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镜头,短镜头 下面的故事来自一个团队,发生在航空兵十二师三十四团。 一滴水可见大海,这组短镜头、长镜头里叠印着人民空军从蹒跚到捷足的步履。 短镜头 团长吕连义:踏进空军的大门。 说来话长。1950年12月,我们华东野战军六十六师一九七团奉命将营、团两级 机关与人员,调归空军,成立空军第十二师三十四团。1951年1 月,我团的机关人 员来到飞行基地。人驻进了机场,可感觉还是站在空军的大门外。 2 月份,飞行员从航校分来了,我乘车去车站接他们。临行前,我对管理员说 :“你准备点好茶叶,我们晚上开欢迎会。” 管理员看着我:“飞行员能吃茶叶吗?” “怎么?飞行员不能吃茶叶?”我确实也弄不懂,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反问他。 管理员两眼茫然,摇着头,也回答不了我。 我干脆对他说:“你先准备着,等我到车站问问情况,回来再说。” 车站内军人很多,我恐怕漏过去,一个个挨着问:“您从哪儿来?” 有个同志回答我:“我们从济南航校来。”他身旁站着二十多个穿蓝裤子的空 军同志。 其实我早就看到他们了,但没想到他们是飞行员。 我狐疑地问:“你们就是飞行员吗?” 他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是的,首长。我们是飞行员。” 我不禁打量起来,在我们过去的连队里,到处可以见到这样的战士。 我问他们的名字,他们习惯地打了个立正回答我。我叫他们稍息,又问他们过 去都干过什么。 一个机灵鬼猜透了我的心思,回答说:“首长,飞行员没什么特别。我们都是 渡江后才到航校学习飞行的。” “啊!是这样?”我感到和他们一下子靠近了。这样的同志我不陌生,一条路 上行军,一个锅里吃饭,我是熟悉了解他们的。 大家上了汽车,我问他们飞行员能不能吃茶叶,他们大笑,说什么他们都能吃, 有些人不能吃的他们也吃过。 一个叫郑友奎的说:“小时候跟娘讨饭,狗不吃的我也吃过。” 团长是军事干部,地面指挥是我的任务。我就从飞机为什么会飞学起。 苏联顾问除了教我理论知识,还以师傅带徒弟的办法,教我实际指挥。 有一次,部队进行拦截课目训练,苏联顾问把送话器交给我,让我指挥。 当时天上只有两批飞机,但是我当时感到比过去在陆军指挥几个营作战还费劲。 我通过领航员、标图员不断报告的飞机航向、高度、速度,命令拦截的飞机向 假设敌机攻击。当两批飞机快接近时,我发现拦截的飞机从那个方向不好攻击,便 果断发出命令:“左转弯,追上去!” 话音刚落,苏联顾问竖起大拇指,叫道:“俄兴哈罗绍(很好)!” 飞行结束后,他找来翻译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样攻击最有利呢?” 我说不出明确的道理,我理解地面作战在选择攻击时,首先考虑的应该是怎样 最有利我打击敌人,而使敌人不易得手。从这点出发,在空战中从敌机后方进入是 最有利的。因为歼击机上只有机头装有武器而机尾是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 翻译把我的话告诉苏联顾问,他顿时爽朗地笑起来,说:“对的,就是这个道 理。在今后的空战中,应该经常注意这个问题。” 这次指挥使我深深感到:空战有它的特殊情况,也有它的一般规律。 我终于有了踏进空军大门的真实感觉。以后,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这种感觉 又变成深切的实践……机械员杜若辉:跨进战斗的门槛火车刚刚在安东车站停稳, 警报就“呜——”地叫开了。车站顿时平静下来,电灯熄灭了,到处是一片漆黑。 我刚跨出航校门,就踏上抗美援朝的征途,刚刚走近战场,战斗的号角就吹响 了。