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庄严的承诺 10 安徽省泗县硫酸厂打从建厂时期,就没有平静过。 泗县硫酸厂的设备是南京几位退休的老同志捣鼓的,设计上就不过关;安装是 从扬州请来的工人,也只是把它当成试验品。因此,建厂伊始便埋下了隐患。 硫酸厂与城郊高尤村小程庄仅一沟之隔。 厂在沟东,小程庄在沟西,100多户 人家就处在下风头。 筹建这个硫酸厂往省里打的报告上, 把征用的麦茬地写成了 “乱坟地”。这样的化工厂建在人口密集的群众中间,连帮助安装设备的扬州工人 也不免吃惊,他们出于对硫酸生产一无所知的农民的关心,告诉小程庄人,这个厂 投产后会不断放出毒气,不断排出大量污水,对人畜健康和农作物生长都会带来极 大的危害。 这消息使小程庄人大为恐慌。 他们找到当时的厂长李逢西。李逢西却说:“我们搞的是全封闭,没问题。” 村民当然不相信。他们依然设法进行阻止。这天,他们发现厂区正忙着挖坑竖 线杆,十多个农民翻过沟去(当时围墙还没拉),要放倒线杆,李逢西以“无理取 闹”为由向公安局报案。公安派出所如临大敌,当即出动两辆摩托,一辆吉普,鸣 着警笛,一路呼啸而来,惊得鸡飞狗跳。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试行十年后正式 颁布于天下之时。人民公安维护的不是国家正常的秩序和人民群众起码的安全,光 天化日之下,竟然对手无寸铁的农民,特别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农村妇女,大打出手。 女青年程艳,只是问了一句:“我们犯了什么法?”身高马大的公安人员照嘴就是 一拳,打得她口吐鲜血,掉出一颗门牙。张广英因为是队长的媳妇,有带头的嫌疑, 不容分说地被拳打脚踢,几日之后眼角还发青。 陈衡义、胡家兰、张广英、程艳等7人当场被抓。 有公安机关的支持和配合,李逢西厂长更是有恃无恐,他对找他评理的程庄人 狂妄地说道:“有本事就去告,告到外国也告不赢!熏你们村还不就像熏蚊子似的!” 程庄人气得只差没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1990年下半年, 泗县硫酸厂正式投产,小程庄100多户人家从此遭了殃。烟气 一来,牛打滚,人关门,树叶落一层。晒在外面的衣服抖抖就掉粉。有时,夜里睡 觉鼻子上还要敷上湿毛巾。由于泗县硫酸厂使用的原料是国家禁止使用的高砷含量 硫铁矿,砷旧名“砒”,因呈灰白色,又称“砒霜”,因此,含有大量砒霜和铁粉 渣的废水,流到哪里哪里地上一片红,附近的井水不能饮用,牛喝了沟里的废水, 甚至只是吃了沟边上的青草,也会中毒死亡。 小程庄470多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巨大的威胁。 鉴于小程庄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 宿县地区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局遂于1991年9 月5日将人民来信和监测结果转给县局,希望县局按照有关法律规定予以处理。 泗县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局的四条处理意见是: 一、 因小程庄位于硫酸厂西(最近的仅50米,最远的350米),恰在污染物最 大浓度落地范围之内,且该村常年处于污染下风向的环境中生活,确对人畜危害极 大。对此,小程庄应于一月内搬迁另地安排,一切安置费用均由污染单位承担; 二、根据受害情况,由污染单位赔偿一切经济损失; 三、对不执行《环境保护法》、《水污染防治法》、《大气污染防治法》的单 位和个人应逐级追究行政责任和法律责任; 四、硫酸厂污染影响较大,危害严重,应于三个月内治理完毕,污染物排放应 控制在国家规定标准之内。 县局的四条处理意见,合理合法,无疑是正确的。他们以正式文件的形式,报 告县政府。 县局的报告被县政府拖而不办,但硫酸厂的废水、废气却日复一日不停地排放, 小程庄村民一忍再忍,最后不得不越级上告。在这份控告信的最后,凡是识字的村 民,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有的甚至盖上了自己的私章,但更多的是捺上了手印。 许多手印捺得很重,成了鲜红的一团,那分明是滴血的一颗心!他们选中了1992年 7月1日,党的诞辰的这一天。他们渴望党的阳光能照到度日如年的这块土地上。 后来,我获得了这份《控告材料》,我得到的是复印件,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 麻的手印,使我震撼。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我曾经看到过另一份捺满农民手印的材 料。它同样出自于安徽,是安徽凤阳县小岗村农民要求成为土地主人的呐喊,后来 引发出中国农村一次大的变革。泗县小程庄的这份材料,尽管无法与凤阳县小岗村 的那份材料同日而语,但是,它却表明了中国农民环境意识的觉醒,它同样具有不 可低估的价值。 可是, 直到1993年8月24日,泗县人大十二届四次会议召开,硫酸厂依然是我 行我素,甚至发展到厂内工人要戴防毒面具生产。这时,泗县城乡建设环保局局长 高献英挺身而出了。他不仅借助人民的讲坛大声疾呼,而且以政协副主席的身份, 在同期召开的政协会上为民请命。然而,他的这一切努力,有如石头碰到了橡皮,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回音也没有。又是一年过去了。1994年夏天,“安徽环保世 纪行”采访团到达泗县。在这之前,泗县县委县政府没有一个主要负责人过问这家 硫酸厂的污染问题。 