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乱天下 红司令一声令下 朝圣地 红卫兵午夜狂奔 20世纪人类最大的一次人口流动,正在中国的年轻人中不自觉地酝酿着。这一 场空前的革命,必须有摧枯拉朽的声势,有向旧势力宣战的宏大场面,有互相学习 鼓励并聚合在一起的场所,当然还要有一种朝圣的气氛——在现代迷信空前高涨的 时刻。 众多因素交织在一起,必然形成20世纪最大的一次人口流动。 1966年8月4日,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华东组会议上说:最 近每天都有上千学生、上百批来中南海接待室反映“文化大革命”情况。其中有一 些是外地来的,实际上成了串连。 震惊世界的大串连首先是从全国各地学生进北京开始的。 北京成了圣地麦加 对于学生进京的问题,毛泽东是赞同的。 早在1966年6月10日杭州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就说,各地学生 要去北京,应该赞成,应该免费,到北京大闹一场才高兴呀! 就毛泽东的态度来说,利用学生进京串连,把“造反”的信息带回去,引发 “天下大乱”,是迅速将“文化大革命”推向高潮的捷径。显然毛泽东是支持学生 “大串连”的。 从“八一八”到“八三一”,在不到半个月内,毛泽东两次在天安门城楼接见 首都红卫兵和外地来京师生,这不仅是肯定了红卫兵的造反行为,而且也是在以他 个人的权威和无上的号召力吸引着全国各地师生进京串连。毛泽东认为,只要在现 有权力控制下学生流动起来就可以达到“天下大乱”的目的。 于是,各种新闻媒介对毛泽东接见红卫兵进行了大肆渲染。在个人崇拜的神圣 光环里,多数人都是无法控制自己去做到循规蹈矩和超然度外的。能去北京看一看 “文化大革命”怎么搞法,能去见一见“日夜思念的毛主席”,能去学习北京红卫 兵的作法,就成为全国各地青年学生的强烈心愿。 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组织外地学校革命师生、中等学校革命 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通知》说: 外地高校(包括全日制和半工(农)半读高等学校)革命师生,除了有病的、 已经来过的或有其它不能来的以外,都可以组织来北京参观;高等学校教职工可按 每50名学生选出革命教职工代表1人参加。 外地中等学校(包括全日制或半工(农)半读中等专业学校及普通中学)按每 10名学生选出革命代表1人;教职工按每100名学生选出革命教职工代表1人参加。 …… 来京参观一律免费乘坐火车……来京参观的革命学生和革命教职工生活补助费 和交通费用由国家财政中开支。 ……到京后的伙食、住宿由北京市负责安排……在京时的饭费,由国家财政开 支。 这个史无前例的《通知》造就了史无前例的“大串连”。从9月5日起,全国大、 中学校的学生在全国范围内向北京市定向流动的“大串连”就开始了。 北京立即成了圣地麦加,无数的人流从全国四面八方涌向这里“朝圣”。北京 各大、中、小学校由于停课和串连而空出的校舍,首先被开放为接待站。不久,随 着人流的骤增,机关、单位和工厂纷纷腾出房屋开设接待站,各街道居委会也把被 “遣返原籍”的人家的房子腾出来作为接待站。请专人做饭,专人管理串连师生的 食宿问题。 作为“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外地红卫兵在北京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每人都有 免费乘坐交通工具的乘车证,可以免费出入娱乐场所。 在参观北京各大中学校“文化大革命”情况的同时,外地红卫兵最强烈的愿望 就是见到“红司令”毛泽东,并视之为“一生最大的幸福”。 在这种狂热的个人崇拜的漩涡中,继8月18日、8月31日两次接见来自全国的红 卫兵之后,毛泽东不辞辛苦,又于9月15日。10月1日、10月18日、11月3日、11月1 1日、11月25日至26日,先后共8次接见了红卫兵。 人们在激动的呼喊和幸福的泪水中,并没有去细细思量毛泽东何以一次又一次 去接见千百万红卫兵小将呢? 其实原因不外有两点: 第一,通过新闻媒介对这些接见活动的大肆渲染,毛泽东再一次体味到了个人 的权威和力量所在,同时也把对他的崇拜和神化推到了顶点。 第二,肯定红卫兵的“造反”行为和“大串连”。只有通过红卫兵的全国“大 串连”,才有可能打破一些地方部门和单位对“文化大革命”划地为牢的抵制,才 能真正地达到“天下大乱”,才能把他对社会改造的理想付诸实施。 周恩来面前的一大难题 北京成为全国大串连的集散中心,据不完全统计,参加毛泽东8次接见的红卫兵 及革命师生达1300万人次,北京的大中小学校早已停课闹革命,“八一八”以后, 学生们纷纷外出串连。 于是,学校首当其冲,辟为接待站,接待毛泽东的客人——红卫兵。