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棒与硬骨头 四月的东京是樱花的世界。 明治大楼沐浴在春光和鸟语花香中。 美国远东空军司令斯特莱梅耶,用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梳理着他那颇有学者风 度的头发,一下接一下,不轻不重,很富有节奏。 杯子里的水早凉了,吃药的时间已过,卫士不敢打扰他。 医生再三提醒他不宜情绪波动太大,他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对此斯 特莱梅耶自己也很清楚。他是个修养不错的人,温和、不易动怒,对控制自己的情 绪,他充满信心。 斯特莱梅耶将军一直很自豪,他统领的是一支历史不长,却满载盛誉的空军。 朝鲜战争的爆发,使他们又有了建立功勋的机会,他们当仁不让,用佩带着菱形肩 章的臂膀挑起了空中的优势。 菱形肩章是远东空军的骄傲,设计十分别致,蓝色衬底,托举着一枚菲律宾的 太阳和五颗金色的星星。五颗星呈十字图案,是南方十字星座的象征。居住在南半 球的人们对南方十字星座的感情,犹如北半球居民对北极星座。 南方十字星座标志着这支空军的诞生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西太平洋 战区需要有一个空军总部指挥该战区的美国空军部队,于是远东空军于1944年6 月 15日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本诞生,这意味着远东空军的正式命名。作为在远东作战 的部队,它早已存在,只不过于1941年被日本人赶出了菲律宾。远东空军把南方十 字星座和菲律宾太阳作为徽标佩于肩上,寓意在“新生的远东空军要雪此国耻”。 菲律宾的太阳描述了过去,南方十字星座预示着未来。 接下来的事实是远东空军一步步无情地将日本人击退,直到日本人最后投降。 于是这个历史并不悠久的军团盛誉天下。 这是五星上将麦克阿瑟的一支嫡系部队,是美国部署在西南太平洋战区的主要 空军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几年里,远东空军司令曾多次更换,1949年4 月,乔治工·斯特莱梅耶中将出任司令官。曾有记者描述这位将军具有“和蔼、风 趣的大学教授派头”。这种描述对于这位空军老指挥官并不全面。他办事果断,一 丝不苟,决不迁就任何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斯特莱梅耶将军在亚洲服役近三 年,先后任印缅战区陆军航空队司令、驻中国陆军航空队司令等职,他对亚洲的天 空了如指掌。 如今,这位空军老将住在日本东京的一幢摩天大楼——明治大楼内,指挥着他 的远东空军。 这幢大楼俯视着裕仁天皇皇宫里的庭院,在这满庭花木扶疏的上空,斯特莱梅 耶像只擎天大鹏,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征服感。望着落红流水画廊飞檐,他想的是如 何把翼阴继续延伸,伸到隔海相望的那个半岛的上空去,让“菲律宾的太阳和南方 十字星座”取代“高丽太阳和北斗星”。 他想办上帝办不到的事情。 为实现这个壮举,他首先派遣的是第五航空队。 这个航空队也成立于澳大利亚的布里斯本,但比远东空军总部要早两年。单从 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它的元老地位。在远东空军所属的四个航空队中,无论是战斗素 质,武器装备,还是受重视的程度,它都是佼佼者。 它的司令官帕特里奇将军同时兼远东空军副司令。那个长着一头蓬松灰发、个 子修长的少将,是个“轰炸大王”,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担任第十三轰炸指挥部参 谋长,以及第八航空队第三师师长。 有着一流现代化武器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骄傲的美国.