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陪读路迢迢 杜迎带着津津到华盛顿了。这时李易之离度完第一个暑假还有15天的样子。 李易之有意这么安排的。他既不想冷落刚刚到美国的妻子和女儿,又不能不珍 惜三个月暑期打工挣钱的机会,于是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用两个月零二十天的时 间打工,留下半个月每天只做一点零工,准备大部分时间用来陪伴杜迎母女。 杜迎到华盛顿那天,承之从费城驱车赶来和易之一起到机场接她们,因为易之 此时还没有力量买自己的车。 6岁的津津见到爸爸有点陌生了。 虽然在国内,妈妈每天都要和她提到爸爸, 现在见到阔别一年的爸爸,她还是像见到生人一样有点害怕,而叔叔她就更不认识 了。她只小声叫了一声爸爸,便从易之的拥抱亲吻中挣脱出去,躲在妈妈身后,牵 着妈妈的衣角。 “津津,怎么不认识爸爸了?” “小孩儿都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在飞机上还念叨着见爸爸呢,真见了又害 怕。真没出息!” 杜迎一面向丈夫解释,一面又嗔怪着女儿。见到易之,她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原因很简单,无非是一家团圆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丈夫;难过的理由可就 复杂多了,看到眼前黑了、瘦了的易之,她难过,想到一年来母女俩靠她那一点儿 顾了孩子顾不了大人的工资,不得不常回父母家蹭饭的窘境,她也难过。但她知道,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她不愿一见面就倒苦水,所以只顾说些淡淡的话,顾 左右而言他,免得触动感情,在这异国的大庭广众之中哭出来。易之马上理解了杜 迎的表现,他默契地回避了一切嘘寒问暖的话。他让承之陪着杜迎和津津,自己接 过行李牌,张罗着去取行李办手续,把和妻子之间感情的宣泄和倾诉,一杆子支到 忙活完一切事务之后的夜深人静时刻。 为了杜迎母女的到来, 李易之在华盛顿西南部的阿灵顿找到一所月租500美元 的房子。 那是一幢2层的小楼。一层条件较好,房间宽敞明亮,面积也大,还有地 下室,被一个在当地公司任职的美国人和他的太太租住着。二层是顶楼,上面是那 种斜斜的大屋顶。两个房间一个餐厅,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通往一楼的楼梯被 打掉了,楼外另设了一架小楼梯供二楼的人出入。这样可以自成一体,互不干扰。 看房子时房东说,这处房子原来住着一户台湾人,不久前他得到一份外州的工 作搬走了。他走时留下的全套家具和厨具可供李易之使用,床、桌、椅、柜样样俱 全,还有一只半旧的冰箱和彩电。李易之很满意,当即谈妥,租下了这套房子。他 清点了一下,惟一不足的是两张床太小,一张给津津睡,另一张与这张一样大,睡 两个大人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李易之花了50美元另外买了一张沙发床。这50美元是 他乔迁的惟一花费。读书一年,李易之仍只有从中国带来的两只箱子,只多了几本 课本和笔记。他把书本打了个捆,趁这会儿承之接杜迎母女之便,一车子便捎到了 新居。 杜迎对租住的房子也很满意,这比他们在国内的房子宽敞多了。虽说家具设备 都不是新的,但全都没有损坏,可以派用场不说,更重要的是免去了他们一笔安家 费。 承之以给杜迎和津津接风的名义,请易之全家到华盛顿一家中餐馆进晚餐。禁 不住承之又是送玩具又是买巧克力的,津津很快和叔叔混熟了,以致承之告辞回费 城时,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走。承之再三保证,等周末辛迪阿姨从海滨度假回来, 一定再来看津津,津津才松开小手,和叔叔说了再见。 “你怎么了?”杜迎轻声问道。 她哄津津睡着,回到卧室,见李易之望着天花板发呆,就知道他有了心事。只 要心里嘀咕上什么了,李易之每每就是这个姿势,对易之的一举一动杜迎太熟悉了。 李易之性格内向,心里装得住事,由于平时寡言少语,偶尔有了事不作声也很 难被人觉察, 而杜迎却是个例外。