教室里的 桌椅堆成山,腾出房子铺上草垫,打起通铺。供来京学生住宿。后来,机关、工厂 也腾出房间开设接待站,以满足激增的人流。 京城人满为患,经常可以看见有人露宿街头。 不仅住的地方不够,吃饭、坐车也都是问题,可这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该如 何安置、接待,这成了摆在周恩来面前的一大难题。 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组织外地师生代表到北京串连的通知,规 定在北京期间吃饭不要钱,乘车不要钱,同时限定只来代表,每人在北京只停留4天。 但是,群众运动既已发动起来,就不听招呼了。不仅来京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少 人一来就不走了。 9月7日,周恩来接见了来京串连的学生们。他说:“你们想想,如果只进不出, 那就要增加一个北京城。你们在车站、广场上住,精神很好,但我们感到不安,因 为没有很好地接待你们,没有地方接待你们。我们的想法和你们的想法彼此有矛盾。 我们希望,首先,8月31日以前来的都回去;第二,9月7日以前来的也陆续回去,这 样才能让出地方,迎接明天以后来的同学。” 他苦口婆心地动员学生们回去,可是学生们说只有见了毛主席才走,他又派代 表与学生们反复谈话,他们还是坚持不走。 面对大串连给交通运输、生产建设造成的严重影响,周恩来对国务院的同志说: “无论多么困难,都要妥善处理好学生串连与生产的关系。首先必须安排好维持生 产建设所必需的货运力量,然后安排好客运计划,在客运计划中要留有一定余力, 以应付学生串连之需。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让生产受到影响。”9月12日,周恩来又 打电话给建委主任谷牧,要谷牧整理一份铁路货运情况的材料。 为了满足来京学生的愿望,毛主席于9月15日第三次接见多达百万之众的各地红 卫兵。但是,串连的规模反而越来越大。北京的学生还印发了特制的车票,谁都可 以领到,更加大规模地到外地去串连。外地的学生有学校的证明即可上车、上船, 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到北京来。 谁要是阻拦,谁就是反对红卫兵小将。在那个时候,谁戴上这顶帽子都受不了, 因为反对红卫兵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啊!学生们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走到哪儿 就把“造反有理”的口号喊到哪儿,更加严重地影响了水陆交通秩序,影响了起码 的物资运输任务的完成。 周恩来心急如焚,9月底,他要谷牧紧急起草了一份不得随便干扰铁路、航运秩 序的通知,但未能下发。 迷路中关村,王冰三人演出了一幕《午在狂奔》 来北京的红卫兵们有三个目的:参观游览、学习“文化大革命”经验、接受伟 大领袖的接见,其中,能亲眼看见毛主席是他们一生最大的幸福。 重庆二十六中学的王冰、李春水、霍春红3人是9月中旬到的北京,3个人一下火 车都愣了,北京比重庆的气魄大多了。 他们打听到天安门离车站不远,便直奔广场而去。到了广场,他们不约而同地 惊叫起来,在电影里看到的广场就在眼前。他们从小都曾央求爹妈:“我要去北京, 去天安门,去见毛主席。”爹妈都说:“去啥子哟,要花好多钱哟!再说,毛主席 也不是天天站在天安门上。” 如今梦想成真,又不花一分钱,这真得感谢“文化大革命”。他们幸运地被安 排在中国科学院计算所接待站。驻地距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文化大革命”“中 心”不远。几个人顾不得休息,吃过晚饭便去北京大学看大字报。火烧、炮轰、揪 出,看得他们眼花缭乱、热血沸腾,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3个人一商量,时间有的是,决定今天的革命到此为止,回去睡觉。不料,走出 北大校门不远就迷了路,在中关村附近转了半天,也没找到科学院计算所的大门。 3人垂头丧气坐在马路上叹气。忽见远处一个小伙子蹬着一辆平板三轮车,高唱“反 帝必反修,砸烂苏修的狗头”,迎面过来。 王冰忙迎上去拦截,大叫:“同志,停一下!” 小伙子没提防有人突然拦车,吓了一跳,急忙刹车,定神一看,是3个外地学生, 骂道:“找死呀!”王冰3人压住心中怒气,赔笑道歉,问:“请问到科学院计算所 怎么走?” 小伙子气冲冲地回答:“不知道广片刻,他眼珠一转,狡黠地一笑,问:“你 们是串连的学生吧?” 3人连连点头答应。小伙子笑说:“毛主席的红卫兵,欢迎、欢迎。上车吧,我 送你们一程。”3人欢天喜地爬上三轮,一个劲儿地感谢首都的工人阶级。 三轮车从中关村路口南行,到黄庄附近,小伙子停住车,朝马路对面的一片小 树林一指,说:“穿过小树林,再往前一点儿就到了。”