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二月五日,农历大年三十。 海南省新星艺术团的宿舍里,编导程英和舞蹈演员王妮看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饺 子,谁都不下筷子。 录音机里的磁带已经该换了,可是她俩谁都没管,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冷却 的饺子。整个楼道里情悄悄的,只有几缕阳光从楼道的窗口照进来。王妮站起来, 打开门,她和编导程英各住一间团里分来的筒子楼。是门对门,条件极其简陋。王 妮走到楼道中间,她修长的身材在那几阳光的照射,显得有棱有角,突然她将脚下 的一只空瓶子猛踢出去,那只空瓶子在强劲的惯性下向前冲去,在楼梯口停了一下 便哗地一声,全碎了。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楼里回响着。 王妮回到屋里,程英说:“吃吧,这是我们在海南过的第一个春节。” “哎呀,全砣了,快吃,吃完我们出去转转。” 程英时年32岁,著名的舞蹈编导,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十岁时父亲受迫害全 家从北京迁入陕西省的一个小县里。她12岁进入省艺校学习舞蹈。后来父亲平反, 全家又住进了省委大院。 程英的艺术天份极高,18岁就成了歌舞团里编导。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她做 为一名战地文艺记者和前线的战士们蹲过几个月的猫儿洞。当年红歌星费翔在大陆 演出时,几乎所有伴舞的编导工作都出自程英之手。 也许是十年前她去过老山前线,对南方有一种依恋。也许是第一次婚姻的变故, 她想换个环境生活。海南建省后,她是第一批调进海南的人才。 程英是个标准的东方美女,鹅蛋脸丹凤眼,也许是从小跳舞的缘故,她的脸上 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所以她的好看的嘴巴总是抿着。 王妮实在是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程姐,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这样知名 的编导,剧组竟然不给你买返西安的车票,就多那么一点钱,他们都舍不得呀。” “参加晚会的人多,资金紧张,我们要理解。” “我才不信资金紧张,西南八省春节晚会,能没钱吗?”王妮吃了两个饺子便 摔了筷子。 两人又沉默了。 外面不时地传来几声爆竹声,这阵不知又是谁家,劈劈啪啪地又放了起来,足 足响了三分钟。 “我想我妈了。”王妮哭了, 程英想起自己的女儿,眼睛也湿润了。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这两个女人抱头 痛哭起来。哭声渐渐大起来,先是在14平米的空空的房间里回旋,随之便穿越了整 个楼道。 三角池位于海口市两大交通干线海府路、海秀路和一个主要街区博爱路的交接 处,周围有东湖公园、人民广场等公共场所,又紧挨省委、省政府,距人才交流中 心也不过六七百米,它是交通枢纽、也是理想的聚会和交流场所。来海南的大陆人 基本上都是坐船上岛的,一下船,新港和秀英码头港务局的公交车就把他们送到了 这里,他们从这里出发,或到人才交流中心去填表,或投亲靠友,大量的是在附近 找一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虽然三角池是一个不大的臭水池,终年污泥堆积,杂草 丛生,蚊蝇肆虐,可它却是十万下海南人心中的圣地。 程英和王妮都是在这里落的脚,只不过程英比王妮早半年。程英在全国舞蹈大 赛的获奖作品几乎都是由王妮表演的,而王妮还不是她团里的演员,是部队歌舞团 的舞蹈演员,在一次全国大赛中,程英发现王妮的表演风格,与她的风格相似,而 且有一种特别的灵气。于是她的很多新作品,都是借王妮来表演的,王 妮果然不出她所望,她们的合作屡获大奖。王妮由此成了团里的腕儿,人也变 得难以驯服,和团里的领导关系很僵。后来听说程英已调入海南,她也想去海南, 可团里不放人,最后她一横心,索性啥也不要了,就直奔海南,直奔程英而来。三 个月后才有程英出面为她办妥了所有手续。 对于三角池,王妮比程英要有感情,那一阵子她还没有正式进入艺术团的时候, 常来这里,来海南的文艺界人士也为数不少,每天晚上这里都人山人海,王妮也常 来,一方面是想听听家乡人的声音,另一方面是听那些流浪歌手们唱的那首歌: 看我眼角的泪缓缓地流, 我的眼泪流出我的自由。 用捆不住的双手, 弹着冰凉的吉它, 我的眼泪告诉我不能回头! 纵然漫漫大海盛满苦酒, 我的歌声告诉我不能回头! 椰子树的天空呼唤着自由, 我流浪天涯就是为了自由。 我今天自由地哭, 明天将自由地笑, 我哭得自由笑得自由活得就自由! 为了明天为了自由我今生绝不回头! 王妮曾在一个晚上,为这首歌伴了一段舞,她是流着泪在跳,她即是为自己哭, 也为所有人哭。她的工作安排好了后就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夕阳西下时,程英和王妮挽着胳膊来到人民广场,她们知道这里肯定有很多象 她们一样不回家过年的人。 人民广场位于东湖公园的一侧,距三角池也不过几百米。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 都是没法回家过年的人才们。广场的中央燃着一堆篝火,大家一拨一拨地聚在一起, 多数是在聊天,有几个带着吉它的人在弹唱,周围的人和着乐曲哼唱,歌曲此起彼 伏地总是《橄榄树》,忧伤而悠长。 广场四面的街道上基本没有人,本地人都在家里合家团聚吃年夜饭,远处近处 的鞭炮声爆响不绝。前一段时间大家情绪还算平静,新年的钟声一响起,气氛马上 变了。一位大胡子的吉它手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琴弦,跑到篝火跟前带着哭腔高声喊 道:“爸、妈,儿给你拜年了!”说着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广场 上先是一静,刹那间所有的人都齐刷刷跪了下来,男的女的哭声一片。 王妮的眼泪也流出来了,程英紧握了一下王妮的手臂,拉着她往回走。王妮轻 轻地唱了起来:" 谁不爱自己的家,谁愿意浪迹天涯,只因为走自己的路,只因为 种子要发芽".程英也知道这首歌,它叫《海南梦》,很流行的一首歌,也是一个流 浪歌手写的。王妮曾给她推荐过,让她编成一个舞蹈,她一直没有找到感觉,所以 一直没把这件事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