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造反佛门 逼僧还俗 消灭黄色 乱抹丹赤 红卫兵最初是抱着把毛泽东思想传遍四方的冲动和决心进京和北上、南下、西 征、东进的。哪里传出了“黑帮”压制革命红卫兵的消息,哪里就会出现前去串连、 声援造反的红卫兵。这是红卫兵“大串连”的第一个重要流向。其次,出于对革命 战争年代中共光荣历史的钦佩,著名的“革命圣地”如延安、井冈山、韶山等都成 为红卫兵第二个流向。第三,红卫兵出于对某些先进单位的兴趣,常常参观诸如大 庆、大寨等地,这是红卫兵“大串连”的第三个流向。年轻好动的红卫兵在“斗黑 帮”的过程中,还常常到著名的风景区一游为快,这是红卫兵的第四个流向。此外, 还有极少部分红卫兵抱着国际主义理想偷越国境到越南、缅甸“串连”以支援世界 革命。 已有千年历史的牌匾成了劈柴 福建省福州市东郊,闽江北岸,一带山峦绵延数十里,山巅有巨石如鼓,故名 鼓山。山中有一座庙宇涌泉寺,为1000多年前的宋代时所建,宋真宗赐额“涌泉禅 院”。寺院规模宏伟,建有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钟鼓楼、白云堂、明月楼、 藏经殿、回龙图等;尤以藏经、藏版驰名海内外。是福州五大禅寺之一。 涌泉寺香火甚旺,最红火的时候,有僧人1000多名,一顿饭就用米1000余斤, 除自己食用外,还要招待上香的善男信女们。寺院的素斋比饭馆的鱼肉味道高雅神 圣多了。因此,经济效益颇佳。每月仅佛堂前香案上就能收五六千元,大笔捐赠还 不包括在内。 1966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部进驻该寺,僧人们虽敢怒却不敢言,忍气吞 声,旁若无人,念自己的经,吃自己的斋,祈祷佛吐,早日将大兵送走。 可僧人们的经咒没能驱走大兵,而迎来了红卫兵小将,更令人想不到被僧人视 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兵却又成了他们的守护神,使寺庙在万古不复的劫难中,未彻 底毁坏。 在串连高潮中,北京师大女附中学生刘建敏途中与同学走敝,一个人误搭南下 火车,从上海直奔福州,路上结识一群以天下为己任的红卫兵战士,刘建敏便入伙 同行,开始她的福州之旅。 刘建敏等人自幼生长在北京,只游过北海、颐和园,第一次出远门,游览南方 的名山大川,特别是深秋初冬时节,依然山清水秀。花木茂盛,风景绮丽,令他们 赞叹不已。 一天,有北京串连来福州的学生20来个,结伴游鼓山。他们在参天古木中漫步, 在清泉旁嬉戏,不知不觉来到涌泉寺。远远看到朱檐黄瓦,有人感叹:“真是古人 说的,天下名山僧占多。”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红卫兵问:“听说和尚是洋货,和天主教传教士一样,都是 洋人来毒害咱们中国的,是吗?” “没错,哥儿们还真知道点儿学问。”另一位红卫兵回答。 “对,佛教比天主教还可恶,不许吃肉,不许娶媳妇,还他妈不分男女都得剃 秃子,可恶之极。”“要是咱们中国人都信了这玩意儿,还不亡国灭种?比鸦片烟 还厉害,准是美帝苏修传过来的。” “不能让和尚们占据咱们的锦绣江山。”“和尚都是卖国贼,为什么他们不当 老道?好歹老道也是咱们中国自己的土特产呀。” “走,造反去!把和尚赶出去!” 深邃幽静、白云缭绕的山林里,传出北京的战歌。一行20余人很快来到寺前, 排列整齐,齐声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混蛋和尚,快快滚出来接受批判。 红卫兵神威大显。大门吱地一声开了。门外红卫兵小将一愣。哪里有和尚,明 明是自己最崇敬的亲人解放军战士。莫非这里是军事重地,抬头看匾,“涌泉寺” 三个大字清清楚楚。要不,是他们先一步来造反?自己来迟了? 如果这些大兵一言不发,或干脆转身回去,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因为当时红 卫兵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点怕解放军。他们的红司令毛主席接见他们的时候,穿 的就是绿军装。军人驻扎的地方红卫兵小将一般不敢问津,除非有能管住军人的 “虎符”“密令”之类的东西在手。 偏偏这群大兵中有一位是刚从航校来的学生兵。1966年5月到部队,6月份“文 化大革命”就轰轰烈烈搞起来。航校学生也冲破重重阻力,上北京见毛主席,南征 北战、东挡西杀地进行全国大串连,好不痛快,好不热闹。偏偏爹妈性子急,早一 年生下自己,要是晚一年不也赶上“文化大革命”了?