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十四、玫瑰之城 “袁董考虑方针大计,包括种玫瑰花美化蛇口。他批了10万元专款,还从北京 请来了二刘。”工业区前办公室主任、现办公室副主任余为平同志向我介绍说。 (今年4 月,比他年轻的顾立基当了办公室主任,他改任副主任,这就是能上能下。) 二刘,就是前边《秦城监狱》一章中提到的袁庚的老朋友刘亚民和刘丹一。 刘丹一,江苏海门人,祖先以种花和养盆景出名,有“田状元”之称,他自己 也从小就酷爱种花。1940年参加新四军以后,没有了种花的闲情逸致,十年动乱中 靠边站,这种爱好才又恢复起来。他种的花在北京颇有名气了。刘亚民种花的历史 较短,才三年,但由于潜心研究,也称得上种花里手了。他们两位都是北京月季花 协会的理事,各自种着几百棵月季。 67岁的刘亚民和64岁的刘丹一都已离休。他们都是相当负责的干部,工资不低, 又都有美满的家庭,本应在首都安享天伦之乐,但是袁庚硬是把他们“煽动”到蛇 口来了。 “不是袁庚请,我们不会来的。”身材高大、健壮的刘亚民老人说。 刘丹一还向袁庚推荐了一个年轻人,北京月季花协会理事、36岁的龙泉,袁庚 亲自写信把他聘请了来,充当二刘的助手。 龙泉是湘西土家族人,作家沈从文的表侄,画家黄永玉的表弟,他父亲是中央 民族学院教授。他在故乡长到7 岁才到北京父母身边,因为语言不通,9 岁才开始 上小学。读了9 年书,初中毕业那年碰上“文化大革命”,进了北京汽车厂当学徒。 红卫兵进厂破“四旧”,把工厂的花盆全砸了,院里拇指粗的枣树也拔了,这位淳 朴的土家青年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可怜那些花木和小树。晚上,他偷偷地把一棵 小枣树带回家,栽在院子里,同时开始种起花来。他没有更高的境界,只是本能地 觉得应当爱护美好的东西:故乡的山花多美呀,为什么在北京就不能种呢。从此, 他和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后来成了民族印刷厂的干部,却把全部业余时间花在种花上,到了入迷的程 度。经过十几年风雨,院中那棵枣树早已长大结枣了;他种的400 多株玫瑰,年年 换代,驰名京华。别看他没上过大学,北京林学院园艺系主任陈俊俞教授带的研究 生,也要他去讲课。1983年5 月北京举办第三届月季花展,展出400 多个品种,3000 多盆,其中就有他送展的20盆花,每盆一个品种。西德专家玛利安娜前来参观,他 陪同介绍,园林局的一位总工程师亲自当翻译。那位专家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 而且颇为土气,就故意考他,指着一株名花问他那是什么品种,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是贵国的‘明星’,世界十大名种的第三名,在70年代是最好的。” 西德专家大为惊讶。其实,龙泉不但能识别数百个品种,而且知道许多品种的 来历和传说,谈起来如数家珍。 5 月6 日,他带着600 株花苗,乘飞机到达广州,当天工业区的汽车便把他接 到蛇口。8 日袁庚同他谈话,问他是否适应这里的生活,他说:“要作开拓者,决 不当逃兵!”他带来的苗成活率在90%以上,5 月17日袁庚又让他跟随刘丹一回京, 一个月后,再次带了4000多株苗回来。 如今老少三人住着工业区的一套三房一厅,客厅里只有几张藤椅,一架黑白电 视机,煮饭洗衣全是自理。按照蛇口标准,他们的生活可以说是简陋的。但是他们 自得其乐。每天上午,两位老人步行20分钟赶到苗圃,顶着烈日指导工人嫁接、施 肥;龙泉则早出晚归,整天呆在苗圃和工人一起干。 我对种花是外行,听他们谈花经,得益不浅。 “优良品种都是嫁接、杂交出来的,”刘亚民老人对我说,“任何花果,不嫁 接就退化。比如桃树,再好的桃子,把核种下去长出来就是毛桃,不能吃,只能作 嫁接用的砧木。杂交要人工授粉,就更复杂了。” 我心里却想道,蛇口的改革,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嫁接和杂交吗?多年来我们 闭关自守,总以为自己的体制最纯,好像马克思只坐在我们炕头上,结果怎么样呢, 大家都知道了。杂交出新,这恐怕是一条普遍规律,包括写文章在内,不能老是墨 守成规。 龙泉年轻,想得更多一些。他说,中国从晋朝起就有种月季花的记载,外国原 来只有一般的玫瑰,没有四季开花的月季,月季是从中国传出去的。拿破仑的皇后 约瑟芬的玫瑰园里,就有从中国引进的月季。鸦片战争以后,随着国家的衰弱,月 季的种植也凋零了,现在美、日、德、法等国家都有月季花协会,我们中国还没有, 只是北京、上海等城市刚建立起来。