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科学与哲学 吕黎平清楚地记得,进航空队上的第一堂课是《机械物理学》。教官是盛世才 第一飞行中队中队长王膺棋少校。他一上讲台,就带着奚落的口吻说:“这堂课叫 做《机械物理学》。诸位都有中学以上的学历,《普通物理学》在初中早已学过了, 想必记忆犹新。请哪位同学说说什么叫物理三变态?” “三变态”无非是固态、液态、气态的变化,可那时听着就像天书一样。 王少校一连叫了几个人,没一个能答上来的,答不上来,便不让坐下,七尺高 的汉子们就那么罚站亮相,听任教官的呵斤。 “你是什么学历?你?还有你……”王膺棋指着鼻子逐个问道。 回答是高小、初小、小学二年级…… “谁读过初中?” 没有人回答。王膺棋火冒三丈。 “这堂课,我没法上了。像你们这样的文化程度,还想进航空界?做梦!”说 完,他夹起讲义一摔门走了。 一口恶气憋在每个人的心里,下课回到宿舍,不少人眼泪汪汪的,有的干脆赌 气打起背包:“不学了一老子回新兵营去!” 学不学不是个人的事,得按组织要求办,这是共产党的规矩。 都是爬过雪山,过过草地的人,都有一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头。为了攻下理论难 关,他们加班加点学习,晚上都不离开教室。一天,管教室的工友王老头半夜醒来, 见教室还亮着灯,以为学员忘记关了,迷迷糊糊爬起来,也没看教室有没有人,推 开一点门缝,伸手把灯一关,锁上教室的门走了。第二天清早,迷迷糊糊的王老头 披着衣服打开教室的大锁头,见屋里坐满了人,惊诧地瞪圆了眼:“咦?闹鬼了! 你们都是怎么进去的?” 刻苦的学习精神终于感动了“上帝”。教官们背地里说:“这批学员和以前的 不一样。过去学员要从外面往教室里赶,这批学员得从教室往外撵。 航空队长肩上担着责任,怕学员身体垮了不好交待,就常来劝大家离开教室早 点休息。劝阻无效,他干脆把教室门锁上,规定:非学习时间,不准进教室。教室 进不去了,他们就到饭堂开夜车。队长发现了,又在饭堂规定了五不准。这之后又 有了七不准,八不准……规定越来越多。 那位队长最后还是没招了。这时他才明白红军何以能打破五次“围剿”,纵横 两万五千里胜利到达陕北,因为他们有一整套毛泽东式的游击战术,叫做“你打你 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实在没办法,还可以“化整为零,四 处出击”。他发现,他们常常三几个人在一起分散学习;他发现,他们会躲在被窝 里打着手电抄笔记;他还发现,一到节假日,他们就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带上于 粮,跑到野外去互帮互学……“游击队”的游击战术弄得他是“堵不胜堵,防不胜 防”。 更有趣的是他们的学习方法。一次,机械班上发动机课,复杂的油气导管线路 整得大家头晕脑涨。课后复习时,“小教员”突发奇想,点上一支香烟,猛吸一口, 使劲往导管里一喷,然后堵住进口,用手比画着导管流向,他的手指到哪里,哪根 导管就冒出青烟。大家一下子走出迷宫,豁然开朗了。在以后的实际工作中,他们 还运用这种独创的喷烟法检查导管的密封度,为保证飞行安全立了功。 还有一次,飞行班学习机何》,几个基础差的人连立方体的概念也搞不清,急 得夏怕勋等几个“小教员”抓耳挠腮。突然,他们看到窗外有一堆土豆,灵机一动 拔腿跑出教室。不一会儿走进来,高声嚷道:“同志哥儿,这就是立方体!” 大家一看,都乐了,原来小教员手里捏着一个用小刀切得方方正正的土豆块。 年纪最小的陈熙冒了一句:“土豆太小了,用萝卜更好。” 他们真的从食堂、菜地里找来了大萝卜,切成了正方体、长方体、锥体、圆柱 体……甚至在不规则的圆锥体上拦腰割上几圈,讲解航空图上的等高线原理。 夏伯勋日后每提到这事,便忍不住笑道:“莫小瞧上豆萝卜哟,那是我们的‘ 秘密武器’。可以申请专利呢!” 苦学、巧学成了攀登理论山的两大法宝。然而长期的超负荷运转,一个个累得 腮也瘪了,眼也红了。一个星期天,刚刚来到新疆任党代表的陈潭秋见到他们,吓 了一跳,说:“怎么一个个都成瘦猴儿啦!” “陈代表,猴子变成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狗熊再打扮也成不了人样呀。”不知 谁冒了这么一句挺有哲理的话。 陈潭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的好!