以前在农村从来没听过防空警报,参军进城后虽然听到一两次,也都是演习。 这一回可是真的。声音尖厉、刺激、扎耳,令人骚动不安。警报间歇中,黑黝黝的 天空深处传来飞机的嚎叫、俯冲声,高射炮的炮火在夜空中划着一道一道的红光。 我们站在车站的大门口,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办。眼望周围的情景,仿 佛在无声息的黑暗中,行人有秩序地匆匆行走,汽车放慢了车速仍徐徐行进。搬运 弹药、各种货物的工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从容地于着他们的活儿,一个八九岁模 样的小姑娘对着月色在玻璃门上的反光里编她的小辫子…… 我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下来。 半小时后,警报解除,灯光又亮起来。 这时我们都有点饿了。听说这里空袭警报很频繁,于是我们就赶紧抓住警报空 隙吃点东西,好早点踏上自己的战斗岗位。 一碗香喷喷的肉丝面刚端到手上,警报又呜呜呜地响起来。灯光又熄了,声音 又平静了,人们照旧干着正在干的事。我们也尽量把注意力放到手里的肉丝面上, 专心地品尝它的滋味儿。 战争锻炼了人们,也很快地感染了我们。 警报对于安东这个英雄的城市,就像战斗的号角。警报声不是叫人们停止手中 的工作,而是告诉人们:敌人还没有死亡,我们必须加紧工作,迎接战斗! 从那一刻起,我们就跨进了战斗的门槛,恨不得立即用我们的战鹰去消灭敌人, 让安东,让中国,让朝鲜和全世界不再有黑暗飞行员孙孟海:第一次参加战斗给你 们说,飞行员都有过这样的心情,不会飞的时候,天天盼望着飞行。一旦能飞了, 就火烧火燎地巴望能参加战斗。 战斗我不陌生,在陆军大仗小仗都打过,但是空战的滋味儿我没尝过。航校毕 业到了部队,我们的三十四团是个英雄的团队,我的领队长机郑长华被称为优秀的 空中指挥员,同志们都说:“他叫你到哪儿,哪儿就有战机,他叫你如何脱离,你 就能获得安全。” 一天,郑长华同志通知我参加第二天的战斗。我知道在我们那一批里,我是第 一个。打了个立正,嘴里答了声:“是。领队长机同志。”心里头高兴得像打鼓。 第二天万里无云,一清早就战斗起飞。 我第一次去空战,觉得自己仿佛伟大了几分。 机群在高速前进,队形编得很整齐。无线电里不时传来指挥员的命令,长机们 也不断地呼叫,他们说话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清晰、沉稳,给我这个新兵起了很大镇 静作用。但我还感到忙乱,一怕撞了旁边的飞机,二怕掉队和机群失去联系,全力 以赴编队吧,又怕后边来了敌机。在这种忙乱中还要搜索敌机,哪还有精力!无线 电一传来“发现敌机!”我满天空张望,一架没看到,反而觉得到处都是敌机。眼 瞪得酸涩,头扭得昏晕,汗水湿透的衬衣像绳子缠在身上。 长机杜群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笑笑,点点头。我从心里感谢这时他给我的 鼓励。 “投下副油箱!”带队长机郑长华命令。 就在这刻,我突然发现从我的后下方,扑过来两架银灰色的敌机。要说不紧张, 那是骗人的,只是顾不上就是了。我一头冷汗,赶忙报告长机。 长机立刻回答:“跟好队,别管它!” 我糊涂了。敌机来了,怎么能不管它呢?但我还是相信我的长机。 长机跃升,我猛拉杆,跟着长机向上冲。尾追在我身后的两架敌机,看我们爬 得高高的,大概恨他们的飞机爬得不快吧,无可奈何地从我们机肚子下钻过去了。 这时长机又叫我:“跟我下去追!” 我们一推杆儿,正对准钻下去的那架敌机,长机一通炮弹,把它给解决了。原 来想攻击我的敌机,现在反而被我们攻击了。我由衷地对长机杜群同志产生了敬意。 