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多尔夫日记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奥斯威辛 我成了第三帝国的一个巡回使者——考是没完没了地报告“最后解决”情况, 编制统比并同艾希曼、霍斯,以及所有参与这件十分艰巨的工作的人进行核实。 今年七月,俄国人占领了卢布林集中营。秘密泄露了——我们还以为这些秘密 可以永远保守住哩。那些所谓恐怖图画,已将真情暴露在全世界人面前。我们当然 加以否认,并声言实际上那些是俄国人对波兰人犯下的残暴罪行。 人们正在慢慢地了解我们庞大的“重新安置”计划,但是这一事实并未能够阻 止艾希曼的工作。甚至现也当死亡营的详情暴露时,他仍在安排如何大批地放逐罗 马尼亚犹太人。 一九四四年整个秋季里,在我的协助下,艾希曼使那些以荷兰、比利时、法国 等地为起点的运输保持畅通。克拉科夫犹太区的幸存者,都被送往奥斯威辛。仅仅 上一个月里,艾希曼就把三万五千名犹太人从布达佩斯送往各地的集中营,所有这 些人都是要被“重新安置”的。 俄国人正在卢布林绞死我们梅丹尼克集中营里的工作人员。然而,艾希曼、霍 斯和其他许多人,其中包括我,仍旧坚持干下去。 希姆莱下令摧毁奥斯威辛的焚尸炉。在奥斯威辛。毒气杀人的死刑几乎已经全 部停止。我们只顾把在押的囚犯往西迁运,抢在俄国人的前头,把他们从一个集中 营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 各种疯狂和荒唐的事情层出不穷,好象没有人负责,也没有人明确知道在面临 败北时应该如何应付事变。今天发来命令,叫单把“匈牙利犹太人”从贝尔根一贝 尔森运往瑞士——是谁下的命令呢?目的是什么呢?——明天我可能又收到一份电 报;命令把奥斯威辛在押的人全部往西迁移,送往格罗斯—罗森和萨赫森豪森等地 方。 难道希姆莱真以为能够隐瞒我们的工作吗? 难道他(再有卡尔登勃鲁纳和我的其他上司)的确认为,转移了数千名俄鬼, 就能改变我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性质吗? 然而我们继续让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在波兰、德国和捷克斯洛伐克各地流离失 所,他们衣衫褴楼,由于饥饿和疾病而身心交瘁,倒毙路旁。采用“齐克隆B ”简 单有效的办法,解除他们的苦难,那样做不是更明智一些吗?我们是否可以说,我 们那样做法是出于人道主义呢?既然这些犹太人,以及其他人。 他们身上那些人类的忍耐力和求生意志已经消灭殆尽,那末,就让他们毫无痛 苦地尽快死去,不是反而更好吗?但是,不然。我的几位首长坚持这种欺人之谈。 说什么从来不存在集中营,说什么那里没有死过人,说什么没有毒气室和焚尸炉之 类的东西。有时候,我好象自己也几字信以为真了。 当然,我的私人生活也受了累。我很少见到玛尔塔,我们不多交谈,更谈不上 同床了。彼得如今穿上了制服,和那些应当为保卫柏林而战斗到死的所谓“狼群” 一起受训。他个子高大,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然而。上次看见他时,我对他简直 无话可说了。劳拉常常哭泣。她经常挨饿,象只想着自己的那种孩子一样,事事都 怪玛尔塔和我不好。那架“贝希斯坦”钢琴仍旧摆在我们的公寓里——它有些损坏 了,但是还能够弹。 玛尔塔想教劳拉弹琴;但是白白操心了。 就这样,今天我又来到奥斯威辛,设法执行希姆莱的命令——拆除、摧毁、焚 烧和消灭一切证据。好一场闹剧!但是,我总要虚应一下放事。 然而,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这些努力是不是象它们表面看来那样徒劳无功。这 么许多年来。尽管流传着谣言,甚至听到明确的报道,但是一般人仍旧不肯相信我 们所做的那些事情。 我们善于欺骗。我们找到了一些情愿相信我们的人。我们的伊索寓言式的语言 收到了效果。不用协他们是犹太人。他们成问题。要明白,一定得把他们重新安置。 多么令人惊讶,一般人竟这样被家过了,他们相信我们的话,信任我们! 早在一九四二年,瑞典政府已对屠杀中心有所风闻。他们是通过本国—名外交 官的汇报,从一个饶舌的党卫队军官口中获悉的。但是斯德哥尔摩政府不让这个消 息外漏。甚至英国广播公司和我们敌人的其他喉舌都很审慎,绝口不去谈犹太人的 命运。所以,也许我对我们党卫队领袖们的评判过于严厉了吧。