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死里逃生 这是天津西南角的一个棉纺厂。棉纺厂原先是日本人办的,日寇投降后,由国 民党的接收大员接收,现在因为没有原料,工厂关闭。这样,棉纺厂的一个高屋顶 的长方形的仓库,就暂时改成被收容起来的散兵的宿舍。他们每天开三顿饭,由连 长照花名册唱名,每人可领到两个大白面馒头,刚出锅的小米稀粥不计量,共有四 大铁桶,喝完为止。蒋宏运也被收容在这里。一天,“湖南骡子”偷了他的钱,他 找连长评理,竟被撵了出来。无奈,只好回家,却发现住在他家的那个散兵死了。 他一个人无力处理后事,就去找甲长,甲长让他找保长,保长又叫他找局长。他找 到国民党天津市警察局长李汉元,还没有说话,就被当闹事的散兵抓了起来。 正赶上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下令枪毙闹事散兵,他也被五花大绑起来, 押上了示众的囚车。 一辆大卡车上并排站着四个人,为首的就是那个“湖南骡子”。他不花钱逛窑 子,到饭铺白吃白喝不说,还骂骂咧咧。他雇了一辆三轮车抢劫“谦祥益”布店, 一下子就拉走了5 匹银丹市林布,让警察抓起来了。 高人一头的“湖南骡子”,电线杆子一样地立在刑车上。他知道自己是在赴向 刑场,胸膛里的心、肝、肺好像全被掏走了一样,自觉得空空洞洞,就剩下恐惧了。 他向左右路边上看,路边是蚂蚁似的人群,每个人也都在向他看。这时候他忽然觉 得自己有些羞愧,一辈子没有干出更宏伟的事业,就这样走了,而且是被枪崩的, 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落了残疾的鬼。他转而又有些不平,觉得死得冤枉,那些当官 的,特别是当大官的,干了多少坏事?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无所不为,还堂而皇 之地高喊什么三民主义……他们为什么不受到惩罚?这世道太不公道了! 站在他右边的那个人,就是糊里糊涂地被关进警察局的蒋宏运。他在拘留所里 糊里糊涂地关了五天,没有经过审讯,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就又糊里糊涂地 被推上了卡车。 一路上,蒋宏运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这个世界不允许他存在,他要到另一 个世界去了。他不想再看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死就 死了吧,他已经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亲人,没有好友,死了无牵无挂。在 他那濒于枯竭的心中,唯一能够牵动一线愁绪的,还是那个没有掩埋的死了好多天 的伤兵…… 他偶尔也睁开眼睛,不看两侧路上的人丛,只扬起脸,目光朝上看着上面铅色 的天。蒋宏运的脑子里有时也急剧地想,可是到了也没有想通:怎么一下子就成了 死囚呢?我没有惹祸呀,真是祸从天降。他由收容那天开始想,想到“湖南骡子”, 想到收容连的连长,继而又想到甲长、保长,最后想到警察局长李汉元,是他说了 一声“给我抓起来”,就把他抓起来了。这还有什么王法?一句话就可以死人。 蒋宏运痛恨这个世界,诅咒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真该打翻了。 刑车在老市区环城绕了一圈儿,经由估衣街,进入大胡同,在海河边上停住。 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四个死囚是被拖下卡车的,他们排列着跪在河边。河的 对岸是一个像坟包一样的巨大的土丘,再往北便是一片荒野。寒风凄厉,携着片片 枯叶掠过土丘,发出阵阵悲哀的啸声。天空灰黄,尘土肆虐地飞扬在人们的头顶, 使人感到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性时刻。 监督枪决的是警备旅旅长———孙殿臣。他坐在吉普车里发布命令。 枪声响了,四个死囚都倒下了,姿势差不多,是一头栽倒在地上的。唯有蒋宏 运有些不同,先是前合后仰,继而左右摇摆,完全是一种犹豫的姿态,似乎在怀疑 自己是否真的死了。最后他还是像空口袋一样地瘫软到地上了。 蒋宏运没有死。执行之前,杜建时说:“这个散兵是天津人,别真开枪,吓唬 吓唬他就算了。”这一句话,使蒋宏运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