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尽的痛苦 第一节 米佳的爱情 谚语:海员的妻子——痛苦的妻子 德米特里。科列斯尼科夫大尉26岁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永远不结婚。他 看够了周围朋友的家庭烦恼,也明白了结婚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用契河夫的话谢 绝了热心人的撮合:“在有修养的人的房间里,就像在军舰上一样,没有一点多余 的东西:没有铁锅,没有抹布,没有女人。”他确实没有房子,然而却拥有军舰, 并且是世界上最新的能够威胁航空母舰的核潜艇。这艘潜艇用两台50000 马力的涡 轮机推动,而涡轮机的一切操纵都掌握在他这个涡轮机组主任手中!他父亲也是一 位艇员军官,也是涡轮机手,真是于承父业。他弟弟亚历山大也在相同型号的另一 艘潜艇上操纵涡轮机。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那个年代大部分舰队还比较寒酸的时候,能够在出海航行 的战舰上服役确实让大多数海员羡慕不已。如果说以前为了在岸上找个舒适的工作, 需要走后门的话,那么现在则反过来了;为了到出海的舰艇上工作,需要找硬关系 才行。尽管26岁的米佳(德米特里的小名——译注)没有什么门路,却能够在俄罗 斯最好的舰艇之———库尔斯克号上服役,这靠的是他的学识、品德,还有他父亲 在北方舰队留下的有口皆碑的好名声。 本来米佳没有准备到7 号舱工作,他已经通过了潜艇总队装备动力系统的考试, 后来他又定了一个新目标:指挥整个核潜艇。可是他个人的生活问题对此造成不利 的影响,米佳引经据典地对那些前来为他这个“大龄青年”牵线搭桥的媒人们说, 潜艇上的军官没有在33岁之前结婚的先例;他的未婚妻还没有出生;应该在离开人 世前三天结婚,就是那样也会厌烦的…… 可是妈妈想的却不一样。父母当然希望早点抱上孙子。俗话说:晚要的孩子早 当孤儿。妈妈非常关心老大的个人问题,况且弟弟萨沙在许多方面都效仿哥哥,他 也说,要永远做单身贵族。 伊琳娜把目光集中到朋友的女儿和周围的同事身上,她注意到了自己学校里年 轻的生物教师奥莉加。奥莉加是一个文静可爱而又有些严厉的女子,她有一套独特 而又行之有效的教学办法,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将不好管理的高年级班的学生牢 牢地控制在她的手里。伊琳娜就希望将来的儿媳能够像奥莉加那样,另外,她也不 嫌弃奥莉加那段不愉快的婚史。所以,后来伊琳娜就向奥莉加讲起了自己的儿子… … 聪明的奥莉加当然马上就明白了伊琳娜的良苦用心。找个军人过一辈子吗?算 了吧!——奥莉加自己做了主。在学生时代奥莉加所在师范学院的女大学生经常被 请到海军学校参加晚会,早在那里奥莉加就认为军校的学员离他们追求的奋斗目标 太远。显然,奥莉加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自己的这位同事。但是,对于安排的 见面,确实也没有抱任何乐观的希望。 德米特里。科列斯尼科夫新年前从基地回家休假。学校里隆重而又别出心裁地 庆祝世纪之交的2000年新年,当时组织了狂欢晚会。风尘仆仆的德米特里大尉带着 旅途的疲劳,换上便装,就与母亲一起去了晚会。 这些在父母精心安排下见面的青年男女,大多数最终都不成功。 ‘当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奥莉加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感到他特别可笑。魁 梧的身材穿着一条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短的裤子和短小的羽绒服,显得很滑稽。 对他一见钟情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见一次面也不行。何况他根本不会讨女人喜欢。 好像他天生不会牵手或者挽上胳膊,更不用说拥抱和接吻了。我们在一起走路时, 他总是保持着’少先队员的距离‘。简单说吧,我认为他对女人没有兴趣。所有温 柔的情趣都让北方寒冷的气候冻僵了。他的性格那么直率、生硬和固执。 还有一件事,曾经使我下定决心结束我与他的‘浪漫史’。一次,我们乘坐地 铁。不知为什么地铁司机突然踩了个急刹车,所有乘客都向前冲撞,当然我也不例 外。这时,米佳抓住了我的衣领。由于他比我高许多,因此我好像是被他揪住后脖 领拎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情景可能显得太可笑了。