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狂想曲 ——雷宇与海南“汽车狂潮” 历史往往向人们开这样的玩笑:你准备走进天堂,最终却走进了地狱。 这是命运使然。 命运是一个黑色的幽灵。它无所不在,它无所不能,它是维系人生每一道关口 的无形的锁链。唯心论者解释为上苍的安排,唯物论者解释为对机遇的抉择与把握。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于是,面对命运之神,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了强者,也有了弱者;有不懈 的探求者,也有因循守旧者;有了暂时的胜者,也有了暂时的败者;并且演出了如 此千姿百态、光怪陆离的人生活剧—— 一、他,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所有人物的成败都取决于他们的行动。 ——亚里斯多德 1984年秋,西方世界的传播媒介突然披露一则爆炸新闻: 根据人造卫星捕获的信息,中国南海的北部和琼州海峡两岸,已变成了一片钢 铁海洋,中共正频频调动数以万计的坦克,即将投入到越南战场。 消息是惊人的,像一片乌云压向人们的心头。然而,有惊无险。排列成方阵跨 越大海的钢铁洪流,不是坦克,而是汽车。 随之,港澳许多报刊也纷纷抢登这一事件的内幕消息。一家刊物别出心裁用一 辆悬在楼群上空摇摇欲坠的汽车作为刊头,惊心动魄地描述了发生在海南岛的汽车 狂潮所辐射出的冲击波。 还有一家报纸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人欲横流的情状: 在海南岛开始炒卖进口汽车那一段时间,香港不少投机商人闻风而动,东飞日 本,西扑海南,低价购进,转手倒卖,赚取高额利润,当时一部十二座日产面包车, 在香港售价仅值五六万港元,但在中国国内,则以一万元一个座位计价,一部十二 座面包车卖到十二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三十多万元港币。怪不得香港投机商人蜂拥 而来。有些投机商人转瞬间便腰缠万贯,变魔术般地一跃而成“百万富翁”、“千 万富翁”…… 海南岛大量进口汽车,不仅把香港的市场和车行炒得乱哄哄,闹嚷嚷;而且, 日本的产业界也为之震动得坐卧不宁。丰田汽车厂的一位副经理亲自坐飞机飞到海 口,再三向我方有关人员请求,希望我们能够尽量减缓进口汽车的速度和数量,因 为,造汽车并不像造打火机那般轻便简捷,他们每年生产适于中国公路上行驶的左 舵汽车的能力是有限的,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目前所需的供货量。 后来,国内报纸上也以整版篇幅登载了这场震惊中外的海南岛汽车事件。不过, 那时已经是故事的结尾,大幕已经落下,繁忙火热的气流早已过去了,刻印在报纸 版面上和人们心里的,只有痛定思痛的梦魇和往事的不堪回首。 1985年7月31日,新华社以《海南岛大量进口和倒卖汽车事件真相大白》为题, 详尽报道了中央联合调查组检查海南汽车事件的前后经过和处理意见。报道中说: 海南岛区党委、区政府的一些主要领导干部,从1984年1月1日至1985年3月5日, 共批准进口汽车八万九千多辆(90%以上是小轿车、面包车),已到货七万九千辆, 批准进口电视机二百八十六万台,已到货三十四万七千台……这些物资显然不是海 南岛的建设和海南岛人民消费所容纳得了的,而且多数是海南岛建设所不需的(如 小轿车、面包车)。实际上,进口的汽车已有一万多辆被倒卖出岛,销到二十七个 省、市、自治区。 海南大量进口汽车等物资倒卖出岛,冲击了国家计划,冲击了市场,违犯了外 汇管理规定,破坏了信贷政策,败坏了党风和社会风气,错误是十分严重的。其性 质是严重违背中央的方针政策,明知故犯,弄虚作假,欺骗上级的政治性错误,是 无组织无纪律,违反组织原则,严重违反党纪、政纪的错误。错误的责任在区党委, 主要责任者为雷宇同志,其次是姚文绪、陈玉益同志。 海南岛汽车事件的主要责任者雷宇,一时成了国内外人人瞩目的新闻人物。 雷宇,他的胆子也真够大的,他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雷宇,汽车;汽车,雷宇!不论是熟悉他的人,或者是不熟悉他的人,都在有 意无意之中把这两个名词联系到一起,好像雷宇就等于汽车,汽车就等于雷宇一样。 虽然事情的开端和它的结尾,完全不是这样一个逻辑;虽然雷宇已被撤销了在海南 岛的一切职务,并早已辞别了海南的父老。 汽车,汽车,就像幽灵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海南岛人至今不会忘记那个曾使 这个荒蛮远僻的岛屿像开锅一样沸腾起来的怪物,虽然那些怪物现在都已被国家物 资总局调出岛去了。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雷宇和汽车不仅没有从人们的话题中消失,反而罩上 了一层雾一般神秘的纱幕。许多不了解内情的人常要提出:雷宇是怎样掀起这一场 汽车狂潮的?这样惊人的汽车事件何以发生在海南,而不在其他地方?何以发生在 雷宇身上,而不在其他人的身上? 这个把天捅了个大窟窿的人啊! 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历史上常有人搜集了许多奇闻轶事当作大事件的小“原因”,这是非常肤浅的 解释,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导因,只是一种外部刺激,事件的内在精种完全可以不 需要它。 总之结果并不包含原因中没有包含的东西,反过来也是一样。 ——黑格尔 海南岛,人们称它为“宝岛”,或誉之为“海上明珠”。然而,多少年来,那 椰风海韵和神秘天涯所给予人们的梦想,那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企盼开发建设的宏 愿,都被“以粮为纲”和“准备打仗”的神话碾得粉碎。到头来,森林滥伐,水土 流失,水源枯竭,土质沙化,许多价值极其珍贵的热带雨林毁得干干净净。三十年 弹指一挥间,“宝岛”依然在愚昧中沉睡,“海上明珠”也没有放射出什么异样的 光彩来。又因为实行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政策,使得她虽有海通之便的地理优势, 倒变成了“孤悬海外”的地理劣势,因之,较之大陆上的其他地区更为贫困和落后, 许多地方还在刀耕火种。 1981年孟夏,正当海南岛的愚昧、蛮荒还没退尽,贫困和富裕的分野还十分鲜 明的时候,从琼州海峡彼岸过来一行六七人。广东省委为了贯彻中央的对外开放、 对内搞活的政策,落实国务院关于开放海岛的文件的精神,专门派来一个工作组, 考察海南的自然资源,并提出具体的开发规划。雷宇作为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成为这个工作组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雷宇和工作组的几个人从海口出发,刚刚离开这座作为海南岛首府的城市不远, 车子就在黄尘滚滚的土路上奔驰了。路面崎岖狭窄,坑洼不平。到了南渡江边,车 子便被排成长蛇阵的车队阻塞住了。渡桥既窄又破,多少年的风雨剥蚀和车轮子的 无情碾压,已经使它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负荷,怎能让潮水般涌来的车辆从自己身上 碾过呢?“已经是三十多年了!我们走的还是日本鬼子修的路,过的还是日本鬼子 搭的桥!” 越过了风景如画的大东海、小东海、牙龙湾和天涯海角,他们蜇进了巅连起伏、 云雾缭绕的五指山腹地。远近高低的山岗上,长着一片片青青的橡胶林。这种树拔 地而起,树干笔直,树叶稀疏,与一般的松柏杨柳的形状迥然不同,自成一种天然 情趣。只要看看它们规划得整整齐齐的株距与行距,就可以知道它们的出身是多么 高贵而寄托着世人的多少厚望!雷宇走到一间船形的茅寮屋前,与坐在门前口噙烟 管的老阿爸攀谈起来:“你们收入这么低,为什么不多种些橡胶树呢?国家收购干 胶是六千元一吨呀!”老阿爸木然地望了望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一味地抽着烟 管叹气。显然,老阿爸们对抗穷困和艰难生活的有效方式,只有沉默和麻木。雷宇 后来才打听到,当地政府有个规定,橡胶树都是国营农场种的,社员群众不能种橡 胶树。“这,这,这算是个啥规定呢?群众为什么不能种橡胶树?” 从海南归来,雷宇将自己在海南的所闻所见,对于开发建设这个海岛的具体设 想方案,以及满腔热血和奔涌不息的激情,凝集成了一份详细的汇报提纲,报送给 省委,后来省委又报送给中央一些领导。雷宇的解剖与归纳、分析与综合,宏观与 微观的战略构想,颇有一些深度和见地,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些领导同志的赏识。 无疑,命运之神即将举手叩响雷宇的大门! 宝岛亟待开发,党中央和国务院先后发布了1980年202号文件和1983年11号文件, 即《关于海南岛问题座谈会纪要》和《关于加快海南岛开放建设问题讨论纪要》。 现在,就缺一个前线指挥官了。这个人,客观选择上是很严格的,既需有运筹帷幄 之才,又要有冲锋陷阵之勇。有胆有识,有锐意改革不断进取之心。省委一些领导 人曾经看过雷宇的考察海南汇报提纲,而且有人当时找过雷宇做过试探性的谈话: “你认为海南岛能够飞得起来,赶得上去?”雷宇快人快语:“如若让我去,我能 够在三年之内把海南岛搞上去!” 时代进行了一番艰难的选择,历史有意识地将一岛的开拓大任,降任于我们前 面已经提到的斯人。看起来,机会好像是偶然的,是历史老人随意地拨动了一下琴 弦,但偶然之中却包含着绝对的必然,正像黑格尔所说的:“结果并不包含原因中 所没有包含的东西”。 天降大任于人固然是很谨慎的,而接受大任的人也是需要拿出相当勇气的。唐 朝时候,王维送他一个朋友到海南岛去作一个典尉之类的小官,还专门写首诗称赞 他的勇气、决心和高雅的气质,诗云:“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楼台重蜃气, 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而如今,雷 宇是要去海南执掌大任的,它要求人们拿出高出多少倍的心理准备呀!