更可笑的,给自己起名文和 平。既然你们爱和平,为什么还要闹革命还要送自己上部队?说是接过革命的枪。 文和平听说红卫兵小将宋彬彬听毛主席的话,改名宋要武的事迹以后,即刻打报告, 要求改名,一下子拿出三个方案,请领导择优批准:艾党、艾革命、艾造反。 可连长不但没表扬他,反而讽刺他爱捣蛋。于是,艾和平在战士中真的有了新 名字:捣蛋。艾和平处心积虑地设计了几次方案,想给连长使坏,但终因怕事情败 露而未敢造次。今天看到一群比自己小不了三两岁的学生,特别高兴,随口说道: “欢迎。欢迎红卫兵来鼓山串连,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红卫兵小将反应机敏,立刻齐声高喊:“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战 士也只好回报:“向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 造反的序幕拉开。 当下山开会的连长、指导员返回涌泉寺时,寺碑已倒地破碎。已有干年历史的 牌匾成了劈柴。小将们正抡锹挥镐与佛像激战,口中振振有词:“我看你佛法无边, 我让你断子绝孙!” 两位驻军最高长官不仅知道历代革命造反的英雄豪杰多有拆庙宇砸佛堂的嗜好, 而且了解山下“文化大革命”的大趋势,所以不敢逆潮流而动,还得表示支持红卫 兵们的革命行动,命令炊事员为累得汗流侠背的红卫兵小将烧水做饭。 军队进驻涌泉寺之时,曾被告之,寺内珍藏有明代南北藏,清代龙藏等珍本, 另外还有明清两代本山高僧元贤、道需等著述7500多册,明清经版万余卷,及苦行 僧刺血书写的佛经675册。并特别叮嘱要保护好藏经之殿阁。两位领导一商量,决定 暗调十几名战士进驻藏经殿,紧闭院门,说是军事重地。好在红卫兵小将非常敬畏 “军事机密”,珍贵经卷得以保存。 当晚,吓得浑身哆嗦的僧人们被红卫兵饬令还俗,轰出寺院。红卫兵小将住进 禅房。刘建敏和另外一个女学生住在长老房中。只见屋内清静典雅,香烟缭绕,四 壁书架,上面都是线装书。取下一本,看不懂,再取下一本,仍是莫名其妙,闹不 清应当归入封资修的哪一档。2人最后取得一致意见,有毒。 女孩子嫌老和尚脏,把床上被子扔到院里,从“最可爱的人”那里借来被褥, 铺在床上。2人又惊讶那床的精美:床头雕着龙凤。禽兽,床脚刻有花草鱼虫,两边 床帮刻的是浮云、远山,刀笔精致,玲珑剔透。床与书架均为紫红色,显得幽深肃 穆。俩人并肩躺下,想到这屋子是个老和尚长年独卧的地方,怎么也睡不着,便天 南地北的闲扯起来。不知怎的,就说到命运,说到神仙佛爷,又一不留神,说到有 没有鬼显灵的问题上。 两个女孩子嘴上都说不信同鬼的事,可是耳朵都悄悄聆听窗外的响动,心里怦 怦直跳。 经过破四旧洗礼后的涌泉寺,门窗离框,牌匾脱钩,泥塑倒悬,难免因风而动, 发出一些响动。两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她们不说怕,却说“好冷”。 刘建敏同:“你白天砸佛像了吗?” “没,没有。只给了小鬼一脚,现在脚还疼呢。”对方回答。 刘建敏说:“坏了。你要是打了观音、如来什么的,多狠都没事。人家是大慈 大悲,大人不论小人过。那小鬼就不行了。小人小心眼儿,多看他一眼都记仇,没 占着便宜就觉着吃亏的主,你踹他,他还不恨你一辈子。” 那女孩比刘建敏小,胆子也小,吓得偎在刘建敏怀里,说:“真的?那怎么办 呢?” “冻豆腐难办(拌),回家准备棺材去吧。”刘建敏说。其实,她心中也打鼓, 不过强作镇定,讲笑话给自己定心丸吃罢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那慈眉善目、 金碧辉煌的佛像就浮现眼前。一时佛像金漆剥落,裂纹片片飞迸,金像变成泥草木 胎,双眼却金光四射,手指在戳自己,仿佛在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突然,一声嚎叫,屋顶上扑通一阵乱响。吓得两个女孩同时惊叫起来。一会儿 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山风不时把门窗吹动,发出吱吱的声响。小女孩实在忍不住了, 说:“我,我有点害怕。”“害怕?怕什么?”刘建敏给她打气,“听说过女共产 党员江姐吗,被国民党反动派在手指上钉竹签都不哼一声,宁死不屈。咱们这算什 么。江姐……” 突然,隔壁传来男同学的歌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 利。” 