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编 幽幽小阁楼 那个错乱的时代摧折了她的一切梦想。她到达的每一目标,其结果都 和预想恰恰相反。因此,她的承受同时也是别一种抗争;她的抗争也就意 味着承受。 大龄女? 至今,我仍旧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微垂的眼睑里,掩着郁郁的愁绪。 那是午休时分,整个报社的七层楼静静的,记者和编辑们的办公室大都锁着。 初秋的日光很薄,从窗口流进来,投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有宁静而柔和的反照。 我噼噼啪啪地下完一盘围棋,很快。出了办公室,便看到她。 绿盈盈的薄绒外套,灰色长裤,齐肩黑发梳得很齐整,发梢微向内卷曲。人清 瘦而端庄,眉细且弯,像是稍稍做了点修饰。鼻子细巧,嘴唇很薄,线条清晰柔丽。 尤其眼睛,长长的,瞳仁大而黑,那里有忧伤和不安的影子,隐隐含着。 “您找谁?”我站住,问。 “我想找办《家庭园地》专栏的编辑老师。收发室让进来的。”她很局促地用 指尖将出入证展平给我看,“唔……我有点事情。” 这女人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 “您稍等一下,那位编辑很快会到的。” 几天之后,报上的《家庭园地》专栏刊出编辑的一篇文章,记述了一位来访女 性的苦处。她对编辑这样说:“请你介绍我做个保姆吧。只是白天我得上班,早晚 我可以给人家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可以白干,不要钱。” 编辑疑惑了。有工作的人,还要白白给入家做保姆,为什么?文中接着写道, 这女子只求有个住处。她是下乡返城的知青,今年32岁,未婚,家居狭小,哥哥成 了婚,弟妹又渐大,不方便。“到别人家做保姆,只要给个地方住就成。”情辞恳 切,令人同情,这样一个大龄女。编辑说:“我会帮助你的,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她微微抖了一下,神情就有些惶乱。职业的敏感使编辑警觉了,便试探地问: “你还有别的为难的事情吧?” 大龄女无言,眼里有泪涌漾,接着就啜泣,低低的。良久,稍稍平静,她说: “原谅我。我是离婚的……”哦,不是大龄女。 文章接下来说她的遭遇,怎样坎坷,眼下又难,等等。我暮然忆起那天在走廊 遇到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一问,果然。大概因为同是历尽艰难的知青吧,一种同情 她,想写写她的心念油然而生。 报告文学常讲些出类拔萃之辈,讲些揽日月忘生死的壮举。而这女子太卑微, 几近半生,一事无成,做工人也不算出色,只是按照工艺流程尽她那一道关的气力 罢了。活着,平凡得像大森林的叶子难为人注目;死去,也极可能像落叶一样被时 空遗忘。但世间毕间有这样一种人生,英雄毕竟极少,而像她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爱? 1982年7月,正热的时候。即便是塞外的哈尔滨,轻衫薄裙,也汗涔涔的。日光 阔大而热烈,横在这充满异国情调的大都市的上空。 她,秦芳,眉尖微锁,眼神木木的,头微垂,缓缓走在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 样子。是的,她脑子里还轰轰然响着昨夜家里的混战。道外区贫民窟似的一条巷子, 七扭八歪地拐进去,进一个数十家集居的大杂院。心惊胆战沿楼外吱嘎有声的残破 楼梯登二楼,瞎子般摸进漆黑楼道,最里间便是秦芳家。