当雷宇受命 海南的消息公布后,在亲友中间立即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反对者络绎而至。 雷宇!雷宇!你何必去蹚那条险河! 对于那些好心相劝的人,雷宇都摇了摇头。 雷宇收拾起军用帆布挎包,就像当年准备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那样,还是 那样轻装简束,还是那样一颗年轻的火热的心。不过,给他送行的母亲已经显得太 苍老了,八旬老妪,鬓发如丝。 “妈妈,你老还有什么要说的!”雷宇望着母亲说道。 “母亲的叮咛、嘱咐,对于像你这把年龄的人已经不大合适了,况且,我已经 衰老,对于外边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我想了又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八个 字送给你吧!‘办事公正,为民做主!’当然,这都是些老话,可是对你们这些当 父母官的,还是顶为重要的!” 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个老同盟会会员,曾经追随中山 先生革命多年。她三十几岁就守寡,靠着一份微薄的产业和油灯下做些针线活儿出 售,供养五个孩子都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教育,又相继把他们送到革命队伍中去。今 天,儿子又要走上新的仕途了,处于他们这样年龄和身份的母与子之间,她确实是 无话可以再说,无物可以再送,在她的眼里和心中,只有那分量过重的八个字了。 现在,终究不是岳母刺字的时代啊! 雷宇走了。 三、命运之神朝他微笑 优良的素描师并不缺乏;善于着色的大师却是少有。 ——狄德罗 刚刚刮过一场不算太小的台风,被摧折的椰子树、荔枝树与合欢树,成片成片 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颓垣断瓦,荒残狼藉,满目萧瑟。对于大自然逞威肆虐 所遗留下的伤痕,人们还未来得及清理医治,触目所及还让人感到惴惴不安心有余 悸的时候,有两个不速之客匆匆跨进了海南行署大院。看他们那样轻便随意的样子, 很像是前来出差办事或者是递送文件的公务人员。那个身躯微胖、面孔丰腴红润、 年纪稍大一点的,便是新近任命为海南行署主任的雷宇。另一个年轻人,是雷宇从 省委政策研究室带来的秘书小谭同志。 “又是一辆飞鸽牌!”人们望着他们那简便的行装便增添了几层忧虑。这些年 来,海南岛的领导干部更迭频繁,大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这里只作为晋升 更高一级职务的跳板,施展过几趟拳脚功夫之后便志得意满离去了,很少有一竿子 扎下来以岛为家的。他,也肯定不会同海南岛人吃苦到底的! 你看,事情有多不妙!第一眼就给人们留下这么个不好的印象,这头三脚还真 难踢呀!果然,不久在人群中对他又传出新的疑虑:一个长期坐办公室的人,没有 基层工作经验,没有跨过县委书记、地委书记这两个十分重要的台阶,如何能管理 得了海南岛这么大的地方呢?而且有人看了他的工资袋,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政十七 级!这么浅的资历,到海南岛来当“岛长”,还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呢! 一轮纯净的月亮从云朵的缝隙里透露出来,雾一般浮动的月光,洒落到大地上, 庭院中的树木都沙沙地摇动着带有银光的叶子。那高大的椰子树更是显得一片朦胧, 像一个痴情的恋人,披着散乱的头发呆呆地伫立在一片梦幻中。林间的石砌小径上, 铺着斑痕迷乱的树影,夜露偷偷地在花梗和草叶上滴着皎洁的泪珠。一个年轻人的 影子,从树影婆娑的小径上移动过来。“吱”地一声,一扇房门被推开了,霎时, 一片橘黄色灯光泻到草地上。 “不行,厨房已经关门了,没处打饭了!我们还是用开水泡方便面吧!”年轻 人把他从邻居家里讨来的一个大暖水瓶放到办公桌上。雷宇想了想也笑了:“真是 糊涂!这么晚了,还打什么饭?老法子,开水泡方便面!” 一个多月来,他们东奔西跑,从清早忙到黑夜,每一个小时都是被挤得满满的 六十分钟。听汇报,找人谈话,下去调查摸底,打通各个环节上的关系,处理大大 小小的日常事务,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子。雷宇和秘书小谭原本都是拉家带口的 人,现在倒变成了两个单身汉,一日三餐都是从食堂里打饭。有时下去回来晚了, 赶不上打饭时间,只能靠方便面来充饥。他们的纸篓子里,方便面的塑料袋子积得 越来越多。 早晨,最后一颗星星还没有飘落下去,他们便披衣起床,跑到海港去测量可以 扩展的泊位,或者去橡胶林找老农工聊天,了解一些新的情况。晚上从外边回来, 两个挎包往门把手上一挂,在处理完日常工作后,雷宇便埋头看书。 知识要更新呀!改革者不去改革自己的知识结构怎么行呢?雷宇是什么书都看, 知识面相当地广。从《第三次浪潮》,《第四次浪潮》,到企业管理讲话,他博闻 强记,有一个信息量相当丰富的头脑。有一次总书记胡耀邦来海南岛视察,没有听 他的汇报,却先向他提了几十个问题。雷宇对答如流。海南岛的天文地理,风土人 情,物产资源,历史现状,在这个“岛长”的心里就像摊开一本清清爽爽的账。最 后,只是在问到西沙群岛在哪个纬度上时,他弄不清了。胡耀邦后来对人说:“这 个雷宇,到底还是叫我给考住了!” 七八五十六天,雷宇来到海南岛五十六天之后,开始显露他的才智了。他在党 校礼堂对全区干部正式发表他的施政演说。报告的题目是:《解放思想,大胆改革》。 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智慧,都凝聚宣泄在这一句话上。他满怀激情地告诉坐在台 下的本地的和外来的干部,海南岛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改革开放”四个字上。他 虽然只来海南五十六天,但对海南的昨天和今天,历史和现状了如指掌。他无须照 本宣科,侃侃而谈,雄辩滔滔,工农业生产上那么多数字,他连小数点以下的几位 数都能背诵如流。谈的道理精微透剔,见解深刻,既富有强烈的开拓精神,又有扎 实可行的计划方案。一席报告犹如一把火点燃心中的干柴,昭示希望的曙光,把海 南人征服了。 作过报告之后,雷宇又与小谭每人背上一个挎包,坐飞机匆匆飞抵广州,又匆 匆飞抵北京。在广州他跑了二三十个厅局,在北京跑了二三十个部委。他让小谭在 家里给他整理资料,他亲自找到各有关部门的门上来,耐心地向人家反复述说海南 岛的战略地位和中央开发海南的决心,从而争取人们对于海南更多的关注,给予更 大的支援。海南岛每年把占全国所需的70%的橡胶送给国家,把多少世上珍稀的热 带经济作物送到大陆,而它自己,却依然留在贫困落后的边缘上!他一个部委一个 部委地去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的述说发生了效应,许多难以打通的环节 给打通了,一些不很顺畅的物流渠道也疏通开了。国家批准的开发建设海南的二十 四项工程,都从资金、物资和技术力量上逐项地落实了。 事成之后,他与小谭又匆匆飞回海南,两个挎包又挂到房间的门把手上。 一座造型优美、跨度很长的南渡江大桥,在1982年开始破土动工; 被冲断多年的岭人铁路开始铺设路基,安放铁轨; 莺歌海湾的海底石油与天然气已经打下竖井,开始进行勘探! 三亚、海口、东方的港口正在勘察测量,开始准备扩建; 七家糖厂和一家啤酒厂的基本建设已经破土动工; 三亚、海口至香港的客轮正在准备通航; 海南大学已经选定校址,筹建工作已经全部就绪。 《海南日报》开辟了《为了宝岛早日起飞》的专栏,每天都用头版头条或二条 的显著位置,报道了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 雷宇东奔西突,为海南的起飞开拓航道。 为了吸引更多的外资参加海南的开发建设,他在海南岛曾多次接待了国外各家 报社、电台记者的采访。他深入浅出地向记者们介绍海南的发展前景,解释海南岛 对国外投资实行的优惠政策和创造的良好投资环境。他的讲话让人感到一种坚强有 力的信念,而且富于幽默感,在一片活跃的气氛中展开他那缜密的逻辑思维的网, 在不知不觉之中把人包围住,使人无法不相信他所论证的观点。 一座座通体明亮流光溢彩的水晶柱似的高楼,栉比鳞次立,直竖天穹,在两排 楼群的中间又组成了光的河谷,小汽车在河谷中荡荡漾漾地流淌着,空气中闪烁着 绚烂迷离叫人眼花缘乱的色彩。雷宇在主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外国记者俱乐部,他这 是应香港新闻界的邀请来到这里的。昨天,他已经在香港的马可·波罗俱乐部里做 了一次讲演。他那有声有色的谈叙,特别是他那直爽坦率、毫不隐讳我们工作中的 缺点和不足的诚实,给香港各界人士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香港的外国记者俱乐部里设有一百零八个席位。今天,雷宇站到那个讲坛上时, 不仅固定的席位已经座无虚席,而且还另加了七个偏坐。在他演讲中,没有一个中 途退场的,会场一直处于最热烈最兴奋的氛围中。报告结束时,俱乐部的荷兰籍主 持人一再向雷宇表示感谢,说他给俱乐部带来了荣耀,打破了俱乐部活动的最高纪 录。 尔后,雷宇又走马灯似的相继被邀请到香港中华总商会,旅港海南同乡会等处 做了演讲,他依然用迷人的色彩,把海南的丰富自然资源和未来的远景规划给人们 生动具体地描绘出来。海南籍的同胞听完讲演,心头上都涌起一片甜蜜的乡情和美 好的回忆。雷宇从讲坛上走下来时,人们马上把他包围起来,纷纷地向他提出各种 各样的问题。在那些众多的提问者中间,也有人提出:“国民党是你们的手下败将, 今天为什么又提出向台湾学习的口号。因为,你刚才讲了,海南岛要在二十年后赶 上台湾!”雷宇听了那人的话,心平气和地告诉他说:“不知道你是否经常观看体 育竞赛?你注意到没有,常常有这种情况,起跑快的人,不一定最先到达终点。台 湾的开发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海南岛今日刚刚起步,等到它日后起飞之时,鹿 死谁手还要最后再做定论呢!”