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我不是个坏女孩 我现在弄不清什么样的男人合我 的心意。有钱的?不是说男人有钱就 变坏吗?有钱的男人我见多了,做丈 夫不可靠;没钱的?穷兮兮的,窝窝 囊囊,我肯定又看不上;能说会道的? 保不了还会骗别的女孩;老实的?像 我父亲那样连句体贴话也不会说。再 说,我岁数这么大,能不能找到合适 的,就更难说了。我现在就开始鼓励 自己,要学会离开灯红酒绿的生活, 去天天面对总是有灰尘有纸屑飞扬的 小街道,过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常去“丽容美容美发厅”做皮肤护理,在那里结识了各种女人,女人们在谈 如何花钱买美时个个眉飞色舞,唯独她从不参与有钱女人们的高谈阔论。她的年龄 让人猜不准,可能会在三十上下,身材算不上绝好,模样也一般。在这里,她的皮 肤也令人无法恭维,经常来美容的她,肤色始终是黑黄的,脸上留着众多的青春痘 的痕迹,只有涂上一层粉底霜才显得干净些。她穿着总是很时髦,发型也很入时, 所用化妆品也很有档次。 我好奇地问老板娘她是干什么的, 老板娘很礼貌地说: “不知道。我们从不打听顾客私人情况。除非顾客为了形象设计,将他们的职业告 诉我们。” 多去几次“丽容”后,我才知道女人们早把她当作议论的话题了。她姓杨,是 哈尔滨姑娘,今年三十四五岁,在歌舞厅做“三陪”。这些女人们如果都很敬业, 个个是情报好手。女人们议论她,是因为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轻蔑她。首先,做三 陪的女人都风骚、都虚荣、都爱财,只有那些不知什么叫羞耻的年轻女孩才去做。 女人变坏才有钱嘛!其次,这种女人很脏,人脏,挣来的钱也脏,这些女人就是社 会的渣滓,和旧社会的妓女、暗娼没什么区别。不能否认,这些女人们的议论不是 没有一点儿道理;也不能否认,绝大部分人也这么看待三陪女。最起码,她们都不 勤奋,靠青春和脸蛋,有吃有喝有玩还挣着钱,谁能看得起她们。 可是,凭女人的直觉,我感到这个杨小姐身上有许多故事。她出现在美容美发 厅时总是面无表情,实在无法和风情万种的三陪女郎联系在一起。为了表示自己的 清白,那些有钱的女人一见她都故意躲得远远的,故意孤立她,好让这种女人也难 受。唯独我从不这么做,如果碰巧到一起,还主动和她聊几句,渐渐地我们熟起来, 有一天她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陪她去喝茶。 说句实话,我虽然表面上与她平等相处,但内心里还是有些鄙视这些女孩子。 不管有多大困难,这么年轻总不至于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干点儿什么不好!如果知 道三陪女用过的杯子之类的东西给我用,我坚决不敢去碰,我怕有什么可传染的病 菌在上面。 “请便吧。可能你认为我的钱不干净,可这茶应该是干净的。”杨小姐似乎看 透了我的心思。见我很不好意思,她赶紧说:“我不是想冒犯你,是因为你的眼神 我太熟悉了,女人们用这种眼神对我们太平常了,我已经麻木了。” “我知道你很想了解我,你曾经向老板娘打听过我,也听过那些所谓正派的女 人们对我的议论。我很想对大家说,我不是坏女孩,可这无异于此地无银,谁会相 信我的话?说实话这么大的京城,我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女朋友。今天耽误 了你的时间,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想你一定愿意听我的事儿。”不愧为风月场上 的人,对人的心理揣摩得这么准。 “我只是觉得你不像个三陪女,所以我很想了解你。我不是一个爱打探别人隐 私的人。”我赶紧向她解释。 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谢谢你。” 她抿了一口茶,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慢慢地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哈尔滨人,今年也三十多了,我想你也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个普通工人, 母亲是没有工作的家属。我们家三个孩子,我是老大,下面是个妹妹,老三是弟弟。 因为是老大,就得有所牺牲。母亲从农村出来,体弱多病,父亲老实巴交,家里生 活情况你肯定能想象出来。我初中没毕业便让父亲逼着退学,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 挣点儿钱养家。弟弟妹妹都上学,弟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也特别疼爱他,虽然 我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可为了弟弟,我宁愿放弃学习,挣钱供养他。我和父亲的工 资勉勉强强维持这个家,所以在姑娘花一样的年月里,我根本没有条件打扮自己。 加上我生来皮肤就黑黄,还爱长一脸的粉刺儿,也没什么人爱搭理我,家里也不指 望我能嫁个好人家,改善一下他们的条件,所以一直也不张罗给我找对象,只希望 我多留在他们身边算是一份劳力。