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煽风点火 首都红卫兵出击 兵来将挡 各路诸侯守一方 与万众进京的“串连”路线相逆的,是北京红卫兵由北京向各地“四下点火” 的“长征”。 外地师生在京时,不断地接触北京市的红卫兵。外地师生及上访人员对本地 “资产阶级路线”压制“造反派”声泪俱下的控诉和求援,不断地冲击着北京红卫 兵“解放全人类”的满腔豪气,一种“捍卫毛泽东思想”的责任感搅得他们食不甘 味、夜不能寐,而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等于是发布了去各地“煽风点火”的动员令。 于是,在破“四旧”的同时,北京各大中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一批批走出校门, 走出北京,开始了“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的“革命大串连”。他们的目的就 是帮助各地红卫兵组织“破四旧”,把“文化大革命”的火点起来,同时也以支援 战友为名,向全国各地渗透,来扩大各自组织的外围力量和知名度。 各地驱赶“串连”红卫兵的领导人被推上了绝路 大串连的序幕一经拉开,庞大的流动人群,立刻给中国铁路。公路、水运交通 部门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沉重负担。 9月中旬,铁道部北京铁路局发出了紧急通告,调整买票、上下车和火车到开时 刻等有关事项,以“积极支持广大革命师生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保证从 全国各地到北京、从北京到全国各地进行革命串连活动往返乘坐火车的需要。”然 而,有限的交通工具无法满足无限的人员流动的需要。 中国出现了交通运输史上罕见的客运量最高峰。长途汽车。内河船只、海运轮 船和火车的超载都达到了极限。每节原定装载100多人的火车车厢,现在装载了200 人至300人之多。二排座之间的3平方米的空间,有时就要坐上20人至30人。茶几上、 行李架上,座椅下面、椅背上、过道里都是人。有时车厢厕所内同时挤进去6人至7 人。上下车必须走车窗,上厕所必须从人肩膀上过。车门踏板、车厢顶上都有乘客! 晚上打盹的红卫兵,就有被从车门踏板或车厢顶端抛下火车的危险。车厢下的弹簧 到了几乎要断裂的程度。每到车站,由于超载上不了人,车上车下的人常常发生冲 突。 海轮的运输量有严格的规定。但由于秩序混乱,乘船证和人数常常相差悬殊。 船舱被迫全部改为统舱,床铺也统统改为统铺。由于超载,轮船常常无法开到正常 速度。过度的使用和大量的超载,严重地破坏了交通工具的使用寿命。 于是,一些不理解毛泽东支持红卫兵运动真正意义的高层领导人,曾极力想把 运动控制在一个可以掌握的范围内。 对北大学生到天津各高校点火“造反”,王任重就非常恼火地指责:“就是北 大学生了解天津?”“还相信中央不?!”同时,还有人用“考验左派”和强调 “组织纪律”来约束学生,以期控制学生外流,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为了保证北 京各高校“文化大革命”的正常进行,有关部门规定:外出串连人员不得超过15— 20%,但是仍于事无补。王任重曾无可奈何地说:“让他们去窜吧!东窜西窜,窜 够了还会回来的,至多把运动推后两周。” 陶铸为此写信给北大“校文革”负责人聂元梓,认为要“积极搞好本身的革命, 创造好的经验”,“派人出去,当然以搞好本单位的运动为前提,这样支援才有力 量,才更能起示范作用。”“有的同学要去外地点革命之火,自己去了当然不好。” 并指示,将此信“尽速印发,可在《新北大》上刊载,广为分发。” 1966年10月3日,在接见各地红卫兵代表时,周恩来也曾指出:“革命交流仅限 于北京和全国各大城市交流,就已经影响到运输量的10%到20%,影响到粮食的运 输”。“革命串连,要做到有组织有计划。不是要你们一下子组织得很好,要逐步 地达到。如果没有组织,没有计划,运输就会有困难。” 但是,陶铸的信和周恩来的讲话并没有起到限制“大串连”的作用。 在一些地方,主要党政军领导人并不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义,也不理解青 年学生对各部门的冲击、揪斗领导人意义何在。在这种风云突变之际,他们仍以几 十年来的工作经验处理此事,和青年学生特别是北京出来“煽风点火”的学生发生 了严重的对立和冲突。 在湖北,湖北省委书记张体学声言“只接见左派,不接见右派”,这实际等于 认定2000多名当时要求接见的北京和武汉红卫兵是“右派”,导致了红卫兵在湖北 省委门前静坐绝食的“九二——九四”事件。湖北省委还提出大抓“南下一小撮”, 张体学还说,他要“代表湖北3200万人民控诉北京南下串连的红卫兵”。 在天津,串连红卫兵和当地红卫兵一起批判“万、张反党集团”,炮轰天津市 委,经天津转车北上南下的红卫兵也相当多。据统计,各地来津串连的师生大幅度 增加,10月19日一天就达1.4万多人,20日、21日各来了2.2万多人,东北学生在天 津转车南下的每天也在万人以上。 在上海,北京南下红卫兵和上海各大中学校红卫兵、部分上海造反工人联合 “炮轰”上海市委。陈丕显、魏文伯、曹荻秋等主要负责人也积极组织力量反击, 相继发生了围攻北京红卫兵的“八二○”、“八三一”、“九四”事件。 在四川,李井泉和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调集工人“赤卫军”和郊区农民,把首 都赴渝红卫兵和重庆红卫兵打成“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前哨部队”,进行了围攻。至 1966年11月底,成都部分红卫兵和工人造反组织进入设在成都的中共西南局机关和 四川省委机关,强占办公大楼,将主要领导人拉上街头批斗。 在贵阳,当8月下旬首都红卫兵南下串连队“杀”进贵阳后,贵州省委先是让红 卫兵住进高级的贵阳饭店,想以此稳定红卫兵“造反”势头。但当看到无效后,就 公开提出“谨防政治扒手”的口号,调集数万群众,制造了“九五”、“九六”、 “九七”围攻首都红卫兵的事件。 1966年12月五日11时,南京军区遭到万余红卫兵冲击,有8位军区领导人被抄家, 2位部长和1位副政委被抓。 1966年12月31日晚9时,沈阳军区也遭到数千红卫兵的冲击,军区大楼被占领, 卫兵被打伤,唐子安副司令员被殴成重伤。 在西安、长沙、昆明、杭州、福州等地也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各地党政军负 责人驱赶北京串连红卫兵的目的,是想稳定地方社会秩序,尽量把运动放在可以控 制的范围之内。 当9月5日中央发布了支持并号召全国“大串连”的《通知》后,各地红卫兵及 从北京返回地方人员数量不断加大,“造反声势”不断扩大。留在各地的北京红卫 兵及当地红卫兵与当权派各自支持的群众组织的对立,逐渐由僵持不下变为了红卫 兵一方面取得主动。中央的《通知》实际上是把各地驱赶“串连”红卫兵的领导人 推上了绝路。 9月7日,毛泽东写信给林彪、周恩来、陈伯达、江青等人。他认为:“青岛、 长沙、西安等地发生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都是组织工农反学生,都是错误的,这样 下去是不行的。试以中央发指示,不准各地这样做,再发社论告工农不要干预学生 运动。” 4天之后,9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江农群众和革命学生在毛泽东思想 旗帜下团结起来》。 社论指出,有些地方,有些单位的负责人,“找出种种借口,压制群众运动。 