周围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海南岛正在准备着起飞,甚至在梦里,人们也在念着“起飞”这两个字。 四、在钢丝绳上跳自由舞 节制,古时圣贤把它比作黄金,意思是说这是个珍贵的品质。 ——拉伯雷 雷宇在香港马可·波罗俱乐部和外国记者俱乐部的演讲,无异于海南岛向外部 世界敞开了自己的门窗,美、英、法。日、联邦德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加坡 和香港、澳门等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商人纷至沓来,纷纷来海南岛投石问路,寻 找适合于他们的投资环境;进而,相继在电子工业、太阳能利用、海水养殖、交通 基础设施等方面,签订了几十项合同书与意向书。 正当古老的海岛要摆脱昏沉沉的梦魇,准备振翅起飞,脐身于世界先进发达的 地区之行列中时,却意想不到的发生了一场“钱雨”的灾难,一下子打乱了他们计 日程功的规划和方案;同时,也把推行这些规划和方案的雷宇从他的位置上给打翻 下去。 国外的一位著名生理学家证明,一只长期被锁在笼中的黄莺,冲上云天后的第 一声狂癫的啼叫,心脏就会因这骤然的强烈变化而撕裂。同样,一个长期生活在幽 静山谷里的人,让他突然走到繁华喧腾的市场上,那五光十色的商品和翻云覆雨的 交易,一定会使他头晕眼花,举止失措,闹出许多乱子来。 海南岛就是一座幽静的山谷,长期的闭关锁国,使它在自然经济的茧壳里产生 着顽强的内应力,对于商品交易、市场信息等这些现代生活的敏感神经,是很不敏 感的,也可以说是十分陌生而近似麻木的。现在一旦让他们把门窗全部打开,从自 然经济的茧壳里破门而出,直接面对着用几万部电脑联结起来的市场信息网络,许 许多多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东西全都搅进他们生活里来时,不头晕眼花、举止失 措、闹出许多乱子来,那倒是不可思议的事。要开放,就得要经过这么个举止失措、 跌跌撞撞的痛苦过程;否则,只有把门窗再统统关上,依旧把头缩回到自然经济的 茧壳里。 但是,海南岛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所经受的阵痛竟是那样奇特的痉挛,是那 样一场不可思议的“钱雨”之灾! 那么,“钱而”之灾为什么在海南岛降得如此沉重呢?这都怪有一种钢铁爬行 动物——汽车出来作祟。 有人说,19世纪世界上最强硬的商品是鸦片,20世纪最强硬的商品是汽车。它 们的渗透力是如此之强,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什么海关封禁,关税壁垒和自然经 济的坚固茧壳,都无济于事。而汽车较之于鸦片具有更坚硬的进攻能力。鸦片商品 还是一种原始的武器,全身都裸露着摧残人命和败坏道德的罪恶痕迹;而汽车则通 身都打扮的精巧豪华,并能把全部现代生活方式都浓缩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如果 身居奥林匹斯山上的阿波罗和雅典娜真有那么大的神力的话,他们也肯定会放弃所 驾驭的云雾,而改乘一部超豪华的汽车的。 刚刚打开门窗对外实行开放的海南岛,从它的各个窗口里爬进来的诸种事物中, 首先便是这种最诱人的商品——汽车。谁能不觊觎它呢?谁又能拒绝它呢?更何况, 在《加快海南岛开发建设问题讨论纪要》的11号文件中,对于它还专门做了规定: “海南行政区可以根据需要,批准进口工农业生产资料,可以使用地方留成外汇, 进口若干海南市场短缺的消费品(包括国家控制的十七种商品),以活跃市场,保 证旅游和侨汇物资的供应。”这里所讲的十七种商品,汽车当仁不让地居于首位。 灾难之星一步步地迫近了,虽然它是那样通身的光亮、豪华!参加过11号文件 讨论和制定的雷宇心里好像早已有所预感,自从海南打破自然经济的茧壳,开始走 向世界商品经济网络之中时,就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要犯错误。他 曾把这种预感对不少人说过,当然,与之说得最多的还是同他一道背着挎包来海南 的小谭:“我很可能要犯错误!不知道你思想上有没有这种准备?反正,我是有的! 在来海南之前,就筹算过上中下三策。上策,就是使出全身解数,锐意进行改革, 让海南起飞得更快;二十年后与台湾比出个高低上下来。中策,都是在稳当之中求 得一些进展,把各项工作做得略微起色一点。这也是一条最安全之路。下策就是省 心省力,做一个甩手掌柜,余下时间抓抓植树造林,给后代人留下点美好的纪念就 行了。当然,也还有下下的结局,那就是落荒而逃,被人赶出海南去。不要笑,不 是没有这个可能!因为,我们下决心要干一番过去没人干过的事业,摔跟头,走错 路都是免不了的。我准备犯错误,管他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雷宇常说这两句话,他在诸种带有哲理性语言 中,选择了最为消极的一句。 虽然如此,开头时海南进口的汽车数量还是很有限的。也就是说,雷宇的头脑 还是很清醒的,行动是很有节制的。因为,雷宇参与11号文件的讨论和制定,他很 清楚地知道,中央给予海南的特殊政策的具体内涵。文件上,在特许他们进口像汽 车这样严格由国家控制的商品的同时,下边还有个特别的限定:上列商品只能在海 南行政区范围内使用和销售,不能向岛外转销。一条几千公里的海峡,就是这些物 资流通的天然壕堑。不得逾越这个雷池! 海南岛的疆域虽然广阔,但是人口却只有六百万,而且家底子又是那样的薄, 从国外进口汽车供各机关企业使用吧,各单位哪有许多闲钱?而且是外汇!要知道, 我们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还是列宁时代的呼叫式,至今没有安上直拨的号码盘。在 岛内销售吧,岛上居民能有多大的购买力呢?而且,作汽车生意的资金也很有限, 无力去大进大出。因此,只要是海峡这道天堑法定的不可逾越,海南进口的那些汽 车只能是在岛内的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的手里转转,穷汉去刮穷汉的腰包,揩不出 多大的油水来。虽然一辆小汽车进口价一万元,转手就可卖到五万、六万、以至于 十几万…… “冲过海峡”!是每个汽车喇叭都喊出的鸣叫。 不越过海峡,汽车虽是奇货也不可居;不越过海峡,虽有中央的特许政策也筹 措不出资金来;不越过海峡,哪里去赚到大钱?! 但是,一任汽车的喇叭怎样像树上的蝉聒叫得让人耳赤面热,意乱心烦,雷宇 还是丝毫没有为之所动。甚至,北京和广州某些牌头很大的机关托了很大的人情, 想要从海南买几辆进口汽车,也都被他一一婉言拒绝了。对敢于不顾法纪擅自将汽 车转销到岛外的干部,雷宇执法如山,亲自处理了两个。一个是海口市的某局长, 一个是某县的外经委主任。该撤职的撤职,该通报的通报。凡事都要有个界限,不 能出岛就是不能出岛。虽然琼州海峡只是国内的那么一条狭而又窄的水域。 然而,事情的发展最终还是突破了原来规定的界限,正像老黑格尔说的那句极 为狡黠的话一样,“有了界限就意味着将要突破这个界限。”而且变化得竟是那样 出奇,那样富于喜剧魁力,不仅冲开了雷宇所坚决堵守的口子,而且把雷宇本人也 冲到那个口子之外。 历史的演进有时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要探究这种转折的原因是很困难的。正像 《拉奥孔》的作者莱辛所说:“情感和激动的网是既精微而又复杂的。”“自然界 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单纯的情感,每一种情感都是和成千上万的其它情感纠缠在一 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各种互相矛盾着的现实关系中生活,诸种完全对立的关 系和因素对于人的大脑产生着方向完全相反的影响。不同方向的力同时发挥作用, 其结果便只能是沿着一条弯曲的折衷的抛物线走下去。 海南的起飞需要很多很多的资金,宝岛的开发需要很大很大的热能,总之一句 话,方方面面都要用钱。那种一无资金。二无设备、三无图纸就可白手起家的神话 时代已经过去了,点石成金的魔术也已失传。现在,人们都是站在实打实的地面上 办事情。没有钱就办不了事,这差不多像1+1=2一样简单明白。 那么,环绕海南岛四周的那些地区以及与海南岛相似地理位置的一些岛国、岛 区,又是怎样发达起来的呢?雷宇曾着意搜集了有关这方面的详细材料(上边来的 一位领导同志也曾布置他搜集一些这方面资料报上去)。国外的那些地区,诸如泰 国、马来西亚、夏威夷以及奇迹般发展起来的亚洲四经济小霸就不去说它了,仅就 国内的一些毗邻地区,诸如深圳、汕头。珠海、佛山等地,为什么都这么快走在它 的前边(且不说有的已经起飞,像大鹏似的展翅了)? 海南岛出外取经的人很多,参观和游览了那些先进地区,垂涎地听着人家滔滔 不绝地介绍各自的开发经验,真是高山深谷,胸中各有丘壑;八仙过海,谁个没有 自家的一招拿手本领。许多见之于报端和文件上的那些条条款款,自不消说了,都 是海南应当努力效仿、奋起直追的地方;至于除了公开见报的以外,还有些什么窍 门呢?因此,几次出外取经回来的人都在正式汇报之后,总要私下里再去找雷宇, 向他做些小小的补充。听说,他们都在做倒卖进口汽车的生意,不然,平地起高楼 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十六世纪的里斯本,十七世纪的鹿特丹,十八世纪的利物浦, 十九世纪的亚特兰大,不都是依靠从外地成船成船地运进来的金银,才显赫崛起成 新兴城市的吗?! “有了特殊的政策,还要有特殊的利用办法;否则,为什么有些开放的地区上 得快,有的地区上得慢呢?”一个声音在雷宇的耳畔说。 “可是,执行政策不能走样呀广另一个声音在雷宇的耳畔说。 “我们可以利用政策!任何完善的政策都有空隙,我们可以像伊壁鸠鲁之神, 在缝隙之中生存嘛!”一个声音对雷宇说。 “钻政策的缝隙,那是执法犯法,明知故犯呢!”另一个声音对雷宇说。 “你可以更谨慎一点,也就是说更狡猾一点,一只脚踩在政策的圈子里,一只 脚踩在政策的圈子外,等到上边要怪罪下来的时候,赶紧把另一只脚收回来就是了!” 一个更有诱惑力的声音对雷宇说。 实际上,这两种声音既产生于雷宇的身外,也产生于雷宇的身内。经过身内身 外这诸种声音的反复争辩,雷宇执法如山的手开始松软了,执法不能犯法的信念开 始动摇了。终于,他在脑海里吃力地抹去“?”,打上了重重的“!”。 