我不能容忍他这种像揪小 猫一样,抓女士后脖领的行径!为什么不能搂着腰或者抱住肩膀呢?这件事让我难 受了很长时间…… 幸亏他与父亲去了五山城,我们得以分开,我当时没有感到一点点遗憾。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缺点什么,也许是一种错觉,但是这种感 觉却很强烈,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一个大男孩。看来,我在他 心目当中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他没能忍受住我们之间暂时的沉默,而给我打了电 话,后来又打了几次…… 当他终于返回彼得堡的时候,我们就像久别的朋友一样,又重逢了。他承认有 点怕我,说我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像‘严厉的女教员’。大多数人在中学毕业以 后,这种负面心理影响一直伴随终生。 米佳在我上完课之后来接我,他盯着我的脸说:“今天你是个典型的‘严厉女 教员’!你要尽快改掉这个毛病。我想让你有点女人味!‘他带我去了咖啡屋,买 了鲜花送给我,要了香摈酒……他的假期好像很长,我们每天晚上都约会,漫步在 彼得堡的街头巷尾和美丽的黑河河畔……有一次,我们顺着黑河散步,走到普希金 决斗牺牲的地方,那里显得非常荒凉而又忧伤。米佳突然鼓足勇气,向我求婚,要 我嫁给他,我当时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同意了。 ‘现在就到我家去,我们去告诉大家!’他兴高采烈地说着,那样子真像个大 男孩! ‘别着急!我想,现在他们不一定非常兴奋,最好是你先去,然后大家再聚会。 ’商量好以后,他回他的家,我回我的家。我坐立不安地等着他的电话。电话终于 响了,我急忙抓起听筒,他的声音好像都变了,变得那么低沉:‘赶快来吧!有重 要的话要对你说……’‘也许,用不着去了吧!这样我也明白了。’‘你赶快来!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就出了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他家门口,敲了敲门……突然, 门被打开了,他们一家人手捧鲜花,出来迎接我,拥抱我。他父亲罗曼激动地说: ‘以前我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我与奥莉加。科列斯尼科娃是在她与米佳认识的地方见面的,即在离卡尔波夫 卡河岸不远的第70中学。在生物教研室里开始了我们的谈话。奥莉加特别想抽烟, 但是学校校园里禁止吸烟,于是我们就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来到了现在当作游动博 物馆的“克拉辛”破冰船上。船长列夫布拉克把我们领到军官集会室,并且放了一 个大个烟灰缸。 “今天正好是我们结婚周年纪念日,”奥莉加说着话,突然站起来,背过身去, 浓浓的烟雾遮挡住眼圈里的泪水,她把脸靠在舷窗上。涅瓦河里没有融化的冰块还 在漂浮着,洁白、庄严的冰块在河上缓缓漂流的景象如同一针安定剂,在慰籍着奥 莉加痛苦的心…… 他们在2000年4 月28日按照当地的风俗举行了婚礼。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感 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新娘相信自己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像婚纱一样洁白无暇, 幸福而美满。 米佳用诗表达了自己对奥莉加的爱情:我是真正的艇员,扑通一声,没有一点 泡沫,跳进你的心田。 永远留在你的心间。 勇敢的大尉,不要自由,做你的俘虏,我心甘情愿! 按照当地的习惯,他们先去向青铜骑士雕像敬献鲜花,然后去植物园,在盛开 的兰花丛中拍照留念。 在蜜月里他们乘车去了奥莉加母亲的别墅,那里有美丽的花园,种植着大片的 苹果树和樱桃树。 奥莉加接着给我讲述他们的浪漫史:后来,我去了他所在的维季亚耶沃基地, 在摩尔曼斯克下了火车,没有人接我。怎么办呢?怎么去找他呢?我在站台上不知 所措。真是气死人了!他答应无论如何也要来接我……真想买张回程票一走了之; 一抬头,突然看见他抱着一大堆鲜花朝我跑来。原来是由于买花,迟到了…… 到了基地之后,他的一个朋友为我们腾出了一间房子。我们站在门口,米佳看 着我,而不去开门。