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飞将军 航空兵十五师几乎是最后一批来到前线机场,上来就喊出口号:“向空三师、 空四师学习,向空十二师看齐!” 十二师的飞行员说:“小老弟口气还不小!” 本想大显身手,不料空联司下达给十五师的命令是“感受空战”。 每天,别的师准备他们也准备,别的师起飞他们也起飞,熟悉战场,察看地形。 空中一有敌情,干真格的了,十五师接到命令——返航。 有时眼睁睁地看到了敌机,也不准打。那滋味儿才叫难受,憋得他们一下飞机 就嗷嗷叫。 空联司司令员聂凤智亲自到十五师,给他们解释;现在咱们不像开战初期,不 会打拎着脑袋也得上去打。你们的任务就是先看老大哥部队打,从中体会空战的战 术技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为日后打漂亮仗做好准备。 道理当然对,接受起来可不容易。十五师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总在地上滚, 心里头不服气。 有一次参加兄弟部队的庆功会,人家打落了几架敌人螺旋桨飞机,又敲锣又打 鼓,好不热闹。回来的路上,十五师最年轻的飞行员韩德彩越思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嘴里嘟嘟哝哝:“哼,等着吧,他今天打螺旋桨,我明天打喷气式!” 为了这句话,他挨了批评,说他不服气,盲目骄傲。 小伙子愣虎虎的,还是不服气,说:“头一条算是说准了,我本来就不服气嘛。 至于第二条,我倒有些看法,我觉得骄傲有时还是个优点呢。” 过春节,没脱孩子气的韩德彩买了一挂鞭炮,一个人跑到山顶上乒乒乓乓放了 一通。想打仗想疯了,在天上开不了炮,在地上听几声响也能过过瘾。 他年龄最小,还没过18岁生日,整天嘴里哼着:“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 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鬼呀……”又蹦又跳。 同志们个个喜欢他,不过有时也被他搅得够呛。累了一天大伙睡得正香,他嚷 一声:“起床啦!天亮啦!” 全宿舍都被他吵醒了,一个个睁开酸涩的眼,奇怪夜怎么这么短。 大队长有块手表,一看,吼了起来:“你咋唬啥?才两点!” 韩德彩掩着棉袄推开门一看!嘿!原来是月光…… 十五师还真不是吹牛,有了老大哥部队的经验,加上自己的机敏顽强,开战就 是几个漂亮的仗。 飞行员阎清水告诉我们:那时的口号是“好人好马上战场”。因为飞机不够, 头几仗挑的都是尖子上。 我到了机场,直奔我的12号飞机,很神气地跟地勤人员打招呼:“你们好!” 机械师说:“这架飞机不是你的了。” “怎么不是我的?!” “调给干部飞了。” 我的眼泪刷地下来了,提着飞行帽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到了宿舍蒙上被子哭了三天三夜。别笑话,真是三天三夜。你们可能不理解那 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 我打得最漂亮的一仗是一举三得。那天4 个中队上天,我们是掩护中队。我们 越打技术发挥越好,敌人越打技术也越高超。我们一个中队咬住敌人一个中队,谁 也不放掉谁。我们在最后,我们的后上方有敌人的一个中队又咬住我们。既然是僚 机中队,我们的任务是掩护长机中队,所以顾不上自己的处境,一心攻击前面的敌 机。几个回合,我击落了一架,使前面的长机中队脱离了危险,这时一道火光从我 头上窜过去,我的座舱盖被打破了,副油箱也打漏了,敌机以为我被打掉,飞走了。 我先是眼前发黑,接着浑身发软,我明白这是因为高空缺氧,于是下降高度,在沈 阳机场迫降。 飞机中弹47发,我肩上、腿上都是玻璃碴子,稍微胆小些,就跳伞了,实在是 舍不得飞机。落地后飞机像负伤的人一样,到处是红油、滑油,可怜极了,我心疼 得不得了。