他走上了政策的钢丝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精神防线一旦脱链,一切物质上的防线就无法据守了。 雷宇头脑中绷紧的弦稍一放松,海南岛进口的汽车便以各种渠道、变幻各种形式潮 水般地跨越海峡涌向大陆。其中有些做法,已经达到了古人所云的掩耳盗铃的愚蠢 程度。政策文件上规定:进口的新车不能转销岛外,而旧车却不在此例。那末,用 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旧车呢?没有明文规定。而这恰恰是可以大大利用的一个漏洞。 作为一个国家干部,是没有人愿意对他降低一格使用的,但对于干部们所乘坐的汽 车,人们却巴不得降低一格来处理。只要用过两三天,行过那么三五百里路,都可 以算作旧车,大大方方越过海峡去。而另一个明火执仗的做法是:在这些汽车将要 离岛奔向大陆时,一手在它身上加盖“只限岛内使用”的印章,另一只手又给盖上 “罚款放行”的印章。当然,在同时盖上两个妙不可言的印章的时候,他们已收取 了数额相当可观的“手续费”。 尽管如此,在1984年7月份之前,海南岛倒卖出岛的汽车还是在有限规模之内的。 8月3日,海关方面给雷宇发来一个警报的信号:进口汽车已达一万三千辆。雷宇闻 讯感到吃惊:钢丝绳的舞蹈,已经跳得过分了一些。应该想法子把车煞住,不能让 它再往前滑行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向前冲一下,就可能摔到万丈深渊之下。 他当即找来了海南行政区主管外经工作的负责人陈玉益,让他在签署进口汽车的批 文上适可而止地收敛,别再继续胡批了。陈玉益看到主要负责人是这样一副紧张的 面孔,也不好再说什么,答应雷宇等批到一万五千辆时就不再批下去了;虽然,他 内心里对于问题的严重性并没有雷宇看得那么清楚,要他撒手不批在感情上并不心 甘情愿,而且甚至是很感痛苦的。他是海南岛的本土干部,50年代毕业于广州农业 专科学校,多少年来一直是搞农村工作的,对于外经外贸这种炙手可热的工作还不 太熟悉,不知涉外工作的纪律的严肃性和严肃的纪律性。 有一种强大的、可怕的无形力量,叫作“社会情绪”。既然陈玉益是海南岛士 生土长的干部,那么从社会底层上来的各种声音都能通过各种不同的传导方式通到 他的耳朵里,他很了解自己家乡的社会情绪,知道它的激动神经,知道它的喜怒哀 乐。他知道人们正在思虑什么,渴望什么。他知道人们正想要抓住进口汽车这个机 会赚到一笔大钱,改变自己与左邻右舍极不相称的落后面貌。社会情绪不好违拗, 更何况我们自己就是社会情绪的载体。因此,陈玉益就很希望自己掌管的这部分权 力能够给自己家乡转化为实际的经济利益。这一点,他真正地做到了,凡是拿到陈 玉益签字的进口汽车批文,在转手之间,就可以兑现成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元的货币。因此,他对自己在无可奈何之中说出的那个界限是极不甘心的,每天上 班之后最最讨厌的是有人向他汇报已经进口的汽车统计数字。 正当陈玉益签署进口汽车批文的手欲罢不肯、欲罢不能的时候,从内地传来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它的震动强度对于一般地区来说只多够上五级,也就是说微 有感觉,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得在重要场合里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原来是国 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市场司的一位王副司长有篇讲话,权威性是很有限的,离“上方 宝剑”的规格差得很远哩。可是同样的话,对于有着不同社会情绪的地区,会产生 着决然不同的效果。当海南岛行政区工商局长刚从大陆上把这位王副司长在全国工 商行政管理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用长途电话传回来,陈玉益便惊喜若狂,弹冠相庆, 急如星火地跑到行政区党委书记姚文绪那里去汇报。还没等迈进门坎他就欢呼地大 声嚷嚷:“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姚文绪问他是什么特大喜讯呀?他眉飞色舞地 把那位王副司长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特别是最使他感兴趣的那几句:“内地机关、 团体和企事业单位到广东、福建购买进口汽车,经所属省、自治区、直辖市主管机 关批准,确属用于生产或科研需要的,应予放行;集体、个人持区、县主管部门证 明到广东、福建购买进口汽车自用的,应予放行。” 姚文绪听到这“特大喜讯”之后,当即表态说:“那就抓紧干吧!等别人也干 起来,我们再停止。走在前头才能把钱赚到手!”原来,海南岛这位新来的第一把 手,早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比雷宇晚到海南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海南的情况虽然还 不太熟悉,但他在佛山地区当专员的时候,就曾亲手批过进口汽车,赚了七千万元, 给佛山的开发提供了一笔小小的原始资本积累。他的经验的精髓,就是别人没干起 来之前大干一场,嫌到钱后立马刹车,等大家都争着抢着干起来时我已撒手不干了。 他恰恰是最懂得一脚踩在政策圈子里、一脚踩在政策圈子外的艺术的人。 可惜,雷宇和陈玉益却掌握不了这种绝技的要领。有满腹经纶、浑身解数的雷 宇,尽管他在筹划经济、开拓事业上搞得得心应手,把海南岛建设的轮子拨转得很 快,可是在走政策钢丝绳上,他却是个不太合格的演员。他办事总是一相情愿的时 候多:既已把海南岛资金积累的赌注压在进口汽车的倒卖上,便真要从那里边挖出 个金山来。虽然他也不乏理性的判断,知道那位副司长的讲话是硬不过红头文件的, 但他却硬要狠下一条心来,不惜拿着鸡毛当令箭去冒一番风险。 当下,他就派陈玉益和另一个负责人去香港,联系扩大进口汽车的事项。 辩证法告诉我们:被压抑的愿望往往酿成最强烈的渴望,瞬间,又转为最果断 的行动。 五、金钱的河流 世界上没有比金钱更好的东西了,它可以到处流通;它使城邦毁灭, 使人被赶出家乡;它把善良的人教坏,使他们走上邪路,做些可耻的事。 ——索福克勒斯 潘多拉的宝盒被打开了。这下子,正适应了那股强烈的“社会情绪”,马上就 产生了巨大的社会迷乱。它像一股飓风,推着陈玉益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甚至是往 前跑。人变成机械人,手变成了机械手,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 大量批,突击批,随着他手中雪片般飞出的批文,进口汽车就像潮水一般涌进海南 岛来,接着又从海南岛涌流出去。海南岛的三大码头:海口、八所、三亚,自然成 为最兴隆鼎盛之邦,沸沸扬扬,闹闹腾腾,昼夜喧嚣声不绝于耳。于是,在这吞吞 吐吐的繁忙中,国内除西藏、青海而外的二十七个省市,国外从香港到日本到欧洲 到美洲,都把海南岛瞄准为“热点”。开篇讲的那个钢铁海流阵势,就是这时摆开 的。 偌大的海南岛陷于汽车的狂潮中。从行政区大院,到五指山和万泉河的山坳水 滨,人们整天想的、谈的、看的都是汽车。汽车的喇叭声整天在人们的耳畔嘟嘟地 响着。上至行政区的各厅、局、部、委、办,下到各县、区、乡的领导,以至于小 小的幼儿园,没有不想去染指,给本单位、本部门从中捞点好处的。因为只要一领 到进口汽车的批文,就可换回修筑公路、桥梁,开办工厂、矿山、旅游企业以及建 筑办公楼、校舍、职工宿舍的资金。过去民间有句俗语,说是“好官难当”,现在, 有了“好官也不难当”的大好机会了。那就赶快干吧!至于这当中,那些品质邪恶、 心术不端的人,在酒色财气面前放开了胆子不顾道德法律的人,在这滚滚的金钱河 流面前,为自己捞上几把,那就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真可谓“江河俱下,鱼龙 混杂”! 行政区党委组织部,从理论上说应是党性最强的一个部门了;区党委常委、组 织部长林桃森又是个久经考验、从未丧失过原则、立场的革命老干部,曾经坐过国 民党的牢,“文革”中又坐过“四人帮”的牢,从未丧失气节;今天,他不仅积极 地参与倒卖进口汽车的生意,而且伸手向人家要了三万六千元的回扣,一声不响地 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一生中坚持了多少原则,而今却一古脑儿抛闪到九霄云外去了。 滚滚的金钱河流,有多么巨大的冲击波呀! 《海南日报》社党组书记、总编辑关欣也是个资历非浅的人物,而且有学识, 有才气,开口雄辩,下笔千言。说实在的,他在配合雷宇狠抓海南的改革与开放方 面,做了很好的宣传鼓动工作。想不到在金钱的浪潮涌来时,也站不住脚跟。他先 是听信手下人的怂恿,大办起什么“海南新闻文化器材服务公司”来,随后就以公 司的名义大做起汽车生意,从中狠赚了一笔大钱,给报社全体职工两次发放奖金、 实物达一千五百多元,他自己也捞到了不少好处;而且还怀着一种特殊的目的向港 商暗送了很大一笔佣金。 广东琼剧院院长兼临时党委书记程运行,台上台下原本都是头等角色,现在居 然也在丝竹管弦之余来插手按汽车喇叭。他从陈玉益手里领来进口汽车八十辆的批 文,经一个姓黄的农民介绍卖给了琼山县农工商发展公司。一纸八十辆汽车的批文, 一倒手就获得了八十万元的纯利。钱赚得太容易了,叫人眼红。姓黄的当然不会自 出力,从中拿去了八万元的好处费。琼剧院三位院长看到姓黄的把那么多的钞票揣 进自己腰包里怎能甘心,于是他们便联合起来向姓黄的施加压力,姓黄的只好又吐 出三万元,三位院长各得到一份才算相安无事。 一位自治州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甚而在全省宣传工作会议上大叫:“我不当这 个部长了,我要当百万富翁。” 上边我们说的还只限于公职人员、国家机关干部,至于社会上趁机兴起的二道 贩子、三道贩子、四道贩子,乃至五道贩子、六道贩于,以及炒买炒卖外汇的人, 在热火朝天的汽车狂潮里,炒到了多么大的好处,捞取了多少实惠,更是如同天女 散花无边无际了!在海南岛普降“钱雨”的时候,有人用秤来称人民币的,有人把 成麻袋的钱从墙里扔到大道上去的,有人要钱而不要命的,至于比着手段行贿送礼, 比着手段弄虚作假,冒支冒领,那就更是光天化日之下见怪不怪的事了。 