他们甚至挑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工人农民,来反对革命学生,同革命学生闹对立。 他们这样做是完全违背毛泽东同志指示的,是方向的错误,路线的错误。”社论还 指出:“学生起来闹革命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向一 切牛鬼蛇神。他们的大方向始终没有错。这是运动的主流。我们工人农民,应该热 烈欢迎他们的革命运动,坚决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社论还严厉警告“决不允许 任何人,以任何借口,用任何方式,来挑动工农斗争学生。” 于是,各地工农与学生对峙的局面立刻冰消霜融。红卫兵终于挑起了全国各地 的“揪斗”浪潮。这股狂风一刮,邪火一燃,把各地的“文化大革命”推向了一个 新高潮。 庄正初战重庆 这样,北京红卫兵就象新时代的“游侠”,东闯西荡,四处造反。他们大乱天 下,达到了发动者的目的。自己也开了眼界,广了见识。 庄正,北京三十五中高三学生,其父为1938年入党的老干部,响当当的红五类, 系八一八以前加入红卫兵组织的“老兵”。毕竟是高三的学生了,而且父亲是位早 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瞻仰过卢浮宫的留法大学生。 面对八一八以后的破四旧、抄家打人狂潮,他惶惑、反感,认为这是干扰神圣 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庄正躲在家中埋头读书,读毛选,读马列,试图从伟人的 经典著作中寻找答案,解答自已心中的疑困。有时,他觉得豁然开朗,但隔窗远眺, 一堆堆书籍烧成灰烬,一群群学生打斗侮辱曾教导过自己的教师,他重又迷惑不解。 他是那时干千万万毛泽东的崇拜者之一,他最仰慕毛泽东的斗争哲学,认为是自强 者挑战的哲学,而不是舞台上衙门里的差役,秉承大堂上老爷的旨意,挥动木板毒 打不敢稍有反抗的犯人的卑劣行径,反校党支部、反工作组,何等的神圣、严肃, 而打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就算他过去是地主、土匪,又能显出你哪点英雄气概 来呢? 他想不明白,呆在家里无所适从。 一天,好友刘国华、赵小光来访。 刘国光说:“学校里住了许多四川来的学生,听他们讲,四川的保皇派特猖撅。 省委、市委的黑帮挑动工人斗学生,红卫兵在水深火热之中,极需支援。” 快要熄灭的心火在庄正心头一下子又被点燃。 两点钟还在家中高谈阔论的庄正,4点钟时,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上了。 幻想着“主沉浮”的中学生,没有想过四川的省长、市长们与庄正的父亲是同 一种人。他们没有想过,他们抱着“不斩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去与之拼命的却是 自己的父辈。 他们到了重庆,很快抛出一篇《我们对重庆市目前形势的看法》。这是庄正的 “杰作”之一: …… 我们是从祖国伟大的首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北京,来到四川进行 革命串连的红卫兵战士。在成渝串连几日,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就自己 所耳闻目睹的情况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关于“炮打西南局、火烧省、市委”的问题 “炮打西南局,火烧省、市委”是最革命的口号,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 阶段性、指导意义的最强音。它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线上诞生的。并且经 过无数次锤炼而被证明完完全全是正确的。 …… 解放十七年来,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擅自滥用党的名义和职权进行罪恶的 反革命活动。现在被广大的革命群众从“司令部”里揪出来,打翻在地下是一件大 快人心的好事。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只会使广大的革命群众更加痛恨一小撮党内走资 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激发起对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 的舵手,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领导者和组织者——我们最最敬爱 的领袖毛主席的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 …… 一切反动的东西都不会自动地退出历史舞台,一切牛鬼蛇神都要进行垂死的挣 扎。对于“炮打司令部”这一革命的口号,他们一方面利用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 的当权派开火的机会,更露骨地、恶毒地向党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另一方面, “他们采用转移目标、颠倒黑白的手段,企图把运动了怕邪路。当他们感到非常孤 立,真混不下去的时候,还进一步耍阴谋,放暗箭,造谣言,极力混淆革命和反革 命的界线,打击革命派。” …… 二、关于群众斗群众和大辩论的问题 在无产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尖锐的。广大的革命群众 由于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不一样,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不一致,一点也不奇怪。但是 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有指导文化大革命的战斗纲领:十六条,还有阶级 斗争的实践,都会指导教育我们,统一我们的认识。革命的大辩论就是其中一件有 力的武器。 对于那些混蛋们,最莫过于害怕的,就是把道理讲清。 必须指出的一点是: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大辩论的机会,转移斗争目标,搞 群众斗群众。这是我们绝对不允许的和坚决反对的!广大的红卫兵战士同志们,革 命群众们!我们不要忘记在我们辩论的时候,真正的政治扒手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还在逍遥法外!资产阶级的老巢还没有彻底砸碎! …… 三、关于只打“死老虎”的问题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气势之大是史无前例的,时间也不可能是短期的。客 观事实证明,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决不可能会在同一条件下,同一时期内被掀出来。 因此,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使斗争向纵深发展就必须继续大 造资产阶级的反。而决不能停留在仅仅批判斗争揪出的几个黑帮分子身上。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我们要警告那些打着革命幌子干反革命勾当的混蛋们,抛出死老虎掩护真老虎 过关的伎俩是骗不了人的。