3个人下了三轮车,连声道 谢。小伙子说:“不客气。”蹬上车,走了。 王冰3人穿过马路,步入小树林,树枝遮住微弱的路灯灯光,黑漆漆的,地面上 树影摇曳,头顶上点点流萤飞过,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光亮。3个人心里都有点儿打 鼓,不知谁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呀?”3人不约而同站住脚步。面前竟是一个大坟 头,吓得3人撒腿就跑,没跑多远撞到一堵墙上,3人几乎同时爬上墙头,刚要往下 跳,猛听得一阵猪叫,低头看去,原来是个屠宰场。3人只好退回原地。定定神,透 过树林,看到离马路不远,才手拉手跑过树林圈成的墓地,又返回马路上。 李春水大骂北京人欺生,发誓改天要找那个蹬三轮的玩命,骂了一阵,3个人信 步沿马路朝南走去,却不知离目的地越走越远。没走多久,王冰忽然看见路边一处 大门口有灯亮,且有人出入,3人走过去一看,是所医院。 他们商量一下,决定先到医院里找个地方忍一夜,等天亮找民警问路。李春水 感慨地说:“骑自行车时最讨厌碰上警察,现在还真有点想他们呢。” 3人推门刚要往里走,一声“站住!”又令他们一惊,只见两个红卫兵小将双手 叉腰,怒目圆睁,问道:“什么出身?” 半晌,3人才回过味儿来。对头,医院里也要搞阶级斗争,地主资本家哪里配到 无产阶级的医院里看病呢? 李春水理直气壮地回答:“工人,我们家是三代赤贫,真正的血统工人。”两 位守卫在医疗战线前哨的卫士的面色顿时和缓下来,把手一挥,说:“进去吧。” 他们知道再回住所就太远了,便打算找医院领导,说明自己的红卫兵身份,领 导肯定会安排房间供他们休息。1966年的红卫兵与1967年的解放军、1977年的老干 部、1980年的老外一样,是走到哪儿都让人肃然起敬的群体,是到什么地方都能 “平趟”的宠儿。 可大晚上的到哪儿去找领导呢?他们发现不远的一楼后门的门厅里有几张床, 床上有白色的床单、枕头,3个人一合计,先睡一觉再说,天亮就可以回去了。这一 觉,睡得好香。 凌晨,一阵凄惨的哭声把他们吵醒,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躺在一张床上,他 的妻子与儿女哭着说:“你不是反革命啊,你一死怎么说得清,我们得背一辈子黑 锅啊,你干吗自杀呀?” 3个人吓坏了,他们躺在太平间里! 守太平间的老头问:“你们怎么住到这里了?”李春水说:“我们是毛主席的 红卫兵,晚上回不去住所了。” 老头说:“怎么能让红卫兵住太平间呢?快去革委会,给你们腾间房子。” 王冰3人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虽然因为人生地不熟,陪一群死人过了一夜,但 毕竟没有失去什么。穷乡僻壤来的穷娃子,初到大都市,则有如刚出土的土豆一下 坠入十里洋场,闹的笑话就更多了,甚至一成悲剧。 马露野、孙达仁刚到北京就看见了可怕的一幕 1966年10月,崇文门×路无轨电车司机因一时疏忽,险些酿成一场大武斗。 甘肃武威县城关中学的马露野、孙达仁刚到北京,就与其他同学走散了,两个 人在北京火车站站里站外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同伴。介绍信在别人身上,两个人又 是第一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不免有些害怕。 马露野的父亲是中学教师,“文革”前当过一次县级先进工作者,被定为黑帮 亲信、爪牙、小爬虫,进了学校的劳改二队(劳改一队为校长、书记和地富反坏右 等老反革命)。马露野就在爸爸所在学校读书。爸爸挨斗,儿子脸上也无光。运动 开始以后,马露野就经常借故离开学校,呆在家里帮妈妈看弟妹、干家务。 孙达仁是工人子弟,与马露野要好。班上同学要上北京串连,孙达仁千方百计 把马露野的名字填到名单上,然后又兴冲冲地通知马露野。千辛万苦之后,一行人 终于来到“文化大革命”的中心——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北京。 下火车之前,带队的红卫兵组长叮嘱大家互相照顾一下,不要走散了,没料到, 2人还是成了离群的孤雁。 一出火车站,两人就看见了可怕的一幕。 北京站人山人海,人来人往。北京学生从这里辐射到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学 生又蜂拥而至,通过这里进入北京。歌声、口号声、喊叫声、骂人声交汇成一部嘈 杂却富于时代气息的乐章。 马露野、孙达仁他们在人海中蠕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接,寻找红卫兵接待站。 