一间20余平米的住室,隔 作两室一厨。大屋哥哥结婚住了,带一个孩子。小屋娘和妹住了。秦芳和25岁的弟 弟就只好搭一层小阁楼(北方叫吊铺),在上面睡。每夜登梯上去,坐着不能抬头。 冬天还好,夏天热极,光板赤身躺着,不动,汗还整夜地流。阁楼仅有3米多宽,弟 弟也成人了,不方便,中间便横一条布帘。秦芳夜夜就钻这棺材样的黑洞睡;气都 喘不透,于是每天早早爬起,挣到院子里换气。如此蜗居,天又是浓烈的秋热,人 自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烦躁。勺子碰锅一响,哥哥那边就说吓着孩子,打雷似吼起来。 妹妹吧嗒掉了梳子,弟弟便在阁楼上焦躁地踹脚,娘跟着又骂,嫂嫂听不得,又摔 物件,一家人乌眼鸡似地叨咕怨闹,此伏彼起,不得安生。 因为这样的家境,弟弟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整日火爆神一样恶声狠气。新近别 人给介绍了一个,模样虽一般,可难得,整日天仙似地哄着。姑娘日前想到家里来 看看,弟弟怕露丑,每每顾左右而言他。昨夜归家,满脸通红,喷一口酒气,晃晃 摇摇,想起自己有对象也不敢往家领,便摔门踢凳地撒气,张口闭口“他妈的这个 穷家!”娘听不下去,骂他“没良心,没能耐”。小妹也烦,尖着嗓子叫“别吵了, 烦不烦!”哥哥气咻咻地吼过来,要“收拾这个上八蛋”,孩子闻声哇哇哭。弟弟 委屈不过,蹲在当地捶胸嚎哭,声震屋瓦。娘哀衷地抹眼泪,说“前世造的孽啊!…… 落这么个穷家,你们嫌不好,咋都不出去过啊!” 秦芳不敢出声。她知道娘话里有话,把她捎带上了。她也知道自己早该走,早 该找个婆家嫁出去。29岁了,还在家里占地方,她觉着心亏理虚,因此无论家里怎 样开锅似地闹,都怯怯地不响,大气儿也不敢出;或者躲出厂];要是躺在阁楼上, 就不动。昨夜一家大小翻江倒海地哭闹,秦芳缩在自己的黑洞洞里,落泪不止,又 听娘说桑怨槐,心里更是刺刺地痛。漆黑中她咬住枕巾,怕哭出声。 这些年,她何曾不乞望命运赐给她一个稍微满意点的男人,好早早地开始自己 的生活啊!可是,1971年,17岁的她下乡,去了市远郊一个穷得跟原始部落似的生 产队。不干活还好,干了活反而复生产队的钱,没电没油没粮,苦熬得知青们都往 城里跑,没人肯在那鬼地方找对象。找农民?她也怕,怕这儿的穷苦也怕这儿人的 粗野。自小喜好读文学书的她,临到这地方才晓得许多作家都好扯谎,有意无意扯 谎或被迫扯谎,把“牛羊肥”、“稻谷香”之类的“金光大道”写得天花乱坠,天 堂般美好。真到这些地方里,才知道饿不死就算好的。她呆了,从此对文学对作家 就不敢十分崇敬,怕再上当。顶不过那乡村里的穷饿,她也就间或回家蹲着。总不 能长年白吃饭,靠母亲养着吧,不时地就上街找点零活儿干,挣得的血汗钱不敢私 存一文,如数交给娘。爹多年身子骨不行,心境又苦,不久便抱憾终天,剩下守家 的娘支撑这一老四小,日子真真是苦水苦泪和着吞。秦芳户口还在乡间,城里小伙 子自然不肯相就。一晃八载。1979年,户口好不容易搞回来,她已然是26岁的大姑 娘了,而且人生在她有太多太重的愁惨,印痕太深,灵与肉也便极少青春的光彩。 行路缓缓的,在人群里神情总是郁郁的,沉默寡言,偶尔一笑也是淡淡的,短短的, 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小伙子怎么会注意到她? 孤寂的心常常也就孤傲。太粗俗的,她绝不肯俯就,总暗暗企盼能遇上一位相 知,方得白头偕老。成家的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来,时光也就把人日复一日地 朝秋叶满地的光景里拖了去。1980年进了工厂,同事们介绍了几个,都不成,家里 就渐渐生了怨忿,骨肉亲情也淡了,发起火来有时就指着鼻子骂,往外撵。