你们越这样干其结果只能彻底地暴露!彻底灭亡! 四、关于从首都来成渝红卫兵战士的问题 前几天,有些身份不明的人盗用北京二十六中红卫兵的名义胡说什么由北京来 川的红卫兵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是“黑五类子弟”。这完全是造谣,完全是 胡说八道! 那些极少数的混蛋们这样造北京红卫兵的谣,只能说明我们按毛主席的指示办 对了,我们是没有辜负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对我们的期望! 严正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党中央和毛主席支持我们红卫兵,广大的工农兵 群众支持我们红卫兵!你们想破坏红卫兵的声誉,到头来,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 粉碎。 …… 让我们永远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吧! 最后,我们热诚地欢迎四川省革命同学去北京交流经验、参观、学习,进行革 命的大串连!冲破一切阻力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北京井冈山战校红卫兵 1966年9月6日 从行文的仓促和语法错误,可以看出作者是多么急于表态,又是多么急迫地炮 制它出台。 对这篇大字报的出台经过,庄正回忆说:“我们到重庆的当天,去参观白公馆、 渣滓洞,第二天上午又转大学、看大字报,下午关在家里(住处)写出了这篇大字 报。我记得,当时是赵小光说了句:‘下车伊始,哇里哇啦,不大好吧。’我和刘 国华想了想,我说:‘咱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刘国华说:‘毛主席不喜 欢下车伊始乱指挥的钦差大臣,可他老人家喜欢只争朝夕呀。咱们不是钦差大臣的 瞎指挥,是只争朝夕的革命宣言。’有了这番谈话,我们决定大字报的标题和缓一 些免得授人以把柄、口实。” 三个人找来墨汁、毛笔、大字报纸,提笔刚要抄写,庄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 把笔放下,说:“咱们写了,贴出去,没等有多少人看见,保皇派一准用别的大字 报给遮上。咱们有多少时间陪他们贴大字报?再说,咱们人单势孤,辩论时要打起 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呀。”刘国华感叹说:“还是文个好”。 最后,三人决定印传单散发,好让更多的重庆战友、同志听听北京红卫兵的声 音。9月6日晚6时,三人找到一家很小的印刷厂,找到厂文革的头头,一个腿有毛病, 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头。老头挺热情,说非常欢迎北京红卫兵来重庆指导文化革命。 三人说明来意是印一份传单,表明我们对四川文化革命的看法。他一口答应。庄正 把大字报底稿递过去,老头看也不看一眼,就安排印刷了。 赵小光回忆起这件事,最大的感触是:钱真毁人,今天,没钱你半步都别想挪 动,像人们常说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可那年月,只要打起革命造反的大旗,想 干什么你就干去,没钱也没事。我们印了1500份传单,只留下一封用印刷厂的纸写 的我们自己签名的介绍信,就算完事。厂长,不对,是革委会主任吧,还请我们吃 了一顿宵夜。 三个人背着沉甸甸的传单,晨雾里,兴致勃勃地忙碌着:一人往墙上刷浆糊, 一人分检传单,一人往墙上贴。 天慢慢亮了,行人渐多,有人围上来看他们贴的小字报,背后不时传来赞扬声: “讲得好!就是要火烧大西南,活捉李井泉!”“到底是北京的红卫兵,有水平!” 三个人心里非常得意,困倦,疲惫的身子好像感受到了春风轻柔的吹拂。 突然,刘国华觉得背后有人推自己,回头一看,十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围成一个 半圆,为首一人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你们是北京的红卫兵?” “是的”刘国华回答,满以为后面是“向你们学习”之类的赞誉之词。 不料那人把脸一板,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说:“这里是四川重庆,你们晓得什 么?你们来了不过几天功夫吧,能了解多少四川的事啊,就在这里伊里哇啦地胡说 八道!” 庄正心中暗笑,满打满算,不到40小时,对方还多说了。他走到刘国华和那位 老工人中间,尽量和气地说:“工人师傅,欢迎您,欢迎您对我们的宣言表态。不 过,我们都应该遵守‘十六条’的要求,摆事实,讲道理,用文斗不用武斗,以理 服人,不是用武力服人。您看我说的对吗?” 工人多的是力气,少的是文化,耍嘴皮子当然要略输文采,更何况面对的是有 历史传统的京油子呢。十几个人气哼哼地走了,留下一句话:“耍也耍了,吃也吃 了,赶紧回家吧。” 庄正对刘国华说:“忠言逆耳,赶紧撤。” 赵小光补充:“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三个人直奔火车站,继续南下。 再战桐梓县 火车到桐梓县,庄正突然想起,此地古称夜郎,李白当年曾流放于此地,于是 建议下车。另外二人也因车厢内太拥挤,憋闷得气短心跳,便一同下了车。 三个人满怀恩古之幽情,在头一次踏上的红土地上寻觅诗人的痕迹和夜郎人自 大的遗风。然而,真是扫兴得很。小小县城里竟也分为两大派,粗粗统计一下大字 报的署名,不下百个战斗队。惟一引起三个人兴趣的,是县委大院门外张贴的一张 大字报,内容早忘记了,只记得“人遗矢兵团”的落款。 接待人员看过三人的介绍信,顿时显露出惶恐钦敬之色,连声说道:“欢迎指 导”。随后,由专人陪伴,三个人住进县招待所的高级套间。据旅馆服务员讲,那 套房子只有省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时才启用。 三个人吃完晚饭,洗了离开北京后的第一个澡,舒舒服服地坐在久违了的沙发 上,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进来十几个成年人。三个人忙起身让坐。来 人激动万分地说,终于盼来了毛主席身边的红卫兵,他们得救了,桐梓得救了。原 来,他们是县机关的造反派,眼下是少数派,经常遭受围攻,处境十分艰难,听说 北京来人,他们高兴得连夜召开会议,敬请北京红卫兵光临指导。 推辞不掉,庄正三个人只得随来人去参加大会。 会场上,群情激奋,三个人走上讲台时,掌声雷动、口号山喊。三个人的情绪 被煽起来,突然产生了某种异祥的感觉。 庄正在北京时,只上台发过一次言,还是吵架、辩论,争论要不要工作组问题。 那天的情景却不同。几百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静静地期待着,庄正有点孤独感,有 些紧张,但很快就消失了。刘国华、赵小光年龄比庄正小,推举庄正代表他们发言。 庄正坐到主席台正中,用手扶扶麦克风,清清喉咙,开始教导那些陌生的、可 以做庄正的父亲的成年人。他大言不惭地代表首都红卫兵向他们表示问候,并致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台下一片欢呼,“毛主席万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口号 声响成一片。庄正介绍了北京运动的情况,毛主席八一八接见红卫兵的场面。