我二十四岁那年,母亲终于卧床不起,家里一下 子欠了一大屁股债,这时我有个表哥从北京回来说在北京打工钱挣得比哈尔滨不少,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去过北京,对北京特别向往,这次表哥愿意带我去找工作,我便 与父亲磨,父亲正为一身债务发愁,又听说北京挣的多一些,也就没阻止我,几天 后我便和表哥踏上了旅途。 “一到北京,表哥匆匆将我介绍到一个朋友的餐厅里便忙自己的事去了。这是 个中高档餐厅,服务员基本上都是外地招来的。餐厅装修也有一定档次,服务员也 统一服装,比我在哈尔滨工作的那个餐厅不知好多少倍。虽然偌大的北京城此时给 我的世界只是这么个餐厅,可我还是感觉出大城市的气息,到底是京城。餐厅的档 次摆在这儿,当时也真让我开了眼,有钱的人真多,尤其是进包间的,一晚上花个 几千不当回事,那可是我在哈尔滨一年都挣不下来的钱。有钱的男人身边总会有个 女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一般都挺漂亮或很有气质。开始见到这些,我也看不 上那些女人,为男人那点臭钱陪吃陪喝的,如果家人或朋友知道了多丢人,时间长 了,见她们个个也很快活,也就没什么想法了。餐厅的服务员大多来自农村。或小 县城,只有我,到底也是来自大城市的,加上我在这行业也干八、九年了,嘴巴、 脑袋反应自然比她们快,不到一年,我就成了领班。做领班后,薪水当然会高点儿, 可我脸上的青春痘和我的肤色就更扎眼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往美容美发厅跑, 在那儿,又见识了一帮无所事事的阔太太,我真的觉得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和父亲 老老实实凭劳动吃饭,却有还不完的债,而这些有钱的男人和阔太太,却有享不尽 的女人和荣华富贵。不过,我不想改变自己,我想还是正正经经的做人好。 “一次,餐厅有个服务员的小姐妹阿荣来餐厅玩,她在一家中档的歌舞厅工作, 这几天,她们歌舞厅正在招工,阿荣便问她的小姐妹愿不愿去。阿荣长得水灵,穿 得比我们时髦得多,一张小嘴当时就把我们的心都说动了,她说出的在歌舞厅工作 的收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我没去过歌舞厅,出于好奇,我和小姐妹们背着 餐厅经理,一起去歌舞厅应聘。到了歌舞厅我就有些自惭形秽,来应聘的多是二十 来岁的小姑娘,而且个个有些姿色,而我显然岁数比她们大些,长得又不漂亮。不 过,我还是被选上了,理由是我有忧郁的气质,不俗气。唉,什么叫忧郁的气质, 我从小就承担家里的生活重担,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像其它女孩子那样快快乐乐地 生活,这气质可能就是这么得来的。我对歌舞厅的工作没有把握,餐厅的领班工作 我也舍不得,正在这时,我收到家里来信,说妹妹高中毕业可能会去接爸爸的班, 不过得交些钱;弟弟学习特好,肯定能上重点高中,只是离家路途远,中午饭晚上 饭可能都得在学校吃,开销也会增大,所以歌舞厅的收入特别吸引我。再说人变不 变坏还不在于自己?自己行得正就行了。 “刚开始,我被安排在舞厅里当招待,这个工作还算好,帮客人端个酒水、送 下歌单就行了,薪水加小费比餐厅领班还高出一大块,我寄回家的钱也多了。父亲 和弟弟、妹妹都写信来感谢我,但他们也不放心,还老嘱咐我在外要小心,别上坏 人当,注意自己的身体。我哪敢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工作,尤其那时,人不如现在这 么想得开。舞厅里的工作比包房里的招待累得多,小费也少得多,所以我又要求去 包间做招待。在包间里,情况就不如舞厅里简单了。舞厅里的男男女女,顶多在跳 舞时搂在一起贴在一起,配上音乐和灯光,似乎说得过去。可包间里,男女滚在一 起不新鲜。我很为那些小姐难为情,像我们这样儿一月下来挣那么多,不也挺好吗? 唉,什么东西看惯了,即使你刚开始恨不得诅咒的东西,时间长了也那么回事了。 就像你身边的一个丑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很丑,看一段就不觉得丑了,时间长了, 你有时会发觉她也挺美。 “陪客的小姐各方面都比我们高一等。她们穿得比我们好,打扮随自己,不像 我们都得统一装束;她们有足够的钱自己租房子住,有的干脆有客人给掏钱租房子, 不像我们还得多少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冬冷夏热,上班时挺像回事,回到住地儿像 牲口;老板对她们也比对我们强。运气好的可以傍上一个固定的大款,也用不着天 天在这里对各种男人卖笑。 “想归想,可让我真去做我也不敢。我在京城几家歌舞厅都干过,人往高处走, 每次换地儿收入都能高一点。转眼三年过去了,我已经二十八九了,按理说该找个 男人嫁出去了,可我身边根本就没有我可以嫁的男人,家里的负担根本也没减轻, 妹妹厂里发不出工资,爸爸退休金也发不出来,弟弟偏偏考上了大学,我已经没有 退路了。爸爸写信来让我在京城替妹妹找个工作,我哪敢让妹妹来,我不能让家里 人知道我在这种地方工作,即使我至今仍很清白。我清白,可能也归功于我不漂亮 的脸蛋。