年岁越 大,愁苦也就积得越多,她几乎夜夜难以成眠,常常泪流到天明,叹家贫,叹命苦, 叹人生难……昨夜,娘半明半暗的责怪,听得她伤心不止。她知道怪不得娘,娘也 难啊。想了一夜,末了横了心:不挑了,嫁吧,好歹找个男人就是了。 就在那个阳光火辣的日子,秦芳红着脸,缩在一位同事家的小沙发里低头不语。 介绍人——工厂里胖胖的女组长不断地端茶、糖和水果上来,热肠热嘴地聒噪: “张志诚人好着哩!聪明,写一手好字,身板儿也壮,能干……俺们秦芳啊,不说 模样标致,人也巧,炕上地上人前马后,样样有光有彩……” 秦芳脑子里乱糟糟的,昨夜家里那场乱仗还搅得心神不定,介绍人的话什么也 没听进去,同时对面那年轻汉子那贪婪的目光刺在脸上和身子上,让她觉着像光着 身子般难受。 稍一坐,她便起身告辞。胖女人高声大嗓送出来,又咬耳朵问怎么样。秦芳迟 疑着,终于木木地点点头,然后便急急地走开,怕眼里的泪涌出来被那女人瞅见吃 惊。 其实,那男人的模样她都没看清。 新婚之喜? 10月,秋风飒飒地吹过东北大平原时,秦芳和张志诚旅行结婚半月,踏上归程。 此刻,列车咣当咣当单调地响过一节节铁轨,窗外的山水村镇、鸡鸭猎狗卷潮似地 退去。一个美丽而遥远的青春时代的梦便很切实地被轧碎,碎片随风飘落在黑褐色 的地平线后边。 以往,不管怎样,总还有梦想的权力,梦想的怎样美丽都可以,生命因此总有 一块小小的绿地可供歇息,让灵魂孤独而宁静地漫步。如今这个权力是没有了。秦 芳凭窗凝眸,喟然轻叹,满眼是苍茫的沉郁。志诚坐对面,伏案酣睡,唧哝有声, 露出颈后一圈脏黑的白领和公牛般粗实的脖颈,且毛发丛生,扎撒着吓人。秦芳回 眸瞧着,心里泛起阵阵凄惶。 其实,她不想求什么了。只要人好,健康,能做好工,朴朴实实的也就行了。 她和他由相识而成婚,两月有余,见面不过五六次。每次,她走,他相跟着,口中 呐呐,话极少。一抬头,总见他呵呵地笑,露一口雪白牙齿,满脸浮着憨气,眼神 却贪馋地盯看她。秦芳便羞红了双颊,赶紧低头匆匆走,觉得那目光刺得浑身不自 在。但毕竟没有别的恶感。人憨点儿,老实就行啊,何况听说他家有房子,秦芳也 就应承下来。爱?不,不不!她知道这情感太神圣太纯洁也大要命,那是比身家性 命还要金贵许多的灵魂上的银冠,绝非随便什么男人就可以给。新时代,嫁就该有 爱。而她,是岁月欺人,命运欺人,家境欺人,她不得不嫁,谈不上什么爱。这是 到了这种境况的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如果这还可以被称为选择的话。这样的嫁或许 会毁了自己,或许会作践了心底珍藏的无数次梦想过的那至高无上的爱,可她又有 什么法子可以逃脱呢? 秦芳咬牙同意了做嫁娘。回家时,娘关切地问怎样,泰芳说“还好”。回身上 了幽幽的小阁楼,便忍不住哀哀地哭泣了,单薄的身子秋草般瑟缩。 红绒花颤颤巍巍,录音机咿咿呀呀,秦芳和张志诚拜了公婆。酒席虽然简单却 照例有嘻嘻哈哈的热闹,应酬中泰芳是含羞且含笑的,但那笑稍稍地有些呆板并透 着疲惫,仿佛走了很长路途的人终于到了驿站的感觉。当天下午,她和志诚登车南 下旅行。上了车,劳累得不行的志诚便靠窗大睡。秦芳坐对面,相识以来第一次得 便细细端详她的这个男人。头发茂密粗实,发梢略显棕黄,额头宽而厚,透着一点 灵气。八字浓眉和厚厚的嘴唇,却又显着些许的傻气和憨样。人终究不是很丑。唉, 人生走到这一步,那就走下去吧,怎样活都是活。结婚这件事体,说到底无非男娶 女女嫁男然后生儿育女,理想不理想本是无所谓的。亏得她主张旅行结婚,明着是 趁青春未老再风光一回,内里却是畏惧那没有爱的难以承受的初夜。或许,沿途湖 光山色可以填充空虚的心灵,跌宕的浪漫情调可以唤醒爱的沉寂。秦芳陷在长久的 沉思里。 上海到了。在人流中挤出狭小的站口,去找哥哥当年的知青战友家。秦芳肩上 手上大包小裹,是给人家的礼物。