最后, 明确表态,坚决站在造反派一边,把桐梓县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揪出来,批倒 批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庄正当时不但没见到过桐梓县的党政领导干部,不知道他们都犯下了哪些反党 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甚至还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但 是,这并不妨碍庄正对他们的批判。县长在当时的红卫兵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市 长、省长、部长,甚至更大的官,还不是想骂就骂,用不着顾虑。 庄正发言之后,接下来便是对当权派的‘血泪控诉’。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 事。其中一位妇女揭发,三年困难时期,县长从下面一个公社拉了一小推车的胡豆 (北京人叫蚕豆),有200来斤,只交了一块钱。当时那位妇女是县里的文书,随县 长一块下乡。狗县长竟然一粒都没分给她!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被上面知道了,让 县长做公开检查。县长认定是她干的,于是借故把她撵出县委大院,发配到一个边 远公社供销社看仓库去了。给庄正印象最深的不是她受打击受冤枉,而是讲到县长 连一粒蚕豆都没给她时的神情:她伸出一只手,用拇指抵在小手指的第一个关节处, 摇晃着,咬牙切齿地说:“他明明知道我有两个娃儿,却连一颗豆都舍不得给我。 真是毫无人性。连国民党都不如。” 庄正一边毫无兴趣地听,一边装模作样地记录,忽然有人递给庄正两页写满字 的纸。一看,是庄正的发言稿。题目是《北京支持你们》,结尾是“毛主席的红卫 兵永远和桐梓造反派心连心!”。 原来,他们要印发庄正的发言稿。没想到庄正居然也有了被人拉去当大旗的荣 幸,他只觉头有点晕乎乎的,脚下轻飘飘的,胡乱改了改,加上两段最高指示,署 上北京井冈山战校红卫兵算是签发了。 接过庄正的发言稿,那位长庄正至少30岁的造反派战友虔诚地说了一句话,令 庄正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威力无穷,精神原子弹!”说完,小心翼翼地双手捧 着庄正那篇信口开河的发言,生怕它掉到地上立刻就爆炸似的走下台,付印去了。 三个人风光了半夜,第二天睡到中午12点。吃完午饭,闲着没事到街上闲逛, 发现大街小巷贴满了庄正的那篇发言,主要路口还抄成大字报张贴,还都冠以大字 标题以吸引视听。有的是“重要新闻”,有的是“来自北京的声音”,甚至有一处 赫然写道:“毛主席派来了红卫兵”。 三个人春风得意,又有点胆战心惊,正走着,斜刺里涌出一群人,为首一人操 着东北口音问:“你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 听口气不像是昨天晚上那伙人,三人警觉起来。刘国华挺身上前,问:“你们 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说完挑衅地双手又在腰际。 来人忙堆出笑脸,说:“我们是‘遵义兵团’的,热烈欢迎首都红卫兵来我县 指导文化大革命。”说完四下看看,都是他们的人,又说:“我们想汇报一下工作, 请红卫兵首长指示。” 生平第一次当上首长的刘国华忍不住转怒为笑。头天晚上庄正出足了风头,心 中老大不乐,今天终于扯平了,手也从腰眼上放下来,又伸出去,握住对方伸过来 的手。 “我们‘遵义兵团’誓死保卫毛主席,与首都红卫兵心连心,并肩战斗。” 三个人听着“汇报”,不知不觉被这群人拥进县电影院,走上主席台。刘国华 悄悄对庄正说:“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 三个人大模大样坐到主席台上,刘国华更是满脸严肃,清嗓子、正衣襟,摆好 架式准备讲演。不料一人端起麦克风自己先说起来。照例是首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 疆,然后是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再下去便是祝当时在台上的中央文革领导成员 陈伯达、康生,一直祝到戚本禹、姚文元身体健康,工作顺利。3个人心不在焉地听 着。刘国华心中盘算着如何演讲,怎样才能盖过庄正。 发言的人敬祝完中央首长,开始第二个步骤:读毛主席语录。一般是“你们要 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或者是“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的主席诗词。然而,这一位没有引用这些,却抛出一句众人 皆知,却很少引用的最高指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三个人同时一惊。 那人紧接着将话题转向庄正他们说:“请问三位钦差大臣,你们光临小小的桐 梓县几日了?如果我们调查得不错的话,三位是昨天下午才到本县,到现在还不足 24小时。可是三位的重要讲话已经出笼12个钟点,贴得满城都是了。据不完全统计, 仅城关就张贴了125处,还不包括城外及散发到人们手中的。三位称得上是神通广大 了。可是,且慢。毛主席教导我们,‘十六条’也反复强调,要相信群众,依靠群 众,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钦差大臣先生,不要把群众当阿斗……” 三个人遭到突然袭击,未免心慌。庄正在3个人中最年长,强作镇静,低声说: “沉住气。光听不讲,拖延时间,会有人来援救我们的。” 三个人如坐针毡,眼睛不时扫过挤满人群的会场,看门口是不是有人冲进来。 时间仿佛凝周了。剧场三面都有门,都关得死死的,而且挤满了人,要想冲进来不 是件容易的事。幸好那位发言的人挺欣赏自己的口才,滔滔不绝,毫无让3个人表态 的意思。虽然话语尖刻,时有不敬之词,庄正听起来似乎也挺顺耳,心想:哥们, 撒开了说,说他七七四十九天,咱们一块儿得道升天。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位演说家的演说结束 了,最后一句是:“欢迎北京红卫兵的正确指导”。其中,正确两个字念得很重, 并且拖长了音,以示强调它的深层含意。 麦克风送到刘国华面前。刘国华用手摆弄话筒,又抬头四下看看。下面黑压压 一片,过道上人挤人,连只耗子也别想钻过去。三面墙也是人挨人。人们都静静地、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主席台上三位北京来的红卫兵。 刘国华头脑中一片空白,刚才想好的台词全都不翼而飞,即使还在,也派不上 用场。 他下意识咳了一声,突然大声喝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庄正、赵小光一听,惊讶得张大了嘴,身子凉了半截。刘国华自己也不知道怎 么说出这么两句。事后分析,可能是想上天入地逃离现场,于是心里冒出了会七十 二变的孙悟空。再加上那阵子红卫兵常用孙悟空自喻,怯懦与豪气相激,两句最高 指示便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一言既出,海也无益。刘国华索性一拍桌子站立起来,大声背诵了另一段更具 威力的最高指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 理。” 不知是最高指示真的威力无穷,还是首都红卫兵确实气势夺人,或者人们根本 没理解两段最高指示的具体含意,想听下文。