他们毕竟是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土包子”,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无组织地集中在一 起,顿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眼睛却各自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目标。他们发现,人海 中除了串连的学生、因公因私外出的工农兵以外,还有一类奇特的人群,他们有的 步履不稳,有的衣衫褴楼,有的鼻青脸肿,虽然神态各异,却一律的含胸敛首、面 如死灰、在如狼似虎、皮带翻飞的红卫兵驱赶下,走进北京站大门,那神情就像是 被日本鬼子驱赶进万人坑活埋的可怜的中国老百姓。不同的是,那次是异族倭寇屠 我中华,而这一次,是中国人自己残害自己,是祖国的花朵——十几岁、二十几岁 的青少年学生,中了魔一样,去残害自己的同胞。 最先吸引住他们的是一个面目清秀、身材苗条的女红卫兵,有些像《人民日报》 上刊登的那幅给毛主席佩戴红卫兵臂章的女学生,也是身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绿 军装,不同的是眼前这一位横眉立目,手中握着一条巴掌宽的武装带。或许是她有 几分青春的妩媚,或许是她怒斥、驱赶“罪犯”时发出的略带嘶哑的女高音与众不 同,马露野、孙达仁不由放慢了脚步。 马露野看清楚了。约莫有20多名红卫兵,押送的是一家老小4人。两个老人,剃 的光头,蓝制服的左上角缝了一块黑布,上面有4个白色的字:地主分子,女的被剃 了阴阳头。马露野看到女人头上一侧是长发,另一侧是光秃秃的头皮,心中不由一 颤。老太太左胸前的耻辱标记是:地主婆。两个人显然挨过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走路一拐一拐的。后面跟着一位青年妇女,三十来岁的样子,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 子,想来是“孝子贤孙狗崽子”。 马露野一行十几个人行进的路线恰好与这一行人的行进路线交叉。马露野他们 被冲散了。如果这队人顺利前进的话,马露野也许会很快追上自己的同伴,那么, 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是,这队人马突然出现意外,停下了。 老太太不知脚下绊了什么,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她身后的妇女忙松手放开 孩子,赶上前去搀扶。队伍停下来。很快就围上一群爱看热闹的人。在本来就行走 困难的人海中,形成了一块凝固区。 马露野、孙达仁被围在中央,离跌倒的老太太不过两三米,只隔着那些押送人 员。 “滚起来!” “快走!” 老太太坐在地上没动。那青年妇女弯下腰一面搀扶,一面问:“妈,怎么了?” 两个人低声细语,动作迟缓,半晌也没搀起老太太。 押送人员不耐烦了。一人大声叫道:“走不动就爬,别想赖在北京!”一个红 卫兵走上前,一脚踹在老太太后背上。老人一下卧在地上。女儿头也不抬,俯身去 搀母亲。那只刚踢过老人的脚,又踹在青年妇女的腰上,同时大叫:“狗崽子,不 许扶,让老妖婆爬出北京!”那位妇女也趴在地上。她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 仍然头也不抬,又去搀扶倒在地上的母亲。 马露野还看到,那老头站在一旁,双手紧紧地搂着四五岁的孩子,浑身不住地 抖。孩子吓呆了,半张着嘴,惊骇迷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紧接着横扫一切的红卫兵殴打两个软弱的女人。老头哆嗦地哀求:“别打了。 要打就打我吧。她们没有罪呀,都是我的罪过。打我吧!饶了她们吧。” 眼泪和哀求唤不醒同情和怜悯,却招来一阵拳打脚踢。老头哀求着:“不要打 孩子呀,孩子没有罪。他才4岁呀!” 母亲听到孩子哭叫,像一头困兽,披头散发,带着血迹,从地上一下子爬起来 冲出围打她的人群。那些威武雄壮、气吞山河的勇士们被这软弱羔羊的突然行动惊 呆了。他们以为她要拼命。 然而母亲就是母亲,不是母狼。 她没有扑向围猎她的猎手,而是扑向自己的孩子。她坐在地上,把孩子抱在怀 里。孩子哭喊着:“妈妈,我怕……”母亲的眼睛第一次涌出泪水。泪水冲刷着脸 上的血迹、污泥。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孩子的脸上。仍然一声不吭,头也不抬, 仿佛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 短暂的寂静。中心舞台上,表演的演员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四周的看客也噤 若寒蝉。 仿佛是在为历史立此存照,这一瞬成为了永恒,永久地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中。 