被长机击落的敌机倾斜着往下掉,我一心想看看它怎么栽下去,落在什么地方。 “注意,跟好我!”长机严厉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 我忙收回目光,紧跟长机投人空战。 着陆后,好几位同志击落了敌机,我真羡慕他们。然而郑长华同志却拍着我的 肩膀说:“不简单呀,第一次空战能很好地编队,始终没有脱离长机。照这样,以 后打下敌机是不成问题的!” 我低着头,仿佛觉得有一条很宽的大河挡在我和他们中间,我必须渡过这条汹 涌澎湃的大河,才能和他们飞在一起。 说说这些,我想你们不会笑话的。真的,虽然我以后参加了许多次战斗,也打 下过敌机,可我最忘不了的是这第一次没有战绩的战斗。 机械员朱治生:小鬼参战。 那时我很小,16岁。 人小,故事也不大,讲个吧。 就讲“数红星”的事情吧。 15岁我就咬破过手指头,在抗美援朝请战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1952年,终 于来到前线机场。和我一块分到部队的还有好几个,也都是十六七岁,同志们都亲 切地叫我们小鬼机械员。 分到机组,天色已晚,机械师给我们安排了住处。睡的是通铺,下面垫了很厚 的稻草,又暖和,又舒服。可我就是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星星,巴不得早一点天亮 好上机场去工作,去看看我们机组的飞机,数数飞机上的红星。想啊想啊,就迷迷 糊糊睡着了。 睁开眼,天已大亮。机械师他们早上机场去了,只留下一个老机械员照顾我们。 “机械师说了,今天你们几个小鬼整理一下个人的东西,休息一天。”老机械 员说。 我们不依,闹到饭堂找机械师,非去机场不可。机械师被我们缠不过,同意了。 起飞线上,整齐壮观地排列着许多战斗机,一色的米格—15。我们这一群小鬼 在机群中穿来穿去,一架一架数着飞机上的红星。老同志告诉我们:实心的红星表 示击落敌机的数目,虚线的红星表示击伤敌机的数目。我们一边数,一边比着谁的 飞机红星多。数着数着,数到我们机组的飞机,一颗红星也没有。一块儿来的小杜 那个机组的飞机上有五颗红星呢。 机械师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咱们14号机组的飞行员正在休养, 很快就回来了。好好干吧,小鬼。只要我们把飞机维护好了,今后一定能喷上红星。” 可是心里到底不舒服。晚上躺在铺上想,我们的飞行员啥时候回来呢?他是个 什么样的人呢?他能打下敌机吗?想着想着,真看到他啦!大高个儿,黑红脸,没 等从飞机上跳下来,就喊:“打下5 架!”我一激动就想撒尿,这时顾不上这些了, 忙着往飞机上喷红五星,喷到最后一个,一使劲儿,大叫一声:“不好!” 全屋子人都给喊醒了。一个个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紧张地看着我,不知出了什 么事情。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提着裤子往厕所跑…… 再讲一个?行,讲个……讲个“比寒冷还厉害的”。 我们几个都是南方人,我们家乡穿一件夹袄就能过冬。来东北前,小杜说: “听说东北很冷,小便都得用棍敲。” “那就带上根小棍呗。”我说。 来到东北,才真正懂得什么是冷。到处是白雪,到处是冰层,小便虽然用不着 敲,吐口口水,马上就能冻成冰。尤其是早上起床,毛巾冻得硬邦邦,擦在脸上像 钢丝,刮得脸生疼。一出房门,扑面而来的不是风,是千万把锋利的小刀。我们几 个小鬼迎着风刀上机场,天上是星光,地上是冰光,我们随口唱着胡诌的歌:“解 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东北的天,是寒冷的天。