总之,台上台下没有任何反应,仍然 安静地听。 庄正心中暗暗赞赏刘国华的临危不惧,同时又欣喜他的机智,光背语录,不针 对具体问题表态,真是高招,不由侧脸朝慷慨激昂的刘国华说:“GO ON”意思是让 他继续背最高指示。 刘国华在亢奋中没听清,以为庄正夸奖他是“好样的”,话题一转,转到桐梓 上来:“不错,我们到桐梓的时间不长,然而,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所教导的,一 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果像刚才那位同志所讲的,至少要调查研究一年半载,才 能了解到真实情况,那么请问:全中国有多少个县,又有多少个比县大得多的市、 省?如果依那位同志所设想的调查下去,请问,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今天恐怕 咱们还在国民党蒋介行的统治之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挣 扎吧?” 台下一片乱哄。听众被刘国华自以为得计的胡扯激怒了。有人大喊:不要钦差 大臣!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刘国华把麦克风往桌上重重一放,嘭的一声。台下反而静下来。他虽然心虚, 嘴依然很硬:“你们让不让我讲话?如果不让,我立刻就走!” 说完转身抬腿,真的要溜。庄正、赵小光不敢怠慢,忙起身相随。刚刚站起一 半,又被人重重按下,刘国华也被两个壮汉拦住,坚决而和气地请他坐下,继续发 言。 三个人被迫坐四座位。看着三面墙,半天才从密密麻麻的人群背后找到门。依 然是大门紧闭,风雨不透。三个人暗骂造反派不仗义,这么久了也不来援助。 刘国华只得对着话筒继续讲:“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我们一定要坚 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造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反,这是当 前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的主要任务。千万不要被走资派蒙蔽,当保皇派!” 一石激起干层浪。台下人乱喊:“你才受蒙蔽了呢!谁好谁孬,我们工人阶级 心里最清楚!不要钦差大臣!打倒钦差大臣!” 刘国华也不示弱,靠着扩音器,与台下抗争:“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坚持到 底,死路一条!危险啊……” 有人冲上主席台,夺过话筒。几十个、上百个男男女女冲上来,把刘国华、庄 正、赵小光团团围住,形势危险万分。 已经有人用手推了刘国华一下。眼看首都红卫兵就要栽在小小桐梓县城。 突然人群外面有人大喊:“不许动手!要文斗不要武斗!” 声音并不洪亮,传到一片纷乱的主席台上,甚至显得很微弱。然而,众人都顺 从地停下来。 有人让开一条路,三个人看见来者,是一位中年汉子,满头大汗,衣衫不整。 估计是这派群众的头头。 果然,有人大叫:“静一静,肖书记来了,请肖书记讲话。” 这肖书记正是头天晚上那派人揭发批判的主要对象。 肖书记走上前去,说:“对不起,我来迟了。欢迎首都红卫兵来我县串连,指 导工作。”一面热情地伸出双手。 要打倒的对象成了救命的稻草,三个人不敢放过机会,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 迟疑,乖乖伸出手,抓住那“稻草”。 肖书记道:“我工作中有许多缺点、错误,欢迎群众起来揭发批判,欢迎首都 红卫兵下到基层了解情况。”他转向观众席,挥动双臂,大声说:“同志们,安静 下来,一个一个地发言,不要吵。摆事实,讲道理,才能弄清问题,才好让北京来 的红卫兵全面了解情况!” 接下去是踊跃的发言,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群情亢奋。内容与昨晚大同小 异:鸡毛蒜皮,人身攻击为主,上纲上线扣大帽子为辅,从开头到结尾尽是个人恩 怨和捕风捉影的各种小道消息。 三个人见没了挨打的危险,安下心来听发言,同时考虑如何表态。忽然,肖书 记站起身。赵小光看见,急忙跟着起身,抓住肖的肩头,说:“您去哪儿?” 一语泄漏了天机。肖书记嘴角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说:“县里有个会, 欢迎首都红卫兵参加,指导我们的工作。” 刘国华看到了对方内心的得意,真想痛斥他一番,然而没敢。 庄正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考虑了一下,说:“好,为了全面掌握情况,把问 题了解清楚,就再参加一个会吧。” 三个人脱离险境,没去参加那个什么会,推说有事回到招待所。造反派的几个 头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见面就问:“你们到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全城 都找遍了。” 三个人拒绝了造反派的邀请,说是有重要事要办,打发了来人,关上门,在屋 里商量下一步行动。 刘国华的意见,一定要把群众发动起来,把那个老奸巨猾的肖书记批倒批臭。 赵小光则主张,三十六计走为上。庄正说:“咱们的任务是煽风点火。如今火已经 点起来了,他是人是鬼,总要显露原形。而且,咱们也不能包办代替。我的意思: 发表一个严正声明,继续南下去昆明。” 于是庄正执笔,连夜写了一份痛斥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破坏“文化大革命” 的严正声明,题目是:“我们对桐梓县文化大革命形势的看法”。 第二天一大早,趁两派干了一夜革命,都在养精蓄锐的时候,悄悄贴出大字报, 直奔火车站而去。 “文化大革命”刚结束,老散文家秦牧著文,称有一种动物——狼,爱聚集在 一起追逐其它动物和人。猎手遇到追击,向狼群开枪,一头狼死去,其余的狼立即 把死狼撕开吃掉,互相之间都在挤对方,唯恐同类的肉被抢走。然后它们继续追逐, 再有倒下的同类再争抢着吃肉。狼作为一种凶残的动物很符合它们的本性,而人类 一旦为了私利互相残杀,那情景将可怕得多,当年造反的红卫兵,直到自己的父母 被揪出前一天,还在揪斗别人的父母,一旦自己的父母完蛋,又有别的红卫兵来凌 辱自己的父母,在那昏乱的年代里最昏乱的莫过于红卫兵了。或许是因为他们毕竟 单纯、虔诚,不像那些胸有城府的长者,斗争团结、同情仇恨都富于理性,所以历 史原谅了青年学生,而把挑起十年动乱、把民族推进灾难,把幼稚的青少年引入歧 途的民族罪人钉到了耻辱柱上。 然而,红卫兵自己,却不能随意原谅自己。虽然没打过人,却也着实叱咤风云 了一阵子的庄正,20年后,苦读四年“封资修”的破烂货,又进了一家出版社,奔 走于那些“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残渣余孽”门下,为他们的“大毒草”的 “遗臭万年”而操劳。 庄正不像有些红卫兵小将,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想方设法往 自己脸上贴金,原因只是自己曾经是其中之一。庄正至今还保留着去四川点燃“文 化大革命”烈火时写的大字报、传单,并很乐意昭示于众。用他的话说,“对文化 大革命的反思,不是个人的小事,而是全民族的大事。” 李钢三位比庄正三人老练 北京地质学院附中高三学生李钢和苏红、黄永革三个人,与庄正他们三人不同 的是,庄正他们是南下,李钢他们则北上杀向抚顺。 