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寻找春妮 岁月悠悠,一下子过去了16年。如今,葛东生重返故地,多么想快一点见到春 妮啊。他疾步向蛤蟆坑走去。 蛤蟆坑是杨柳青边上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春夏时节蛤蟆的鼓噪声不绝于 耳。葛东生走进蛤蟆坑,但见满目疮痍,到处堆着砖头瓦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春 妮的家,原先的厢房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乌黑的几堵残墙,三间北房也已破败不堪, 靠西头的房顶塌了一个窟窿。一根脱了檩木的椽子,在风中悠荡着,似乎随时都有 可能掉下来。 看着这惨景,葛东生心中不禁一阵凄凉。看来,大垛一家已经搬走了,春妮大 约也已嫁人。正要转身,只见一个三十多岁,脑袋上扣着一顶四块瓦的破毡帽,身 穿半大棉袄的村民朝他走来,到了跟前,那人上上下下端详着葛东生,眨巴着眼睛 试探地说:“您老别不是……那个葛排长吧?” “好眼力,”葛东生问,“是怎么认出来的?” “挺高的个子,宽脑门,特别是眼眉上那个痦子……我是东头那个小圈儿,大 名李圈。” 葛东生对李圈没有一点印象。但他既然是本村的,就会知道春妮的去向,于是 便向他打听起来。 李圈详详细细介绍了葛东生走后发生在杨柳青那场“清明惨案”的情景。“清 明节那天,大垛陪他老婆去东茔地上坟,两个孩子也带去了。大垛老婆前边的那个 男人,就埋在东茔。”李圈瞅一瞅北边那三间破屋,说,“谁也没有想到,日本人 会把那些上坟的人,都给赶了出来,圈到货场的围墙里。惨无人道的日本鬼子,说 那些上坟的通通八路的干活,先把机枪架在墙头上扫射,完后又往围墙里扔柴禾, 放火烧尸。大垛的老婆和两个孩子都死了。大垛命大,让死尸给压到底下了,没有 挨着枪子,可身上也着了火,脸都烧坏了。天擦黑的时候日本人走了,大垛才从死 尸堆里爬出来……” 葛东生听着听着眼睛有些模糊了,心中涌起一阵痛楚。 “大垛的妹妹呢?”葛东生急切地问,“就是那个叫春妮的姑娘,她怎么样了?” “她呀,她捡了一条命,没去上坟。” 停了一下,李圈那黑瘦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似乎还含着一种 轻蔑,“那个春妮呀,也不知怎么啦,在做姑娘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生了个孩子。” “怎么?”葛东生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骤然地缩紧了,“还 没出阁就生孩子?多会儿生的?孩子有多大了?” “哎呀,老大不小的了。大概是……对了,是你们补给站撤走那年生的。” “春妮呢?她的那个孩子呢?他们还在这儿吗?” “这儿只住着大垛,春妮下天津卫了。嫁人没嫁人,我也不知道……” 李圈说着,引着葛东生进了屋子。 屋里光线黯淡,有一股发霉的气味。葛东生定睛细看,就见一位衣服破烂、形 似老树根一样的老人坐在炕沿边上。那张脸,显然是因为烧伤而留下了累累疤痕, 嘴唇翻起,裸露着红鲜鲜的牙花子,一只眼睛由于上眼皮被疤伤扯得太紧而不能闭 合。显然,这就是大垛了。 “大垛,”李圈指着葛东生说:“你认识这是谁吗?” 大垛迟钝地摇摇头。 葛东生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他喊了几声大哥,大垛 都毫无反应,只在那里打着冷颤。 葛东生负疚地、同时又是怜惜地、沉沉地喘口长气,而后扯下披在身上的皮大 衣,给大垛披到身上。 李圈异常羡慕地伸出手去,扑撸扑撸大衣领上的柔软的皮毛,啧啧有声地赞道 :“好东西、好东西。” 葛东生再不想呆下去了,再多挨上一分钟,他也许就会放声痛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