天上的星睡不醒啊,地上的冰雪 化不完哪,呀呼嘿嘿呼呼呀嘿……” 唱了几天我们就不再唱了。 那是大风雪后的一个晴天,05号飞机出战斗任务回来发生了故障。这时正在打 大仗的阶段,空战频繁,仍号第二天一定要出勤。 寒冷的夜里,检修工作开始了。但是拆卸的部位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机械师 往厚厚的雪地上一躺,钻到了飞机肚子底下。我给他打着手电筒,看到机械师冻得 又肿又亮的手,左手背上已经烂得红紫一片。头天晚上政委到宿舍查看我们的手, 机械师故意把轻微冻伤的右手给政委看,说:“真奇怪,左手好好的,右手倒坏了。” 当时我真想向政委揭穿他的“花招”,可是怕挨机械师的骂,没敢做声。现在 看着黑黄的煤油流到了他稀烂的手背上,心里一阵阵发紧,不知他手有多痛呢!煤 油顺着他的手往下流。脸上、脖子里,一直流进他的衣服里。机械师像没有知觉, 全部注意力在故障点上。 午夜12点了,故障部件还没拆下来。 机械员李兴州请示说:“让我钻进气道吧!” 进气道空隙很小,要进去,必须把臃肿的棉工作服脱掉。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 里,不要说脱,我一想马上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特设主任看了一下手表:“这么冷的天气,脱工作服能受得住吗?” 李兴州二话没说,把棉工作服脱下来往雪地上一扔,连跳十几下,嘴里嘿嘿地 喊叫着,助威似的,就钻进了进气道。 机械师从飞机底下爬出来,我忙把手电筒打进进气道,为李兴州照明。头往里 一伸,一股逼人的寒气,风呼呼的,像钻进冰洞。一个趔趄,我的身子往前一冲, 双手撑在进气道内壁上,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手掌上辣呼呼的,尽是鲜血,原 来,飞机把手掌心的一大块肉皮给黏掉了。 我的眼泪呼地滚出来,不是为自己,我看到进气道内壁上都是鲜血。 我匆忙站起来,脱掉了自己的棉衣,捡起李兴州的棉衣,堵住进气口,这样风 道堵住一头,里面的风就不会那么大了。 同志们都争着把棉衣给我,我不要。真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最后特设主 任还是把他的棉衣裹在我身上。 机械师一会儿对里面喊一句:“李兴州,能坚持吗?”他怕李兴州冻昏在进气 道里。 半个小时过去了。 同志们都围在进气道口,静听着。 里面响起工具敲内壁的声音,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好……啦……” 机械师问:“要人拉吗?” 里面没有回答,没有动静。 机械师忙扔下棉衣,钻入进气道,抱住李兴州的腿,一点一点退出来。 故障排除了,李兴州昏死过去。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有比寒冷更厉害的,那就是人。 飞行员郑发奎:一定飞回去。 对飞行员来说,一生中不知有多少生与死的挑战。每次应战,又是对自我的一 次挑战。 那是1952年12月17日,敌众我寡,一场激战后,我被敌机团团围住。在我选择 突破口的时候,机翼被击中了,我拉杆跃升,一串炮弹又打中了我的机身。当时我 只觉得飞机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头轰的一声,没知觉了。 高空的强冷风把我吹醒。睁眼一看,座舱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受伤后的飞机 猛烈上升,倒使我摆脱了被包围的困境,可是它一直上升,操纵杆推不动,降不下, 速度越来越小,我明白,下面的结局就是失速,进入螺旋,栽入大海。 