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守在黑三峡的“野人” 黄河由玛曲向北向东北向东直穿龙羊峡、刘家峡、盐锅峡、八盘峡,经兰州向 东北过靖远再拐一个S型大弯, 弯弯曲曲2000里,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在甘、蒙、 宁交界处,黄河造就了一个黑山峡。比起那些大名鼎鼎的峡来,黑山峡鲜为人知。 它紧靠一望无际的腾格里大沙漠,山洪冲刷了石头,石头套石头,连性能最好的越 野汽车也难开进去。黄河如翠绿的绸带从雾濛濛的峡口飘出,甩了个大弯向中卫银 川冲去……黑山峡光秃秃的河滩上,离河岸50 0米,在一个二十多米的高坡上,有 一座灰白色的土坯房,土坯房里一炕一桌一盏灯,土炕上放着两床旧棉被。灶台上 一个出土文物似的陶罐里盛着半罐灰褐色的盐巴,房子的主人叫王定学。 世世代代在黄河边务农的王定学,1977年从黄河水利学校一毕业,就没离开过 黄河。黄河沿岸的太白良、毛永河、吉迈都留下过他的汗水,当地农民称他是“看 黄河的”……1982年,他从占迈来到黑山峡。按国家编制,黑山峡水文站应设2人, 王定学一报到,和上级订了只需一人的承包合同。理由有二,一是为国家节省资金, 二是没必要多搭上一个人在此受苦。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三省区交界处,王 定学守着黄河过上了“野人”的生活。荒漠穷山恶水,没有菜,他垦出一块荒地, 居然种出了辣椒、韭菜,春去夏来,辣椒韭菜成了他的当家菜。没有柴,下黄河里 捞朽木枯枝。没有盐,就地取材自己熬。有了菜、柴、盐,买粮难上难,他这个黑 山峡唯一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要吃粮,必须跨出甘肃省界,头天起大早翻70里 山路赶到宁夏去买,在那边住一夜,再背着粮食赶回黑山峡。来回140里! 王定学每天走下那20多米高的陡坡, 穿过500米的乱石软泥滩,去观测黄河的 水位, 每天4次,到了夏季河水暴涨时,一小时一次。汛期洪水涨落,滩地经常淤 积。有一次,泥沙将水尺桩埋没,王定学找了一个新水尺往河里走,刚走了六七步, 一下子陷进新淤的软泥中,他急忙往外爬,越急陷得越深,不到半个小时,稀泥拥 到了胸口,顿时头晕、耳鸣,眼冒金星儿。眼看就没了顶,王定学急中生智,一把 抓住掉在泥里的水尺桩。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王定学喘着粗气将横在淤泥 上的水尺当扶手,一寸一寸地爬了出来……真是大难不死! 没见过这样的荒凉,没经过这样的寂寞。他的妻子张九爱进了黑山峡,就想山 外的父母姐妹。 1983年5月,借着春风回娘家看看。选了个天晴日丽的好日子,她 背上两岁的儿子,顶着霞光兴冲冲上了路。走了一上午,觉得不对劲,弯弯曲曲的 碎石道,一个山窝窝又一个山窝窝,没有人,连只野兔都少见。张九爱又渴又饿, 又累又怕,却不敢停下来歇歇脚,只好硬着头皮,踉踉跄跄走啊走啊,太阳落山了, 才发现一户人家。朴实的山里人留这娘儿俩住下,可指不出通往山外的路。张九爱 只好一天又一天地住下来,在妻子离开的当天,王定学听从山外归来的农民讲,一 路上没见到背孩子的妇女, 急忙闯进山窝窝里找,找了5天,才在牧羊女的指引下 找到那户人家。见到妻子儿子,三个人撕心裂肺地抱头痛哭。 回到黑山峡,张九爱才知道,她心急火燎地走了一天,才走出黑山峡10公里, 这迷魂阵一样的山窝窝太吓人了,她再也不想回娘家了,横下心来和丈夫一起看黄 河。