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怕你看到里面破烂不堪的景象会 晕过去。这里可不是彼得堡。” “尽管这里破烂不堪,我也会喜欢的,因为这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因为这里有 你……” 听了我的话,他砰地推开了门——请进! 我进了屋,发现果然如他所讲。这凄凉的破屋成了我们的第一个住所。 没过多久,许多人都以不同的借口去我们那里做客。于是,我也明白了,驻军 里认识米佳的人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仙女迷住了原来根本不想结婚的单身汉?那 里的人都很年轻,差不多都是同龄人,大家说说笑笑,都很快活。 在那段日子里,我觉得每天都是那样的幸福,没有哪一天感觉平淡无奇。我们 就是在如此快乐的情绪下分手的…… 我们心心相印地爱恋着。生活着,只是有一次,当我反复问他,几点钟回来时, 他提高嗓门向我喊道:“你懂不懂呀,我们的工作不是普通的工作,大海不能像办 公室那样可以锁门休息!” 我也像许许多多海员妻子一样,明白我有一个强大的对手——潜艇。“她”经 常把米佳从我手中夺走,甚至是在深夜。 米佳非常爱“她”,还经常说:“只要我在库尔斯克号上服役,就不会出任何 问题。这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舰艇。” 有一次他决定带我去见自己的“情人”。他带我与谢尔盖。留布什金大尉的妻 子一起去。谢尔盖现在也牺牲了……其实米佳、谢尔盖与阿良波夫是三个最好的朋 友。米住与自己的顶头上司阿良波夫是老朋友了。说来也巧,我们与阿良波夫夫妇 是在同一天结婚。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潜艇。当时,谁能想到那里后来会变成他们的太平间? 我们从艇艏、鱼雷舱一直参观到艇尾。当然,米佳也特意给我们介绍了他工作的7 号舱和他的涡轮控制台。看看那里复杂的技术装备,我对米佳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心想:我要更加爱你…… 他就在自己工作的7 号舱内,亲吻了我。 上帝啊!对充满神奇色彩的2000年,我们有过多少魂牵梦绕的期待!2000年的 开端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幸福而又残酷! 有一天家里来信说,父亲去世了。对后来发生的不幸,我没有一点儿预感。米 佳写了一首挽联,的确,他最后的诗句非常悲伤,好像有些预感。我倒不认为这些 诗句有什么神秘的含义。难道一年之内,真能有那么多的灾难降到一个人的头上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如此不公平? 记得有一次,我与米佳去弗拉基米尔大教堂,请神甫为我们祈祷。他拒绝了我 们,并让我们赶快在教堂举办婚礼。可是,米佳的假期快要结束了,我们根本来不 及举办。因此没有得到祝福,我们就离开了……我非常失望,而米佳却安慰我说: “你看见他的手了吗?” “怎么了?” “他的手上有很多纹饰,难道我们能从这样的手中得到祝福吗?” 我们想将来还有时间在教堂举行婚礼。 米佳是虔诚的东正教信徒。但是,他更多地是依靠自己,而不是全部依靠上帝。 不知为什么,他在最后一次航行时没有拿走自己的“生死牌”,即军官识别号 牌。现在我戴着它…… 奥莉加说着话,摘下了带着十字架和项链的“生死牌”;上面写着:科列斯尼 科夫。德米特里。罗曼诺维奇,东正教信徒,苏联军人,个人编号:865368,血型 …… “8 月我去住在波戈斯托尔斯克的妈妈家。帮她收割庄稼。我们想多准备一些 苹果汁,还琢磨着怎样把他爱吃的苹果酱和果汁装在桶里,寄给他。 我们今后的全部打算也都离不开这座安静的小城市,因为我们决定等米佳服役 期满之后,就搬到那里去住。尽管他非要干到退休,甚至没有想从舰队退役回到陆 地上,找个能挣钱的工作。但是,在彼得堡我们毕竟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我 的那套独居是与前夫交换所得),因此只能指望妈妈了。 在米佳过生日之前,我给他寄了一个非常像他的长绒毛大娃娃和一封贺电,但 是过了几天,电报被退回,上面写着:查无此人。那时,我就开始感觉事情暖跷, 心里忐忑不安。后来看了新闻报道,犹如晴天霹雳…… 我立刻起身去了维季亚耶沃港。那里已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请问,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要去当艇员呢?”