只有跳伞,这是唯一的生路。 当我做出决定时,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泪水。我舍不得这架跟我生 生死死经历了无数次空战的伙伴,我不能把百岁老妈妈纺线线、拾麦穗捐献的飞机 丢进大海。飞回去!我命令自己。 驾驶着浑身是伤,只能升不能降的飞机,怎么飞回去呢?我调动大脑的全部思 维,苦苦思索着办法。如果把飞机翻过来飞呢?那不就向下了吗?我一阵激动。但 马上又意识到行不通。操纵杆压不动,这样飞等于自杀。 飞回去!一定飞回去!这个信念主导了我全部神经,于是果断地关闭了加力器, 用自己的力量操纵,把飞机翻了过来,肚皮朝天。 飞机果然渐渐降低了高度,速度也增大了。但是问题又来了,倒着飞久了,就 会造成发动机停车,这又意味着机毁人亡。 再翻过来!于是我倒飞一会儿,翻过来正飞一会儿,这样反复折腾着,五脏六 腑都快吐出来了,座舱盖又坏了,空中的温度零下50多摄氏度,冷风刮在脸上,眼 睛都睁不开。飞回去的信念使我顾不上这些痛苦,束紧了保险带,以防倒飞时从座 舱掉下去,把头靠近仪表板,避一避刺骨的寒风。 飞,一定飞回去! 就这样,一会儿正飞,一会儿倒飞,从7000米下降到3000米,慢慢地离自己的 机场不远了。 机场附近有许多高山,飞机倒飞就会撞到山上,正飞又不能降低高度,怎么办 呢? 跳伞吗? 在新的挑战面前,我又一次与自己作着激烈的斗争。飞回去,一定飞回去! 我试验着把飞机侧翻成45度飞行。周围山峰连山峰,牙一咬,我在山峰与山峰 之间做生死飞行。 终于,高山甩在了机后,没容我喘匀气,更严峻的挑战又来了——飞机总不能 翻着或侧着着陆啊!况且速度也减不下来,怎么落地?! 一阵紧张,浑身冰凉,难道把飞机摔在家门口?或者与飞机一块葬身于家门口? 我在机场上空转啊、转啊、苦苦地思索,想办法。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 去了,飞机的油料即将耗尽,没有再思考的时间了,我却镇定下来。人到了山穷水 尽的时候,是会出现奇迹的。我把襟翼放下来试了试,果然,由于襟翼产生阻力, 飞机的速度和升力都减小了,飞机渐渐下降了高度。起先我准备迫降,但一想迫降 会把飞机腹部磨坏,我一定不能再让它受伤。于是我开始放起落架。结果放不下来, 高压油的压力没有了。我连忙采取紧急办法,用力一拽应急拉索,起落架放下来了! 当我和我亲密的伙伴一起在跑道上平安着陆后,我才发现我的下嘴唇被牙咬穿 了。 瞧,这块伤疤还留在这里。 抗美援朝,别人负伤都是敌人打的,我这块伤疤却是自己咬的。算不算“光荣” 不去管它了,总归是个纪念吧。是不?特设员程荣福:风雪黎明我自己没什么好讲 的,大同小异。还是讲一个老百姓的故事吧。 1952年冬天,我们部队正在打大仗,每天都有大批飞机起飞,战斗非常频繁、 激烈。 一天傍晚,突然彤云密布,大雪翻飞,花朵似的雪片纷纷扬扬越飘越大,机场 上2000米长的跑道、停机坪、加油线都被大雪覆盖了。到了半夜,积雪已经有一尺 多厚,明天飞机怎么起飞作战呢? 政委、团长都没有睡觉,他们也着急发愁,不知怎么办? 大概凌晨一点多钟,机库外面响起喊喊嚓嚓踏雪赶路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 像是有千军万马。我跑出机库,只见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晃动着大约有几千人。他 们在跑道上用铁铲、扫帚清除着积雪,用箩筐、牛车、马车把雪运走,堆在跑道两 侧。 他们当中有身强力壮的姑娘小伙子们,也有白发银髯的老人,有农民、教师、 学生,也有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我感动极了,拉住一位老大爷的手,说:“辛苦了,老大爷,半夜三更,天又 这么冷,您……” 老大爷嘴里吐着热气,老棉袄扔在地上,只穿件光板羊皮背心,说:“不辛苦, 雪扫干净了,天亮飞机好上天去打仗。