2人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原来男子汉大丈夫也有心虚胆怯的时候。两个人本来就 没脱衣服,此刻再也躺不住,掀被下床,去敲男同学睡觉的房门。 于是,二十几位红卫兵小将,半夜三更又聚在一起,胆气倍增,谁也不言害怕, 心中也真的不再害怕。他们又热血沸腾、慷慨激昂起来,商量下一步的革命行动。 为什么不给老和尚找个老伴呢? 第二天一大早,红卫兵小将分头行动。部分人马“四下散开,到附近村庄招呼 贫下中农来涌泉寺,少数人员把寺中桌椅板凳、书架床铺尽数搬到院中,开辟了 “文化大革命”中的新战场:拍卖查抄物资。 一张八仙桌,5块钱拿走。对方说是贫农,两块钱也行。床板一毛钱一块。和尚 打坐用的蒲团也是一毛。其中,卖价最高的是刘建敏躺过半夜的那张床。两个红卫 兵小将累得直喘粗气才抬出来,决定要多卖几个钱,标价10元。没想到两个人争着 要买。一个出到15,另一个拿出20。结果,出20元钱人的拿走了床。20年后,那位 贫下中农用床换了一台大拖拉机,跑起运输,成了万元户。原来,那张床非同一般, 不仅质地精良,为上等梨花木雕琢而成;更有一番荣耀经历,令富商豪客瞩目。据 寺里僧人讲,此床原为林则徐林大人告病还乡时,福州知府所送,林大人就是在这 张床上仙逝的。林的后人不忍再用,变卖有辱先人,弃之又可惜,便转赠涌泉寺, 供寺中长老安歇。百年前购置此床也需百两白银,没想到落入红卫兵小将手中,20 块钱就给打发了。 当天晚上。红卫兵小将决定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住到老乡家中,与封 建迷信的寺庙决裂。这下又忙坏了村里的父老乡亲。村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腾出 房子,派人打扫,同时又找人来烧火做饭,还得向北京来的红卫兵汇报本村的阶级 斗争情况、文化革命进展情况。 晚饭后,北京来的红卫兵召开全村批判大会。照例是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们跪了 一地。拳打脚踢之时,一个老头的帽子被打落,竟是一个头顶有点秃的和尚。仔细 辨认,是涌泉寺的老和尚。几个男学生又想起佛门不许结婚的事,忽生奇想,为什 么不造一造佛门规矩的反,给老和尚找个老伴呢? 散会后,红卫兵们把老僧单独找来训话,问他是否愿意娶妻。老和尚一听,连 忙低头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想到哪儿做到哪儿,不怕做不到就怕没想到。红卫兵小将说干就干,通过村基 于民兵,抓来一个守寡的地主小老婆,先痛斥一番她守寡就是做地主阶级的殉葬品, 就是妄想变天,然后给她指出重新做人的光明大道:与老和尚睡觉。老和尚虽然封 建迷信,毕竟没有产业,寺庙是国家的,本人成份估计极有可能属于无产阶级,顶 多是个自由职业者,小资产阶级,属人民内部矛盾。嫁给和尚,不仅生活有靠,还 能改变成份,摘掉地主婆的帽子。 那地主婆吓得只会磕头作揖,恳求饶命。但一切都已经定了。红卫兵一言九鼎, 当地的青年后生也想看乐子。转眼间,和尚、寡妇被反锁到一间空房中。 忙了大半夜,红卫兵小将们心满意足地睡了。第二天,他们顾不上吃饭,来到 关和尚、寡妇的屋子。开门一看,哭笑不得。只见和尚盘腿打坐,不知是睡是醒, 寡妇跪在床上,面冲和尚,全身匍匐在床上。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夜。 刘建敏信步上山,来到涌泉寺,见院内已打扫干净,破烂木块都已经堆到伙房, 干年文物最后的用场是燃烧自己,为人类的生存施放热量。那位第一个向红卫兵表 示欢迎的战士,正专心地制作镜框。刘建敏走过去,招呼道:“做镜框呢?” 艾和平很乐意与女孩子聊天,寺里全是清一色的光棍,烦透了。他指着地上的 木块说:“净是好木料,看,那块是紫檀,那块是沉香,做镜框也算是废物利用。 做别的做不成了。”刘建敏欣赏着艾和平的手艺:“真漂亮,放张主席像挂在墙上, 不怕落土。” 艾和平说,咱们想到一块去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效果。 刘建敏随艾和平走进一间大殿,只见原先供奉佛龛的地方端端正正摆放着毛主 席画像。画像放在艾和平刚刚用砸烂的旧文物拼制而成的镜框里。刘建敏恭恭敬敬 朝主席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随文和平出来。 艾和平一定要送刘建敏一个镜框,盛情难却,刘建敏收下,道了谢,离开寺庙。 25年以后,刘建敏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十六七岁,正是她当年大串连时的年纪。 