在这荒凉的黑山峡,寂寞并不可怕,就怕得病,方圆百余里,连个赤脚医生都 没有。从没学过医的王定学,笨手笨脚地举起注射器,给妻子打针,不知往哪儿扎 好。好不容易下狠心扎进去,立即鼓起鸡蛋大小的疙瘩,王定学吓得面如土色,连 忙用热毛巾热敷,揉了两个多钟头,疙瘩才消失。1986年秋,王定学去郑州开会, 刚走了10天,儿子发高烧,烧得小脸烫手。张九爱急得心如刀割,带孩子出山看病 怕迷路又怕影响看水位,只好请邻近山村的老太太用土法儿治,就是退不了烧,烧 香敬神也不灵。 张九爱豁出去了,一天看6次水位,准时准点。赶上下雨,蹲在石 块上往下一滑,从泥水里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往河边走,想着躺在炕上烧得昏迷不醒 的儿子,到了河边望着河水掉眼泪,说来真怪,儿子烧了半个多月,当爹的回来了, 烧也退了……望着瘦削的妻子和病弱的儿子,王定学这个一米八高的铁汉子,呆呆 地说不出话来。日日月月年年和黄河打交道,王定学养成一种沉默寡言的怪性格。 他不苟言笑,对妻子儿子也是这样,一向是默默的,给人一种迟钝、木讷的感觉。 妻子觉得丈夫变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王定学不吭不哈,心中暗暗决定:这 里太苦了,不能让妻子儿子在这里受罪。 王定学送走陪他受了5年苦的妻子儿子,一个人独自承受着寂寞和艰苦,一晃, 9年过去了。 有时,走在赤裸的沙滩上,望着自己那一串串脚印,想喊,想哭,可 黄河铸就给他的性格,想喊,张不开嘴;想哭,哭不出声。测过水位,顺着那一串 串脚印走回孤零零的土屋,坐在土炕上,伏在破桌边发呆,禁不住手热心痒,神经 质地摊开发黄的毛边纸,将一腔热情宣泄在纸上:“黄河与四化大业紧紧相连,黑 山峡水位站虽然只是黄河上百个站的一个点,但整个治黄事业正是由这无数个点组 成的。这些点上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个人的困难再大,都是小事。” 像黄河那样古朴的大实话,正是这些憋在心里喊不出的大实话,支撑着王定学 在黑山峡过了9年的“野人”生活。9年间,他从不缺测漏测,他观测的黄河水文资 料,全部优质。为此,王定学荣获全国治黄模范光荣称号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壮哉,龙门 从韩城出发,数里之外,便听到黄河撞山断门的隆隆巨响。车子驶过横跨秦、 晋两省的龙门公路大桥,那震耳欲聋的吼声令人心惊肉跳。望龙门上游,仿佛从天 而降的黄河,犹如一把利剑把龙门山一劈为二,东西壁立百丈,夹岸对峙,雷滚涛 进,飞溅云天。黄浪,水沫,雾气,交织在一起,灿灿的阳光一照,好一幅云蒸霞 蔚的壮丽画面。过桥回视左侧,一巨石横卧河中,挤得河水变窄,迫使水流由北向 西,被岩壁迎头阻挡,气冲冲的黄水复又向东折去,至东又逢东岸悬崖的拦截,如 此反复,愤怒的黄河一下子掀起几丈高的浪头。凶猛的浪头一流三折,形成著名的 “龙门叠浪”。有古诗赞叹:龙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平地一声雷,震发出一个优美动人的传说: 黄河的鲤鱼都梦想自己变成一条腾云驾雾的天龙。每年成千上万的鲤鱼从江河 湖海,不远万里奔赴龙门,向着那飞流喧腾的龙门上游争相跳跃。跳巨浪翻过龙门 的鱼,变成龙腾空而去。跳不过去的,只好灰溜溜返回故乡。