人家要和我们交流,我们拿不出什么优良品种, 外国人感兴趣的古老品种,像绿萼、铁把红、月季、牡丹、粉团月季等,已经很难 寻了。 “现在世界上最好的品种是什么?”我问。 “黄和平最好。是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法国人剪了枝条寄到美国去的。”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让月季在蛇口生根。一般地说,月季不适应太热的气候,摄氏24度以上 就开不好,现在是7 月,你看这花朵就很小。我想做些研究,使蛇口不但成为玫瑰 之城,而且四季都能开好。” “你在这里干两年,你爱人没有意见吗?” “当然有意见。我结婚晚,孩子才3 岁,我来的时候,她和孩子送到飞机场, 临上飞机,孩子一喊爸爸,我差点掉下眼泪,头也不敢回,但是我不后悔。为了美 化蛇口,个人作点牺牲是值得的。两位老同志就是我的榜样。”停了一下,他又说: “有人说我是为了四大件,为了高工资才到蛇口来的。其实我家里几大件全有了, 住的也宽敞。这里每月给我200 元,可是空军后勤部请我去种花,每月给250 元, 还有小车坐,我也没去。来这里一个多月了,什么‘海上世界’、购物中心,我不 知道在哪儿,我只认得从宿舍到苗圃这条路。” 在玫瑰花苗圃的简易竹棚里,听这位面孔黝黑、瘦削的士家青年倾吐他的心声, 我深受感动。天涯何处无芳草,在蛇口更是到处都能看到美好的心灵。袁庚同志, 你真行,你把这三位种花人请到蛇口,他们不仅能种玫瑰,而且正在种鲜艳的精神 之花。你在英国看到的那种盛开的玫瑰,我们一定也会有的。 十五、激动的工程师 7 月10日,《羊城晚报》在头版头条位置登了一条新华社消息,标题是《蛇口 观念》。在《当干部就要开创新局面》的小标题下,有一段话说: 蛇口有一个“海上世界”,它把一条大型的退役旅游船固定在深圳湾岸边,作 为旅馆和娱乐场所。据说这种别致的旅馆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这个“海上世界” 的前任经理作风正派,工作辛苦,不久前却被解聘了。原因是他在“海上世界”没 有作出开创性的贡献。 “我不同意说我没有作出开创性的贡献!”“海上世界”前任总经理王潮梁工 程师,十分激动地对我说。 的确,我听到的议论,大部分是同情王潮梁的。说他艰苦创业,为“海上世界” 的及早开业作出了贡献;说他只干了155 天,已经开始赢利,把他换下来没有理由 的;说明华轮大部分职工怀念他,如果举行投票,他肯定会占压倒优势…… “对袁董我是很敬佩的,蛇口的改革和成就与他分不开。但是在明华轮的问题 上,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一直是按照他的指示工作的,如果说我有缺点, 那么谁没有缺点?” 46岁的王潮梁,个儿不高,精力充沛,说话直言不讳,丝毫不掩饰他的激动情 绪。我觉得能够理解他,而且希望和他建立友谊。他搞了17年飞机设计,5 年飞翔 船设计,壮志未酬,抱着极大的希望来到蛇口,满想趁壮年干一翻事业,不料明华 轮的事业刚刚开始,却被换了下来,他的痛苦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他平静下来,和我谈了明华轮开业前后的情况。 王潮梁是1983年11月19日被“海上世界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委任为总经理的。 11月22日,明华轮拖到现在的坐滩位置。当时海滩未填平,道路未修好,上船要乘 小艇。船上、岸上,工作量都很大,12月1 日晚上,董事会决定1984年1 月15日试 开张,2 月11日正式开张。 袁庚对明华轮的开张问题极为关心,他在北京开会,每次打长途电话来必问明 华轮。12月初,他从北京回来了,看到开张准备工作不如理想,十分焦急。 管委会组干处的袁复兴,每天早晨5 点多开始跑步锻炼。7 日早上,他跑到明 华轮附近时,大约6 点光景,四下无人,只见袁庚独自站在海滩边,竖起呢子大衣 的领子抵挡凛冽的寒风,默默地望着明华轮出神。深刻理解袁庚性格的这位组织干 部,知道袁董对工作的进度不满了。他没有打扰袁庚,继续沿着海边跑去。 当天傍晚,袁庚又来到明华轮附近,正好遇到了总经理王潮梁、副总经理胡宗 立和秘书俞奇。 “你们准备几时开张?”袁庚单刀直入,问王潮梁。 “我们准备2 月1 日开张。”王潮梁回答。 “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袁庚不留情面地说。 “他刚上任半个多月……”秘书俞奇小心翼翼地替总经理辩解。 “我不管!他是总经理我就找他!”袁庚一甩手,愤然转身走去,几个人紧紧 跟在后边。走到海景餐厅门口,袁庚站定,继续说:“干工作,就要呕心沥血,全 力以赴,不能拖拖拉拉。