金钱的河流泛滥了! 这是一场灵魂的大拍卖啊! 不巧得很,正在钱河泛滥与人欲横流的时候,雷宇又到泰国去访问了,急得小 谭在家里暗暗叫苦不迭:“雷公,雷公,你怎么在这时候还不回来!” 雷宇从国外回来,刚刚踏上岛门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凭他的政治敏感,是 不会觉察不到里面埋藏着多么大危机的。他立即召集外经委和银行的领导干部来开 会,提出了紧急刹车的六条应变措施:从即日起外经委不准再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 对已经签发的批文银行不准给开信用证,已经开了信用证的不准办结汇手续等等, 特别强调的是,严禁市场上炒卖外汇。会后,他又马不停蹄到各县去转了一圈,找 了十多位县委书记谈了话。对他们重新申明大义,晓以全局,指出倒卖进口汽车无 论如何不能再做下去了。小小的一个海南岛挤进这么多的车辆,不翻车砸死人那才 怪呢。犯了错误,个人受到处分还是小事。严重的是海南岛的开发建设大业势必要 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与此同时,给改革者没了污水,自己使自己蒙上不光彩的名 声。 可是这时的汽车狂潮,已在全速地向前急驰之中,想要中途紧急刹车无论如何 也是刹不住的了。强大的惯性在起主导作用。有如一长列开疯了的机车,明知前面 是悬崖峭壁、深山幽谷,也只会是“呼隆隆”地砸了下去。那个六条措施,顶多只 起了个减速作用。而且雷宇心里明白,如果刹得过猛,还有翻车的危险,造成更大 的灾难。因为有许多笔生意已与外商签定了合同,中途撕毁合同,不仅在经济上要 做赔偿,而且在信誉上也要蒙受很大的损失。考虑到这些实际情况,雷宇在制订六 条紧急措施时,便有意地网开一面。少数民族地区因为行动较晚,可以继续放行。 这是他的一条退兵之策。这一方面,可以平衡民族地区和汉族地区之间的关系,不 要日后叫民族地区的干部和群众说,当初汽车事件中得到好处的只是你们汉族地区, 等我们闻讯想到动手时,你们又“啪”地把闸门给关死了。另一方面雷宇也知道, 只要还留下一道豁口,拦阻住的水就都会从那里流出去。许多要进来的车就会从民 族地区转换一下批文,拐弯抹角地流进来。所谓商品流通,并不是一句虚词,只要 允许它流通,它就一定要采取流水的态势。 六条紧急措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雷宇接着又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他断然 宣布夺权。夺谁的权?夺陈玉益的权!他决定从即日起三个月内,由他亲自签署进 口汽车的批文,没有“雷宇”二字,海关不予放行。这也是他思谋良久的一条退兵 之策。这样一来,既可由他自己从严把握,挡住一些需要挡住的申请报告;另一方 面,也是更主要的,他是有意要把陈玉益保护下来。陈玉益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 自从50年代在广东省搞过反地方主义的运动,地方干部的心情一直处于受压抑的状 态,当地人民也急盼能够成长起来一批本地干部,陈玉益正是他们心中的骄傲。想 方设法把陈玉益保护住,不能让他在汽车事件中担负过重的责任!这是雷宇心中一 直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分,汽车事件给海南岛所带来的梦幻的兴奋和虚假的繁荣,基本上 都已过去,留下的只是个甩不掉的残局和抑郁沉闷的落幕氛围。雷宇虽然在向国务 院特区办所发的一份电报中,自欺欺人地说:“到目前为止,海南岛进口的汽车全 部都是在岛内销售的”;但是他心里已经是明明白白:汽车事件的败局已经是毫无 疑义的了。他现在只存下一个侥幸的心理,就是企图通过自己在最后关头采取一些 有力措施,把事件的方向稍微扭转一下,用加重对自己处分的代价,来换得海南岛 尽可能小的损失。 但是直到目前为止,雷宇还不知道他所陷下的漩涡是个怎样深度,他将要跌落 下去的地方是个怎样的深渊。 11月底,雷宇、陈玉益等被省委领导一个紧急电话召到广州,责令他们坐下来 认真地检查一下为他们所一手导演的“汽车闹剧”。夜里两点,小谭接到了雷宇从 广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让他火速把进口汽车的准确数字报来。小谭连夜去找海关、 中国银行,奇怪的是,由于领导人在前一段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界,对于进口 汽车的统计数字一向漠不关心,甚至还生怕有人在耳边提起此事,就像喝酒的人怕 人说他喝醉了似的。因此,中国银行行长得令之后,只好现把一些业务骨干找来, 加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班,才把一个还不算十分准确的数字统计出来。 小谭接通了长途,把数字报告了雷宇。他一听就惊呆了,甚至一反常态,对小 谭暴跳如雷地吼叫起来,“什么?六万六千辆!你开什么玩笑,是不是想把我雷宇 往火坑里推?”陈玉益坐在旁边也流下了大汗,他接过电话用哆哆嗦嗦的声调说: “小谭,你要核对仔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谭严肃地告诉他们:“已经核 对过几遍了,一点没错,而且只少不多!请你们准确地向省委汇报吧!” 几天之后雷宇从广州回来,面孔阴森,把挎包挂在门把手上之后,便默默地坐 在写字台前。过了很久时间才抬起头来望着小谭说:“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很不 对!请你谅解!我没有把好舵,没有掌握好进口汽车的数量,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 了控制,给海南的改革、也给全国的改革带来了重大的损失,我心里是很难过的!” 有几个夜晚,雷宇一坐就是多半夜,眼睛凝滞苦涩,心情像潮湿的夜雾,一刻 比一刻沉重。有时,又在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意味深长地与小谭谈起来。从他们来 之前的决心抱负,刚来时的紧张热烈,一直说到对今后种种不祥结局的预测。 每天来找他拍板定案的人依然很多,他对工作比过去抓得还紧还细致。有一次, 他拿起自己签署的文件对小谭说:“我雷宇这两个字,现在还管用!趁它还管用, 我们就抓紧多做些工作吧!把海南的基础工程设施打好,以后不管谁来海南主持工 作,就都好办了!” 到了12月中旬,中央已经下来明确的指示,坚决刹住倒卖进口汽车的歪风。对 于已经进口来的车子,统一由国家物资局按平均成本价格调走,一辆也不得私自隐 藏或处理,参与汽车事件的有关当事人,等中央派工作组来调查核实清楚之后再作 处理。 汽车的喇叭声停息了,死一般的寂静。 热闹以后总是会平息的,而寂静中的内涵却往往要严峻得多,雷宇,你想到了 吗? 六、无可奈何花落去 既然我过去一向以为自己是坚强的,那末,现在就不应该害怕耻辱。 ——陀斯妥耶夫斯基 海南岛从狂热之中冷静下来,而且,是出奇地冷静,繁华的汽车市场收摊了, 行政区大院更是浸在沉默的等待之中。几个领导人都在紧张地、有条不紊地抓工作, 而且比以前抓得更紧张,更卖力。雷宇、姚文绪、陈玉益以及其他一些负责人,都 显示出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 有几个县委书记黑夜里找上门来,慷慨激昂地向雷宇表白:“没有二话可说, 我们是豁出一切经济上的损失,也要想法如数地把车子交上去!我们的态度是:交 车保人!只要能保住你免受处分,什么损失都愿承担下来!” 有些不顾大局的单位将汽车开进防风林里隐藏起来,有的开进山洞里,有的甚 至修造了遮盖的砖墙。可是,等到县委书记走来对他们说:“马上把车交出来,别 让雷宇受到处分!”人们便又忍痛地把车从山洞里、防风林里开出来。当事人跺了 跺脚说:“交吧!交吧!只要能保住了人!”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墨一样漆黑的天空和海洋里爬行着无数条火蛇一般 的闪电,潮水翻江倒海似的向岸边席卷过来,发出声声震耳的吼叫,在那遮人眼目 的雨帘后边,有几艘木船正准备要扬帆远航,船上装载着要偷偷运走的小汽车。突 然,一辆车子向海边急驰过来,车灯劈开了漆黑的夜幕。腾地一声,有人从车子上 跳下来,站在风雨之中向趁着海潮欲行未行的木船喊着:“别走,赶快把车卸下来, 我是雷宇!” 一种动员,一种命令,让人无法不服从的命令。木船又在高似山峰的浪潮中把 船头拨回,把车子全部卸了下来。 1985年3月5日,由中央纪委、最高检查院、国家审计署、国家经委、经贸部、 国务院特区办、国家物资局、中共广东省委、广东省人民政府等单位组成的中央联 合调查组,在组长任景德、江文等带领下进驻到海南。人马浩浩荡荡,但秩序却井 然有序,有条不紊,稳稳当当,按照计划和原则这两条轨迹全面铺开了调查工作。 这时,收缴车辆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在雷宇不避风雨日夜奔走的感召下,在 交车保人的一种社会情绪的支持下,那些乌黑发亮、曾经给人带来多少吉祥如意的 愿望的小汽车,都征调上来了,而且超过了中央下达的五万辆的指标。那么多的汽 车,那么多的亮锃锃的钢铁。海口一霎时成了东方的底特律,不生产汽车的汽车城, 为了不让这些汽车受阳光曝晒和风雨侵蚀,雷宇从早到晚地忙碌着,召开各种紧急 会议和找人个别谈话,摇电话机,拍电报、发电气传真,把大军舰和小木船等全部 运输工具都调动起来,尽快地将这五万多辆汽车全部运出岛去。 海南岛汽车事件搞得如此癫狂,波及之面如此之广,调查组所面临的任务是十 分艰巨的,工作量是非常浩大的。所幸的是,担任组长的任景德和江文,都是工作 能力很强、办事精明干练、作风又极为正派的老同志,江文同志是1980年底审判江 青的公诉人。与他们同来的同志,也都是诚实可信,政策观念很强,行动审慎持重。 他们一下来之后,就虚心地听取各方面的反映的意见,深入群众,面向基层,做了 许多周密翔实的调查研究,而不急于草率地拿出倾向性的意见。 有一天,气温有些下降,天气急然阴晦起来,不久又刮起大风,灰暗的云层被 风吹得低而又低,紧紧地覆压城市的上空。海南宾馆的院子里,树木在狂风中慌乱 无主地摇摆着,尖细的竹枝竹叶发出颤抖的嘶鸣。