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云: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我不禁又想起那治理水害的大禹。 相传大禹治水来到龙门, 留下千古遗迹, 《水经注》记载:“龙门山大禹所凿,通孟津河。”为了纪念大禹的丰功伟绩,人 们在河流缺口处的龙门巨石上,修建了一座宏伟的禹王庙,供奉着禹王锁蛟龙的神 像。望着这威武的神像,咀嚼那“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别有一番心境。虽然没有 一条鲤鱼跳出龙门成龙,但是每逢临年三月,确有大量鲤鱼在龙门跃起,形成“春 鳞汲浪”的壮景。龙门有八景:曲栈连云、南亭夜月、层楼倚汉、飞阁流丹、春鳞 汲浪、秋水归帆、鸣泉漱玉、空谷惊雷。单单一个“秋水归帆”的景致,经明朝大 理学家薛瑄的渲染,令人心醉——“洪涛漫流,石洲沙诸,高源缺岸,烟村雾树, 飞帆浪舰,渺茫出没。”短短24字,一幅浓淡相宜的龙门水图。 多么美丽的龙门呀!这么美的景观,在龙门水文职工眼里,却是另一种“景象”。 他们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形容龙门:“龙门山高石头多,出门走石窝;冬天沿着冰凌 走, 夏天顺山走草窝。”建于1934年6月的龙门水文站,位于秦晋峡谷的尾端,东 岸是山西省的河津县,西岸是陕西省的韩城市,立于大禹疏凿龙门之上1500米的半 坡上。 因地质问题,龙门水文站自建站以来,曾搬迁6次,现在的站址名马王庙, 汽车过龙门公路大桥,沿着刀劈似的陡峭的石路艰难地行驶15分钟。我们乘吊箱过 河,吊箱悬挂在黄河上空的钢丝缆绳上,往下看,浊浪涌动,心一下子涌到喉头。 297米宽的河床,吊箱滑动了5分钟,才到水文站。 怎样形容这个在龙门水文人看来已经很“现代化”了的水文站呢?从1973年开 始,经过手挖肩扛的血与汗的奋战,在半山上建成一座有电灯、电话、电台设施的 “楼房”。称它为楼房,那是倚山壁而立分三层的房子。上不着村,下不靠店,独 立半山腰,连牧羊人也不上来。龙门水文职工又编了顺口溜:龙门站房像孤舟,路 窄难行走,山高掉石头,浪大难测流,鬼不下蛋神不求! 浪大难测流,龙门水文站流域集水面积497552平方公里,黄河80%的泥沙都要 从这里经过, 年最大输沙量为24亿吨,建站以来出现最大洪水流量为21000立方米 秒,是黄河重要报汛站和泥沙控制站,非汛期每天报汛12处,汛期每天报汛38处。 大洪水时一天要报十多次,水情电报不时地传到下游,传到黄河沿岸各防汛部门, 传到首都北京,为黄河防汛提供决策依据。它向黄河沿岸人民提供水情,使沿河人 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得到保障;它向三门峡库区提供水、沙资料,使水库运用调度及 水沙研究工作正常开展;它向沿河岸水源、水土保持部门提供水资源数据,对沿河 工农业生产、国民经济的建设,起到推动和保障作用。 为了履行测流天职,自1952年至今,已有5位同志在岗位上献出了生命。 一个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为测流而献出生命的水文职工,没有留下姓名,更没 有墓碑,他们默默地随着黄浪去了,只有黄河和他们的战友知道他们的事迹。 在龙门测流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呢?他们战酷暑、斗严寒建起了这个“窝”。