没走出多远,柔弱的泰芳便要命地喘,汗也涔涔 地流。可张志诚只拎着一只提包,东张西望,目光痴痴地瞧那红男绿女,半张的嘴 露出一副傻相。初时秦芳还要强,不做声,只自己问了头扛东西。终于挺不住,便 叫:“志诚,你帮一帮。”他恍然顿悟,忙不迭地接过来。 气喘吁吁摸到哥哥的战友郑海鸣家,原来居室也很窄,容不得一对新人,张志 诚便另住附近一个知青家。” 哥哥下乡去北大荒的头几年,秦芳还是中学生,刚刚十六七岁,出落得花一样 水灵娇鲜。南方知青们探亲回家,都要在哈尔滨落脚,中转歇息。泰芳家自然成了 哥哥战友们的中转站。素芳本就是苦人家的孩子,能干,又热心,起五更爬半夜, 借辆三轮车帮着拉行李,汗湿了小布衫,依然明丽地笑个不停,不时还哼几句“小 常宝”或“李铁梅”。拉到家,又脚不沾地地忙进忙出,端汤送水,招呼着洗脸吃 饭,“哥哥”、“姐姐”叫得甜生生的……哦,那些艰辛而困顿的漫漫时日啊,小 小的美丽的秦芳,曾给那些知青寂寥苦闷的心里,留下难以忘怀的慰藉和温情,印 下鲜灵活泼的情影。他们都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来去匆匆,总要留点什么小 礼物。上海这位郑海鸥,便是小秦芳多次接送过的。这会儿招待起秦芳和张志诚, 也就分外热情。住处无奈,只好分开,吃则聚在郑家,郑海鸥尽着自己心意,让新 婚两口子吃得高兴。 可没几日,志诚就直惹人生气。人家把饭桌摆好,就等他。好不容易等来,一 问,吃了。晚间,他闷头坐着,迟滞地就不说走,夜很深了,人家的姐妹也不敢脱 衣服睡。末了秦芳催他,他便吭吭地发粗气,一脸不愿意的样子,叫主人和秦芳都 觉着难堪。真是怪了,近30岁的汉子啦,怎么这般不明事理!还一次,两人走在街 上,一家饭店立在门前的菜谱招牌写了个错别字,那饭店已经歇业了,张志诚非要 敲开门,让人家改过来。秦芳怎么劝也不走,只好站一旁听他咚咚敲门。 10多天的日子便这样憋憋屈屈、奇奇怪怪地过去。原计划还要去苏杭无锡等地 的,可秦芳全没了兴致,索性要回家。志诚咧嘴笑,快活地同意了。泰芳猜到他想 什么和急着做什么,很觉恶心,一种灰尘样的反感阴郁地弥漫在心头,于是别过脸 不说话,一路默然,全无新婚燕尔的欢洽心境。风尘仆仆地到家,晚饭后瞅个空儿, 她问婆婆,志诚怎么这样不懂事。婆婆那多皱的脸显出惶惊和可怜的苦相,她吞吞 吐吐告诉儿媳,志诚本是个聪明能干的好孩子,下乡时有一次打井,绳子断了,志 诚连人带筐裁了下去,头直插进松土里,脖颈挫伤。那时以为会终生瘫痪的,幸亏 治得好,能动了,可从此神经就不大好,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老人家泪汪汪央告 儿媳妇,好生照顾他吧,夫妻了,一条绳子拴住了,以后日子过得和顺,志诚兴许 能好起来的。 轰的一声,秦芳目瞪口呆,好似脑袋里炸开一个响雷。吃苦,挨骂,忍着孤寂, 捱到29岁上,竟懵懵懂懂找个半傻的男人做丈夫!她站起,跌跌撞撞走出屋,泪水 便涌泉似流出来。 夫妻? 秦芳咬着唇,满脸悔恨,悲惨地在街巷里走。 怨谁?怨扮红娘的那个胖女人?好歹是你自己点头的,怨不得人家。怨自个儿? 没有那许多难言难忍的苦痛和家人的相迫,她怎么会同这男人只见了三五次面就嫁 了,连他的颜面都没看清,有病都不晓得。怨母亲和兄弟?那样一个困窘而狭小的 家,叫谁不生烦躁!近30岁的大姑娘了,干嘛还挑挑拣拣,挤在家里不出门…… 谁都不能怨,就怨自己命太苦吧。她孤零零地走在僻静的小巷里,低着头,怕 行人看到她脸上的泪。太阳西沉了,晚霞暗红了,夜雾弥漫了,行人寥落了。不知 几时,她疲惫不堪地踅回家,心凉胆战,怕得要命,怕丈夫还醒着,怕那可怕的初 夜。细一看,志诚已经和衣躺床上睡了,想是等她来着,终于耐不得寂寞和困意。 秦芳双手抱着肩,浑身秋叶般抖着,蹑手蹑脚悄然挨到床边,抽出一条毯子,赶紧 溜到墙边的长沙发躺下。