就在这时,有人来敲调查组长任 景德同志的门,悄声地告诉他,在他们所住的院子里出现了标语。任景德与那人连 忙赶赴现场,在树木掩遮的南道上,果然贴有用白报纸写成的标语:“雷宇是个好 同志!”后来,又接连不断地出现一些大字报、小字报和诗词,内容基本相似,主 要是说雷宇为海南办了许多好事情,或者是为他在汽车事件中解脱责任。尔后,又 传来更为震惊的消息,有的汽车上公然刷出“雷宇万岁”的口号。一时间,整个海 岛的空气犹如灌满了炸药,一触即发。 消息很快传到雷宇耳朵里,他感到事态异常严重。晚上,他焦虑重重地对小谭 说:“我得出来说话,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干扰中央调查组的工作!使海南岛陷 入更复杂的境地!” 在一个不眠之夜后,他就在一个公开的会上向群众表了态,一再声明地说,他 在汽车事件中是负有重大责任的,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大家一定要坚信中央调查组, 支持中央调查组,努力配合他们做好工作。 当然,这中间也另有种种谣传,说雷宇在倒卖汽车事件中捞到了很大的好处 (不然他为什么那样热心),贪污了十二万元云云;至于陈玉益的贪污数字就更大 了!大到什么程度?那就谁也说不清了,对此,雷宇心境更是坦然。贪污没贪污, 受贿没受贿,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另外,与他同住一个室的小谭也很清楚。据说, 后来调查组经过反复查证,雷宇在海南任期的三年多时间里,只接受过一只价值几 元钱的电子手表,虽然海南岛物产富饶,是诗人王维所说“此乡多宝玉”的地方。 但对这件事,小谭却另有一番记忆。他说,有一次外经委同志出去带回来一块电子 手表,当作儿童玩具送给了雷宇。当天晚上,雷宇就将二十元钱交给小谭,嘱他交 给送表的那位同志,最后那位同志收下了十元钱。 心底无私天地宽。雷宇第二天一早,照样早早地爬起来,让小谭从食堂里打来 了饭,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又忙着跑出去抓工作。那天,正是海口——香港之间客 机正式通航。雷宇到海南宾馆会客厅里会见了专程前来参加首航仪式的香港工商界、 旅游界和新闻界人士,向他们介绍了海南岛近两年来吸收外资的情况。 第二天,去参加海南大学开学典礼。 接着,又去参观海瑞墓修复工程;与澳大利亚四家石油公司签定联合勘探开发 琼北盆地油田的合同。 每次晚上回来,都精疲力尽。饭后稍微休息一下,接着又忙工作。一向丰润的 脸颊,明显地消瘦了下去。他自己知趣地说:“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了!趁雷宇这 个签名还管用,我得拼命多为海南做些事情!” 自知之明,对于一个人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果然不久,上级就调姚文绪和雷 宇去广州检查倒卖汽车问题。雷宇心里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知道自己的眼前 还有多么宽的天地。他把副手找来,让他全面代理自己的工作。那位副手听到消息 很为震惊,诚恳地对他说:“上级要处分,首先处分我,我是政府里负责经济工作 的负责人!我马上给省委写报告,汽车事件不能由你们两位负责!不能!” 责任,当然不能推卸给下边。雷宇,从来不是成则居功,败则倭过的人!事情 虽然十分明显,酿成海南汽车事件这样大的狂潮,决非一两个人的力量所能达到的。 但是在这个时刻,他的头脑比谁都清醒,把责任集中地揽到自己的身上,对于没有 起飞就折断了翅膀的海南岛来说,损失会小一些。因此,他在向省委起草检查报告 时,有意地把“行政区党委”几个字给勾掉了,一切责任都揽到政府这方面。事实 上,区党委对于倒卖汽车这件事过问得也确实不多;不但不多,基本上就没有过问。 身为区党委书记的姚文绪,坚持不以党代政的原则,自从来到海南之后就一直在乡 下蹲点,一会儿落实承包,一会儿抓计划生育,不具体地过问政府方面的工作。可 是姚文绪也是条硬汉子,有他自己坚定不移的原则:“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政府身上! 我是第一把手,我有责任!而且陈玉益请示过我,我曾鼓励他赶快去干!” 过去,我们听说有争功而面红耳赤,互不说话的,甚至有反目成仇,互相火并 的。而今所见到的,却是一片争过,互不相让,互不服软,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不是 一般性质的错误,而是把天捅了个窟窿的大过。 在广州期间,雷宇怀着郁闷的心情拜访了曾经推荐他去海南主持工作的老首长。 一向很欣赏雷宇才干的那位老首长,详细地询问了海南汽车事件的全部过程和他本 人在这个事件中的思想和行动,沉默了半天没有开口。放在他们眼前的那两杯茶水 早已经凉了,雷宇知道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拿起帽子准备辞别。直到这时那位老 首长才露出一腔惋惜之情,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只有听天由命了!”雷宇无 法理解这句漫无边际的话的含义,于是把帽子又放到桌上,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老首 长。直到这时,老人才用手指甲敲击着早已凉透了的茶杯,缓缓地说:“我说的天, 指的就是中央和中央政策;这个命,就是你对待错误的认识和态度!” 等雷宇、姚文绪两个从广州回来,事态的发展就更进一步明朗化了,也就是说, 千头万绪、纷坛复杂的汽车事件的责任,已初步地梳理清楚了。雷宇不论是从哪个 方面来说,都是主要责任的承担者。但人们看到他,还是那样谈笑风生,从容自若, 像从前一样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泰国华侨华人访琼代表团,亲自主持了机场的欢迎仪 式。这个代表团一行有一百二十五人,规格很高,盛况空前。雷宇在酒席宴间仍然 向客人大谈海南岛投资的良好条件和优惠政策。这时,代表团中有人已经耳闻雷宇 在汽车事件中犯了大错误,因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若是下台了,我们可 就不来投资了!”雷宇听了哈哈大笑地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投资是为了 开发海南岛,为了盈利,不是冲我雷宇这个人来的。我们的人事常有变动,但我们 的对外开放政策却是一项根本的政策,是长期稳定不变的!” 开过会后,雷宇举止大方、洒洒脱脱地走回到他的住处。小谭还是像往常一样 将饭给他打回来,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吃起来。饭后,小谭笑着对他说:“外边的 人都说你有气魄,有这么大的事压在心头,还是那样镇定,不慌不愁的,每次从调 查组跟前走过时,总是目不斜视,坦然而过。” 雷宇听了苦笑地摇了摇头说:“我也并不那么豪爽,心里边也有不少怯弱、忧 虑和孤寂的思想和感情。我在调查组面前坦然而过,是无可奈何的。我若斜目而过, 必然要和他们打招呼。在这个时候,去和人家握手或者不握手都不合适。我的镇定, 有时也是硬挺的,因为我一显得慌乱,必然要影响到别人。在这个时候,海南岛比 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镇定,稍一慌乱,损失就会更大。至于我自己,咱们相处这么几 年,你也会了解的,我同样是个有感情有弱点的人,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能一点不 为自己想想吗?可是想得多了也没有用!错误就是错误,死猪不怕滚水烫!” 是的!人生在世,谁无七情六欲,谁无妻儿老小?而且小谭知道得很清楚,雷 宇也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他对于母亲极为孝顺,对于妻子和几个女儿,也怀着丝 毫不比别人浅薄的感情,每年暑假女儿来海南岛度假时,雷宇都显得格外地兴奋, 有时竟像个小孩子似的拉着女儿的手在海滩上嬉戏和奔跑。 夜晚,雷宇一觉醒来,只见床头上洒满银白色的月光。远处蛙声一片,在惊恐 不安地叫着。雷宇坐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望了望,整个世界一片沉寂、朦 胧,那惨淡的月光无心地洒落在楼角、树梢和草地上,到处勾勒出含混不清的轮廓。 幽蓝的天空无垠的空旷、高远,在那里,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与东西南北 的方位,好像都消失了存在的界限。这时,雷宇不由得又记起了女儿的来信。这个 刚入学不久的高中生,说出话来竟像个阅尽沧桑的老人。她在信中嘱咐爸爸:“要 无忧无虑,无私无念,像鲁智深醉打山门时那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雷宇笑了, 最后两句话她肯定是看《红楼梦》时记住的。女儿的信中又说:“你应当用笑脸来 迎接厄运!我不赞成说人生是梦幻一场,那是懦夫的语言!真正意义的人生,应当 是舞台,我们应当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尽可能地创造出一场威武雄壮的可歌可泣 的戏来!”真难为她,小小的年纪竟想得这么深远,是不是过于少年老成? 8月1日,国内各家报纸都在显著的位置上登载了中央调查组对海南汽车事件的 调查和对当事人的处分决定。决定中明确地指出:在海南这一大案中,“错误的责 任在区党委,主要责任者为雷宇同志,其次是姚文绪、陈玉益同志。”根据对海南 这次错误所负的责任,目前本人对错误的态度,广东省委已经决定,撤销雷宇中共 广东省委委员、海南区党委副书记、区人民政府主要负责人、区政府党组书记职务; 给予姚文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给予陈玉益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鉴于陈玉益不适宜 担任现任职务,免去其区人民政府负责人和对外经委主任职务。”