结婚8年和易之相濡以沫的共同生活,使原本就 心细如发的杜迎对丈夫的脾气心性摸得一清二楚。也只有对杜迎,李易之才能敞开 心扉,毫无保留。 果然,听到杜迎发问,李易之略一踌躇,便说出了让他忧心的事。 李易之一年来见缝插针地打工,除了支付学费房租和必要的文具外,他连一件 衣服都没有添置,也不敢买任何一件额外的东西,这样积蓄了1500美元。承之见杜 迎和津津也到了美国, 料到易之不宽裕,又执意塞给他500美元。但房租是每月20 号付, 而且根据租房协议,第一个月要同时交500美元的押金。两天后就是20号, 到那时他们要支付房东1000美元。房东说因为他们才搬来,20号以前的12天就不计 房租了,算是对他们的优惠。这已是很照顾了,因此,易之觉得20号的1000元是断 断不能拖欠的。 三天来,易之陪杜迎和津津到处去玩,虽然除了地铁票钱和快餐费,他们只给 津津买了很少一点糖果,但也已经花去了100美元。 “不是还有900美元吗?” 杜迎初到美国, 对在美国的花费还缺少概念,“900美元顶人民币好几千呢, 总可以支应一阵吧?” “支应不了多久,别忘了,下个月20号还要支付500元。” 听易之如此说,杜迎不作声了。沉吟片刻,她坐到易之身边,安慰道:“你别 着急,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去逛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逛。你也别光陪着我们,还去 打你的工。有机会也替我找找工作。” “你刚来,语言又不通,还是先休息吧!”李易之心疼地说。他一点儿也不想 让杜迎去打工,他和她说那些话,只是想让她谅解自己没有办法继续陪她和津津玩 了。 听她如此说,他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这不是第一次了,婚后8年,杜迎的 体贴入微,不知多少回让这个刚强汉子激动不已。 杜迎的话可不是说说的,从那天起,她便留上了心。周末承之和辛迪来看他们 时,她背着易之,托承之帮忙找工作。 “正好,”承之倒很支持杜迎这么做,“柔丝有个半岁的小男孩没人看,我去 问问她需不需要请人。不过,嫂子你……” 杜迎一听给人带孩子, 不免愣了一下, 但想到易之的压力,她便不再犹豫: “不要紧,试试吧!你别为我担心,尽快问问人家。” 自从生了孩子,柔丝一直在家。因为她可以在家完成研究课题,时间安排比较 自主。但从下学期开始,她每周不定期的有几次兼课,的确需要人帮忙照顾小贝恩。 听说易之的夫人愿意帮忙,她十分高兴,立刻就答应了。她每周需要杜迎来两到四 次, 每次2小时到5小时,根据兼课计划而定。她每小时可以付给杜迎5美元,并同 意杜迎带着津津一起到他家来。但杜迎只带津津去了一次柔丝家,因为带上女儿要 多花3美元的地铁票钱。 好在一周只去几次,时间也不很长,杜迎觉得津律很乖, 一个人在家几小时是不会出事的。 津津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看连环画,喜欢画画。杜迎去柔丝家时,就给津津 布置“作业”,让她画几张连环画上的人物。每次津津都超额完成作业,不仅比妈 妈留的作业画得要多几张,而且都仔细地涂上了颜色。妈妈总是夸津津乖,画得好。 这一天, 因为课程排不下,柔丝的课被排在晚上,乔治又去了纽约。6点钟她 给杜迎打来电话, 请她晚上7点钟去她那里帮忙。不巧的是,李易之这天晚上有一 门重要的选修课,为了上这堂课,加油站那边他告了假。 只好把津津一个人留在家里了。杜迎千叮咛万嘱咐地安排津津做一会儿“作业” 就上床睡觉,妈妈看完小弟弟就回来,要是害怕就开开电视机。津津懂事地一个劲 儿点头。 杜迎走了,津津看窗外已经黑下来,有点害怕。她拉上窗帘,又走到大门边, 挂上了门链。她记得,每次爸爸出门,妈妈都让她把门链挂好,还告诉她,这样坏 人就进不来了。 挂上门链,津津把电视打开,声音开得大大的,又拿了条毛毯放在电视机对面 的大沙发上,然后钻了进去,只露出眼睛看着荧光屏,这样她就不害怕了。 柔丝上完课回到家已经10点半了。杜迎陪她到婴儿室看了看孩子,告诉她小贝 恩9点钟吃了一瓶混合奶, 纸尿布也换过了。柔丝想留杜迎一起喝点什么,可杜迎 惦记津津,道了谢便匆匆去了。 “津津,津津,开开门,妈妈回来了。” 