃跑之前,必须先袭击集中营的军火库,武装全体 人员,把我们装备得相当于一小支军队。 几个小队紧挨着房屋向前奔跑。企图去抢军火库。但是当我们跑近时,集中营 水塔顶上的一挺机枪开了火,我们当中许多人都倒下了。 巴尔斯基在集中营的食堂后面拦阻那些领队的人。 “没指望了,”他说。“咱们只好放弃抢军火库的计划。向大门口跑。” 这时,已经有一大群人——将近六百个犹太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这些人 都渴望自由,他们虽然手无寸铁,但宁愿冒着德国人的枪炮,奔向大门,而不愿乖 乖被送进锡比堡的毒气室。 我跟着巴尔斯基。万尼亚带着另一组人。我们在水桶和小屋的掩蔽下,朝中门 那里的看守开火,把他们全都打死了。 紧接着。人们发疯似地冲过去。六百个犹太人一起奔向出口。有人朝着守扔石 子,企图用沙土迷他们的眼睛。 我听得见巴尔斯基失声叫喊,叫他们别向左边跑——那儿地里埋了一排地雷, 还得通过一道双股的倒刺铁丝网。那是一幕可怕的景象。地雷开始爆炸;许多人都 被炸得身首界处。 巴尔斯基把我们领到军官营房后面的过道里,我们知道那儿地里没埋地虱从营 房里射来的子弹在我们周围啪啪地响。但是巴尔斯基说得对,不但地里没有地雷, 而且倒刺的铁丝很细。我们从上面爬过去了。 子弹不断地在我们四周啪啪地响。男人倒下了。妇女一路跌跌撞撞。我想起了 海伦娜死在森林里的情景。我不停地跑。一百米……二百米…… 晚上,我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我们这一队里只剩下我们少数几个人。但是我们希望其他人已经全部安然逃出 了死亡营。 黄昏时分,一个红军的辅助人员,名叫柳芭的姑娘,跌跌撞撞地来到我们当中。 她浑身是血,胳膊和手都受了伤。她坐下来,哭了好久,才开始讲述他的遭遇。 可不是,六百个犹太人逃向门口了。有四百个人,其中多数没有枪,居然真的 逃到了集中营外面的树林里和草地上。 但是他们大半都被地雷或飞机炸死,被追捕的党卫队和警察打死了。从锡比堡 派出了几千个法西斯分子,去追捕逃俘。 后来我们获悉,那些逃脱党卫队魔掌的人,被小股的波兰法西斯分子杀死在森 林里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陈腐的故事。 我们和巴尔斯基在一起的一共大约有六十个人。我们武器配备比较好,受过训 练,并且意志更坚强。我们将设法找到一支苏联游击队。 几年后我才知道,那一次我们杀死了十个党卫队队员和三十八个乌克兰人。此 外有四十个乌克兰看守。怕被德国人责问,都逃跑了。我们逃出集中营后的第三天, 希姆莱下令摧毁锡比堡。我们打得这个杂种心神不定,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刽子手吓 坏了。 巴尔斯基说,他和他的同志们将在东行进,设法寻找一支红军部队。传闻俄国 人将收复基辅。巴尔斯基想要参加这次战斗。 啊,基辅。我想起了海伦挪,想起了我和她怎样偷面包,怎样躲避德国人。汉 斯。黑尔默斯怎样出卖了我们,随后他自己被杀死。我们怎样从被判死刑的犹太人 行列中逃跑,怎样从远处看到巴比耶尔的大屠杀。 我开始感到内心空虚得难受,象一种酸在腐蚀,象被厂股文火在烧。我要她重 新和我在一起,一起吃粗糙的饭食,和我一起睡在草料棚或谷仓里。但是我再也不 会看见她了。我现在不相信,自己再能恋爱,再会把自己交托给一个女人了。 巴尔斯基邀我和他们结伴,但是我说要单独上路。