人,不怀疑这个半 岛是垂手可得的,使其改天换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当驻扎在美国本土的第十九 轰炸机大队奉命进驻冲绳空军基地,准备参战的时候,飞行员接到的通知是:“这 次行动仅需一周时间,带上一套飞行服及几件内衣就可以了。” 然而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远东空军的飞行员在无奈之 中把结束战争的希望延长到了感恩节。不幸的是,圣诞节过了,预期的胜利仍遥遥 无期。 进入1951年四月以后,斯特莱梅耶的情绪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升降。每一次他的 副手,远东空军副司令、第五航空队司令帕特里奇将军走进明治大楼,他都有一种 不祥的预感。 美国官方撰写的《朝鲜战争中的美国空军》中记载着这一时期的战况:总之, 无论天空还是地面上,一切迹象均表明:1951年4 月将成为朝鲜战争中决定命运的 一个月。帕特里奇将军说就他自己这方面来考虑,在任何时候都担心共军会发动一 次全面的空中攻击。因此,他在3 月31日向他属下所有的联队长警告说:“目前的 世界紧张局势表明,我们应该采取一切可能的行动来应付突然的空中攻击。”4 月 上半月所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能使我们有乐观的理由。4 月12日在鸭绿江上空进行 的空战中,米格飞行员显示了他们日益熟练的技术。在以后的几天里,F —86的飞 行员评论说,米格飞行员的技术正在提高。他们是积极主动的,并且有决心把飞到 家门口的 F—86打回去。他们表现出良好的部队训练,和日益提高了的飞机编队的 技术。共军的飞行员在4 月16日和18日的空战中,掩护得非常好,以致于F —86的 飞行员未能击落任何敌机…… 斯特莱梅耶伸手抓住两粒白色药片,吞了一口凉水,将药送下。电话铃响了, 他未理。双手交叉抱臂;移步至窗前。 卫士知道斯特莱梅耶的习惯,他喜欢以这种姿势站在窗前俯视裕仁天皇皇宫里 的庭院。现在庭院里所有的樱花都在怒放,深红、粉红、雪白;色彩斑斓形态各异, 婆婆娑娑在轻风中摇曳,从上面望去,恰似悬浮在低空中的彩色云团,轻轻漫漫飘 飘逸逸,偶尔一阵大风掠过,欢笑一般洒落一层花瓣儿,好不潇洒。 斯特莱梅耶没有为樱花动容,确切地说,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唐诗名句“年年 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斯特莱梅耶没有看花的眼,他既在病中又在愁中。 朝鲜战场的严峻使白宫骚乱不安。杜鲁门总统、迪安。艾奇逊和其他华盛顿要 员,在3 月份便开始筹划朝鲜停火停战协定。麦克阿瑟对这种“绥靖主义”、“投 降政策”愤怒至极,并且不顾他本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决心要拆杜鲁门的台了。 3 月24日,他发表了不同寻常的声明,他丝毫不加掩饰地说:“如果联合国决定放 弃将战争限制在朝鲜的容忍态度,把军事作战行为扩大到它的沿海地区和内陆基地 的话,那必将会使赤色中国面临极大的危险。” 这一声明使华盛顿官府大为吃惊。麦克阿瑟公然的抗上行为是对总统和宪法权 威的挑战,以及对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藐视。 同月,麦克阿瑟又点燃了另一枚炸弹的导火索。他在给约瑟夫·W ·马丁的复 信中又一次叫嚣扩大朝鲜战争:“如果我们在亚洲把这场战争输给共产党,欧洲的 陷落就不可避免,而如果我们赢得这场战争,欧洲就完全可能避免战争,保住自由。 正如你所指出的,我们必须要赢。胜利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替代的。” 麦克阿瑟又一次令世界震惊。 面对朝鲜战场上的接连失败,焦头烂额的杜鲁门和华盛顿的军政官员再也无法 容忍麦克阿瑟这种病态的疯狂了。麦克阿瑟作为功勋军人的历史已经告终,他不再 是美利坚的一大国宝受到器重。