月光透窗而进,洒满屋满地凄凉。新屋新家具新被褥,黯 然有微光反照,更加显得夜色阴沉沉的。墙上红喜字赫然在目,似乎就要滴下血来。 泰芳骇怕地蜷缩在沙发里,隐约一点什么响动,她就抖得不行,渐渐她朦胧过去。 不知何时,她突地觉得胸前凉嗖嗖地有什么在动。一只手!张志诚的手摸到她 衣服里了。秦芳惊恐地叫了,腾地坐起,瞪得老大的眼睛骇然瞧见面前的黑影嘻嘻 笑,亮一口白生生的牙齿。 “别、别怕,我。”他吃着嘴说。 泰芳猛地缩后躲开,哆哆嗦嗦地说:“不不不……” “不啥,蜜月……都快过完了。” “不,不不!”秦芳猛烈地推挡着那只手,决绝地不肯,“都半夜了,快睡觉 吧。” “好好,”志诚无可奈何了,“那就明天再说吧。睡觉。”他脱光衣服钻进被 子,稍顷便酣声大作。真是个傻心眼的人。秦芳裹紧毯子,又在沙发里躺下。 第二夜,又是这样子,一个要做,一个不肯,推来挡去挣了半天,又各自睡了。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冲动和要求愈来愈强烈的张志诚再也忍不住了,眼睛 血红,毛发蓬乱,要用强,甚至将秦芳的内衣内裤撕成条条碎片,可秦芳就是不肯, 拼命厮打抵抗,一边还哀哭着求忐诚“别,别,我不行不行……” 张志诚野兽般发着低吼,屋里山摇地动,稀里哗啦地响,又有吼叫,吁喘。只 隔一层薄墙的邻居被吵得不能睡,便咚咚地敲墙。可不抵事,夜夜有激烈而无言的 争斗,张志诚是冲动的撕扯,秦芳是含泪的抗争。 可是,秦芳心里明白,她这样待他是不公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毕竟 是志诚的女人了。志诚也不是什么坏人,甚至非常非常值得同情。当年上山下乡的 苦难留给他终生的不幸,活泼泼的小伙子就成了半个残废人。她和他都是从那样的 年月熬过来的,同为天涯沦落人。入夜,瞧着他那痛苦和不解的样子,秦芳也常常 自责,觉着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晚间不能做一个好妻子,日里就好生照料他 的生活吧。下班早早地回家,做好饭菜,再用盘子扣上等他。有空儿就大盆大盆地 洗衣服,给他织毛衣、做棉裤。一次志诚受寒发了高烧,素芳昼夜不离床侧,端汤 喂药,温声细语。待他稍好些,秦芳松口气,又扶了他去外面散步。夕阳依依地照 着她温婉的微笑,志诚便觉着这家里显出希望的微光,今后或许会渐渐好起来。他 心里明事时,就说些热烈的话,秦芳听了却默默无语。 是的,她同情他怜悯他,但这绝不是爱情,也代替不了爱情。秦芳不爱他,从 不曾爱过,因此就难以同他过同床共枕的日子。没有爱,秦芳便做不来。白日里有 时秦芳也想,行啊,不管怎样也是夫妻的名分了,晚间躺在床上两眼一闭,他愿意 怎样就怎样罢。可是怪了,入夜只要志诚一碰她,哪怕摸她一下,她浑身便陡然起 了反感,像不能忍受一种毛毛虫在身上爬似的,不由自主地做出本能的激烈的反抗。 于是,这个家好生奇特:日里和和气气,秦芳温顺娴淑得如同道地的中国式贤 妻良母。可一到夜间,这对夫妻便仇敌似地厮打个不停,内衣内裤的碎片扔得满地 满床,一片狼藉。及至入冬,秦芳索性裹了棉衣棉裤睡。 有时,志诚觉着无趣,便回母亲家去。秦芳这才松口气,锁了门,或者躺在床 上想心事,或者昏昏沉沉睡10几个小时,得以休息残喘。在这畸形的家庭生活里煎 熬,真是苦痛极了疲惫极了。每逢这难得的一刻安宁,秦芳总是想得很多很多,想 自己的一生,想自己曾经遇到的好男人,又怎样地擦肩而过。记得旅行结婚住上海 郑海鸣家时,一次家里无人,只有她和海鸣在。闲聊中,海鸣深情忆起小秦芳当年 为他们接送站的情景。“你记得你接送过我几次么?”他问。 “不,不记得。”秦芳摇摇头。 “我探了三次亲,你前后接送过我六次呢。” “那时我还小,哥哥的战友来往的也多,记不住。”