杜迎发现门从里面挂上了,边敲边喊着津津。可是津津在暖烘烘的毛毯里早睡 着了,电视机还在播放着节目,声音很大。 杜迎使劲砸门,叫门,无奈津津已睡实了,根本叫不醒。杜迎正急得没有办法, 李易之回来了。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如果不从里面把门链摘下来,确实没法进 门。夜已深了,再使劲叫门,会打扰邻居的。 没办法,李易之只好试试身手了。他选准了方位,扒住墙角,两只手死死抠住 砖缝,一点点爬上二楼。杜迎提心吊胆地站在下面,一个劲地说“小心点儿”。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李易之终于爬上二楼,他砸破了厨房的玻璃,钻进房子, 给杜迎打开了门。 床上没有津津,沙发上却堆了一堆毛毯,易之掀开一看,津津正缩在里面酣睡, 脸红红的捂了一头汗。他心疼地抱起孩子向卧室走去。睡得迷迷糊糊的津津睁开眼 睛,看到爸爸妈妈回来了,搂着爸爸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杜迎忙接过 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哄着:“津津乖,津津不哭,妈妈爸爸都在这儿呢。来,妈 妈陪着津津睡。” 杜迎坐在在津津的床边,轻轻拍着她。夜深了,杜迎毫无睡意,她小心地拭去 还挂在津津圆圆小脸上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流下来。易之出国后的一幕幕情景, 电影一般浮现在她眼前。 送走易之,杜迎一个人带着津津回了天津。一路上她不住地在心中祈祷,但愿 上苍庇佑,让易之顺利到达美国,站稳脚跟。至于自己的处境,她想都没想。 回到家吃完晚饭,父母把杜迎叫到一边。 “小迎,你想过没有,易之这一走,你和孩子怎么过?” 在家主事的母亲先开了口。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易之出去,她觉得易之两口子 都是内向型的,没有承之那种闯劲,稳稳当当做个国家干部挺好的。可是儿大不由 娘,何况易之是女婿。当得知易之苦斗一年拿到华盛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平时 不多话的老伴成了开放派,支持了女婿一把,她想反对也办不到了,只好默许,心 里却从此为女儿的今后担心。她和老伴商量,决定义不容辞地支援女儿。这会儿她 想先听听女儿的想法。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杜迎显然并没计划,甚至没有多想。 “该怎么过?你能怎么过呀?你想过没有,一个月五十多元工资,加上奖金不 过六七十块,津津上幼儿园就得交四十元……”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老伴又发了话,“说这些都没用。小迎,你妈和我的 意思是,你那点工资肯定不够,用来支应津津一个人的生活费都紧张。我们想让你 每天回家来吃饭,省点开销。你姐和你妹也都没意见,就这么办吧!” 父亲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措施。 “可是你们也不宽裕。”杜迎有点为难。 “再不宽裕也比你好点儿,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时候你不靠爹妈还能靠谁呢?” 听了老伴的话,母亲也放弃了自己“启发式”的唠叨,直接表明态度。 杜迎心里热乎乎的,她只有接受二老的好意。心想今后每天回来,也可以帮家 里干点活儿,孝顺孝顺父母,便不再推辞。 从此,杜迎每天下了班,先去幼儿园接津津,然后直接回家。进了门,杜迎挎 包一放,给津津洗手洗脸,接着就扎上围裙,摘菜做饭,不到晚饭上桌不落座。 杜静和杜荣隔三差五,就拎一大包吃的东西送回家,表面上是回家看爹妈,实 际上是送“给养”,减轻一点二老的负担,因为他们执意不肯接受两个女儿的钱财。 易之的父母也常以给津津零花钱的名义支持杜迎,杜迎把这些钱全用在家庭的支出 上。在公婆和全家人的关心体贴下,杜迎和津津生活上没有遭什么罪。