而且,庄正三人在祖国西南无功而返,甚至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而李钢 三人此去则大不一样。 对于抚顺,李钢只知道两件事。一,抚顺是中国的煤都;二,出了个名人雷锋。 在火车上,三个人仔细看了当地造反派出的小报,又知道了那里保守势力猖撅;造 反派正在受压;走资派“逍遥法外”,依然操纵着抚顺市的局面。 在拥挤的火车上,三个人分析了生平未曾踏上过一步的抚顺市的局势,讨论了 具体对策,制定出行动方案。颇有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的气度。第一步,亮出 招牌,建立“首都红卫兵驻抚顺联络站”。第二步,发动群众,破四旧、横扫个鬼 蛇神,打死老虎、落水狗,扩大影响,壮大造反派的力量。第三步,矛头指向市委, 向保守势力的后台总攻。 这第三步又要分三个阶段。一、收集材料,包括市里主要领导的历史、劣迹、 关系网、乃至住所。二、张贴大字报,揭发批判。三、组织群众围攻,最好是游行 和静坐示威双管齐下。如果发展顺利,这三大步走完,批斗大会就可以召开了,大 权就夺过来了。 三人到达抚顺后,到市中心找了一家大旅馆,亮出首都红卫兵的介绍信。对方 立刻诚惶诚恐地将3人迎入客房,房价多少之类的小事连提也没敢提。3人自然也不 屑于问。 不出所料,招牌一亮,各派人马蜂拥而至,三个人应接不暇,还不时要劝解对 立双方的争吵。 李钢三位比庄正三人老练得多,一连三天,不表态,只接待各方来客,口口声 声是学习来了,是受首都红卫兵的委托来抚顺学习的,同时又暗示:中央文革很关 心抚顺。临行前,江青同志接见了我们。遇到对立双方都在场时,也只是含糊抽象 地说:无产阶级之间没有根本利害冲突,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应该在毛泽东思想 指导下团结起来,共同对敌。而那敌人是谁,则讳莫如深,绝不提及。 三天以后,他们开始了第二步:痛打落水狗。 大会定在雷锋纪念馆召开。李钢写了一份发言稿,从万恶的旧社会开始,直骂 到右派分子、彭德怀反党集团、三家村、“彭、罗、陆、杨”。 会前,他们召集各派群众组织头头开会,强调要把大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 胜利的大会,同仇敌汽的大会,令反动分子不寒而栗的大会。众头头领命而去。开 会那天,各单位早早派人押送来本单位的地富反坏右、各色牛鬼蛇神。先由保卫人 员训话: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三四十个人密密麻麻 跪了半屋子,一个个形如枯木,面若死灰,低着头一声不吭。 黄永革走到一个老头面前,只见他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恶霸地主”,便踢 了一脚,问:“你害死了多少人,雷锋的父母就是你逼死的吧?” 老头没回答问题,只低着头嘟哝:“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一个馆内工作人员悄悄走上去拉了黄永革一把,黄永革随那人走去。走到无人 处,那人说:“雷锋不是俺们东北人。他生在湖南长沙,在这儿当兵。雷锋是俺们 抚顺的人大代表。” 黄永革好不扫兴,他觉得有点丢面子,便说:“地主不管是长沙的还是东北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全他妈一路货色!” 李钢正忙着组织会场。人员基本到齐,各派都来了人,李钢心里很高兴。只是 哪派都想先发言,一时争论不下,会议进程表无法确定。黄永革拉过李钢,说: “雷锋不是东北人,是湖南长沙人,你赶紧对照解说词修改你的发言稿去吧,这里 有我。” 李钢以手抚额,说:“大意失荆州。好险好险!” 在那年月,随便一个口误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李钢家隔壁一个叫黄强的小孩, 才上二年级。一天,一个叫毛三的孩子在他家墙上写了个“打倒强巴”,他就跑到 毛三家墙上写了个“打倒毛三”。想不到祸从天降,被抓到厂桥派出所,不给吃不 给喝,审了两天,问他到底要写什么反动标语,是谁指使他写这条反动标语的?孩 子的父亲是资本家,吓得在家直哆嗦。后来,还是毛三的爸爸带着毛三去派出所做 了证明,才没酿成大祸。 李钢去修改发言稿,这边黄永革协调群众组织的发言顺序。商量了好一阵子, 也没得出个结果。有的说自己人多,有的说自己资格老,七嘴八舌争执不下。时间 不等人。黄永革灵机一动:把决定权交给上帝。他建议:“咱们抓阄吧。”各派头 领一致同意。 经过破四旧洗礼的红卫兵战士、造反派群众们用最陈旧落后的办法,简洁明快 地解决了问题。头头们纷纷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去。转瞬间,口号声如雷鸣般响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是李钢为大会定的主题。口号也是他选定的, 以批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被打倒的阶级、集团、人物为主。他深知,中国人最喜欢 的就是痛打落水狗。 高音喇叭放出音乐,沉重、悲怨,歌词是凡开忆苦大会都可以听到的:不忘阶 级苦,牢记血泪仇,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李钢在学校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他站在主席台中央, 用标准的京腔大喝一声:“把牛鬼蛇神统统押上来!” 早等得不耐烦的押送人员迅速行动。两个人押一名牛鬼蛇神,依照惯例,一人 抓住挨斗者的一条手臂,反拧到他(她)背后,那人只能弯着腰走,押送人员一律 是身着绿军装,腰扎武装带,左臂佩戴红袖章,昂首挺胸,大步流星。革命小将不 忘祖训,男女有别,男的押男的,女的押女的,走到台上,依男左女右一字排开。 李钢首先发言,他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老话,把雷锋的血泪家仇巧妙地记到抚 顺的地主、资本家账上,然后,又援引“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最 高指示,阐释了痛打落水狗的重要意义。 接下去便是大会发言。各派组织的发言代表,按老天爷安排的顺序依次登台亮 相。一个个声色俱厉,慷慨激昂,仿佛真的与身后那些低头弯腰的牛鬼蛇神有不共 戴天的深仇大恨。发言之后,为了表明自己无产阶级的坚定立场和无产阶级专政铁 拳的厉害,都要转过身,赏那些牛鬼蛇神几个耳光或唾口吐沫。 那天押上台的人太多,分成两排,前面一排的牛鬼蛇神都跪在台上。发言者懒 得弯腰,前排挨斗者尝到的就不是铁拳而是铁脚。 各派组织在共同敌人面前忘记了相互间的矛盾,同仇敌汽、痛快淋漓。整个会 场气氛热烈,杂而不乱。李钢心中很得意,他并不关心发言内容,更无暇顾及牛鬼 蛇神们都犯下了哪些十恶不赦的罪行。他要的只是形式、场面,以及由此产生的必 然结果。 李钢达到了预期目的,首战告捷。招牌打出去,传播开,威名远扬。矿区、甚 至农村的群众组织也纷纷上门,请示、汇报,并邀请他们去当地指导“文化大革命”。 李钢三人设立的“首都红卫兵驻抚顺联络站”俨然一副中央文革驻抚顺办事处的架 式。他们也摆出谦虚而专断、和蔼而不失威严的首长派头,频频下工厂,串机关, 联系造反派,组织材料,实施第三步计划。 领袖必须勇挑重担,李钢把最艰巨的任务留给自己 三人明确分工:苏红到国家机关串连,组织群众揭发、整理走资派罪行,同时, 主要任务是探明走资派的住处和他们的行踪。黄永革是工人出身,到矿山、工厂去 活动如鱼得水。 