她几经沧桑,白发平添,生活中许多事情早已淡忘,许多东西早已丢弃,但是她一 直保留着那个镜框,那个用有干年历史的破牌匾拼制成的镜框。如今的居室中,家 用电器、铝合金镜架,已没有摆旧木质镜框的地方,而且那框刨得很粗糙,实在无 法摆在明处。刘建敏把镜框放在柜子里,每到闲暇无聊或心情不快时,就取出来抚 弄一番。女儿奇怪,问她是在干什么,甚至怀疑妈妈另有钟情。 刘建敏对女儿说: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我会慢慢地讲给你这镜框的故事。” 从此闭门读书 1966年8、9、10月,是红卫兵运动的鼎盛时期。这一时期中国社会特征可以用 四个字概括:疯狂、荒诞。荒诞铸就疯狂,而疯狂的心态又加剧了本已极其荒诞的 行为。于是,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荒诞言行在那个年代就极为正常地发生了,“红 海洋”活动便是一个典型例证。 当时,参加“大串连”的部分红卫兵没有被中国大多数城乡穷困的生活环境所 震撼,却只对外地城乡与北京的“文化大革命”形势比较相形见绌而感到深深的不 安。在红卫兵人人身着绿军装。人人手拿《毛主席语录》、人人胸戴毛泽东像章的 启示下,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的红卫兵突发奇想:倘若能把全国变成“红 色的海洋”,岂不是“革命化”的又一战绩吗? 他们要再一次以别出心裁的举措震动全国。在中央文革小组的支持下,北航 “红旗战斗队”总部下令给“红旗”驻各地的联络站,要求迅速地行动起来,开展 “红海洋”活动。在各地群众和红卫兵组织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时,几天之内, 北航“红旗”战斗队便在全国组织人力、物力将大街小巷的店铺门面,房屋墙壁都 涂上了红油漆,写上了各种“革命’的大标语和毛泽东语录。在商店里、办公室里、 居民家中,则以红纸为主剪辑各种忠于毛泽东的标志贴在墙上。许多单位的大门上, 镶嵌着“忠”字、向日葵,红太阳等图案。大门两边的门上都用油漆写上诸如“抓 革命、促生产”、“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等标语口号,大门两侧的影墙上,也一左一右设计了两 块语录板,在农村各地,树有红色的大牌坊。许多居民家门上也用漆写上或喷上毛 泽东头像和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家中最重要的地方一般都贴上毛泽东的画像摆 上毛泽东的瓷像和石膏像。许多单位都在大门内显要位置建造了毛泽东的巨型塑像。 这一时期,各大中小城市的商店、机关、医院、学校、饭店、旅馆等等几乎所有的 单位,连同“破四旧”时改换的“革命”名称,一律被覆盖在红油漆之下。茶店、 饭店、百货店、照相馆、五金店、土产铺都无法从门面上去分辨。连厕所的外墙上 也被涂上油漆,写上《毛主席语录》。 全国卷入了新的一轮“革命”浪潮之中。 北京五十五中初三学生16岁的黄小宝,也卷进了这个浪潮中。 那一年,他像全国人民一样,热血沸腾,怀着对毛泽东的无限忠诚投身于文化 大革命的浪潮中。那时,红色已是时代流行色,是最革命的色彩。红色取代了黄色, 成为中国的权贵颜色,而黄色被打人十八层地狱。街上卖蔬菜的莱摊上,黄瓜也被 革了命,改称青瓜。黄小宝出身小职员,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也被小学红卫兵斗得 不亦乐乎。他想参加红卫兵被拒之门外,正愁没机会表现,看见黄瓜改名,灵机一 动,便紧跟时代大潮,张贴大字报,严正声明,更名为朱红。 也许是心底依然对“黄色”藕断丝连吧,在同学们纷纷南下江浙、广州串连之 际,他却充差神使,踏上西去的列车,领略黄土高原的塞外风光。16岁的朱红,从 书本上读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心向往之。他又读到过,呼和 浩特为蒙语“青城”之意,位于大青山脚下。他决定把呼和浩特作为他西行串连的 第一站。 火车上,他结识几个大学生朋友,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的红卫兵。 “北航红旗”在北京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红卫兵组织。