4 月11日,杜鲁门解除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在朝 鲜战争中的指挥权。 斯特莱梅耶是深受麦克阿瑟器重的人,他和蔼谦逊的外表与麦克阿瑟是那么不 同,而内心深处却有着与麦克阿瑟十分相似的傲慢和对功勋不惜任何代价的疯狂。 朝鲜战场上,任何地面指挥官对远东空军的指责,或者是一些善意的建议,都会在 他那极具魁力的微笑后面得到回敬。 眼下,时局纷乱多变,斯特莱梅耶脸上再没有微笑了。他立在窗前,就那么双 手抱臂,看了几个钟头的樱花。 不久,美国空军不得不承认:“由于联合国飞机不能在朝鲜西北部与共军飞机 在同等或近乎同等的地位上作战,因此远东空军便完全主动地尽量避免使其部队进 入被称为米格走廊的地区。然而,这种方针实际上是默认了共军在这个重要地区内 拥有空中优势。这个地区内的重要交通线目标没有遭到轰炸,共军的空军日益强大 了。” 于是,美军开始频繁换马。 马修。李奇微接替了麦克阿瑟的指挥权。 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李奇微身为美国陆军副参谋长,在五角大楼值班、到了 1950年12月,他被麦克阿瑟提名,接替朝鲜战场上的第八集团军司令官。 那时,李奇微从美国抵达东京,走进威严的1 号大楼。麦克阿瑟没有想到5 个 月后他会将他取而代之,坐在总司令办公桌后面。 李奇微像他的前任司令官一样,常常飞出东京,亲临战斗前沿。据说,最令他 头疼的是中国志愿军的军号,十几年后他的回忆录里还没有忘记写上这一笔:“许 多美国人第一次听到中国军号的啸鸣,这种铜号看上去就像足球赛巡边员用来表示 犯规的喇叭,其粗野的音调夹杂着发狂的吹哨声,似乎在通知新的战斗阶段的开始。 这至少有助于使许多自认中国大规模介人是十足的无稽之谈的人清醒过来。”“这 是一种中国式的精神战,这种精神战我们后来既熟悉,又头疼。” 1951年5 月19日,他就任一个来月,又飞往朝鲜,那时中国人民志愿军潮鲜人 民军正在进行第5 次战役,他飞到靠近萨马的第十军指挥所,组织大规模的反击。 这天晚上,李奇徽视察第五航空队,在指挥所里会见了帕特里奇。 个子修长的帕特里奇面带忧郁,蓬松的灰发显然该理了,散乱地垂在额上。 李奇微本想问第五航空队的情况,还未开口,帕特里奇说:“不幸得很,有一 个坏消息。斯特莱梅耶将军今天下午心脏病发作,抢救后送回美国了。”帕特里奇 皱起眉头,又缓缓地说:“病情严重,看来短时间难以返回远东。” 实际上这位远东空军司令再也没有回来。他回美国住院治疗,而后疗养,而后 退出现役,告别了远东空军。有人说斯特莱梅耶这架老机器,是让朝鲜战争给折腾 散了架,实在不无道理。 李奇微要求五角大楼立即派最优秀的军官来掌握远东空军的命运。美国空军参 谋长范登堡派出一位“极其勇敢、经验丰富和足智多谋”的空军少将,这就是奥托 今·威兰。 威兰在朝鲜战争爆发时,曾担任过斯特莱梅耶负责作战的副参谋长。这是个地 道的军人,脾气怪诞,性格粗暴,却又极端地多疑和敏感。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威兰是第十九战术空军指挥部司令。这个指挥部曾同美 国陆军第三集团军合作,创造了诸军种联合作战的新范例。他具有丰富的战术空军 的作战经验,他对远东空军存在的问题进行过透彻的分析。他甚至还批评总司令部 实施的封锁交通线的战术“好像是想在瀑布底下堵住溪流”。 范登堡对威兰十分欣赏。 1951年6 月10日,威兰住进东京明治大楼。就职的当天。他不可一世地宣称: “远东空军现在才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来证明,空中威力除了担任支援的角色以外, 它所具有的效能。” 威兰不加掩饰地对斯特莱梅耶做了指责,并为远东空军画了一个大打出手的蓝 图。 威兰的魄力确实在斯特莱梅耶之上。6 月接任,7 月便开始着手更换新式的F -86E 型飞机,按照以一换一的方式,更换掉现有的F86A型飞机。与此同时,动手 修建金浦、水原、大邱、釜山。郡山5 个战术机场。8 月中旬5 个战术机场全部竣 工,8 月底威兰命令他的战术空军联队全部配置到这些“规模可观”的机场上。