奥莉加悄悄地问我,“难道你 们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吗?” 我不能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就是现在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答复她。一同在库尔 斯克号上遇难的,米佳亲爱的战友、损害管制大队长安德烈少校是这样说的:“你 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一觉醒来,感觉很难受,好像缺了点什么,然后睡着了,才 明白生活中不能缺少这种内容。当我踏上潜艇时,就好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现在他永远进入了这个“甜蜜的梦乡”……彼得堡海员俱乐部内有一幅标语, 写着:我们的事业,不是普通的职业,而是高尚的信仰! 噩梦般的8 月过后,是一个忧郁的秋天。奥莉加见到了米佳临终前给她写的那 个纸条,她熟记着那上面的每一个词,每一个标点符号……“奥莉加,我爱你。不 要太难过:”米佳经常给她写纸条,哪怕是离开两个小时,也要写几个字。他经常 把写有柔情话语的小纸条塞到大衣的袖口,或者放到喜欢的书里,甚至放到糖罐中。 这张临终的告别纸条得以保存下来,是由于在牺牲时他想念着她,把手放到了心口 上。从笔记本上撕下的这张纸条放在他的心脏与手之间,大尉的右手挡住了燃烧的 烈火。 “当我听说潜水员打捞起米佳的尸体时,我立刻来到北莫尔斯克驻军医院。大 家劝我不要去太平间,医生说,他们基本上辨认出来了,米佳的样子非常可怕。由 于我一再坚持,他们就领我去了那里。 虽然他全身都被烧焦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有腿还保持完整,头部 烧得只剩下颅骨,牙齿露在外面,惨不忍睹!我扑向他,亲吻着这可怕,但是又如 此亲切的面庞!医生们吓坏了,嚷道:“你这是干什么?这可是我们用布好不容易 摆好的!‘对于医生来说,死者就是摆好的一块布,而对我来说……,我是来迎接 他从这次惊心动魄的航行中归来,这是我们的约会,最后的约会……” 那张纸条原件一直没有给奥莉加,而是给了她一纸复印件。他们答应在调查结 束之后,再给她原件。据说,纸条上有油污,需要查明是涡轮机油,还是液压油, 亦或是润滑油……,专家们实际上最快在几小时之内,就能查明油污的类型。然而, 对这个不说明任何问题的油点,值得去做调查吗?发生这样的爆炸和震动时,任何 一个损坏的系统都会流出这样的液油,发生内部撞击之后,去评价技术装备的可靠 性,显然是不合理的。 当然,这张纸条几乎是惨剧唯一的书面证据。 调查人员要奥莉加拿出她丈夫的“手迹”——以前的信件或者留言条。她没有 理睬这个要求。 “在把我的信还给我之前,我不会拿出任何东西。”奥莉加斩钉截铁地说。 “她保存着米佳用过的一切东西:舰队皮靴、衬衣。剃须刀、牙刷,甚至他最后用 过的一块肥皂…… 她不相信,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米佳遇难后第九天,当时外面一点风都 没有,窗户突然无缘无故地“咣铛”响了一声。奥莉加和母亲立刻警觉起来——这 是米佳显灵了。 “在原来的房子里我经常梦见他,”奥莉加说,“在梦里甚至都有触觉。搬家 以后就没有了,可能他的灵魂留在了老房子里。”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在新房里又梦见了他。 “那个梦好像告诉我,米佳还活着。他已经得到超度,目前就偷偷地住在维季 亚耶沃,因为他被大火烧得太厉害,害羞见人…… 奥莉加还比较年轻,尽管她自己认为已经经历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幸福 的爱情和出嫁。但是,本来可以享受终生的爱情生活,却在她身边一闪而过。目前, 只有在教室里,当她和学生们在一起时,她才会暂时忘掉痛苦,变为一个充满激情 的小姑娘。我不能想象她每天晚上在空旷的房间里的孤独感受。每当房间里发出一 点异常的响声时,她会怎样去想?是不是他的声音?! “我知道,父亲和米佳在那个世界里还在挂念着我。有时我也想快点去见他们 ……他们处处在保护着我。他们的名字都很伟大:德米特里,鲍里斯……父亲叫鲍 里斯” 是的,他们是了不起的男子汉。 奥莉加——也是了不起的名字。 奥莉加的黑色孝服已经穿了一年了。 核潜艇前艇长伊戈尔。库尔金上校说:“我们从来不把牺牲艇员的妻子称为遗 孀,对于我们来说,她们永远是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