其首领韩爱晶是著名的“五大 领袖”之一,在司令满天飞的时代,他不称司令,以“北航红旗”总勤务员自称, 取“党和国家领导人,无论职位多高、权力多大,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之意。“北 航红旗”是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第二司令部的核心,这些西上内蒙古大草原的“红 旗”战士,怀着要把红旗插上黄土高原的凌云壮志登上北京开往包头的89次列车。 下了火车,众人已是精疲力尽,举目四望,更令人心灰意冷深秋时节,应是满 山苍翠,这里却是一片灰黄,举目远眺,光秃秃的山岭没有一棵树。火车站外,看 不见繁华的街道商店,只有黄土垒起的土房,收割完庄稼的黄土地。土墙上不知为 什么,用白色石从浆划着一个个的圆圈,一打听说是吓唬狼的。朱红不由倒吸一口 凉气。革命口号、大标语也多是用白色石灰浆涂写在干打垒的土墙之上。如此冷落, 如此色调,与如火如荼的北京形成强烈反差。 “太差劲了,一定要把革命烈火点起来!”一个“红旗”战士说,“把式把式 全凭架式”,另一个“红旗”战士援引群众语言说,“第一步应该把革命的气氛制 造出来。” 一行人住进内蒙古大学。第二天大学生们忙着建立“北航红旗”驻内蒙古自治 区联络站,与当地红卫兵、造反派取得联系。 朱红在学校本是逍遥派,捡了一个红卫兵袖章在北京还不敢带,怕被本校红卫 兵撞见,到了黄土高原,料想不会与同学相遇,便放心大胆地把袖箍套上,招摇过 市。他在校园里寻摸了一辆没锁的自行车,一路打听着去昭君坟转一遭。破四旧的 火焰已经烧过这里,碑毁亭残,惟有庞大的土坟上枯黄的小草,迎着习习凉风,可 怜地拼命想挺直纤弱的细腰。 朱红沿石阶攀上坟顶,发现土丘上有几处被人创过的痕迹。想来是破四旧的小 将们有心掘坟挖墓,后来又因工程浩大力不从心,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朱红站在 墓顶,远望西下的残阳,感慨一番“独留有画向黄昏”的苍凉景象,转身朝下走。 走出大门,却发现自行车没了。他骂了半天塞外番夷有失教化之类的话,只得迈开 双脚往回走。 回到内蒙古大学已经快9点了,“北航红旗”驻呼市联络站里人来人往,正忙得 热火朝天,一打听,原来北京总部来了命令:为坚决贯彻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要 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最高指示,为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 界,世界革命的中心应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东方。中国的大地应成为“红色的海洋!” 联络站闻风而动,立即与呼市大中学校、机关商店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取得 联系,召集负责人连夜开会,布置工作。决定分三步走:第一步连夜刷出标语口号; 第二步以最快的速度让主要街道成为红色大江、长河,让主要建筑物成为红色堡垒; 第三步、动员群众自己动手,让红色巨浪涌入胡同小巷直至市郊农村。 会一散,各路人马按计划分片包干,四下出击。第二天人们在上班的路上,从 大字报大标语中得知,新节目即将开演。 据说,苏联共产党在夺取政权之前,活动经费靠党员交纳的党费。一次,苏共 在英国伦敦召开党的代表大会,由于经费不足,会议结束以后,没钱返回俄国。普 列汉诺夫找到一个大资本家,由全体代表签名,写了一张借据,借了路费,才得以 回国。说是一年以后归还,但直至革命成功,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才归还了这笔钱。 “文革”期间,红卫兵小将效法革命先辈,以革命的名义乱开借据。后来,追还借 出的财物时发现,其中大部分借据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并非红卫兵小将个个都是 骗子。他们当初签署的借据,用的一般都是红卫兵组织和更改得挺革命的新名字。 学校、街道、派出所的档案中没有记载,当然无处查找。 朱红率领一班人马冲进一家化工颜料商店,以革命的名义借走十几桶红、黄油 漆,就是打的这种借据。落款是:首都红卫兵驻呼市联络站、朱红。一两个小时之 内,颜料店内的红、黄两色颜料全被拉走,留下的只是几张白条。商店售货员认真 地登记下借物单位:“鬼见愁”兵团,张永革;“冲霄汉”战斗队,甄造反;等等。 朱红对旧城破旧的街道印象极深,决心亲手改造它。