想到一举三得,掩护了长机、击落了敌机。挽救了飞机,心里又一阵高 兴。一高兴就到沈阳市转了一圈儿。 沈阳市花花绿绿,歌舞升平。我在阴界转了一遭,回到了阳间,眼前的光明晃 得我两眼发花,反差很大。心底升起一种崇高伟大的感觉:这和平是我们为人民争 取来的。我下意识地整了整飞行服,很为自己激动了一阵子。 人的感情真是说不清。我们每天升空、拼杀、一天在生死里打几个来回,却整 天乐呵呵的,晚上8 点熄了灯,还要玩会儿《三岔口》,你捉我,我摸你,黑洞洞 地闹上一通。可是,一当国内来了慰问团,感情又是那么脆弱,铁塔般的大汉话没 说,眼睛先湿了,扑到亲人跟前,紧紧拥抱。中国人啥时候兴过那种礼节?谁也没 教谁,个个都是紧紧拥抱,感情迸发到极点,驱使人做出超越常规的举动。董存瑞 的父亲董全忠老伯抱着我说:“孩子,你为祖国吃苦了!”我说不出话,眼泪哗哗 地流,那些甘、苦、生、死,都随着眼泪流走了。 整个冬季我们仗打得都很好。地勤同志们跟我们开玩笑:“你们多打下几架敌 机吧!” “当然要多打。” “不是,你们打下一架,我们改善一次伙食。嘻嘻。” 开始他们两三天改善一次,后来一天改善两次。你想,我们一个团就出了好几 位战斗英雄,团长樊玉祥一人击落敌击3 架,击伤一架,蒋道平一人击落5 架,击 伤2 架……总共算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团就击落、击伤敌机30多架,这还 不算其他团的战绩,所以,再后来一天打下四五架,也是常有的事,地勤灶只好改 了章程,打下两架改善一次…… 空十五师后来者居上,打得漂亮,英雄也多。其中一位特等功臣孙忠国,被誉 为“中国的密烈西叶夫”。密烈西叶夫是苏联的空军英雄,无脚飞将军,有一本书 名叫《真正的人》,写的就是这位英雄的故事。孙忠国是揣着这本书奔赴朝鲜战场 的,没想到历史真的把这份严峻摆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严冬的中午,孙忠国躺在朝鲜的大地上,身下一摊鲜血。枯草地上的 风一阵又一阵吹在他身上,他渐渐从昏迷中苏醒了。他先是感到身体极度困倦、疲 乏,就像被绳子紧紧捆着,动弹不得。“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儿?我的飞机呢… …”意识渐渐清晰,他抬起沉重的眼皮,举目望天。 天高云淡,一碧如洗。 “空战结束了。”他微弱地自语着,目光还不肯从大上收回。“战友们都回去 了……”他终于疲倦地合上了眼。 太阳还没有露脸的时候,空战就打响了,一分钟后,孙忠国击落了第一架敌机, 这时一架米格呼叫:“07号,我是10号,我来和你编队!”孙忠国听出是于云爽的 声音,知道他和长机失去联系,忙把自己的高度、位置告诉他。话音刚落,孙忠国 的背后扑来4 架敌机。他敏捷地做了右侧上升,抢占了高度。接着,孙忠国的左边。 右边又扑过来4 架F -86。 他马上想到飞来与他编队的于云爽。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陷入重围,正需要 战友的接应,但他怕于云爽单机下来招致危险,立刻命令于云爽改变方向绕道返航。 命令一下,他轻松了许多,猛然拉杆蹬舵,一个鹞子翻身,咬住了一架F -86的尾 巴。前面的F -86被他击中了,后面的F -86又击中了他。飞机顿时失去操纵,朝 下栽去,他在危急中只有跳伞。高空强风冲击着他,摆弄着他,当伞拉开的时候, 蓝天消失了,苍茫的大地迎面向他跃来,胸部炸裂一样的巨痛,他失去了知觉…… 孙忠国又一次被寒风唤醒,看到了山坡、结冰的小河、散乱地铺在身旁草地上 的降落伞……真静…… “赶快回去,回部队去!”孙忠国想站起来,哪知使尽了劲,身子动也没动一 下。 “腿呢……我没有腿了吗?!”一种可怕的感觉把他弄呆了,他再次努力,用 肘部支起上身,吃力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偏歪在一边的腿,腿下是冻成了冰的血 块。他用手捏捏腿,麻木、软瘫,没有一点儿知觉。