他警告我,说这样有被捕的 危险,因为我往西走无异走向德军的防线。我说我不在乎。如果我死了,也就死了, 好在他们还没抓住我呢。 “一路平安,小子,”他说。他拥抱了我。 “我可以带一支枪去吗?”我问。 “当然可以。是你缴获的嘛。” 我沿着小河走去,在每一棵树的树枝间,每一片叶子上,都看见海伦娜的面孔。 我哥哥卡尔没能活到第二年冬天。他和一列车特莱茵恩施塔特的口犯一起被押 送到奥斯威辛,准备用毒气处死。 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有人传出去,说他是一位有才能的画家,可错有用处 吧——他没有被立即处死。 卡尔之所以能活了那么久,也许多亏了那个名叫希尔施。 魏因贝格的人的照顾,是他告诉我他临终前几天的情况。那个人就是从前当过 裁缝,五年前在“玻璃之夜”事件中被捕,和卡尔一起关在布痕瓦尔德的那个魏因 贝格。 一天,魏因贝格注意到这个两手插在紧身返上衣里的瘦高个子。他端详了这张 脸,认出了他。 “我认识你,魏因贝格说。是魏斯……那位画家……” 他们在同一个营房里,魏国贝格照顾他,设法替他找活干。偷偷地给他一点儿 面包。 “魏斯,你不记得了吗?”魏因贝格问道。“那一天咱们为了面包跟人家打起 来?他们把咱们吊在树上?” 卡尔点点头。他甚至笑了。 “你肯定记得的,”裁缝接着说。“你有一个信基督教的妻子。他经常偷偷地 带信给你。” 卡尔点点头。 魏因贝格告诉他最近的时事。有许多消息传进了集中营。红军已经进入白俄罗 斯。虽然犹太人仍被从欧洲各地送往奥斯威辛,但是暗中正在发生什么变化。灭绝 的挑选工作已经暂停。据说霍斯同他的几位上司意见不合。 唉,各种各样的好消息多着呢。意大利已经对德宣战;斯摩梭斯克已经被俄国 人占领;同盟国的入侵迫在眉睫…… 卡尔嗓子暗哑,声音微弱。“我父亲……在这儿……母亲……” 魏因贝格无法隐脱只得告诉他,说我的父母一年前就被毒气杀死了。两百万受 害者被送进了焚尸炉,其中就有他们。 魏因贝格曾经见过我父亲;同所有的人一样,也喜欢他。 卡尔哭不出来。他只是听着,点点头,要一些水喝。 (真奇怪。海伦娜死了,我也是好久哭不出来。我们怎么啦?难道我们受了迫 害者那种邪恶和缺乏人性的感染不成?) 这时候,魏因贝格看见了卡尔的一双手。“我的天听。他们把这双手打成什么 样了!” 他仔细地看那些骨节肿大的、折断的手指,轻轻抚摸着。 “惩罚呗,”卡尔说。“就为了那些画。” “听我说,魏斯,咱们已经熬到了现在。坚持下去吧。总有一天,咱们会自由 的。” “纸,”卡尔说。“铅笔……木炭……” 魏因贝格寻遍了营房,找到了一大张灰纸板,从火炉里取出一大块木炭。他扶 卡尔靠在床上,把纸板和木炭递给他。 卡尔一只残废的手怎么也抓不牢那块木炭。最后抓住时,他笑了,要魏因贝格 拿稳了纸板。 随后他就开始画画,画出了大笔大笔的粗线条。 我看见过这幅画。它由英加保存着。我说不准这画表示什么意思。画的是一片 沼泽,阴沉的天空,层层的乌云,一只手从漆黑的水里伸出来,伸向天边。 他不停地画着,一面向魏因贝格道谢,请求保存好他那最后的一幅图画。 几星期后,卡尔死了——是患了伤寒,还是霍乱,没人知道。也许,他是饿死 的吧。或者,只是园为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吧。 他的尸体被拖去焚烧了,他的骨灰和我们父母的,以及千百万人的,混合在一 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