当地中学生不知从哪儿弄 来一辆三轮平板车。于是蹬的蹬推的推,朱红上车,坐在油漆桶上,向旧城进军, 一路走,他一路不停地手持话筒向路边行人宣传“红海洋”:“革命的同志们,红 卫兵战友们,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敬祝之后,他又严肃地大声说:“我代表 世界革命中心——中国的首都——‘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北京的红卫兵,向 光荣的呼和浩特市的红卫兵战友、英雄的解放军战友、工人贫下中农同志致以革命 的敬礼!” 朱红在北京时有如不准革命的阿Q,酸溜溜的,来到内蒙原本是打算欣赏塞外草 原风光的,想不到这里的革命需要他,人民欢迎他,他不由自主地跑到革命队伍里 来了。 板车放在旧城北门外的空场中央,朱红继续他的演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没 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自从人类进入阶级杜会以来,一切事物就都打上了阶级烙印,颜色也不例外。无产 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就最喜欢红色。红色象征着革命。全世界的无产阶级、红卫 兵战士都可以凭着红色找到自己的同志、朋友,找到自己的家乡。为了建设红彤彤 的新世界,为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上我们红色的忠心,让我们行动起来,用革命 的色彩占领一切阵地:红海洋万岁!” 朱红从板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提着油漆桶冲向商店。商店职工热烈欢迎革命小 将们的革命行动。众人齐动手,转眼间,门面、墙壁便革了命,红色的标语口号刷 在黄上垒起的破墙上、门窗上,朱红累得腰酸腿疼,顺脖子淌汗,但心里很是舒畅。 他终于有了行动。他终于看到自己也有能力呼风唤雨,改造世界。 不一会儿,十几桶油漆全部用光。朱红意犹未尽,带着人四处寻找颜料店。然 而,革命形势发展得太迅速,所有油漆、甚至染料,红色均已告罄。 朱红与几位呼市红卫兵战友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生产油漆的工厂,直接从工厂 提货。他们唱“造反有理”的造反歌,骑着平板车,转了大半天,也没找到油漆厂、 染料厂。忽然,一家单位的标牌吸引住朱红的目光:×××屠宰厂。朱红立刻联想 到一句歌词:“为什么战旗美如画,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它”。记得入队的时候,辅 导员说过,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为了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 动,工人把满满几大桶猪血无偿赠送给“红海洋”事业,连白条也不要。只是叮嘱 红卫兵小将,行动要迅速,时间久了,猪血要凝固的。 从屠宰场出来,几个人飞奔回城,看见一家饭店,二话不说,上去就刷门框, 涂墙壁,干得热火朝天。忽然,朱红觉得有些不对头,四周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异样。 再找那几个当地的红卫兵战友,早已不知去向。背后站了不少人,一言不发,不像 刚才刷油漆的时候,围观的人都是指手画脚评论着。这伙人静得出奇,似是在等待 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饭店里的服务员也不同于别的店铺,一个也不出来欢迎,慰 问。 朱红心中纳闷,手中的刷子不由停下来,抬头看一眼那饭店,门掘上挂着一块 写着的牌子上赫然写着两个他认得的汉字:清真。他的心一沉,知道要坏事。心中 暗骂那几个红卫兵战友不仗义,不叫自己一声,偷偷溜了。他强作镇定,控制住自 己的手不要抖,转回身,走到平板车前,装成涂料用完了的样子。他瞧准一个人群 中的缝隙,猛冲过去,冲出人群,撒腿就跑。 然而,已经太迟了。 迎面跑来一群中学生,个个左臂佩戴红卫兵臂章,与众不同的是,个个还头戴 一顶白色小帽。原来饭馆的人不敢惹前来造反的红卫兵,从后门跑出去,到回民中 学搬来救兵。 朱红陷入回民红卫兵的包围圈中。一场一边倒的红卫兵火并开始了。