此时,原厂长李逢西早已荣升为县经委副主任,接替李逢西的是一位教过几天 书的李前习。这位李前习在采访团采访期间一直避而不见。 就在“安徽环保世纪行”采访团刚刚离开泗县不久,天井湖发生了一起污染事 故, 致使20多万公斤家鱼死亡,损失达100多万元。这起事故的发生,泗县硫酸厂 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将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废水直接排入石梁河,石梁河开 闸放水, 这就使积聚多日的硫酸废水涌向天井湖。天井湖面积41000亩,其中安徽 省五河县占了31000亩, 近年来五河县沿湖农民投入大量资金进行大面积开发,湖 中出产的银鱼体姿美丽,身圆而细,光滑无鳞,素有鱼中“皇后”之称,曾被列为 几朝贡品, 但这一年的7月20日, 硫酸污水所到之处, 鱼虾全部死光,千年贡品 “金银圈”一日绝迹,渔民呼大喊地,痛不欲生。 蚌埠市委办公室向省委紧急反映,此事被刊登在这一年《安徽内参》第36期。 这桩没完, 事端又起。8月30日,石梁河再次开闸排放污水,天井湖遭到有史 以来最大的污染。据《蚌埠日报》披露:受污染面积10250亩,死鱼1175000公斤, 直接经济损失690万元。 天井湖的两次污染之后,国庆前夕,安徽省副省长王秀智率环保执法检查团到 了泗县。泗县县政府在汇报时历数奎河之害,但讲到本县的污染时却吞吞吐吐。对 此,王副省长严肃地说:“人家的污染固然要讲清楚,奎河问题我们已向国家和江 苏提出要求,但以别人的污染来掩盖自己的污染,是不可取的。”在谈到泗县硫酸 厂这个“钉子户”的问题时,王秀智正色道:“硫酸厂的污染久拖不治,酿成严重 后果,影响很坏,反应强烈,我们不能置群众健康不顾,必须马上停产治理或转产。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致富,为什么非要干这些污染项目?” 王副省长关心小程庄的事,给小程庄村民带来莫大鼓舞。然而,王副省长离开 泗县之后,眼看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大五天过去了,十天半月也过去了,硫酸厂却 毫无动静,毒气照放,污水照流,小程庄人民忍无可忍,决心到北京讨个公道。这 天,共产党员程健民,转业军人程绪亚,和村民代表程绪广、程绪乐、张子厚、邓 英一道,星夜起程。在北京,他们住在离国家环保局较近的中国科学院招待所,该 所负责人听说六位农民因为环境污染的纠纷进京上诉,深为同情,破例免费为他们 提供住宿。国家环保局副局长王扬祖听了他们的陈述,当即表态,负责与安徽省政 府联系,并且将自己的电话告诉他们,希望他们放心地回去,这事一定会处理。 村民代表离京的七个月之后,1995年6月7日上午,世界环境日的第三天,我走 进了泗县硫酸厂。我发现硫酸厂的生产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在地区环保部门的帮助下,我终于去了小程庄。 刚进村口,我们一行五人就被激愤的村民包围起来了。 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高峰,指着场上的麦于伤心地说:“八亩地的麦子全在这。 没建硫酸厂前,八亩能收1000多斤,至少也打个700多斤,现在倒好,不过200斤!” 我抓了把麦子细看,发现麦穗大都是瘪瘪的。 高峰的家离污水沟最近,污水就从他家猪圈边上流过。因为大气的污染。他家 房子上的砖瓦已被腐蚀得蚂蚁拱过似的,坑坑凹凹;好好的房门,油漆一块一块地 往下掉;夜里不在鼻子上敷个湿毛巾就没法睡觉。他的气色不太好,我不忍细问, 我知道这种废水废气对人的危害,一般会有个潜伏期。 高峰正说着,话被一个40多岁的女同志接过去。她自报家门,说她叫程兰霞, 她家下了一窝猪,一下就死了五头。接着细数村里家畜的损失:先是程绪文家一天 死了两头牛,接着程先正家又死一头,因为肚子里还有一头,这就又是两头;以后 程先中、程先余两家各死牛、驴一头,陈绍江家驴一头…… 1994年4月的一天,小程庄便死牛七头。 她说有一次厂里放气,小女孩桑青不知道跑,被呛得当场吐血;60多岁的程张 氏知道跑但跑不动,呛得吊了十几天盐水。 再接下去,张德虎、高立户、姚玉兰、桑涛、张虹、陈海燕……一个个挤到面 前,咬牙切齿地控诉着。 在人群中,我见到了被公安人员打落了一颗门牙的程艳。她长得很漂亮,大大 的眼睛里透出文静和善良,说话还偏过脸去,见到生人依然害羞。我想象不出,当 年那位公安人员怎么下得了毒手照脸就是一拳。 我去小程庄正是绿肥红瘦的盛夏,到处应该是蓬蓬勃勃一片生机。但映入我眼 帘的,却是无边的枯黄和凄凉。 站在污水沟朝小程庄东队南边望去,一地庄稼像刚刚发生过一场虫灾或兵烫。 一个区区县办企业,竟敢这样胆大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地“顶风”生产,这究 竟向人们揭示了什么? 告别泗县之前,就这个问题,我走访了泗县政协副主席、泗县城乡建设环境保 护局局长高献英。 高献英刚参加全国劳动模范大会归来,他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他是个热血 汉了,说话和工作一样不拖泥带水。他说:“我大会小会呼吁,一份报告又一份报 告;省长有话,地区也有决定,可它硫酸厂该咋干照样咋干,谁都拿它没办法。问 为什么?要听真话,那就因为县里有人在支持它。说官僚,便宜了;说腐败,也轻 了;这是在图财害命!市场经济搞到这个份上,实在令人痛心!” 一个泗县硫酸厂尚且难以治理,淮河变清就更是个沉重的话题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