只要处理得恰当, 我们就可以使一大部分舆论界相信,我们从来没有伤害犹太人一根毫毛,只处决了 一些罪犯,而让一般犹太人在他们自己的小城市里过着安定的生活。 也许就是这情形吧。 不久前,俄国人炮轰集中营外面法本公司的钙矿区,苏联飞机也来轰炸我们, 那时候我正在和柏林的一个奴才通电话,他不停地对我大叫大嚷,说必须摧毁集中 营,烧掉所有的档案,所有在押的人都必须撤走、杀死、或用什么其他方法处理掉。 这简直愚蠢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但是,长期以来,我一贯服从命令。我不断对这个接替霍斯的约瑟夫。克拉麦 叫喊,国为他坚持要炸毁焚尸炉,拆除毒气室。 今天克拉麦笑了。他正在把一些文件塞进公文包,整理旅行袋,象一个要匆促 启程的推销员一样。 “他们都发昏了,”克拉麦说。“要隐瞒这个地方呀?屁话,全都写在文件上 了,全都记录在案了。艾希曼已经告诉希姆莱,说咱们杀了六百万——四百万是集 中营里杀的,其余的是特别行动队干掉的。这些事已经记录下了,写在备忘录里了, 散发到所有的地方去了。你炸掉几幢房子,到底有个什么屁用?” “别再用毒气杀人了!”我嚷道。已经订了一个计划,要全部解散特别队。 “别再用——” “这样柏林就可以说,这些事是我们干的,他们对从前所做的事一无所知。就 象汉斯。弗朗克那个坏蛋一样。俄国人俘获了他。他说和这些事毫不相干,说他从 来没有杀过一个犹太人。都是我们,是党卫队和德国中央保安局干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拉开奥斯威辛的公文相,把文件夹扔进熊熊的炉火里。 我撕碎了文件,把它们扔在火里,堆得高高的,克拉麦却在嘲笑我。 “你还是多烧死一些犹太人的好,多尔夫。” “不。不。柏林说要把所有的人都往西迁。希姆莱深信,向盟国将会理解的。 英、美会对咱们表示同情。咱们必须口避的是俄国人。希姆莱要和。美国人谈判。 他——” 库特。多尔夫突然走进来。我这位叔叔看见我正在横冲直撞,抽出写字台的抽 屉,打开公文柜,把奥斯威辛的文件塞进壁炉里。 我的叔叔对我望了一会儿。“这样做毫无用处,埃里克。 卡托维兹的驻军已经撤退。人民冲锋队正土崩瓦解。一两天后,红军就要到达 这里了。“ “你要欢迎他们到来吗?” 他不国答,只是摇摇头。“我知道,埃里克,仓库里有七吨人的头发,都整整 齐齐地装在口袋里,贴上了标签。咱们不应该派人去把它们烧了吗?” 我不去理他,只管不停地烧文件。希姆莱可能比我们谁都精明。我们可以离间 俄国人和同盟国的关系—一说明我们的动机——元首说得对,我们是在拯救西方。 拯救文明。我们并不要发动这场战争——这是犹太人强加于我们的,我们不得不叫 他们付出代价。 克拉麦又在打电话。我应当说他虽然打算迅速脱身,但还是在执行我的一些命 令。他正在吩咐他的部下,把剩下的五万八千名犯人撤走,在大冷天里把他们继续 往西押送。 库特抓住我的胳膊,拦住了我。他比我年纪大得多,但是他比我更强壮。“好 侄儿,”他说,“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咱们应该公布咱们的光荣功绩吗?咱们应 该向全世界夸耀,咱们是怎样解决了犹太人的问题吗?为什么要这样改变了初衷呢? 大炮的轰击,竟然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主张,这多么奇怪啊。“ 我企图走开,但是他把我推到我一直在拼命出清里面东西的一口公文柜上。 “你这个卑鄙的骗子。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你当真认为,你现在能够隐瞒杀害六 百万人的事实吗?” 克拉麦对着电话机大叫大嚷,“我谁也不怕,俄国人,美国人,随便他们什么 人都不怕。我执行了任务,我服从了命令。 我是一个军人。“ “我也是的,”我说。 库特推开了我。“你知道,你只能用那套逻辑去哄骗刽子手。但是我希望你别 这样去欺骗上帝。” “克拉麦为我辩护。”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我们?你们使后奴隶 劳工,包括犹太人在内,去筑路盖厂。“ “是的,你说得对,”库特说。“我看到了,也知道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做。等到我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只延长了一些人的生命,而当时我原来应当讲的,应当逃避的,应当让人们 知道的。“ 我倒在一张椅子里。往哪儿去?下一步我怎么办呢?我把所有的失望、厌恶和 憎恨都发泄在我的叔叔身上。