然而,历史不是一页薄纸,还要依照自己的意志,一页页地出现,展示着更为 惨烈、卑鄙的内容。 恶战胜了善,首先从惊呆中苏醒的是那个眉清目秀的苗条少女。她大叫一声: “狗崽子!”就扑到地上的母子面前,伸出纤细的双手抓住母亲怀中4岁的孩子,一 把从母亲怀中夺走…… 马露野没有看见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般滚动,一阵恶心, 转过身在人群中乱撞,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脚步。孙达仁跟在他身后,也是上 气不接下气。两个人相对无言,漫步在马路上,忘记了寻找同伴,忘记了寻找接待 站。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天安门,穿过门洞,2人走到故宫。宫门紧闭,两人又原 路返回。孙达仁发现了什么,说:“原来,天安门离故宫这么近。” 两个又在天安门广场上转了许久。人渐稀少,夜已经很深了。 马露野突然说:“我想回家。”孙达仁沉默几分钟,说:“我和你一块回家。” 两人走到崇文门附近,马露野停下脚步,说:“明天中午才有回去的火车,咱 们找个地方睡一觉吧,我不想回火车站。” 孙达仁点头同意,四下张望,只见一片宽敞空地上停着许多蓝色的无轨电车。 孙达仁说:“走,咱们到车上忍一夜吧。” “那是无轨电车。”马露野虽然没乘过无轨电车,却从电影里见过。 两个人走过去,一辆一辆看过去,可门全关得死死的,没有一辆开着门。 不知2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年纪太小了,觉得眼前的无轨电车就像个蓝色的铁皮 房子,意念中觉得睡在里面一定很舒服,接连几天过度的疲倦使他们心里没着没落 的。 最后他们决定钻到车底下过夜。或许是怕睡着了天会下雨;或许是怕入睡以后 有小偷偷走随身带的衣物;或许是认为车底下多少暖和一点儿?总之,他们最后钻 到车下睡觉去了。 他们不知道这一错误决定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 无轨电车的首班车发车时间是5点30分。司机刘建平和女售票员张秀英、顾丽丽 5点25分来上早班。3个人朝停在路边的电车匆匆走去。 他们边走边聊,来到车前。按说,司机应该检查一下车的四周、车底下,看看 是否正常,然后再上车,启动。可是那天,刘建平只顾了与售票员聊天,做梦也想 不到车下会躺着红卫兵小将。 顾丽丽一声清脆的“关门,走。”刘建平启动电车,车身往前移动。眼的一下, 车身颠了一下。顾丽丽轻声骂道:“讨厌。’紧接着,车身又颠了一下。 刘建平心中说了声:不好!忙停车,开门下车检查。 天哪!两个学生躺在车后。一个已经昏迷过去,一个痛苦地哭叫:“我的腿, 腿不能动了。” 刘建平腿一软,坐到地上。完了!他的脑海中只出现了这两个字,便失去了知 觉。 红卫兵小将被轧伤的消息很快传遍北京。外地来京串连的学生串连到一起,要 为战友讨还血债。 崇文门路口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外地学生,或许是物伤其类吧,他们虽然并不认 识马露野、孙达仁,却真诚地替他们难过,怒火在千万颗心中燃烧。大字报铺天盖 地,意外事故一下变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灭亡前的猖狂一跳。 幸亏当天清晨,公安局拘留了刘建平,不然,他甚至可能被愤怒的学生撕碎吞 吃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游行示威、公安局门前声讨杀人凶手、砸无轨电车,一切 都没有意义了。两个16岁的中学生从此失去了双腿,以后的漫长岁月伴随他们的更 多的是孤独和痛苦。 一个名叫黄平安的初中66级少年 与那些终于到了北京,见到了伟大领袖的学生们比起来,一个名叫黄平安的初 中66级的少年的命运,就是太不幸了。 黄平安,常州市武进县人,1966年15岁,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他妈一连生了 5个,都是女儿,于是又要了第6胎。 黄平安虽然生在穷人家,却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爸爸经常出外打工,家中 6个女人围着他一个人转。5个姐姐都只在村里念两年小学便回家干活,只有他读到 了中学。没想到刚念了不到一年,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眼看农家出个秀才的愿望落了空,当父母的不免暗怨命不好,黄平安本人倒着 实高兴、兴奋了一阵子。体育老师打过自己后脑勺,写大字报说他是对贫下中农怀 有刻骨仇恨;数学老师有一次罚他做一百道题,干脆给老师的自行车轮胎上按上十 个图钉。 “八一八”毛主席接见百万红卫兵,并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消息传来,黄平安理 所当然地成为学校红卫兵组织的一员。由于他骂体育老师的大字报是全班第一张大 字报,又成为班里的红卫兵小头目。公社中学只有初中,而且一个年级多的有两个 班,少的只有一个班,全校一共才5个班。黄平安又顺理成章地成为校文革筹委会5 个委员之一。 眼看学校的校长、书记、老师每天都来找自己请示、汇报,心里别提多美了。 可是,没美多久,斗完了,打过了,下步该干什么,谁都不知道,又不好意思向原 来的校长、老师——如今的黑帮、反动权威请教。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人民日 报》登载了中央欢迎外地红卫兵赴京串连的消息,在他们看来,《人民日报》简直 就是专为他们出的专号。去北京,见毛主席,这在老辈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一下子 要在他们身上成为现实,他们由衷地感到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党 的恩情大。五位领导成员顾不上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连夜赶回家中,筹备北上 京城的头等大事。 黄平安的父母听说儿子要去北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争执了半夜,结 果是父亲掏出准备过年的15元钱,母亲取出准备让他过15岁生日时惊喜一下的一身 蓝制服。黄老汉二两烧酒下肚,感慨地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说:“有志气,好男儿 志在四方,咱泥腿子的后代也能去北京了!好儿子,到了北京,千万要去故宫转一 遭,听说离天安门近得很,看看皇宫到底是个啥气派。” 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太40多岁上才有了这宝贝儿子,真是含在口里伯化了, 放在手上怕丢了。如今要出远门,当妈的哪能睡得着觉?先侍候丈夫、孩子睡下, 自己又忙着煮鸡蛋、烙糖饼。第二天清早,黄平安一觉醒来,发现妈妈正在灯下缝 衣服。老太太见儿子醒了,捧着衣服过去说:“10块钱,20斤全国粮票,我给缝到 裤兜里面了,省得你睡着了,让小偷偷了去。外面上衣口袋放了5元钱5斤全国粮票。 想吃啥就买,别委屈了自己,穷家富路。”黄平安答应着,穿衣下地,洗脸吃饭。 妈妈又把一个装得鼓鼓的大书包给黄平安背上。黄平安边背边问:“什么东西呀, 这么重?”“傻儿子,眼瞧着一天比一天凉了,妈给你带上绒衣绒裤,冷了就穿上。 糖饼鸡蛋是路上吃的。” 黄平安连跑带颠赶到学校,另外四名校“领导”早已经到了。其中一名女生父 母坚决不同意,只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5个人紧急磋商一阵之后,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宣布了三条决议:一、四位 文革领导去北京向毛主席汇报本校运动进展情况,请示今后工作;二、黑帮、反动 学术权威以及地富反坏右等一切阶级敌人必须老实交待问题,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 三、学校运动临时由赵亚男(那个不敢违抗父母之命的小姑娘)负责。 布置完工作,4个人急匆匆赶到汽车站,一打听那辆一天一趟的长途车已经开过 去一个钟头了。黄平安顿时有点儿泄气,说:“离火车站太远了,得走到天黑。” 伍英杰是初三的学生,五人领导小组的老大哥,此时此刻,只要他一退缩,这次远 行立即就会化为泡影,后面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然而,他眉一皱,头一扬,无比豪迈地说:“‘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 等闲。’这点路算什么?雪山草地咱们的先辈不是都走过来了吗?” 4个人顿时精神焕发,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踏上征程。 走了一半路,初二的吴健生问:“人家要咱们买火车票怎么办?” 黄平安心里打了半天鼓,想问没敢张嘴,怕被人耻笑了去,见有人开了头,接 茬说:“是呀,我就带了——带了5元钱,怕是不够到北京的吧?” 伍英杰瞪了2人一眼,骂道:“窝囊,咱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晓得吗?咱们去 北京不是去游山玩水,是去见咱们的红司令毛主席,晓得吗?再说了,人民火车人 民坐,哪有要钱的道理?”