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十六、年轻的总经理 一天下午,我走上明华轮最高一层,敲开了总经理室的门。这个办公室分里外 两间,外间是秘书俞奇的办公室,里间是正副总经理办公室。开门的正好是郑奕, 他穿一件花格子上衣,戴着近视眼镜,面孔白皙,还未脱大学生的派头。看了我的 记者证,他对俞奇说:“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接待一下。” 说罢走进里间,把门关上了。 “好大的架子!”我心里想。俞奇也没有立即同我谈,在低头赶写着什么。我 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待。 约摸过了半小时,俞奇才客气地同我交谈起来。这是一位30岁左右的女同志, 显得老成持重,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生。我说明了写袁庚的任务,希望从他们这个角 度了解一下袁庚用人的问题。 她是非常敏感的,马上对我说:“我个人同前任总经理王潮梁的关系不错,也 认为他是个很好的同志,他热情,正派,工作积极,群众关系好。但是他艺术气质 太重,优柔寡断,缺乏魄力,管理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袁董当机立断,换上郑奕, 这步棋走对了。这个小经理别看年轻,却很有魄力,有一种管理人才的素质。他上 台后的得意之作是改革了工资制度,取消了基本工资,完全实行职务工资,扩大了 差别,更能调动干部和工人的积极性。对这个改革有不同看法,袁董是支持的,他 说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 这时郑奕从里间打电话出来,只听俞奇说:“他是来写袁董的,你可以同他谈 谈。”然后对我解释:郑奕认为明华轮的经验不成熟,不接待记者采访,我要写袁 董,等一会他同我谈。接着又谈起袁庚来。 “袁董考虑问题,比我们站的高。他为什么坚持要买明华轮,并且急于开张呢? 他是从南海石油这个角度考虑的。工业区现有的工厂,规模都不大,没有太大的发 展,如能争取成为南海石油的后勤基地,发展前途就不可限量了。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能留住石油公司的人员,而光靠原来的几间宾馆和酒店是远远不够的。在南海 酒家建成之前,明华轮就可以起很大的作用。所以袁董很重视明华轮,开业了,管 理上不去他也着急。” 郑奕终于开门请我进去了。这时他给我的印象,是坦率,不是傲慢。 “这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岗位,”他笑着说,“但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经理,我 随时准备下台。我干不好会下台,干好了,也会由于某种斗争的需要而下台。也许 现在人们能够容忍我,但是我不知道会容忍到什么程度。” 我开始对他有了好感。他毕竟才24岁,与我的大儿子同年,有些缺点并不奇怪。 “我们过去也常说干部能上能下,但由于我们的体制关系,根本做不到。现在 我们就是要真正做到这一点,这就是改革。上和下,有时可能处理得不够恰当,下 去的也必然会有痛苦,但是这种改革的方向是对的,必须坚持。最近我辞退了一个 从香港请来的房务部总台经理,他每月工资6000元港币,工作上没犯任何错误,但 是我把他辞退了,惟一的原因是他不会笑!他整天板着面孔,阴阳怪气的,干别的 可能无关紧要,在总台这个位子就不行,客人会觉得你是对他无礼。我辞退他,他 没有任何意见,说走就走,通过他的朋友问他,也说没意见。在他看来,这很简单, 我不能使总经理满意,我就该走。这就是香港人的观念,换上我们的同志,可不得 了,会同你纠缠不清。隔一个罗湖桥,观念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不仅是好感,简直有点欣赏了。 “我要搞严格管理,希望建立一套既不同于日本又不同于美国,既严格又有人 情味的管理制度,搞法治不搞人治。我正在试验,试验可能失败,失败了会得到教 训,也是一笔财富。当然,我有许多缺点,正如袁庚也有缺点,这可能是造成失败 的因素。袁庚的缺点对于蛇口可能是灾难性的,我的缺点对于明华轮可能是灾难性 的。我们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失败,失败了影响可太大了。” 我不仅是欣赏,简直有点佩服了。 “对一些事情,我和袁庚也有不同看法。比如我们的中餐厅包给港商投资的华 苑酒家,是袁庚的主意,我至今有不同看法。他打电话告诉我,不要害怕资本家赚 钱,这当然是对的,但是港商的重点在华苑酒家,我们这里只能是陪衬,华苑吃肉 这里啃骨头,是不可能搞好的。” 真是有棱有角,袁庚不喜欢唯唯诺诺的人,对这种不同意见不一定会接受,却 不会计较。这是郑奕的幸运之处。 “有人说南海酒家一开业明华轮就完了,我不这么看。它不能代替明华轮。一 个特色,一个服务,抓好这两条,我们就大有前途。我还要把手伸向内地,在上海、 广州等城市设点。旅游业就不能局限一地。” 我心里对自己说:是一个经理人才! 告辞的时候,我说找一天去他家里拜访,他表示欢迎。 我还想了解组织部门对他的看法,便访问了工业区党委委员、纪律检查委员会 副书记兼组干处长虞德海和主管干部分配的袁复兴。 对这两位同志的党性,我是深信不疑的。39岁的虞德海,原是个工程师,担任 工业区最早开工的中宏制氧厂厂长数年,治厂有方,以至香港资本家撤回了全部港 方人员,把工厂的一切大权交给他。“我做梦也没想到让我进党委,管干部。我至 今连袁庚家的门也没进过。干不好,大不了还去当我的工程师。”我相信他这自白 的真诚。谈到对郑奕和王潮梁的看法,他认为两人各有所长,郑奕更有魄力,王潮 梁群众关系好,在管理比较混乱的情况下,换上郑奕是对的,组干处是同意的,党 委会也是一致通过的。但王潮梁的贡献不能抹杀,对他还要重用。对郑奕开除几个 工人,他颇不以为然,“我对郑奕说,我在制氧厂几年,没开除一个工人,工厂照 样管得很好。” 袁复兴36岁了,由于坚持体育锻炼,加上生就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二十几岁 的小伙子。他毕业于浙江大学计算机专业,在兰州大学教过几年书。1980年,一些 学生竞选人民代表,说过一些过头话,后来在毕业分配时要卡这些学生,他在系里 第一个站出来为学生讲话。“那时候一些政工干部跃跃欲试,以为‘五七’年又来 了,又要抓右派了。我最了解那些学生,他们都是平时最用功读书的,有的还是三 好学生。他们读书多,接触外国资料多,忧国忧民,为我们国家着急,难免说一些 过头话,但我敢担保没有一个以反党反社会主义为目的。”说得真好!难怪他来蛇 口以后,一直让他做干部工作。 袁庚考虑以郑奕取代王潮梁时,首先征求了袁复兴的意见。 “从为人的角度讲,郑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讲情面;王讲情面,现在船员还说 他好。但是我们要靠法治,不能讲个人感情。王用人不当,班子不团结,有的他重 用的人在背后拆他的台,该用的却没用。比如有一位从惠阳调来的干部,当过地区 的剧团团长的电影公司经理,很有能力,和王的关系也不错,却卖了三个月的电子 游戏机筹码。王想叫他当娱乐部经理,却迟迟不下了决心。我了解这个同志,他同 情王潮梁,不愿留在明华轮,调到深圳电视台当人事科长去了。他才42岁,据说郑 奕说他年龄大了,不想用他,没有把他留住,真是可惜。” “但是王潮梁热情,正派,办法也多。如果第二民航搞不成,还要分配合适的 工作。南海酒家总经理由香港资方派,副总经理人选我们正在考虑,王也是考虑的 对象之一。” “袁庚培养郑奕是有远见的。原来我们也为郑奕捏一把汗,现在实践证明他工 作开展起来了,7 月份收支平衡了,能否成长起来,有待他自己总晶经验教训。不 怕犯错误,老干部也犯过错误。” “袁庚强调用干部有时要像球队教练。