砖, 是一块一块从山后背上来的;石灰,是一担一担从山下挑上来的;水泥,是用船顶 着激流运到岸边,冉一袋一袋扛上来的;钢塔,是自己动手焊的;菜地,双手抡镐 开的。有了这个龙门水文站历史上最好的“窝”,买粮、买菜要到15里之外的下峪 口,往返30里。要是赶上风雪连阴雨,就要靠啃馒头咬咸菜度时光,要是坏天气延 长,那就得去挖野菜。至于苹果、桃子之类,龙门水文站的人连想都不敢想,果熟 季节,谁想吃,豁出去跑30里路,出门一身净,回来一身灰。附近净是煤窑,走一 路沾一身煤粉,白衣服变成黑灰色,煤未子与汗水搅在一起,吃不上水果、鲜菜, 倒可以忍,龙门水文站的人最怕得病。1990年春节,黄河水利委员会水文局的领导 千里迢迢来拜年,一踏上岸,觉得不对劲儿,死静静的没有一点年节的喜庆气氛, 紧迈几步进屋一看,呀!留在站上坚守岗位的4个人,病倒了两双。4个重病号,你 看着我,我望着你,谁也顾不上谁,硬挺着,靠自身的免疫力与疾病斗争。领导们 见此惨状,都流了泪。要是上级不来拜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有一年春节,一连下了几天雪,只身一人坚守岗位的弓增喜,望着纷纷扬扬的 大雪眉头紧锁。大雪封路出不去,站上只剩一棵白菜。过年过年,忙乎了一年,总 该吃顿饺子吧?包饺子,肉呢?管它呢,弓增喜有绝的,一棵白菜包饺子过了一个 春节。问他苦不,他不吭不哈不点头也不摇头,皱着眉咧着嘴笑。这样的难,这样 的苦,龙门水文站的人都能熬都能受,不管是专科学校分配的还是城镇来的待业青 年,一来到龙门水文站,一个个朝气勃勃,怀着一腔热血干一番事业,随着岁月的 流失,热情低落了,笑容没有了。难以启齿的心病折磨人,同龄人都当了爸爸,自 己还是光棍一条。家长来信一封接一封,火上浇油,催得人心烦意乱:“龙门就是 石头多,连棵作媒的老槐树都没有!”真的有老槐树也为难,别说大城市的那些姑 娘小伙子,就是小乡小镇的,又有谁看得上这与世隔绝的“孤舟”上的年轻人呢? 龙门水文青年特别是男青年,一过30岁,便千方百计在农村找对象。结了婚,新的 苦恼又来了,农村户口调不来,只好当牛郎织女。于是,又出现站内男女青年自由 结合的好事,好事一成,仍有苦恼,生了孩子要入托儿所要上学,入托儿所上小学, 要跑30里路,一连串的苦恼,搅得龙门水文站的青年愁云满面。 这么苦这么难这么多烦人的事, 守在这里的水文职工,一年365天,一天不测 流也不行,越是有风暴下大雨发洪水,测得越勤。到了冬天寒风刺骨大河冰封,滴 水成冰,手触冰掉一层皮,在冰上凿洞也要测,冰厚打一个洞用一个小时,测一次 流要6个小时,冻麻了手冻裂了脚疼痛扎心忍着疼谁也不叫苦。疼得钻心喊疼叫苦, 谁又听得到呢? 兴许是长年累月与河水、 石头为伴的缘故, 20名职工和我们坐在两壁透风的 “会议室”里,像新入学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谁也不吱声。问 一句,答一句。答的是那么简练,“嗯。”“中。”更简练的,摇头,点头。20个 人,一样的脾气,一样的秉性,一样的动作。就像他们的食堂,馒头,洋白菜,洋 白菜,馒头,总是一个样。分手时,全站职工在站长带领下,齐整整来到河岸,大 家合影留念。圆圆的太阳下,大家站得毕齐,“咔嚓”一声,快门按动,站长突然 对摄影师发话:“别动,再来一张,保险。”站长对这一合影抱着很大希望,他嘱 咐摄影师一定要寄一张来。沉默寡言的站长,一再重复着:“别忘了,一定寄来!” 吊箱滑动了,悬在黄河上空,只见站长还站在烫脚的岩石上挥手……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