伍英杰用手拍拍装满介绍信的上衣兜,得意地说:“火 车的问题包在我身上,你们只负责路上吃饭问题好了。” 三部下立刻汇报:“我带的馒头、咸带鱼。” “我这儿有糖饼、鸡蛋。” 50多里路,从早晨走到天黑。四个人走到火车站,已是东倒西歪、丢盔卸甲, 连伍英杰都感慨地说:“长征真是太伟大了!” 火车站的景象倒是让他们心里一阵轻松,站台上挤满了学生,一问没有一个买 票的,也根本没人敢问学生有没有火车票。伍英杰一看没必要与车站交涉了,心中 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得意洋洋地说:“包在我身上,没问题,谁带水果了?” 吴健生见没人答腔,怯生生从背包里抽出一根黄瓜,问“没有水果,黄瓜行吗? 洗干净了,我妈洗的。” 伍英杰接过来大口嚼着,又颇有见识地说:“先告诉你们一点小秘密;北京的 红卫兵已经开始破四旧了。黄瓜沾了一黄字,属于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被红卫兵造 反了,改名叫青瓜了。” 想不到一根小小的黄瓜里面也有阶级斗争,更想不到的是才比自己大一两岁的 伍英杰,竟然有这么大的学问,黄平安、吴健生和李小明3人越发钦佩他们的老大哥 了。 火车晚点,7点半的火车,9点了连影子都没有,问铁路工作人员,回答一律是 不晓得几点到。学生们开始骚动,有骂娘的,有骂铁路系统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的。惟有伍英杰不紧不慢地说:“人不能和命争。”说毕带领3个小兄弟占据了路灯 下一块平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4个人玩起“抓黑桃尖”来,伍英杰称之为 “捉黑帮”。于是,同样是玩牌,又赋予了革命色彩。 4人整整玩了一夜,天已大亮,火车还没来。4人收起扑克牌,黄平安说:“腿 都麻了。”4个人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顺便找个背静的地方,方便一下。吴健生刚 蹲下要解大便,忽然听得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叫喊:“车来了!”吓得他屎都顾不 上拉,提起裤子就跑。4人跑上站台,哪里有火车的踪影,倒是有不少人趴在铁路上, 耳朵贴在钢轨上仔细地听。接着便有人大叫:“听到了,火车来了。”几百双眼睛, 一下子都朝铁路尽头望去。半晌,“呜……”的一声长叹,火车终于开来了。众人 一起欢呼:万岁! 火车缓缓进站。还真是北上的客车,稍稍令人遗憾的是,车厢里人员爆满,绝 大多数是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革命师生、红卫兵小将。 火车上下的红卫兵们虽然革命大方向、大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誓死捍卫毛主席 的革命路线,永远跟毛主席干革命,但由于各自的处境不同,立刻分为针锋相对的 两派。车下的拼命往上挤,车上的则坚决抵制。个别警惕性不高的红卫兵小将打开 车窗透风,被下面的人抓住时机,几个人爬进车厢,并迅速扩大战果,又强行打开 几个车窗。下面的人像是行李一样,一个个被人托举着,塞进车厢,如此拥挤,难 免有人被撞被抓,于是又展开了小规模的对骂乃至对打。但很快就平息下来。没人 劝解,也不是因为当事者觉悟高,而是因为下面的人一旦爬进车厢,激烈的情绪顿 时平息,立场也随即发生180度的大转弯,从谩骂车上人自私转到责怪车下人无理。 黄平安、伍英杰4人人小力薄,挤在人群外面转悠了半天,连火车车皮都没摸到, 绕到火车的另一侧,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由于没有站台,上车的难度更大。4人又绕 四站台上,眼看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车窗一个个关闭,实在挤不上去的人也渐渐 离开车身,坐等下一趟的准备。 吴健生问伍英杰:“咱们也等下趟吧?” “谁晓得有没有下一趟?”伍英杰不耐烦地说:“一定得搭上这趟车。” 伍英杰领着3人走到两节车厢交接处,指着窄小的扶梯问道。“上车顶,敢不敢?” 黄平安从小爱爬树上房,又常跟父亲出门,最喜欢冒险找乐,当即表示赞同, 说:“当一回铁道游击队,”4人中年纪最小的李小明吐了吐舌头:“我的妈,掉下 来还不怕断了腿?”伍英杰骂了一句:“怕死鬼。”说着就跳下站,攀上扶梯爬上 去。黄平安紧跟着爬了上去。吴健生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瞎子害眼,豁出去 了!”也跟着爬上去。2个人爬到车厢顶,四下一看,乐了。原来早有捷足先登者。 再回头看李小明,还站在站台上迟疑不决,伍英杰想想说:“也好,你就留下配合 赵亚男抓好学校的运动吧。” 