在球场上,教练说四号下七号上,他并 不是认为四号不行,可能是要试试七号投篮准不准,弹跳力好不好……” 这个比喻真有意思。我想起袁庚在一次讲话中也谈过这个观点。“要让干部能 上能下,变成正常的。今天你干这个经理,明天你下来让别人上去,是正常的,但 是我们许多人把这看作不正常。把不正常的东西看作正常就是改革。”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觉得袁庚和女排教练袁伟民的样子有点相像, 两张面孔在我脑子里叠印起来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袁庚不也是一个教练吗!这个 教练对他的球员是严格的。虞德海和袁复兴都对我讲过的一件事,说明了袁庚对郑 奕的严格。 有一个来自上海的会计,郑奕和他谈了一次话,认为他是个管理人才,就决定 叫他当明华轮商场经理。但组干处不同意,认为工业区正需要财会人员,便推荐另 一个企业管理干部培训班出来的同志,郑奕想不通,跑到管委会找袁庚和虞德海, 袁庚说:“在干部问题上听组干处的。”郑奕问:“你们到底相不相信我?”袁庚 严肃地说:“既相信你,又不相信你。相信你,所以叫你当总经理;不相信你,就 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当好,所以要继续考核你,天天看你的报表,看你营业的情况, 看你在群众中的威信如何。” 后来郑奕想通了,接受了组干处推荐的那个同志,实践证明他干得很好。郑奕 就去向虞德海道歉。虞德海说:“道什么歉呢,这是正常的工作。” 在沿海部分开放城市经济研讨会上,袁庚发言中又提到这件事(当然没有指名 的),并且上升到理论高度说:“我们的干部,没有绝对的责任,也就没有绝对的 权力。道理很简单,资本家的企业,他负有绝对的责任,也拥有全部的权力。因为 财产是他的,因此他有全部的责任,这个企业破产了,他全家上吊自杀。但是我们 的企业是国家的财产,是全民所有制的财产,当权、责、利还不是很分明的时候, 不应该给个人绝对的权力,用人必须通过人事部门,因为党的组织部门对整个干部 了解情况。这场争论是最近发生的,怎样才能发挥干部的积极性,使他们有权、有 责、有利,这个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贸然走访了郑奕的新居。他最近结婚才搬来的,客厅里 什么摆设都没有,两个没见过的年轻人在座,显然我来的不是时候。郑奕笑着介绍 说:“他们都是经理。我们可以搞个经理俱乐部了。”那高个子是新建立的银星电 子工程公司经理陈钢,26岁;矮个子是接郑奕的班当上海酒家经理的朱家骏,25岁。 都是大学自动控制专业的毕业生。我想起“教练”的比喻,下意识地把他们比作了 运动员,心里为他们祝福:但愿他们在经济建设的竞技场上都能夺得金牌! 他们有事,郑奕答应下星期一晚上7 时半到我住的招待所来。 星期一晚上7 时10分,郑奕匆匆赶来,“真对不起,今晚有事,咱们改天再谈 吧。”说罢又匆匆而去。我站在走廊上朝楼下看去,见他钻进一辆米黄色工具车, 一开动就飞驰而去,这人开车也有性格。我知道,“开着小车到处跑”也是人们议 论的话题之一,也许一个经理不会开车才算安分守己。但会开车的经理一定会越来 越多的。 第二天晚上,郑奕冒着雨来了。 “昨晚失约,是因为要和娱乐部几十个职工到香蜜湖烧烤,今晚本来计划和另 一些人去的,因为下雨改期。不能让工人老是怕我,要和他们建立感情,让他们从 心里爱这个企业,怕从这里被开除。我开除工人有人说,干这些事是不会有人说的。” 我说,“要让工人有主人翁感,既尊敬你,又觉得在人格上是和你平等的。” 他表示同意。然后话题转到了企业的经营管理方面。 “对我的议论太多了,我没工夫考虑,有些事问到我就解释一下,不问就不予 理会。我现在上班后8 时至9 时处理日常事务,其余7 个小时考虑今后几年的发展 问题。我正在和香港一个财团谈判,引进大量资金搞一个大型海上游乐场,请你暂 时保密。”他说了一个投资数目,那真是非常可观的,如能谈成,明华轮一带海面 将成为真正的“海上世界”。