在打死他 的恕吼声中,朱红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 朱红眼看就要惨遭不测。突然,他大叫:“别打啦,我是朱德的孙子!” 石破天惊。 众人都不由住手,问:“你再说一遍?” 朱红蹲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学生证,说:“我是朱德的孙子。不信你们看证 件。” 一个打手接过学生证,姓名栏中果然写着“朱红”两个字。说不定是真的。谁 不知道朱德是红军的创始人,给孙子起名“朱红”以纪念红军,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回民红卫兵们用目光交换了一下意见,大概是说:不要把事态扩大,万一他真 的是朱德的孙子,打死他,咱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丢下学生证,又踢了朱红几脚,说:“我们去调查,如果你欺骗我们,再 找你算总帐。”说完走了。 可怜朱红,一共混进革命队伍不到24小时,便吓破了胆,从那以后再不敢言 “革命”二字。朱红躲在内蒙古大学宿舍里躺了三天,又趁着夜色溜到火车站,见 到火车就上,逃离地狱一般离开呼市。 其实,回民红卫兵小将根本没去调查,也无处调查。他们激愤之后,不仅想不 到去调查真伪,反而担心朱红率领大队人马杀来报仇。一个个磨刀擦枪,捡砖头, 白天巡逻晚上站岗,忙了好几天,见没事才放宽心。那家饭店的职工也是好几天没 敢上班,每天轮流到饭店门口探听消息,看有没有人来砸店。 几天以后,返回北京的朱红在大街上看到“北航红旗”的严正声明:声明大造 “红海洋”的反,矛头直指走资派。朱红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怀疑他们的头头是 不是发高烧说胡话呢。才几天的功夫啊,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再说,要骂“红海 洋”,当初不干比什么不好呀,自己也不至于差点把小命扔在黄土高坡上。 又过了些日子,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制止大搞所谓“红海洋”的通知》下 达。 通知说:根据各地群众反映,最近城市中有些党政机关部门,借口写毛主席语 录、“美化市容”等等,大搞所谓“红海洋”,就是用红色的油漆把大门和大片大 片的墙壁涂成红色,甚至强迫群众挨家挨户出钱。有些农村中,除了“红海洋”外, 还搞了大牌坊。还有别有用心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的人,想用这个方法使群众没有贴大字报的地方,掩盖自己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 他们的这种做法不但完全违背毛泽东同志历来教导的艰苦朴素的作风,而且是一种 抗拒大字报、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恶劣行动。中央认为,各级领导机关必须 坚决制止这种错误做法。 “文革”的很多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红卫兵大串连使“红海洋”顷刻间排山 倒海,“红海洋”则使大串连更快地流动。尽管“红海洋”很快被制止了,但“红 海洋”倡导的个人迷信与劳民伤财有增无减。 在这之后,每个单位都有毛泽东的雕塑、石膏与印得无处不在的人头像(甚至 山坡上都出现超巨幅像),每个家庭都有几个版本的《毛主席语录》与著作,甚至 有的脸盆、茶杯、箱子、灯罩、大门、饭碗……都印有毛泽东像。而毛泽东像章从 1967年到1969年的佩戴率高达59%、89%及94%,而且每人都有数枚纪念章,估计 全国至少有数十亿枚纪念章制作出来,而制作的材料从塑料、陶瓷、有机玻璃、竹 木、搪瓷、白铁皮到贝光、铜、锦、银、金……贫穷的中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物力、 人力、财力,在这方面确实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世界奇迹。 朱红悄悄改名为原来的名字:黄小宝,从此闭门读书。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的8年里,他也没放弃书本。他认定自己没有实际行动的本领,只有在精神领 域倘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