火车在这原本只应停两分钟的小站停了4个小时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哐铛 一声,开动了。 车厢内外,一片欢呼。吴健生和几个胆小的人趴在车顶上一动不敢动。火车开 出几分钟,车身晃了几晃,车顶上的学生们逐渐习惯,又松弛了神经,坐起身子, 谈笑风生。绿色的田野、飞驰远逝的杨柳令他们心旷神怡,有的人放开喉咙唱起歌。 吴健生的双手因为紧张,渗出不少汗水,刚才又紧扒车皮沾了不少灰尘,手心一片 泥水。他悄悄在裤子上擦擦手,从背包里掏出馒头、咸鱼分给伍英杰、黄平安吃。 黄平安得意洋洋地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大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中学生的课本里有高尔基的《海燕》,这篇散文的结束语成为当时青少年的口头禅。 伍英杰又笑着对2人说:“听我的没错!你就是挤进车厢里又怎么样?沙丁鱼似的, 憋也憋死了。” 火车到下一站,又是一场激战。车厢顶上的伍英杰他们坐山观虎斗,超然、得 意别有一番滋味:无恨无怨,悠然自得。虽然有几个铁路工作人员朝他们吼叫,让 他们下车,他们只装聋作哑不理睬。连吕正操都揪出来斗了,几个小爪牙哪里敢与 红卫兵抗衡。规章制度、条条框框在革命洪流面前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火车超载 运行是家常便饭,工作人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去了。因为谁也不可能以凡 人的血肉之躯去抗拒时代的大潮,无论这潮流冲向何方。 伍英杰、黄平安他们冲破铁路工作人员的拦阻,又适应了车厢的晃动以后,心 情更加舒畅自如,坐累了,便试着站起身活动腰腿,让屁股蛋歇一歇。有时,看到 路边农田里有人干活,忍不住挥手呼叫,打招呼。 时间久了,受不住迎面吹来的气流,特别是那噎人的风里还夹杂着无数小砂粒, 打在脸上生疼,钻进眼睛里更麻烦。于是,学生们都不约而同转过身,用脊背去抵 挡风头,放眼欣赏飞跑后退的大地,同时放开喉咙大抒革命豪情。黄平安从小走湿 滑的田梗练得脚下有根,几小时之后,他不仅敢站直身子大喊大叫,而且如履平地, 来回走动,蹦跳,说是要检验一下牛顿的惯性定律。 他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从来没见过火车隧道,也没听说过火车有时 要钻山洞。他在欢蹦乱跳的同时,本能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注意站稳脚跟,不摔 跤。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危险会从头顶上飞来,而且是致命的一击。 火车飞驰,一座山峰扑面而来,火车一声长鸣,那是进隧道前的预警。 黄平安正直立在车厢顶上与田间小路上的人打招呼。那人手舞足蹈大声喊着什 么。黄平安也双手挥舞朝他大喊:“我们要去北京!去见毛主席!” 吴健生偶然一回头,看见火车正向一座山冲去,黑乎乎的山洞像是巨人的大口, 仿佛要吞食掉爬虫一样的火车。吴健生吓得“妈呀”一声,趴在车顶上动弹不得。 伍英杰奇怪地看看神态异常的吴健生,又把头朝火车前进的方向望去,火车头已经 快要钻进那黑色的洞口了。再回头看黄平安,还高高直立着那弱小的身体,舞动双 手,兴奋地朝田间行人大声喊叫着,伍英杰到底年长几岁,比吴健生多些勇气与责 任感。他飞快地爬起来,朝黄平安跑去,一面大喊:“黄平安,趴下!”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死神已经降临。黄平安听到伍英杰的叫喊,刚刚来得 及扭回头,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 也许是吓坏了,也许是没有时间了,黄平安直立着身子飞速扑到山的怀抱中, 摧枯拉朽的高速度把他急剧地抛向坚硬的山石,他的头顿时消失了,他还没有尝受 到痛苦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此时,离他15岁的生日还差10天,黄平安便离开了他还没有看清的人世,离开 了偏疼偏爱他的爸爸妈妈,离开了照顾他、让着他的5个姐姐,结束了过于年轻的生 命。 伍英杰在身体就要撞到崖壁前的一瞬间,突然脚下踩滑扑倒在车顶,滚下车厢, 摔断两条腿、四根肋骨,保住一条命。 20年后,伍英杰拄着双拐在县城开了一家个体鞋店,自产自销皮鞋,工作辛苦, 收入颇丰。他少言寡语,从不谈自己的过去,只是从他经常托人给黄平安父母家捎 的东西中,可以揣测到他的心底创伤并没有愈合。 吴健生时而还提起往事,他深怨有自己太懦弱无能:“要是我反应快一点儿, 胆子大一点儿。伍英杰不会致残,平安也许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