李钢的父亲是老干部,同时又是个老知识分子,青年时期参加学生运动,成年 时期搞工运、土改,斗争经验非常丰富。革命成功以后,当官的同时,勤于笔耕, 写出一本近30万字的长篇小说《开山斧》。李钢不仅熟读父亲的大作,而且经常听 父亲讲过去的光荣历史。听多了,腻味得不行,以为过去那一套没用了,经济建设 有经济建设的规律,打土豪分田地只能进小说上电影了。没想到历史真的会重演。 李钢的才干脱颖而出,抚顺之行,令苏红、黄永革佩服万分,自然而然拥他为首。 自然形成的领袖必须勇挑重担。李钢把最艰巨的任务留给自己:扩大造反派队 伍。20年后,经营着一家出租汽车公司、同时兼营饭店、歌厅的李总经理感慨地说: “挑拨离间易,争取团结难。如果说我今天能拢住几个人,干一点点事,真得感谢 那趟抚顺之行。为说服各派领袖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我磨破了嘴皮、绞尽了脑汁。” 李钢从小养成一个好习惯,无论干什么,都先在心中形成一个小计划。目的明 确,步骤清晰。为了能让尽可能多的组织站到市委一边来,李钢做了大量的调查研 究,发现造反派是少数,保皇派也是少数,相比之下,造反派还要强一些。当时的 形势是,中间派都附和在保皇派一边。李钢决定,到工厂去,到矿区去,把中间派 争取过来,令保皇派不敢阻挠造反派的活动。 李钢三人到抚顺之前,曾发生过一次煤矿子弟学校红卫兵冲击矿党委被工人纠 察队拦截的事件。《人民日报》9月11日社论《工农群众和革命学生在毛泽东思想旗 帜下团结起来》发表之后,工人纠察队的头头们一看大势不好,几人一合计,又不 能像学生那样拔腿就走,只好自己保护自己,于是拉起了组织,名曰“四野兵团”。 他们既不是造反的“红色风暴”,也不是保矿党委的“延安三五九旅”,他们取名 “四野”,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林彪炙手可热;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喜欢这个“四野” 有四平八稳、广阔天地意思,正是因为“四野兵团”四平八稳,队伍迅速扩大,成 为矿区人数最多的群众组织。 李钢先到学校,说服红卫兵小弟弟们。这很容易,随即,中学生们簇拥着李钢 拜访“四野兵团”的头头。开始工人以为学生要来打架,有的人已经抄起木棒、铁 锹。李钢走在最前面,笑容可掬,步伐坚定,率领学生们高呼:“向工人同志学习! 向工人同志致敬!” 无法拒之门外,工人们让学生进门。学生们多数与矿区有关系,或是亲朋好友 在矿区工作,或父母就是矿上职工,自己就是矿上的子弟。没用多久,感情就联络 上了,以前的误会也解释清楚了。 李钢以9月11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为武器,充分发挥自己的口才,先把学生与 工人冲突的罪责推到矿党委身上,这既是工人们所希望的,又是社论里明确指出的。 李钢在“四野”头头们眼里一下子亲切起来,仿佛听到了大赦令,心中一块石头落 地。 后面的谈话就更顺了。李钢分析说:“小小矿党委有那么大胆量与红卫兵运动 顽抗吗?他们之所以敢跳出来,就是因为有后台,有恃无恐。” 李钢知道,工人们不敢反矿党委,是因为怕丢了饭碗,日后受打击报复。所以, 李钢轻轻一句话,便不再攻击矿党委,而把矛头直指市委。攻击市里的领导,上人 们听着不再紧张,毕竟高自己远了。县官不如现管。 “市委挑动工人斗学生、挑动工人斗工人,目的很明确,他们就是要把水搅混, 让老百姓互相打,忘了他们真正的敌人。” 李钢见工人们还是顾虑重重,便又大讲一番北京的大好形势:“抚顺市走资派 在北京的靠山——煤炭部部长张霖之早在1964年就被毛主席点名批判。上个月就不 仅被揪出来打倒了,而且连灵魂带肉体都已经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走资派的总后 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司令部已经面临灭顶之灾。抚顺不过是全国这盘棋中 的一个小角落。全面的胜负已定,负隅顽抗的抚顺市走资派已经是秋后的蚂炸,没 几天蹦头了。” 一席话,说得忠厚老实的工人无言以对。李钢又趁热打铁,逼上一步:“这些 学生其实都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后代,两者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冲突明明是走资派挑 起来的,这还仅仅是一方面。将来总要秋后算帐的,学生是不会记恨工人的,不客 气说,哪个学生在家没挨过爹妈几巴掌,谁会记恨自己爹妈呢?可就怕有一天,有 人为了保自己,推脱罪责不算,还要给你上纲上线,到那时候,可真是跳到黄河里 也洗不清啊。” 说到此,李钢故意打住,慢慢喝水。沉不住气的工人开口了:“照这么说,我 们不成了替罪羊?” 李钢点头微笑,进一步渲染继续保走资派或隔墙观望的危险,同时指明造反、 夺权的光明前景。 一直谈到太阳落山,李钢终于说动了几位“四野兵团”的头头。他们表示:不 反对造反派的行动,但自己也不宜调头太突然。李钢完全理解对方的心理,又主动 请缨,挥笔为他们写了一张表态的大字报,名为《我们不再受骗了》。 李钢解释说:“这是伟大的文化革命旗手鲁迅先生的名言。” 工人们看过李钢代他们写的大字报,非常满意。文中一字不提矿、市领导的名 字,只抽象表态:我们无限热爱、无限忠诚毛主席、共产党,誓死保卫党中央、毛 主席。我们坚决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不允许任何人利用我们工人对党和毛 主席的深厚阶级感情,拨弄是非,制造工人和学生的对立,让他们从中渔利。 李钢写大字报一向不用草稿,一挥而就。仅此一举,已令满屋子人赞叹不已, 李钢又边写边解释:“第一张表态大字报不宜太具体,好能让尽可能多的同志接受 这一个转变,让对手弄不清咱们的路数。更重要的,今天我们表了态,明天我再让 学生们写份声明,表示前嫌尽释,已经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这样就堵死了走资 派嫁祸于人的路。” 李钢停下笔,深思似地说:“打学生可不是好玩的。秦始皇一生干了那么多惊 天动地的事业,就因为杀了600多名书生,挨了几千年臭骂,伟大导师毛主席也说过: ‘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绝没有好下场’,镇压学生运动和在家打自己当学生的孩子 可不是一回事。” 周围的工人师傅又是连连点头,虽然有人心里并不以为然,想:我打了他,他 也没少打我呀。而且是他们找上门来的,我们工人保卫国家财产有什么错?谁知道 他们是不是学生,干什么来了?但李钢的一番良苦用心确实获得多数工人的赞许, 对学生不满的工人也颇感谢李钢想得周到,是真心实意替他们考虑。 几年以后,李钢被押回抚顺 带着胜利的喜悦,李钢连夜赶回城,召集学生领袖和造反派头头开会。满以为 三方一拍即合。不料造反派中力量最大的财贸尖兵的头头却反对联合。 这位“财贸尖兵”的司令以贴出第一张造反大字报为资本,率先拉起山头。从 他起的名字看,他的组织开始人数一定很少,所以自称尖兵。应了那句俗话,撑死 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城里造反派势力越来越大,财贸尖兵也鸟枪换炮,成为数一 数二的大山头。尖兵司令的话也就有了相当的分量。 李钢初到抚顺,最先接触的造反派头头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位尖兵司令。 油头滑脑,盛气凌人,心胸狭小而又围空一切。为了整体利益,为了革命大业,也 为了首都红卫兵的声誉,李钢压下个人情绪的好恶,尽可能表现出尊重他的样子。 今天他反对矿区“四野兵团”参加造反派阵营,明眼人一看知道,他是怕“四野兵 团”人多势大,压过他“财贸尖兵”。 