他一急,眼前一黑,又昏迷过 去。 孙忠国第三次醒来,在医院里了。腿一阵一阵地刺痛,痛到骨髓里,内衣全湿 透了,他缓缓地用手摸下去,突然发现膝盖上部多出一个“关节”,一根骨头向外 伸着。 医生告诉他,他的腿已经断成三截,需要手术。 “还能飞吗!”孙忠国问了第一句话。 “尽力治吧。伤成这个样子,手术很复杂,会很痛的。你要“不要紧,不要紧, 再疼我不怕,一定保住我的腿,我要飞!”孙忠国想的还是飞。 怕手术后治疗时间长,荒疏飞行,孙忠国开始制定航空理论的学习计划,并在 日记中鼓励自己,督促自己: 3月4 日昨天半夜,腿又痛得厉害,病室的同志们都 睡着了,我用手紧紧抓住床沿,咬紧牙,免得哼出声来。我旁边的一位伤员翻身起 来,对我说:“你喊吧!别把牙咬坏了。”我怎么能叫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痛 苦拿去加给别人——自己的同志身上呢?这是一笔血债,这笔血债是要记到美国鬼 子身上的。我要飞上去,加倍地打敌人!我要飞上去!飞上去! 3 月7 日今天又看了《真正的人》,密烈西叶夫失去双腿仍重上蓝天,我决不 认为自己是残废。只要血液在流,脉搏在跳,我就决不停止战斗! 3 月20日疼算什么?!不放松一刻地锻炼和提高自己,回部队去!我要回部队 去! 腿已经动过多次校正和接骨手术了,每一次医生都大汗淋淋,孙忠国却闭着眼, 一声不吭。 医生说:“我干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坚强的人。” 日于在焦急的盼望中消逝。伤势时好时坏,有一次他听到医生说,实在不行只 好锯掉。孙忠国一把抓住医生:“求你了医生,我不怕疼,只求你保住我的腿,我 要蹬舵,我不能没有腿!”那是孙忠国人院以来,第一次流泪。 窗外的树叶子绿了又黄了,医生告诉孙忠国: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石膏了。 孙忠国再也遏制不住日夜藏在心里的欲望了。大地,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识有 先在大地上站稳,才可能从大地上起飞,上天。 可是站立对于他,竟是比当初登天还难。没人知道他如何残酷地折磨自己,没 人体会到他的痛苦有多么巨大。等他从站立到移步、弯腿、学会骑自行车,门牙咬 碎了一对,半边身子摔得乌紫黑青。 当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的时候,他站在医生面前,脸紧张得发烫,心直往嗓子 眼儿跳:“医生同志,我要回部队!” “不行,还早呢!”医生一口回绝。 孙忠国不甘心,逐条逐件地报告医生:他现在力气有多大,身体有多好,腿多 么有劲,能跑步,还能骑自行车…… 说得医生眯起眼:“检查检查吧,试试看。” 几位医生坐在那里,像“三堂会审”。他们按飞行条件逐一检查,孙忠国开始 很坦然,一检查到腿,他就像手榴弹揭开盖几拉了弦儿似的,紧张地冒了烟儿。 医生捏他的腿:“怎么样?” “不疼!” 医生用力敲:“怎么样?” “不疼!” 医生停止了敲打,抬起头:“正常感觉应该是疼,不疼就说明有问题。” “疼!”孙忠国喊了一声,“真的疼!这回是真话。” 医生笑了:“弯腿。” 孙忠国咬紧牙关,使劲弯,弯到90度再弯不动了。 医生摇摇头:“不行!你要驾驶飞机,弯不过去怎么行呢?” 孙忠国急得脑门上青筋一暴好几条,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原地转了几圈,突然 用那条负伤的腿在地上连跳十几下,看医生还没反应,又一咬牙,从地上跳到台子 上,一边跳一边喊:“看吧!看吧!这样的腿行不行!能不能飞!能不能飞!” 医生们互相对视着,抓起笔在体检表上匆忙写上四个大字——飞行合格! 孙忠国跳下台子,扛起行李,拖着一条腿,逃一般往火车站跑。 一个月后,孙忠国已经飞在十五师的战斗行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