快忙你们飞机上的活儿吧,扫雪的事就包给 俺们办了。” 刺骨的寒风卷动雪片,摔打在他们身上、脸上。雪像和打扫它们的人竞赛,你 扫、它下,你扫得急,它下得欢,刚扫过的地方,马上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天色渐渐亮了,雪撒泼一般下了整整一夜,此时大概也累了,渐渐变小、停住。 机场上重新出现停机坪、加油线。2000米的跑道像根本没下过雪一样,整洁、光展。 在它的两侧,出现了两座堆起来的“长白山”。 再看看这支扫雪大军,几千人的脸上、脖子上淌着大汗,一个个头上像顶着大 蒸笼,白腾腾的热气在低空中形成了一道如烟似纱的雾气。 整个冬季,每逢下雪,方圆二三十里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拥向机场,连夜突击, 清除积雪,我们从来没有因跑道封雪而耽误过战斗出动。我想,这样的事在美国是 不可能出现的。只有正义的人民才会产生这样的壮举。我讲这些,是想说:革命成 功了,抗美援朝胜利了,我们不能忘记曾经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和牺牲的老百姓。虽 然我现在也是老百姓了。 长镜头 一级战斗英雄,打“佩刀式”的能手——鲁珉。 鲁珉,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二十多岁的人,对这个名字是陌生的,大多不知鲁珉为何许人也。 四十几岁的人,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常常和林彪集团、“九一三”事件一起 出现。 五六十岁的人,熟悉这个名字。他激动过他们,鼓舞过他们,他曾是他们崇拜 的英雄。 这个名字许久、许久地沉寂了。陌生的自然更加陌生,熟悉的也渐渐陌生,但 是在人民空军的史册上,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嘉奖令:十二师技术检查主任鲁珉同志,在打击美国空中 强盗的战斗中充分表现了高昂、紧张的战斗意志及英勇的战斗精神,在不到 20 天 的战斗中,先后击落 F-86型佩刀式敌机5 架…… 抗美援朝中鲁氓获得了极大的荣誉:特等人民功臣、打佩刀式敌机的能手、志 愿军一级战斗英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为了他的功绩,特授予他“二级 自由独立勋章”。 他在朝鲜空战中出色的表现无愧于这些荣誉。十二师的同志回忆起鲁氓,都说 :这是个冲锋陷阵式的人物,敢打、会打,脑子灵,动作猛,他打得漂亮,人长得 也帅。 他们说,鲁珉这小于命真大,空战时他像头飞虎,常常被四五架敌机追咬,有 时十几架把他团团围住,他跃上、翻下,不但自己从来没被打掉过,还总能在其它 米格机遭受攻击时突然出现,击中敌机。1952年12月5 日,鲁珉在前后不过14秒的 时间里,粉碎了敌机偷袭战友的阴谋,一炮从敌长机的机头,一直打到敌僚机的机 尾,二箭双雕,两机齐落。12月19日,鲁纸又在战友处境危急的关头,连续击落两 架F —86,使米格机转危为安。 鲁报这个人具有弹簧的特性,压力越大,弹性越强,情况越紧急,他的能量、 智慧发挥得越充分。12月23日,一场游战,他被打成单机。孤军作战,一机对数十 架敌机,他沉着冷静,游刃有余,把平时从“老师”那学来的战术再还给“老师”, 击落其中一个“老师”,交了个满分考卷。然后又在脱离时一反常规动作,突然来 了个漂亮的下滑侧飞,使追赶他的“老师”们大开了眼界。 十二师的同志反复地谈起鲁报多次在敌机偷袭时不顾一切击退敌机,使战友化 险为夷的故事。