“我早就该把你枪毙了。”我说。 现在大炮的轰击声更响了。爆炸声越来越密了。我远远地听见那种声音;那是 苏联轰炸机的声音。 一九四五年五月奥地利阿尔特-奥塞 我们许多人,换了便衣,藏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卡马尔古特这里一个隐蔽的山谷 里。 我们设法相互躲避。布洛贝尔就在附近,他那样酒后胡言乱语,使大家都很尴 尬。我也曾在好几处地方见到艾希曼,但是他前几天神秘地不见了。卡尔登勃鲁纳 总是在一座古堡里召见我们,他深信我们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然而,我们又为什么 要这样躲着呢? 再要谈一谈卡尔登勃鲁纳。谣传他曾想尽一切办法,要和国际红十字会取得联 系,要证明他对待犹太人采取的措施是人道的和正派的。的确,他到后来最关心的 是解放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犹太人。 还流传着两个更为惊人的故事。 据说,四月十九日,在柏林郊外一所农舍里,希姆莱会见了一位诺贝特。马祖 尔博士,这个瑞典犹太人是世界犹太人代表大会的工作人员。这次会见是希姆莱自 己要求秘密进行的。可不是,为了赴约,总监只好不去参加希特勒的生日宴会。 (那是元首自杀前的十一天。) 我了解到的是,希姆莱对马祖尔博士和蔼可亲,而且谈话时通情达理。他解释 说,集中营都象特莱西恩施塔特一样,是一些犹太人管理的愉快的小团体。他和他 的好友海德里希希望这些集中营始终能成为真正的犹太人团体,但是它们被犹太人 自己破坏了。 当马祖尔问起死亡营、毒气杀人、焚尸炉等事情时。这位首长泰然自若地解释 说,这是那些俄国人和志思负义的犹太人进行的“恐怖宣传”。在布痕瓦尔德,一 只美制油箱着火燃烧,烧死了一些因犯,于是各国的报纸就发布了一些照片,说那 些囚犯是被看守烧死的。真是弥天大谎呀,弥天大谎。 他还告诉马祖尔,说犹太人声名狼藉都是一些间谍、破坏分子、疾病传播者。 在东欧尤其是如此。因此,别无其他办法,只有把他们关在集中营里。马祖尔问, 既然他们都被关在集中营里或者住在与世隔绝的犹太区里了,那末他们又怎么能进 行间谍和破坏活动呢?希姆莱对此并未辞穷理屈:犹太人聪明机智,他们总有办法 可想。 我们议论这次会谈的事,觉得这不大可信。当然,希姆莱已经不见踪影。他象 我们一样,也换了使孤行踪无定,在隐藏中。他和马祖尔博士的会谈分明没取得任 何成果。 同样离奇的是,传说艾希曼曾来到阿尔特一奥塞,他在离去之前曾邀请红十字 会的一位社南德先生到布拉格去,在一次相当正式的宴会上,把他叫到一个角落里, 向他说明,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犹太人要比柏林和其他地方可怜的德国人生活得更 好。 有一桩事情我是可以肯定的。我不会后悔,不会乞怜,不会试图为我们的行为 辩解。 我不会象海德里希那样在临死前请求饶恕;或者象希姆莱那样讨好一个犹太要 人;或者象文希曼那样向红十字会表示歉意。 万一我被俘,我会象元首那样勇敢。要告诉俘获我的人,我是一个光荣的德国 军官,服从命令,本着良心,深信我奉令所执行的任务是对的,因为我没有其他的 事情可以相信。 我们仍旧抱着希望。我们能够头头是道地为奥斯威辛辩解。作为一个律师,我 知道可以为任何行动进行辩护。 我非常赞赏希姆莱在波森对我们的讲话,他说,眼看到千百万死人,毫不畏缩, 对自己忠实不二,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如今他却喋喋不休地谈论“自治的犹太城市”。多么遗憾。 我常常会想念到玛尔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象一部促进我的事业的发动机。 每当我犹豫时,她就鼓励我,每当我怀疑时,她就打消我的顾虑。照说我们应该更 加相亲相爱的。 然而。最近这几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同过床。 我的酒喝得太过量了。我渴望同玛尔塔和孩子们在一起,也许,只要欢聚一天。 也许,到公园里去,或者,去逛动物园。 人们会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然而他们决不能诬蔑我们,否认我们基本上是正 派的,我们是热爱家庭、祖国和元首的。 (多尔夫日记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