秦芳笑笑说。 “最后一次你送我上车,我第一次像对待成人一样,和你握了手,叫你‘芳妹”, 记得吗?” “真对不起,”秦芳歉疚地摇头说,接着眼睛一下亮了,“哦哦,我想起来了。 我好像也是第一次被人当成大人,跟人握手,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那时我真想留下来,或者带你走……可就是带你走,能走到哪里啊?和我, 和你哥哥一块下乡种地,又有什么意义呢!”郑海鸣忧伤地说,“我记得,在你家 的时候,我给你背过许多诗,普希金的,郭小川的……有时,你站在地当中,小辫 子一甩,给我们演李铁梅……今天想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两人都不作声了。 呵,那难再的时光哟,虽辛苦而栖惶,却因少女时代的美丽和纯真,留下了几 许温馨、如缕情思、绵长友谊给人生回味。牵连地一一回想,那时自个儿真单纯得 如一泓清泉,无忧得似一只云雀,有无数如歌的梦想,飞翔在朝霞初升的地平线上, 觉得爱情的树林是那样广大,可以做种种浪漫和自由的选择,还有后悔的权力。但 是,在那个贫瘠而封闭的山村,生命被挤进一个灰暗而狭窄的石缝,青春只能像滴 滴孤泉,顺着粗砺的石壁无望流淌。熬到今日,华年已逝,难道就这样子下去么? 后半生就囚禁在这没有爱的婚姻里,陪着半傻的丈夫生儿育女了此一生么? 不,不不!那样还不如就不曾在这世上存活过,不如死了去。没有爱,单靠怜 悯是无法维系婚姻的,那样也太难太苦,两个人都难都苦。这算不得薄情…… 想了一夜又一夜,撕拼了一夜又一夜。苦捱了四个月,秦芳一咬牙,写了要求 离婚的状子,递进法院。这是1983年3月阳春,她正好30岁。 离异? 我们的法院都是菩萨心肠,最不肯拆散人间对对鸳鸯,于是秦芳要离婚就极难, 夜里花力气抵抗志诚的猛烈进攻,日里要去厂里劳作,要给志诚洗衣做饭,还要一 次次申诉,听调解,耐性子等待。 志诚他全家当然不同意。那样一种身体和神经状况,拣到想匆匆离家的秦芳做 媳妇,实在是运气。如今她要飞走,张家当然是极不情愿的,于是就拿眼泪,拿乞 求,纠缠着拖。这不合不散的日子更见难熬,秦芳整日见不到一丝笑意。入夜凭窗 而坐,久久不动,看着没一些活气。 家里气氛愈来愈僵冷阴郁,渐渐的,志诚家也觉着没指望了。强扭的瓜不甜, 秦芳那颗心不是张家的,那身子也不是张家的,拖下去还有什么用呢。一年多以后, 志诚点头了。那是一个春雨连绵的潮湿的夜晚,志诚说:“离就离吧,反正我家也 养不下你。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不照这条件办就不离。” “说吧。”泰芳漠然说。只要能离,莫说三个条件,三百个条件也成。 “第一,咱们对付了近两年,你想散伙儿,得赔偿我损失费1000元。” “行。” “是你不想过了,家里财产都得归我,你净身出户。” “行,都给你。” “第三,”志诚别过脸去,吞吞吐吐道,“咱们应名儿是夫妻,可从来没…… 那个。以后,我是离婚的,你也是离婚的,空担这个名声,我不干!……到现在我 也不知道结婚咋回事。咱俩怎么也得……过一次‘生活’,不然就别离!” 秦芳脑袋里轰的一声,呆住了。想不到张志诚会提出这样苛刻而又令人难堪的 条件。也怪,此刻张志诚的头脑这般清醒,他别过脸瞧着窗外依依轻拂的柳丝,粗 壮的脖颈突起一道肉棱,显出一种近乎愚钝的执拗。秦芳知道,这汉子脑筋只走一 路,钻进去九头牛也拽不回。她默然走出屋子,沿夜巷的小径踟蹰。雨不知什么时 候停了,地上是东一块西一块亮晶晶的水洼,潮冷的风很快打透了薄绒衫。路灯昏 黄,把她的身影投在地上,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秦芳瑟缩着,寂寞地走,脑子里 像极度的空白,又镣乱着悲怆纷纭的思绪。