从此,雷宇成了 天下尽人皆知的人物了。 8月上旬,广东省委书记林若同志乘飞机赶到海南,通知雷宇回广州到省委组织 部去听候处理。同时宣布,雷宇的工作由他的一位副手来接任。 在中央调查组的报告公布之前,有关部门还着实地紧张了一阵子,惟恐再出现 贴大字报、小字报或者是超越大小字报范围的过激行动。但是公布那天,什么事情 也没发生,人心异常平静,空气异常清明。可见中央调查组的裁决是实事求是的, 狂潮已经平静,社会在自己的意识中,通过了这个调查报告。 雷宇自己,在思想上已曾经做过锒铛入狱的准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是锒铛 入狱,他也要感念那些当初让他来海南主政的人,感念拖连他锒铛入狱的一切人和 事,感念把他推举出来、又把他推搡下去的这个改革时代。因为,有了上述那一些, 他才能作为生活中的一个有个性的演员,有了一个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使他得以 演出了这场威武雄壮、可歌可泣的戏来。就他个人来说,这是一出悲剧,他以一个 失败者的身份而下场,但是,我们难道还要以成败论英雄吗? 至于民风朴实的海南岛人,更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在长期闭塞壅蔽的生活中, 惯于按照古老的习俗送往迎来,按照原始的价值观念来看待世上的人和物,用质朴 的感情来判断世上的事与理。从建国以来,他们已经送走了十三个岛上最高的父母 官,雷宇是最后的一个,也是印象最深的一个。他们私下里商定,准备用最隆重、 热烈的场面为他送行,像他们在戏中看到的包公、海瑞、郑板桥等被罢官时那样。 顺便说一句,海瑞就是他们的同乡,海南岛人。 为了避免出现这样一个场面,雷宇抓紧时间把应当交割的公事向新任“岛长” —一交割清楚,然后,只向姚文绪打了一声招呼,便不声不响匆匆地离开了海南,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风雨兼程地走完了他在海南岛上自认为应走的路。只有 小谭和行政区办公室的一个同志知道消息,送他到了海口码头。他了然一身地站在 船头甲板上,对着与自己风雨同舟的伙伴,对着他充满无限深情的海南挥手告别。 海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他的肩上依然只是背着来时的那个军用帆布挎包。过去 的人们喜欢用“两袖清风”来形容离任的清官;而现在的雷宇只穿着一件短袖褂子, 他是背着一个挎包来的,海南人民记得明明白白,又背着一个挎包回去的。 雷宇离去的消息传出之后,海南岛陷入一片沉思,一片肃穆,也有一串串的泪 花。 行政区有一位机要秘书,每天都是要按时把文件送到雷宇的办公室去的。今天, 她一推开雷宇的房门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寂无一人。她慌忙走出去问别人:“雷书 记哪去了?”“雷书记走了。”“他还会回来吗?”“天知道他回不回来。”“啊……” 她的手瑟瑟地颤抖,一摞子文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趁势便把身子俯下去, 因为一长串的泪珠,已扑籁籁地滚落到她的两腮上。 雷宇走了! 七、在海南,他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成功不矜.失败也处之泰然,这两种乐调,一是勇猛的,一是温和的; 一是顺境的声音,一是逆境的声音;一种表现勇敢,一种表现聪慧,我们 都要保留下来。 ——柏拉图 晴朗的日子。太阳像金子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辉。空气纯净透亮,白云悠悠缱 绻,更显得天穹的湛蓝和高远。树木苍翠,花香郁馥,那些充分体现南国风情的椰 子树、摈榔树、油棕树,都尽量地在技散开身上羽状的大叶子,都在痴情地寻求绿 色的梦。 一群不远万里来自大陆的游人,兴趣盎然地前来参观海口市郊的游览胜地—— 五公祠。他们绕过有如故宫一般赭红色的粉墙,拾级走进有一片檐牙高喙、飞阁流 丹的古建筑群的院落里。曲径清幽雅静,回廊宽敞明亮,在回廊后边有一座高大的 主体建筑,那便是被誉为“海南第一楼”的五公祠。 他们刚要走进五公祠内,急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人们回首 望去,只见在台阶右侧的大树荫下,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在默然地凿击一块花 岗岩石。粗糙的岩石已经脱出了苍莽浑噩的原形,露出一点须眉和筋骨的轮廓。老 人的面孔黧黑,像岩石一样的粗糙。眼神好像也很不济,把头紧紧地俯到岩石面上, 只是手里的锤凿却舞得娴熟生风,随着他的手起手落,传出铿锵悦耳的响声。 一个游人好奇地走过去问:“你在凿谁的像?” 老人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雷公!雷公!” 游人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问:“什么雷公?凿他何用?” 老人仍然头也不抬地说:“补修五公祠!让它变成六公!” 游人更是没法理解,一片迷惘:“什么?补什么五公祠?” 老人感到絮烦,没好气地说:“什么‘什么’的!你不是来到五公祠了吗?那 就进去看看嘛!” 进到祠内,看过了石雕塑像和各种实物与文字资料,才知道祠里所祀的五公, 全是唐宋年间受朝廷贬谪到海南岛来的忠臣义士。其中,有唐代的大政治家李德裕 和宋代的抗金英雄李纲等。他们不因远谪到这天涯海角、僻远荒蛮地方,就疏淡了 一腔报国之志和一片爱恤黎民之心。他们都是在极端困难的境遇里,竭尽自己一份 微薄的力量,为海南岛的开发做了一些事情:有的帮助当地群众办学堂、修水利、 凿泉井、建贤祠,有的还亲自讲学授业,为培养当地人材奉献出余生之力。 当然,被贬谪到海南岛的还不止五公,苏东坡也是一个。但因他是一个文人学 者,用现在话说属于知识分子范畴的,而且名气更大,因此当地人们在东跨院给他 单独建了个苏公祠。东坡先生另有一番肝胆忠诚,就不与此五公放在一起谈论了。 因此,五公祠的正堂上有一楹联既精深又贴切: 于东坡外有此五公,自唐宋迄今, 公道千秋垂定论; 处南海中别为一郡,望烟云所聚, 天涯万里见孤忠。 来往的游人犹如行云流水,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们既无法考证核实,也就不 必管他了。海南岛的六百万人民,自从雷宇悄然离去之后,人们对他一直念念不忘, 不论是在闲谈和议正事时,时常要提起这个名字。人们对于雷宇眼前的状况和未来 的前程都极感兴趣,几乎是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在传播着。至于是不是真的,人们 也不去深究它,只要自己愿意相信,那就去相信就是了。 其中,有一条新闻是从信息闭塞的五指山腹地的通什小镇传出来的,但是却有 较高的权威性。这个镇里新近与外资合作建了一座格局不凡的能够充分展现黎族风 俗民情的旅游山庄,将作为开发五指山区旅游事业的一块基地。这项工程是依照雷 宇当初所做的规划发展起来的,因此有好事者就几经辗转给雷宇发出了一封请柬, 邀请他来参加落成典礼。雷宇因另有其他较忙的事情没有前来(恐怕,没有其他较 忙的事情他也不会前来),但却发来一纸贺电: 值此庆祝旅游山庄落成之际,我向旅游山庄全体同志以及通什人民, 表示衷心的祝贺。 中共花县县委副书记雷宇 这封贺电是在落成典礼会上当场宣读的,在会上同时宣读的还有众多社会知名 人士发来的贺电,但是,这封贺电获得的掌声最多,最热烈,它给人们心灵的震撼 也最为厉害(但事后笔者向雷宇查询,他答复说,他根本没有发过什么贺电)。 消息传出去之后,许多人听了不免发出几声唏嘘的感叹,富于感情的人还会透 过鸿蒙的时空,产生种种类比和联想。 为了对于雷宇的惋惜,海南人民曾经反反复复地为雷宇设想过:如果,如果, 如果……如果这样,就不会那样了,等等。 人们提出了种种的“如果”,但历史虽然表现为种种偶然和随机,可是一经逝 去即变成为无可选择的事实。各种“如果”,都只能成为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当 然,“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也不是完全无益的,它在未来中又可能构成某 种冲动力,某种社会意识,某种有相当强大力量的社会情绪。 对于这些闲话,我们就不去管它了。现在且说雷宇,自从那天背一个挎包从海 南回来,先到省委组织部报了个到,而后便真的坐在家中侍奉老母亲了。当初曾经 给儿子临行赠语,让他“办事公正,为民做主”的这位母亲,看见儿子这样落魄地 回来,心里自然免不了产生种种悬念。报纸上的文章,老人是早已看过的了,全家 都为那些文章在身心各方面承受着很大的煎熬。因此,当儿子刚回到家门她便焦虑 万分,提心吊胆地问:“出了什么事了?”儿子像秋天的田野一样坦坦荡荡地对母 亲说:“您放心,儿子没做什么亏了良心的事,一切都问心无愧!”老人这才如释 重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平静冷落地说:“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其它一切都可 以不去管它了!” 给父亲写信,让他带着笑脸迎接厄运的女儿,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文章之后,她 自己也遇到了一些不平静的挑战。到了学校,同学们都用一种异常的眼光看着她, 一些与她很要好的同学也跟她疏远了。但是,等到爸爸跨进家门时,她还是像往常 一样第一个跑过去搂住爸爸的脖子,还是那样亲热地帮助爸爸把挎包取下,把洗脸 水打来。一面看着爸爸洗脸,换衣服,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和爸爸都感兴趣的 各种社会问题。 雷宇正像他女儿所希望的那样,没有因为跌了跟头就把人生看作梦幻一场。对 于他在海南三年来雷雨风云的生活,非但没有感到是一场梦幻,而且看得更加坚实, 更加清醒,甚至有人在与他闲谈中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时,他立即起来争辩说: “我并不认为我在海南的三年是失败!