基 地放在朝鲜本土,无疑是离轰炸的目标更近,更方便。他还一再以极强硬的态度要 求范登堡派一个联队驻日本,调两个喷气式战斗机联队到朝鲜,他要彻底摧毁“米 格走廊”了! 1951年10月,首先接替空四师的是志愿军空军第三师。 显然,空三师一上场就啃上了一根硬骨头。 而美国远东空军也很快发现,他们啃的不是骨头,而是一根莫名其妙的狼牙棒。 1951年11月4 日,安东浪头机场。 指挥所门前“砰!砰!”升起几枚信号弹,顿时,停机坪上狂风大作,尘沙翻 天,一架架银色米格机迅速滑上跑道,整齐地起飞了。 清川江碧波粼粼从米格机翼下掠过,焦土瓦砾的村镇从米格机翼下掠过,背后 是静谧和平的祖国,前面是烽烟四起的战场。 天气非常好,碧空中几朵白云悠闲地飘浮着。 清川江支流的上空出现了一朵奇怪的云,很大,许多小黑点儿像蚂蚁一样移动 在云的边沿上。 “注意!前面是敌机!” 无线电里响起空中指挥员的声音。 所有的米格机投下副油箱,加大飞速。 近了,敌机形状清楚了,一群“十字架”正向海上窜去。 “二中队掩护,一中队攻击!”指挥员下达命令。 副大队长赵宝桐带领他的僚机范万章向敌机冲去。 米格机充分显示了它的优秀性能,一加油门,犹如一束束银光,嗖嗖地射向 “十字架”。 赵宝桐太猛了,俯冲速度过大,一下子掉进了两层敌机的中间。几个“十字架” 一拨机头,对准了他。 上下左右都是敌机,分秒之间是生与死的夹缝,他的生命挤压在瞬间的缝隙中。 空战是胆量、反应、技艺的较量,是经验、思维、能量的融合体。这一切,都 在弹指之间充分体现。 赵宝桐猛地一拉杆,机身刷地向上冲去。一道道弹光甩在翼下,一串串炮火四 下里飞迸。 等他再回头看,僚机和所有的米格机都不见了。漫漫空际,他只身单机陷在敌 阵的重重包围里,孤独猛地向他袭来,一种从来没有的紧张感控制了他。 “我看不见你们了!”他向带队长机呼喊。 “保持空域,继续战斗!” 战友就在身边! 赵宝桐一下子镇静了,一个半滚冲下去,前面正好有4 架敌机交叉转弯儿。他 咬住一架,敌机左转,他左转,敌机右转,他右转,压杆压得他双眼黑视,金花乱 窜,仍不撒手,终于把敌机套进了瞄准光环里。这时他镇静得出奇,刚才的紧张似 乎是非常遥远的事。他想起四师的经验:当你向敌进攻时,要回头看看是否有敌机 攻击你。 他一回头,果然后面追着4 架敌机,已经近得看见了机舱里的驾驶员。危急中 他不乱方寸,一个跃升右转,对准了最后的一架,狠狠按下炮钮,然后又是一个向 上跃升。 敌机的炮弹擦着他的机身飞窜过去。由于失速,赵宝桐的飞机进入螺旋。 灵活的米格飞机瞬间像生命已经离去的一个躯壳,打着旋儿从千米高空向大地 坠去,800 米、500 米……机舱里的赵宝桐像被湍急的旋涡携裹的一片小树叶,眼 前倏地是天,倏地是地,天和地都急速旋转着,好像正在穿过他的肌肤,疾驰而去。 400 米、300 米,螺旋终于改出,米格机苏醒一般,一个急跃,又钻向高空。 这时“嗖”的一声,一架敌机冒着烟,从他身边坠下去,险些砸在他的机翼上。 他四下看去,不远处有一架米格飞机。他判断,这架敌机一定是那架米格打掉的。 他又往下望去,敌机直上直下地扎进了江湾的泥滩里,机尾朝天,黑烟一缕缕地冒 着。 赵宝桐羡慕极了:“人家一打就冒烟,我怎么就不行?!” 其实这架扎进江湾里的敌机正是他甩掉敌机,进入螺旋前击中的。 赵宝桐心里正懊丧,眼前来了送上门的好生意。两架敌机被米格追散了,正像 一对晕头晕脑的兔子,撅着尾巴往前飞。 咚!咚!赵宝桐迎上去就是两炮。 敌机中弹了,但是没有冒烟。 赵宝桐哪肯罢休,正待追赶,耳边响起指挥员命令返航的呼叫。无可奈何只好 拉起驾驶杆,升向高空返航。他掉转了机头,还是不甘心,回头看了看,突然发现 刚才被他击中的敌机摔在左边的小山坡上,爆炸了,大火不住地吐着滚滚黑烟。 赵宝桐兴奋地盯着燃烧的敌机,怎么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几分钟,几度生死,这就是空战。 飞机一落地,赵宝桐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浑身瘫软、无力,连爬出座舱 的气力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