他们说:“虽然在他击退偷袭友机的敌人时,正是敌机向他攻击的 有利时机,但他从不顾及这些,他甚至以向敌机开火,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 方法,使战友脱离危险……” 1953年的时候,一个记者采访过鲁抿,向他提问:“你这样做,是不是带些冒 险性的行为呢?” 鲁珉回答他:“这是战争。战争本身就是冒险。在战斗中,危险和安全是相对 的,个人遭遇危险,为了整体的胜利,从整体说,这就是安全。” 这就是抗美援朝时期的鲁珉。 十年动乱中,任空军作战部部长的鲁抿卷入林彪反党集团,但历史在记录鲁珉 后半生的时候,也不会遗忘他的前半生。 空中优秀指挥员——郑长华。 如果没有战争,我大概不会当兵,也不会当飞行员。我性子腼,做事不紧不慢, 别人看着着急,我从来不着急,不上火,觉得没啥值得风风火火嘛。在陆军的时候, 同志们送我绰号“大姑娘”,到了空军,同志们悄悄在背后称我“老腼”。抗美援 朝空战,大伙儿给我提意见,说“空中指挥员像大姑娘绣花,声音既小又不果断, 听着就叫人没有信心!” 我这个空中指挥员硬是给敌人打出来,战友们批出来,战争逼出来的。 1952年8 月6 日的空战,敌机6 架,我机16架,敌机是强击机,我们是歼击机, 无论从战机、敌我数量以及飞机的性能,哪方面讲,我们都占优势。但是一听到报 告:“右上方有敌机!”我就只想到用最大的嗓门,高喊一声:“同志们冲啊!立 功的时候到啦!”结果长机不是长机,僚机也不是僚机,空中一片:“同志们!同 志们!”一喊就是十几分钟,混战一场。闹到最后也没击落敌机,反而我的飞机被 击中。 师党委严厉地批评了我,我认。空战的成败首先在指挥员的空中指挥是否得当 嘛。 同志们的埋怨,领导的批评,使我很痛苦,我难道不知道一个指挥员的责任吗? 在陆军的时候,我也是个指挥员,打过不少胜仗。可是空战和地面作战有那么多的 不同,战场局势万秒万变,不给你商量的余地,更不可能像地面作战那样侦察地形、 选择攻击的道路,然后布置战斗任务。空战要求指挥员在分秒之中洞察敌情,下定 决心。可是这决心从何下起呢?!日日夜夜的思索,我渐渐明白不能把陆军的指挥 办法带到空中,但可以从陆军的经验中找办法。那时遇到困难经常开展军事民主, 虽然空战时不行,但在战前,我可以充分发动群众,研究战术,研究指挥,集中群 众的智慧,变成我指挥的依据。这样到了空中再付诸于指挥,循环往复不断提高, 最后以高度的指挥艺术战胜敌人。 1952年9 月以后,我们参加大机群作战,虽然取得一些成绩,但在打F —86的 空战时,常常遭到敌人的偷袭。这种被动的情况,使我们日夜不安。 空联司通知我们,敌人用的是“鱼饵”战术。希望我们研究出破“鱼饵”的新 战术。 我们展开战术讨论。争论了几天,最后大家共同认为,我们目前采取的战斗队 形不利于对付敌人的“鱼饵”战术。我们采取的是一字形横队,虽然利于搜索和兵 力投人,但因为是大编队,机动性小,特别是容易暴露全部兵力。敌人作为“鱼饵” 的飞机搞乱我们的一字队形很容易。队形一乱,隐藏在后面的敌大机群,正好乘机 偷袭。因此,必须把横队变成纵队,以中队四机为单位,拉开距离,一个中队比一 个中队高,分成层次,层层配合,梯次掩护,这样能攻能守,敌人的“鱼饵”既无 法捣乱我们的队形,在它掉头之后垢面的梯队下来,正好对准它的机尾,实施攻击。 同志们把这称为“蛇形战术”。 “蛇形战术”充分体现了刘亚楼和空联司司令员刘震提出的“一域多层四四制” 的战术原则。这个战术被空军党委首肯,很快运用到空战中。1952年11月中旬,我 们用“蛇形战术”连打了几个大胜仗。上级电贺我们新战术的胜利,并决定其他部 队也采用这种队形空战。从此,北朝鲜的上空,经常出现一队队长龙形的机群。 1952年结束,为胜利而举行的除夕晚会上,同志们举杯同庆。