那里已经建设起一些准备日后起飞的基础设 施,为以后的工作打下了基础,铺路石的作用我已经起到了!这就是胜利,而不是 失败。当然,进口汽车失控造成了损失,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可是在当时那样一 个具体条件下,在改革需要拿出十倍的勇气,冲破多年形成的坚实牢固的规范和程 式时,犯错误几乎是很难避免的。不犯倒卖进口汽车的错误,也会犯别的错误!时 代要产生几个犯错误的人,我甘心作其中的一个!” 雷宇在家里赋闲了几个月之后,组织部门给他分配了新的工作,调到广东省花 县去作县委副书记。他的心情坦坦荡荡,依然像从前那样轻轻爽爽地背着挎包上任 去了。 外国的一位名人说过:“错误就是财富。错误使人领悟,它意味着,磨炼真正 的人格和禀赋,直至我们德行提高,不随世俗。”雷宇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 以很大的勇气择取了错误;现在,又以很大的勇气去择取错误的异化——财富。错 误确实是件财富,因为错误也像物质财富一样,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它的价值, 就是错误所造成的损失,因错误而付出的学费;它的使用价值,就是可以使人清醒, 使人聪明,使人受到磨炼,使人更易取得成功。但是,错误也并不就等于财富,因 为,要把错误的损失用双倍的价钱赎取回来,要有一种坚强的毅力和不肯妥协的性 格。雷宇,就属于这种性格的人。 八、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 ——蒲宁 从雷州半岛那边,顺水急驰向海口方向开来一艘小船,是海军的鱼雷快艇,船 头翘起老高,像一只水鸟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振翅奋飞,身后溅起一道用雪浪花缀成 的白尾巴。在快艇上迎风站立一人,面孔丰腴红润,眉峰凝聚着智慧的,一副宽边 秀琅眼镜遮住过分开朗的脸,在一片含蓄中更显得文秀、洒脱。嘴角紧闭,出神地 眺望着前方,好像已在辽远空阔的前方寻找到过去、现在、未来的运动轨迹。他的 肩上,仍然背着那个军用帆布挎包。 “啊,雷宇又回来了”!海南岛的干部和群众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许多人都 闻讯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迎候在海口的新港码头上。人声鼎沸,欢畅热烈,海 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欢腾的早晨…… 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千百万海南岛人心间的美妙的梦。 神奥的海岛是我们过去所未敢想过的,其中,印记最深的还不是那五彩缤纷的 自然景观,而是那些景观的背后,人们关于雷宇的种种议论和传说。汽车狂潮的繁 华之梦早已醒了,不平静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海南岛人却总也不会忘记,那 个因汽车狂潮而罢官离去的人。前边我们所讲的那些近似传奇的故事,和人们宁愿 相信其有而不愿相信其无的梦境和幻想,都是那些民风淳朴的海南岛人亲口对我们 讲的。我们竭力打破片面和偏激,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感染上感情的色彩,尽可能多 地找到了各种类型、各种身份、地位和气质的人,从行政区大楼里的高级官员,到 县、区、乡的一般干部;从满脑子信息与效益的企业厂长、经理,到固执的渔船老 大,甚至包括送我们走遍整个海岛的汽车司机们,宾馆、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可 以用一句话来表示他们的态度和心情,那就是“众口一词”。使我们格外感到诧异 的是:我们的民族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人海浮沉,对于每次浪涛把一些人打下去, 或者春潮又把一些人托起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过有谁曾被群众这样众口一词地议论 过,评论过,怀念过,赞誉过;甚至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重要人物。 开始我们有些茫然莫解,后来,在淡淡月夜和烟雨黄昏时刻反复地思忖和探索, 才恍然地有所醒悟,意识到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是太古老了,尧舜的古风,秦汉的习 俗都潜移默化于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我们的灵魂和肉体,理智和感情中都包含有 这种遗传因子,我们淳厚的古风一向主张恕道。对于给我们带来过好处的人总是没 齿不忘,稍有政绩的人,便要为他们塑起一座丰碑,说书唱戏地记叙着他;即使有 了过失,甚至由于一念之差给人民带来不可弥补的罹殃,人们也会原谅他,宽恕他, 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他,依然把他的许多好处—一地贮藏在心坎里。我们在东北采访 时曾经到过一个小城市,那里前后有这样两个书记,前任书记姓杨,狠抓了城市绿 化工作;后一个书记姓潘,狠抓了公路的建设,而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政绩都很平 平。他们离任都很久了,但市民们还念念不忘地念叨:“杨书记的树,潘书记的路。” 我们民族有一条朴素的哲理:“受人点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而在海南,这 种淳朴敦厚的民族遗风更是传之古远,历千年不衰,乡梓子民纪念,凭吊“海青天” 海瑞,颂扬雄视古今的大文豪苏东坡,其心之诚,其情之挚,其意之切,足见一斑 矣! 海南岛人之所以一直不能忘怀雷宇,因为他是为着开发建设海南而来的,是为 着锐意改革而来的;同时,他也是为着海南、为着改革而犯错误的。怀念,也是一 种醇酒;他们把自己的感情都溶解在淳朴的怀念中。 是改革,把雷宇推到海南岛这块荒蛮僻远的土地上。时代,为海南岛选择了这 样一个有胆有识的传奇式人物;与此同时,又正是极端贫困又渴望起飞的海南岛 (从全国来说,又何尝不是这种状况呢),由于急功近利的渴求和难以驾驭的形势, 使雷宇犯下了大错。他在海南岛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深深地烙下了我们时代的印 记。 我们以为,在雷宇的身上同样具有两重性的人格:一方面,有使他成为一颗政 治新星的一切素质;同时,也存在着使他下沉、毁灭、不可避免地走愚蠢道路的基 因。这两种气质。两种基因的混杂,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 沾染,不过在雷宇的身上更为突出罢了。 雷宇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仅给国家,而且也给海南岛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 使海南岛的一双刚要起飞的翅膀,因为一时的莽撞而不幸地折翅铩羽。按理说,致 祸者——雷宇只有遭到人们怨恨、咒骂和唾弃的资格,而绝无受到赞扬、怀念和留 恋之理。可是,我们的人民却偏能体谅人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同时, 他们对于雷宇、姚文绪、陈玉益等在滚滚的金钱河流面前,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揣进 自己的腰包里,也都打心眼里佩服。 从海南岛返回大陆后,我们迫不及待地直达广东花县去访问这个不幸的人。一 见面还未经介绍,我们就直呼其名:“雷宇,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呀!”他狡黠地一 笑:“报纸点名,电台批判,天下人谁不知?我是全国最大的投机倒把犯呀!”说 完,宾主都畅怀大笑起来。看着他那坦率、豪爽的笑容,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敢于承 担失败、承担痛苦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真挚,赤诚的人,像孩子一般的天真、纯朴, 从他的脸上丝毫也找不到“罪人”的影子。 雷宇呀,雷宇!当我们从海南岛人绵长若水、沉重如山的怀念中走出来,走到 你的面前,我们真不知用怎样一个评语来冠在你这个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的头上。 用个怎样的称呼,更为准确呢?翻尽了历史的辞源和辞海,也就是说使出了九牛二 虎之力,也没有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后来,忽然想到了俄罗斯作家的一出名剧: 《无罪的罪人》。雷宇,人们心目中久久不会忘怀的这个名字——一个失败了而没 倒下的改革者,是不是也可以冠上这样一个称呼:无罪的罪人呢? 猛士悲歌唱大风。你是一个敢于向命运之神挑战的人,你也遭受到了命运之神 极无情极严厉的惩罚,但你承受了一切,你没有颓然倒下,你站着仍是一个昂昂然 六尺须眉男子汉。人生苦短,在你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谜也似的脚印;在你的身前, 相信还会有谜也似的前程。 那么,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由人民评说! 由历史评说! 1986年3月—6月 采写于海南岛——北京 (与邓加荣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