我这老头子都着急,你们不急吗?” “袁董,我是这样做的。”王潮梁不卑不亢地说。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2 月开张太迟了,同志!不能什么都搞好了才开张, 可以先部分开张嘛。今天是12月7 号,再过8 天,12月15号,必须部分开张。” “我们一定做到!”王潮梁立即表态,同时拿出副总经理胡宗立起草的《海上 世界股份有限公司经营方案》(讨论稿),双手呈给袁庚。袁庚接过去,态度已经 缓和了,对着女秘书俞奇说,“小俞,吃得消吧?你父亲有没有这样骂过你?” 父亲当过某省文化局长的俞奇,见过各种脾气的领导干部,并不怯场:“没啥 吃不消的。不过我父亲没有这么厉害。” 当天晚上,袁庚几乎彻夜不眠,仔细审阅了《经营方案》,就在方案上面,大 笔挥洒,写了一个长长的批语:“这份报告分析基本上是科学的。但经理部门的思 想总想求全,什么都搞好了再开张,因此要推迟至明年2 月(春节)开业。我个人 认为,不要等什么条件都具备才开始营业,早点开业可以逐步改善,逐步练兵…… 如果认为什么都搞得好好的才开业,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准备开始半年亏 损。人是要有点精神的,把企业成败当作个人成败,呕心沥血,全力以赴,搞好经 营作风,服务一流,哪怕一时赚不了钱,也是可以允许的,谁也没有把握一定赚钱。 但有一点我是始终相信的,蛇口工业区需要像明华轮这样一个‘海上世界’,这在 全面来说是增添蛇口的异彩。对经理人员我是信任的,应给予他们更大自主权,以 便于发挥他们的群策群力的创新和负责精神。让这些年轻人去闯出一条新路子吧, 要支持,不要一遇挫折就泼冷水。” “但是对于他们一些面对困难束手无策或克服困难决心和勇气不够,则应加以 鼓励、批评。” “明华轮坐滩至今已半月了,一直抓得不紧,没有一种紧迫感,现场冷冷清清, 船上、地上工程进度慢,互相埋怨,人事部门在调人方面不够有力,董事会有时处 于无人拍板状态……” “对明华轮工程的全面工作,我感到很难过,和经理部人员谈话时有激动情绪, 可能他们年轻人受不了,但他们事后都表示一定要很快把船上准备工作抓快,争取 早日部分开业……” 第二天上午,招商局远洋公司总经理江波,根据袁庚批语,组织有关部门开联 席会议,落实了12月15日开业的具体措施。 接着是夜以继日、紧张施工的一星期。 12月15日,明华轮准备好了50间客房,袁庚、江波、王今贵上船检查开业准备 情况,表示满意。12月16日,第一批客人上船住宿。12月23日,公司董事长王今贵 在明华轮舞厅设宴招待工业区的外宾和港商。 1984年1 月26日,邓小平等中央领导同志上明华轮,在船上用午餐和休息,听 取了袁庚的汇报,邓小平同志高兴地书题“海上世界”四个大字。明华轮从此名扬 四海。 王潮梁承认,如果不是袁庚抓得紧,明华轮不可能在1 月26日接待邓小平等同 志。他十分钦佩袁庚的战略眼光。袁庚事先当然不知道邓小平同志要来,但他的紧 迫感是完全正确的。不过王潮梁认为自己没有辜负袁庚的委托,他总是觉得委屈。 “你现在筹备第二民航的工作,不是比明华轮更重要吗?可见袁庚还是信任你 的。”第二民航是香港招商局和闽、粤、桂等省发起的,王潮梁作为招商局的代表 参加筹备工作。 “当然,第二民航如果搞起来,比明华轮不知重要多少倍。但4 月11号通知我 下来时并没说调我干这个,如果这样说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了。这个任务是5 月7 日 才交给我的。” “说不说都一样,反正叫你干了。当时袁庚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你的工作调整以后,我们一直在考虑新的工作,现在叫你去筹备第 二民航,如果你愿意干,就先出去跑一趟。‘“ “他用了‘调整’这个词,可见不是‘解聘’,更不是撤职。你要想开点,高 姿态,不要老是计较。” “第二民航现在以民航局为主,恐怕搞不成。最近要招考第四期企业管理干部 培训班学员,抽我带一个重点招生小组到西北、西南去。” “这更说明对你的信任,高兴地去吧,别想那么多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劝他 了。 王潮梁出发了。但是对于明华轮新任总经理郑奕的非议已经塞满我的耳朵,我 开始怀疑,是不是袁庚用错人了?袁庚也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用错个把人也不奇 怪。不过明华轮关系重大……我决定上明华轮去访问这位24岁的总经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