“上海设点的谈判已经成功了,过几天我就到上海去 签订合同。广州也要搞,许多城市都要搞。光搞一条船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他谈得滔滔不绝,我听得津津有味。我联想到一些人,觉得他属于优点和缺点 都比较突出的那一类人物。在这里,这种人受到重用,得到帮助,能够开创新的局 面;在另一些地方,他们的处境就不大美妙了,我越发感到袁庚的可贵。 十七、热血沸腾 在蛇口呆了一个月,只和袁庚交谈了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儿女则始终未能交谈, 因此对他的家庭生活了解太少,未免遗憾。 有一个年轻人对我说:“袁中印谈过许多情况,袁庚的家庭生活很有意思。” 我请他介绍一下,他说:“你找袁中印谈吧,我这是第二手材料。”而袁中印出差 去了,我不能老在这儿等他。 我敲过袁中印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60来岁的客家妇女,我猜想就是袁庚的弟 媳了。袁庚把两个弟弟带出来参加革命,一个弟弟在抗日战争中被日本飞机炸死, 这个弟媳就一直在袁家生活。这位老人热情地招呼我,可惜我不会讲客家话,只好 笑而告退。 上述那位年轻人,在我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必须记上一笔。 他叫周为民,清华大学毕业。1976年因参加“四五”运动坐过半年牢,打倒 “四人帮”后当过清华大学团委副书记。由于某种历史原因,他成了个有争议的人 物。来到蛇口后,当了半年宣传处长,又当了半年通讯公司的架线工人,最近几个 月才又当上房地产公司副经理。这个经历本身就颇为耐人寻味,袁庚用他,是要冒 一点风险的。他和他的妻子俞奇,曾经作好了离开蛇口的思想准备,终于还是留下 来了。 袁庚讲话,青年人爱听。但是,有些话重复多次,有的青年人就不耐烦了,议 论说:“袁董是不是老化了,变得唠唠叨叨了。”周为民把这些反应,以及其他对 袁庚的缺点的议论,搜集起来,写信告诉袁庚。几天后,袁庚紧紧握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很久没有人向我反映这些意见了,你以后要多提醒我。” 去年胡耀邦同志视察蛇口的时候,袁庚曾特地把顾立基、赵勇、周为民等几个 年轻干部介绍给总书记,耀邦同志问了他们的年龄等情况后,满怀深情地说:“前 几天有一个电视,名叫《状元谱》,上面有两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出自少 年郎。大概你们就是少年郎吧。” 蛇口汇集了多少有作为的少年郎啊! 短短一个月的耳闻目睹,给了我一个强烈的印象:在这里,热血男儿不只是一 个袁庚。仅就我访问过的同志而言,我觉得,不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男的还是女 的,被赞美的还是有争议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热爱蛇口,渴望改革。尽 管对某些具体的人和事的看法可能不同,他们的心都是热的,血都是热的。这里真 是热血男儿(当然也包括女儿)的天下! 如果可以把城市比作人的话,那么年方5 岁的蛇口,这个朝气蓬勃的海港小城, 正是一个前程不可限量的热血男儿! 蛇口的海港连着祖国漫长的海岸,蛇口的大路连着祖国广大的土地。从海岸到 内地,从乡村到城市,改革的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推进。在这浪潮之中,更有 多少热血男儿在奋勇搏击!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真理就是改革!改革就是真理! 1984年8 月22日至28日于蛇口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