唉,将近两年,过着这种真不真假不假 的怪异生活,细细一想真是不寒而栗。 秦芳拖着脚,沉重地走回,觉着心里苦涩得不行,好似有泪渗透,可眼窝干辣 辣的,怎么也哭不出。她觉得灵与肉都冷极了。 数日后,离婚证书终于开出。当夜,闭了灯,秦芳拿被子死死捂住头和上身, 任泪水无声地流,把自己给了那已不是自己丈夫的汉子。夜,浓墨一样黑,志诚完 了事呼呼睡去。秦芳净过身,穿好衣服,木木地偎缩到沙发角落里,仿佛一具无生 命的木乃伊,只有那双大而深陷的眼睛偶尔眨动一下,有泪光盈盈。 这离异的最后一夜呵,竟和新婚的初夜重合了! 秦芳呆呆瞅着床上志诚酣睡的身影,听他时起时伏的浊重的呼噜声。这半呆的 男人呵,一旦满足之后,便对以后孤独而漫长的人生全然不觉了。想到这个,秦芳 反而觉得志诚真是有些可怜了。 天亮了。志诚醒了,怔怔地坐起来。秦芳已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他备 好了早饭,摆在桌上,用报纸盖好。 “我走了,”秦芳凄然说,“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我。我不帮我的哥哥 弟弟,也得帮你。我开工资的日子是每月10号,你记住,有急事就去吧……”说到 这儿,秦芳已是潸然泪下。她扭过头,匆匆回身推门走出,屋里响起一声哀叫: “秦芳——”她猝然停住脚步,稍顷,终于还是走了,而且愈走愈快,很快消失在 街上的人流中…… 大都市的生活浪潮泛着泡沫吞没了她。感情上和心灵上的桎梏终于解脱,可走 在喧嚣的街市上,她觉不出有一丝的轻松。 解脱? 秦芳又回到幽幽的小阁楼。弟弟阴沉着脸,把拆下的布帘重新挂起来。 家里依然绝少欢快的气息,还是不时有吵闹声充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逼迫得 人心阵阵发颤。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一件沉重的不好看的事情,这就叫家人更加觉 得不光彩。一有什么事情引起火来,母亲便叨叨唠唠说些不好听的话,哥哥弟弟又 讥讽她“自作自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泰芳只好躲进那幽暗的小天地默 默流泪。过后,家人自然也后悔这样粗暴地待她,便分外给她些安慰和笑脸。她听 着,心里痛楚,脸上却不能不堆出木然的近乎讨好的笑。 大杂院的邻居们也个闲着,见结了婚的秦芳又回来了,整日进进出出的,便生 出种种猜测。每逢秦芳低了头匆匆走过,老太太们的叽叽喳喳便灰尘似地腾起,直 送进耳朵里。泰芳只好躲着她们,下了班,先在街上徜徉来去,直到天黑下来才敢 进院子。冬天日短还可以,夏天就难了。深夜时分还有邻居摇着蒲扇,坐在当院纳 凉。秦芳天天这样熬着躲着,身心疲惫孱弱得如同苍白的纸人儿。 她就这样苦苦挣扎着,在厂里默默地认真劳作,从不迟到早退,从不请假。她 说,那是她一生中唯一有价值的事情。 秦芳的故事到这儿似乎就结束了。在报纸和妇联的帮助下,她终于寻到一户人 家,可以住在那里打打零工。临去工作的前一天,傍晚时分,她来报社致谢,呐呐 的几句话后,便悄然离去。 灯光成串成片地辉耀、交织、流动,把这城市之夜点染得光怪陆离,斑驳而绚 丽。她脚步匆匆,径直走进人海里,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间。 她太普通,也就易于被人淡忘。她本来也希望人们尽快把她忘却——对于社会,对 于生活,她所求不多,只要自己能够支撑,苦也罢,难也罢,都自己撑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