可一年后, 易之来信说要杜迎以陪读身份带津津赴美并寄来所有必要的文件时,她却大大地犯 了踌躇。 杜迎在工商银行当贷款员,虽然工资不算高,但是是铁饭碗,福利待遇更好过 工矿企业。像杜迎这样大专学历的职员,当时都是国家干部,由于表现好,每次调 级长工资都没落下她。领导对杜迎印象不错,多次提出表扬。杜迎业务熟练,有经 验,加上工作作风细致、谨慎,她负责的贷款从无呆账、坏账。同事们都说,下半 年贷款部主任老谢退休,杜迎接老谢是毫无疑义的。这并非空穴来风,领导已找她 谈过话,最近又调她做老谢的助手,看来分行人事处下达任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 此时杜迎赴美,这一切就都可能成为泡影,这是其一。其二,杜迎的英语不行,到 美国两眼一抹黑,有她能胜任的工作吗?她对此一片茫然,打工尚且困难,个人的 发展几乎谈不上。尽管杜迎决不是一个自主意识很强的女性,对个人的发展只有一 般性的要求,没有任何野心,如果条件允许,让她在事业和相夫教子两者之间选择, 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易之目前却远远不能独自负担三口之家在美国的开销。 如果留在国内,易之那边的负担可减轻许多,自己也可以有个较好的发展,可 是这意味着要继续依赖父母一段时间。一年来,父母从来不说,可能连想也没想过, 但杜迎却时时感到内疚,她总觉得因为自己和易之的个人选择,让年迈的父母退休 后的生活水平有所下降,甚至间接拖累了易之的父母和自己的姐妹。在困难时,亲 人给她的帮助和支持越多越真诚,越是让她在感激的同时于心不安。她知道,只要 再坚持一年,易之拿到学位,有了像样的工作,她再带津津去美国,情况会好得多, 但是,她不能太自私,只为自己的小家庭打算。何况,以她和易之伉俪之情的深笃, 一年的分别,也使她分外思念易之,强烈地想和易之团聚。 掂量来掂量去,杜迎终于顺从了易之的要求,走上陪读之路。 办签证那天,津津正在生病,虽然打针后退了烧,可是还在咳嗽。由于签证处 要求本人必须亲到,杜迎只好背着津津去了北京。 由于易之、承之均无资格,杜迎母女的担保是辛迪的父母作的。辛迪的父亲是 皮革商,在美国有自己开办的工厂和企业。他们的担保十分有效,签证官挑不出任 何毛病,也不能下“移民嫌疑”的考语。于是他要求杜迎出示她和易之是合法夫妻 的证明。杜迎根本没想到还要这个证明,只好返回天津去取结婚证。第二天,她又 来到北京,这一回签证官又提出要一份有关李易之经济状况的担保文件。杜迎无奈, 只得再次打道回府,给易之挂了长途,让他把文件寄来。两星期后,杜迎第三次带 上所有的文件和孩子又到了大使馆。那个签证官认出了她,也许是觉得第二次拒签, 害得杜迎多跑一趟自己多少有点责任吧,他显得格外客气,并且在逐一验核文件后 立即签署了同意发给F-2陪读签证。 飞美国的机票钱,是杜荣借给杜迎的。无论是杜迎还是李易之当时都无力负担 这笔费用。不愿再增加父母的负担,姐姐也有个上中学的孩子,杜迎只好开口向妹 妹借钱。心直口快颇有侠气的杜荣,第二天就把钱给杜迎送去了。她说人是她给鼓 动走的, 所以这钱算是她送的。杜迎看那一万多元钞票中有100元的,有50元的, 还有不少10元的,心想杜荣朋友虽多却并不认识什么有钱的“大款”,这钱不知从 几个人那儿凑来的,便当即表示只能借,如果送就不要了。姐妹俩推来搡去,最后 杜荣有些不耐烦了,说:“好吧,借就借。但还钱无息无期,你们量力而为,这总 行了吧!” 看到妹妹已让步,杜迎接受了。她心中暗想:“无息是妹妹的情分,无期可不 行。两年之内,必须还上这笔钱。” 想到这里,杜迎从沉思中回到现实。她擦去泪水,想道:“再难也得咬牙坚持 下去,至少要帮助易之读完学位,挣出所有欠人的钱。” 杜迎替津津掖了掖被子,走回她和易之的卧室。 易之还在看书,见杜迎进来就放下课本。 “小迎,你别犯难。我想另外找一份工作,找一份晚上能留在家里的工作。不 过可能要有一阵子才能找到合适的,别着急,总会找到的。” 他像洞悉了杜迎刚才的心理活动,说着他的打算安慰杜迎。 杜迎靠在易之怀里,轻吁了一口气:“我没事儿。有机会,我可以另外找一份 工作。你们学校不是不许找影响学业的工作吗?” “也没说只许找值夜班的工作呀,找找看吧!”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