我写信跟家里说,弟弟走了,父母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就让妹妹在家照 顾两位老人,我供弟弟上大学。因为家里有卧床不起的妈妈,这个理由很容易说服 爸爸。 “我从此便也做了三陪女。我岁数大了,又不漂亮,所以美容是我开销最大的 一项,不过,我还是自己在外面租了间一居室,方便时也带人来我这儿过夜。虽然 目睹了客人怎么对三陪女,可轮到了我身上我还是很不自在。当男人每次将手伸进 我的衣服里时,我真是肉麻极了,那滋味儿无异于让我当众脱光衣服,因为,这个 男人我才是第一次见面。当发现我仍是个处女时,我的第一个客人惊呆了,他见我 流泪,便明白三分。他认为他占了便宜,惊诧他居然占有了一个在舞厅找到的干净 的三陪女。他给了我两千块钱,并成了我一段时间内的主顾。他给我买衣服,带我 出去兜风。来北京那么多年,我也只逛了一个星期内便能转完的几个旅游点,而且 还是和姐妹们顶烈日、迎寒风,挤了公共汽车转的。而现在,我居然坐着高级轿车 满城转,虽然这个男人看上去得奔六十了,可我却没觉得自己委屈。我想我是不是 真的堕落了!弟弟在大学里总会定时收到我寄去的生活费,而且不会比任何同学少, 家里也会时不时收到我寄的钱,以贴补他们困难的生活。有时我想家里可能已经将 我当成挣钱的工具了,这么些年,父母都没过问过我嫁人的事儿。不过,我恨不起 来,父母必竟是没文化老实巴交的人,在这方面也会比一般父母可能要迟钝一些。 “弟弟每次放假都从北京过,他在武汉上大学。弟弟一来,我便笑面相迎,高 高兴兴地陪弟弟转转,假称自己在一家效益特好的公司工作,所以奖金特多。弟弟 年龄小,又单纯,所以很好对付。他甚至为自己能有这么能干的姐姐而自豪。 “妹妹来京一事我拦也拦不住,这回是她自己要来的。当我把她接到我的一居 室时,我将自己的工作性质告诉了她,没想到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她说这对她没什 么新鲜的,哈尔滨也有不少干这个的女孩,只是哈尔滨的行情没北京高。她对我在 北京干什么早就猜出七八分,只有天天守着病妈妈的爸爸根本想不出来。她这次来 京,就是要和我一块儿挣这份钱,挣几年后回哈尔滨成家。我为妹妹的想法儿痛心, 我说我会托朋友给她找个正经工作,她就住在我这儿,吃饭我包了,几年后一样可 以存点钱,可妹妹死活不干,并求我的姐妹给她介绍到另一家俱乐部。没多长时间, 她就独立出去了。她年轻,长得还算好,行情比我强,她也不用像我似的供养弟弟, 所以她很快就比我富有。我惊诧她的适应能力,有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有件事我想说给你听。你对常去“丽容”的、有个眉间有颗痣的胖女人有没 有印象。她没少背后咒我,当面也没少给过白眼,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老公 现在正和我打得热乎。她那老公实在不敢恭维,可我偏要傍住他,我要报复那个胖 女人。那种女人只不过有幸嫁个能挣钱的老公,便眼睛朝天,好像别的女人都不如 她们高贵纯洁,她们怎么懂得饱汉不知饿汉饥!她看不起我,可她老公偏爱给我花 钱,我和她是花一个人的钱去美容美发厅的。 “不过,在选择男人时,我还是很在意的,倒不是选择我看着顺眼的,而是选 择有病的可能性不大的。干这一行最怕的是染上病,我也是提心吊胆地挣这份钱。 我妹妹就不同,谁钱多就选谁,不瞒你说,她已经染上病了,我一再劝阻,她才答 应先治好病再工作。我每天还得去照顾她。” “那你打算做多长时间?”我问她。 “明年我弟弟就研究生毕业了,他一毕业,我就不干了。妹妹大了,我也管不 了了,她还想再干几年。我想回哈尔滨,在家附近开个小店,也算有自己的生意做, 守着父母,也好有个照应。” “打算结婚吗?”问完后,我有点后悔。结婚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当然想,但我现在弄不清什么样的男人合我口味儿。有钱的?不是说男人有 钱就变坏吗?有钱的男人我见多了,做丈夫不可靠;没钱的?穷兮兮的,窝窝囊囊, 我肯定又看不上;能说会道的?保不了还会骗别的女孩;老实的?像我父亲那样连 句体贴话也不会说。再说,我岁数这么大,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就更难说了。我现 在就开始鼓励自己,要学会离开灯红酒绿的生活,去天天面对总是有灰尘、有纸屑 飞扬的小街道,过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给她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和BP机号,告诉她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等她回哈尔 滨时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去看她。当然,我免不了鼓励她几句,希望她尽早去迎接 新的生活。 临分手时, 她问我:“你说我是个坏女孩吗?”我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还会变好的,你放心。”她说完,向我挥手再见,打了一辆夏利,驶入车流。 --------------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