不过你的唯物主义需要再彻底一些。 只有讲求劳逸结合,你们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否则,就真的变成猴子……” 日后,陈潭秋特地请示中央有关部门同意,从新疆历年节余的党费中,每月拨 出一笔专款补贴航空队的伙食。 母亲般的关怀与爱护,抚育了一批真正的人。18名学习机械的同志,以全优的 成绩如期毕业,自豪地坐在毕业授衔典礼的首席,被授予中尉、少尉军衔,成为航 空队机务工作的骨干力量。飞行班的25名同志也从7000米的天山起飞,跃人湛蓝深 远的天空,开始了飞行生涯…… 为了掌握飞行技能,二十几名学员几乎着魔了。机场、操场和随便什么地方都 能看见他们一个个梦游似的比比划划,自言自语,忽而笑得开心,忽而叹得丧气。 就连走路站队、蹲着拉屎也恍若梦中,连比带划,念念有词。半夜里,常有人真的 说起梦话,仔细一听,滔滔不绝背的还是“航线起落”的操纵程序…… 教室里几件简陋的地面练习器,成了他们的宝贝,一天到晚总有人坐在上面, 熄灯了,还有人摸着黑摆弄它。捞不上练习器的人就八仙过海,各自找来木棍、树 枝握在手中,夹在两腿之间当驾驶杆,又推又拉。为了锻炼柔和操纵,有人甚至在 木棍上钉上钢针,改造成为“狼牙棒”,只要用力稍一过猛,便让鲜血和疼痛来惩 罚自己。 吕黎平回忆说:“人是逼出来的,一逼就有办法了。飞行不比别的,你得改变 你原来的自己。” 梦寐以求的飞天时刻终于到来了。 博格达山麓的欧亚机场,绿茵茵的草地上铺着雪白的“丫’字布。三架苏制Y -2 型教练机排列在起飞线上,急切切昂着头,望着近处翻飞鸣叫的云雀,远处盘 旋展翅的苍鹰,“轰隆”一声呐喊起来。 吕黎平坐在第一架飞机的前舱里,两条腿不住地抖,抡起拳头猛砸了一下,还 抖。他很清楚这不是紧张,更不是恐惧,而是那种平生未曾体验过的,又足以让他 回味一生的激动。他系好安全带,刚要和座舱外的战友们招手,就觉得身体猛地向 后一仰,飞机开始滑行了。随着发动机轰鸣的加大,他发现机场的绿树青草在仓皇 地逃遁,远处天山的雪峰在不断地下沉,刚刚还狂跳不止的心脏骤然静默,仿佛全 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躯体和神经进入了一种飘渺的梦境…… Y -2 型飞机没有座舱盖,一升空,强烈的寒风无遮无挡,扑面而来。吕黎平 被冻精神了,耳朵里也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螺旋桨的“轰轰”声和“哗哗”的气流声。 他打了个寒战,侧着身子往下看,广袤的草原像一张绿色的绒毯,繁华热闹的迪化 市如同绿毯上搭起的伊斯兰风格的积木,就连那雄浑高大的天山,也不过是一个戴 了顶白凉帽的泥娃娃……这不是梦!不是梦!他真想可着嗓子对浩瀚的天宇大喊一 声! “我——飞——起——来——了!” 一整天,二十几个起落,每个人都完成了20分钟的感觉飞行。 20分钟,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短短的一瞬,然而它却标志着一个重大的转折。 航空队25名共产党员,每个人都经历了这一刻,记住了这个神圣的日子——1938 年4 月4 日,攀着碧绿与雪白构成的登天之路,他们飞起来了! 四个多月的训练,24名学员完成了初教机的全部单飞课目,创造了航空队历史 上最好的成绩。 盛世才航空队共办过三期飞行班,第一期10名学员淘汰2 名,第二期16名学员 淘汰4 名,他们的文化程度全在中学毕业以上,单飞淘汰率却在20%以上。第三期 飞行班25名共产党员,全是小学文化,只淘汰1 名,淘汰率仅为4 %。 飞行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强者的哲学。 1942年7 月,雄鹰脱颖而出,21名用铁脚板翻过雪山,走过草地,丈量了二万 五千里大地的红军战士插上了钢的翅膀,平均每人飞行300 多小时,2000多起落, 可操纵侦察、轰炸、驱逐四种机型,16名机械人员也已熟练掌握了上述机型的维护, 形成了一支独立配套的、能够投入战斗的航空技术队伍,谱写了中国共产党航空史 上的绩丽篇章。 正如为筹划、奠基这一事业而呕心沥血做出重大贡献的陈云同志所说,他们是 “第一批红色飞行师,是红色空军的第一批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