我望着团团围坐 的一团人马,一起从祖国的后方来,今天还是一个不少地坐在这里,心中非常激动, 举杯站起来为同志们致祝辞。 我说:“回忆起来,我们初战阶段敌我飞机的损失是1 比4 ,而后呢?变成正 比二,可是现在呢,已经变成13比1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变化,这是我们在战 斗中成长的标志。为了祖国,为了世界和平,我建议为1953年的更大胜利而干杯! 同志们,你们说新的一年里咱们应该创造什么样的比数呢?” 会场上沸腾起来。 有的说15比1 ! 有的说18比1 ! 师长说:“空军党委已经发出1953年的战斗口号——来者不拒,见面就打,坚 决消灭!” 1953年是英雄年,也是严峻的一年。 美国新总统艾森豪威尔刚上台,就飞到南朝鲜进行扩大战争的阴谋。这个在二 次大战中以“诺曼底”登陆起家的战争狂人,又想在朝鲜搞一场两栖登陆。 敌人的空军,突然沉闷了好几天。那些天我们焦灼不安。几天后,空战以前所 未有的频繁出现了。敌人显然改变了战术,他们常常以 100多架的大机群分路出动, 分布于各个战区寻找战机。 敌变我变。 1 月3 日,我们和三倍于我的敌机群相遇。 据空联司的一位参谋后来说,当时司令部指挥所里静得没有一点声息,第二任 司令员聂凤智全部精力投在标图板上,望着、画着。北朝鲜版图上,东、南、西三 个方向杀过来很多蓝色箭头(敌机群标志),它们同时向一个方向伸延。我们的机 群正在昌城上空,整个指挥室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紧张。蓝色箭头迅速地向红色 箭头(我机群标志)收拢,渐渐形成一个“口袋”。而我机标志红色箭头还继续前 进,往“口袋”里钻。 “351 (我的代号)!敌人使用口袋战术,坚持击溃它!”聂凤智传达敌情, 下达战斗决心。 标图板上,蓝色箭头大大地多于红色箭头,到底如何击溃凶猛的敌机呢? 标图员的脸上出汗了。 聂凤智吐出的烟雾像浓浓的云团。 无线电里,传来红色箭头的声音。 “左前方,发现4 架敌机。”一中队报告。 “监视好!继续前进!”我命令。 “右前方,发现敌机6 架。”二中队报告。 “密集队形,继续前进!”我命令。 标图板上,红色箭头已经到了“口袋”里了。 指挥室里的空气更加紧张,作战科长、参谋,都把目光投向聂凤智。 1952年8 月聂凤智接替刘震司令员,来到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他在几个月的 空战指挥中已经了解我,他信任我们这支部队,称赞我们这支部队“是我一只有力 的拳头,只要我让他伸出去,那就一定能打痛敌人。” 聂凤智只是抽烟,一口接一口,一支接一支。他明白投向他的那些目光是什么 意思,但他不动声色,只是盯着标图板,不去干扰空中指挥员的战术思路。 我当时在空中,根据地面和空中的报告,心里盘算:敌人采用“口袋”战术了, 如果分路迎击,力量不够;打敌一路,则又要遭另两路敌人袭击。有利的办法是找 敌人的弱点进击。于是我果断地指挥部队向敌人“口袋”底冲去,和中路敌人打对 头。敌人最怕打对头,这样中路敌机一乱,左右散开,帮助我打破了他们的“口袋”。 “口袋”一破,我就可以采用小编队向混乱的敌机各个击破。 果然,中路敌机群一下子就被打对头冲得惊慌失措,整个战斗简直就像按我们 的部署进行的。敌人气势汹汹,本想以3 倍于我们的力量吃掉我们,结果被我们打 得稀里哗啦,自己被打落了3 架。 说真话,同志们称我是优秀指挥员,不敢当。我常常想起我最初那优柔寡断的 指挥,蚊子一样哼哼卿卿的声音,那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空中指挥员”形象哟!哈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