对这位司令,李钢怒不得恼不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充耳不闻,只一味 胡搅蛮缠,什么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什么不能走招降纳叛的土匪山大王的道路, 不一而足,就是不肯与“四野兵团”联合。 黄永革气得真想扮演一回豹子头林冲,收拾了这位卖酱油醋的尖兵司令。李钢 怕吵翻了脸反而不好办,宣布散会,让各派头头回去与战友们协商一下,下次会再 决定联合对敌之事。 送走各派头头,三个人又总结前一段工作;分析当前形势。苏红的任务已经完 成,市委书记、市长等主要领导干部的住处已经查明;他们的历史,特别是在党内 几次主要斗争时的表现也真的假的收集了一大堆;还有和女秘书不清不白、孝敬地 主成份的爹娘等等个人生活中的问题。黄永革也已经把工厂、矿山的造反派鼓动起 来了,可以说形势大好。目前主要的问题就是说服“财贸尖兵”。 “没有臭鸡蛋还不做鸡蛋糕了?”黄永革气愤地说。李钢说:“‘财贸尖兵’ 是资格最老的造反派;而且,他们虽然人不算最多,可是分布广,哪儿都有他们的 人;另外,大规模运动开始以后,说不准需要什么,比如红布、纸笔、汽油,他们 什么都有,省得再筹集经费了。” 三人商量到天亮。李钢吩咐黄永革、苏红到工厂、学校去,组织人写大字报, 准备开始大批判,主攻方向是既定目标:抚顺市委。他自己一大早动身去财贸尖兵 总部,游说尖兵司令。步行在大街上,他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心中盘算如何打动 那老谋深算的家伙。突然,他看见抚顺市二商局的牌子,只觉眼前一亮,他立刻有 了主意。 见到尖兵司令,李钢寒暄几句,立刻谈到正题:扩大造反派队伍,统一行动, 炮轰市委。尖兵司令比昨天夜里退了一步,同意联合造反派,统一行动,但要李钢 拿出具体方案来。 李钢谦虚几句,说些不了解情况,不敢乱发言的客套话,然后,便托出路上刚 拟出来的计划:“炮轰市委是咱们这次行动的首要目标,但不是最后目标也不是根 本任务。我们要通过这次行动,达到无产阶级的团结,夺回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权派把持多年的权力。为了更充分、全面地了解广大工人,还有农民的愿望,及时 掌握下面情况,需要一个各地区都有自己成员的组织作为核心。” 李钢故意顿了一下,只见那尖兵司令点头微笑,看得出,他很满意李钢的分析。 李钢继续讲:“成立联合指挥部是当务之急。” 尖兵司令的眼神立刻收拢,直盯李钢,问:“怎么成立?” 李钢故意思考半晌,说:“有两种方案。” “哪两种?”对方问。 “第一种,召集各派组织领袖,开个会民主选择,少数服从多数。可是这种办 法有两个弊端。第一,可能一夜之间冒出千百个组织,结果没有联合,反而促成了 分裂;第二,有的单位组织很多,有的单位在前一阶段已经实现了一定阶段的联合, 组织就少了,其实战斗力更强。” 尖兵司令频频点头,问:“第二种方案呢?” 李钢不看对方,沉思似地继续自己的思路:“第二种,按单位派代表,以局级 为单位,一个单位出两名造反派代表参加筹备组,这样筹备组里各方面的人都有, 人员总数也不会因太多造成杂乱失去章法。” 听到这里,尖兵司令的脸一下子轻松了,笑了,大声表示同意:“好主意。我 完全同意。” 李钢迟疑地说:“只是矿区难办一点。那里原来的造反派力量单薄,可是不能 不算一家,‘四野兵团’呢,人多势大,一票不给又不合适,有点冷落人家……” “好说,”尖兵司令一拍桌子,“给矿局四票,算两个局。” 李钢喜出望外地说:“真是好同志,顾全大局的好同志!我可以负责任地说, 筹备组成员选举领导小组成员时,我推荐你!” 黄永革、苏红听说问题顺利解决了,高兴之余,问李钢耍了什么花招。李钢故 弄玄虚一阵,讲出实话:“他想当抚顺市造反司令,唯恐人多势大的矿区工人群众 组织加入造反派,破坏了他的司令梦。其实‘四野兵团’的头头没心思当司令,他 们只是不愿意背镇压学生运动的黑锅,迫于形势同意进城表现一下。可是尖兵司令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言相告,他必不相信。我正愁呢,忽然看见一块二商局 的牌子,主意立刻有了。一商局、二商局,或许还有三商局,另外,偌大城市一定 有服务局、仪表局、工商局和银行什么的,我估计,这些商业单位都有财贸尖兵。 如果按单位出代表,财贸尖兵就占大便宜了,那位尖兵司令一准高兴,事实也正如 我所料。” 苏红问:“别的组织同意吗?” 李钢说:“矿务局代表加倍,这还是尖兵司令的建议。两个大户通过了,其他 单位问题就不大了。” 黄永革愤愤地说:“太便宜那混蛋了。”李钢笑说:“咱们又不在这儿扎下去, 谁当司令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打倒市委,咱们就得胜回朝,日后自会有耐不住性子 的豹子头收拾他。” 当天下午各派组织代表集会,通过李钢的建议成立全市炮轰市委前线指挥部。 尖兵司令当选前敌总指挥。黄永革、苏红带领中学红卫兵,帮助工厂、机关、商店 的群众组织连夜上街张贴大字报。 第二天一大早,满街大字报枪口一致对准市委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 没等对方明白过来,下午一点钟学生队伍率先来到市委门口,紧接着是财贸尖 兵的大队人马,傍晚不见头尾的工人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城区,把市委及市领导的住 处团团围住。 保皇派失去了与要保的领导的联系,又见大势已去,作鸟兽散。 24小时之后,最前面的学生宣布绝食,48小时之后,示威游行停止,学生开始 进食。原因是几位领导走出大门,接受群众的批判。 李钢坐在主席台正中,看看眼前几位低头弯腰坐土飞机的市长、书记,又四下 张望,万头错动,人海如潮,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20年后,李钢回忆说:“当时不知怎么了,脑子里老是浮现出《红楼梦》中的 两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过,后来李钢也为他在抚顺的呼风唤雨付出了代价。几年以后,他做梦也想 不到是,他被押回抚顺,就在当年批判黑市委走资派的会场上,他被押上主席台, 坐了土飞机,腰弯成九十度,听别人历数自己的罪行。 发言者一个个慷慨激昂,听得李钢目瞪口呆。他自己都不知道“五一六反革命 集团”是什么东西,却被冠以黑干将,而且职务。活动、反动纲领一应俱全。最令 他哭笑不得的是,主要揭发者差不多,全是当年跟在他左右的造反派战友。想想也 有道理:既云造反派,就要造反,只要钦定出反动派,他们冲上去就永远有理,永 远正确,自己当年不也曾钦定过别人为反动派吗,而且给人家定为反动派时,并不 曾见过人家,甚至是男是女都还没搞清楚。 李钢打过不少人,他有理直气壮的依据:“打了坏人活该”。这是当时流传很 广但未经证实的最高指示。终于,他也成了坏人,被打了多次,至今尚留有残疾。 李钢并不回避“文革”中自己犯的错误,他也不习惯作哲学思考,甚至不作历 史的深思,他很忙,忙于经营自己的公司,自己的未来,谈及自己当年呼风唤雨的 “业绩”时,只是遗憾地说:“要是把那热情那勇气、那份聪明用到正事上多好。 当时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真以为自己是在为解放全人类走出火坑地狱而奉献青春 呢。” 黄永革、苏红由于罪行轻,写了几次检查得以过关。黄永革分到河北沧州当电 工,苏红后来到北京远郊区县当了中学老师。以后3人便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