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从信访局调来案卷,厚厚几包都是陈培基的告状材料,多数是上边批回来的。 从纪委调来案卷,只有最后一次的调查情况和处理结论。调查情况是查账的材料, 而账本却说是在学习班里丢失了。原定贪污286 元的依据早没有了。新定贪污725 元的根据也没有了,简直是个“无头案”。 这时我又想到了陈培基记录的那个名单。虽然我对整个干部情况还不太熟悉, 但有不少现在就在县委部级政府局级岗位上,还有的是企事业单位的领导。 且不说二分之一,就算三分之一的人是中层领导干部,这是多大的面呢?要处 理陈培基的案件,理所当然要牵动这些人,特别是对他有过过火行为的人。这些人 会怎么想呢?他们又会怎么做呢?老陈呀,老陈!怪不得你这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 为了你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谁愿意去得罪这么多环节干部呢?不冤你冤谁!此后, 在同干部接触和谈话中,我便留了点心,在适当的时候,顺便提一下陈培基的事, 吹吹风,摸摸他们的看法和态度。多数人说他“是个坏人,就爱告状,爱闹事。就 这号人,得了告状闹事的病。死不改悔,整得还轻。”部分人说他自讨苦吃,本来 问题不大,硬是越闹越大。“小胳膊偏要拧大腿”,“蝎子光往鸡窝里爬”,不是 自找倒霉?这号人秉性难移。只有个别人说他确实冤枉,但他也确实闹得过分。自 古以来,谁家坟里没有屈死鬼,天下事哪能都那么顶真。到头来家破人亡鬼吹灯, 叫你哭娘老子都找不到坟头。 一次,去加楼公社下乡,谈完了公事,我顺便问起了纪检书记。 “陈培基的问题你经手过?” “经手不只一次,县委总算解决了,还专门发了文件。”“文件上定了的都落 实了?” “一部分落实了,一部分大队支部还有意见。”“县委决定是可以执行也可以 不执行吗?” “支部书记是个老同志,老模范,县上也挂了号,现在又在公社工作,他一时 想不通,慢慢来吧。”“陈培基接受吗?” “他哪能接受。接受不接受都是那了。”“他不是还在告吗?” “再告也没用,文件各级都有了,谁还会理他。”“原来286 元,这回咋成了 725 元啦?”“那是从他账上查下去的。”“账呢?”“丢了。” “怎么能丢了?” “同其他材料一块放着,最后别的材料都在,账本咋也找不见。” 这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7 年之后,是在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宣告结 束3 年之后。说是给他落实政策,其实纯粹是为了应付上边,证明他确实有问题, 告状属无理取闹。该增加的增加了,该纠正的文件上纠正了,这就叫“实事求是”? 落实政策也不能搞“一风吹”嘛。这就是后来在《天网》官司中,原告称陈培基的 问题早就解决,根本不是我解决的,仿佛我是无事找事,或贪别人之功为有。 我们的原则是:对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而陈培基偏偏做不到“宜忘不宜 记”。条条桩桩、字字句句记得那样清楚、真切。对照政策条款、法律条文合辙合 缝。你认为他是“变天”也好,“认真”也好,反正是白纸黑字,俨然给你摆下了 一道“难题”。我把这事提到常委会上,县委决定了的事情,3 年过去了还没有落 实,大家虽对问题各有说法,但一致认为已经定了的口粮田、责任田该分。他因没 分口粮田现在生活困难,我建议从大队提留粮里给上200 斤,让他吃饭。 万没想到给一个农民分了口粮地、责任田,竟然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给一个 没饭吃的农民半碗饭,会酿成轩然大波。有的说新来的书记不抓运输专业户、煤炭 专业户,却粘上了告状专业户。有的说陈培基的案要翻了,牵连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有的说县委不抓大事抓小事,说到天边上,陈培基的事不抓,也影响不了全县工作。 熟悉的人告诉我,有人声言要为此事告状。 20天头上,陈培基来了。他说,我从加楼回来,就给他分了地,给了200 斤玉 米,看来有了行动。 他又拿出两张报纸,上边密密麻麻、整整齐齐贴满了火车票和汽车票,说: “几十年的票全在,一张都没丢。”又在我面前放了一份材料,是历年扣罚工分粮 食和4 次抄家拿走的物件清单。我又一次被他的细心和“认真”惊呆了,心想我们 的基层干部在随意抄一个农民的家时,决不会记下这样的单子,而且还会把人家的 账弄丢了。又感到这又是他们问题得不到解决的一个原因。 “老陈啊,你的事大体清楚了,许多细节还得调查。” “调查吧,过去凭权哩,现在是由他们口说哩。”他对这次调查很不放心。 “你不想让调查?” “我最愿意让调查,越细越好,调查多少次了,我有根有据,他们都是凭口说。 光找我的问题,不看我的损失。” 说到他的损失,两张报纸上贴的车票加起来大几千元。连同抄家拿走的东西, 上了万元,老伴的死,几年没分地,儿子……这损失如何计算呢? 我一时也不知该咋说好,便要他先回去,让我再考虑一下,他问我啥时再来, 这回又说了20天。临出门时他说:“我记名单,不是要报仇,我记账不是为了算细 账,只是证明我不是胡说,是有根有据的。过去的事不说了,但不能胡说,总得有 个公道,还我个清白。” 去地区开会,一位领导对我说,县委领导要抓全县性的大事,特别是过去处理 过的事,不要再去翻它,容易引起麻烦。话音里我听出有人告了我的状。看来陈培 基这个普通百姓的事还真不简单。 在一次县直机关副局级以上干部会议上,针对当前干部思想情况,我亮出了陈 培基的事,提了几个问题让大家讨论:286 元的问题为什么告了20多年,是陈培基 生来爱告状,还是因为越告越冤?他是告共产党的状,还是找共产党告状?封门、 抄家算不算侵犯公民住宅权、个人财产权?捆绑打骂算不算侵犯公民人身权利?离 县城8 里路,进城算不算流窜?任意扣押73天是什么性质?286 元查成了725 元, 为啥偏偏把人家的账本丢了?陈培基的老伴是病死了,每次抄家后就病,第三次得 了“拉屎痨”,怎么解释?事关人民生命财产,是大事还是小事? 该不该搞清楚,该不该有个交代? 当然问题形成和发展有许多原因,当时也有当时的形势和情景。 除极个别人外,谁同他也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陈 培基也说过,过去的事不说了,他只是为了讨个公道,讨个说法。为啥就这还放不 过他? 让一个农民有地种,让一个百姓有饭吃,怎么就犯了天条啦!我们共产党讲为 人民服务,讲党性。什么是党性?我说党性就是良心,就是共产党员的良心。一个 人如果连起码的做人的良心都丧尽了,还讲什么党性?若要公道,打个颠倒,把陈 培基的事放到我们头上或者放到我们亲朋好友身上,我们将作何感想?我摆出一副 要动真格的架势,老实讲这件事要动真格的,不少人是很害怕的。 我带了信访局和纪检委的同志,又叫上公社书记,来到了陈家垣,让人们知道 我就是要正儿八经抓陈培基案件了。 吉普车直开到陈培基土窑前,我坐上陈培基的炕头,端起陈培基的破碗喝水, 听他讲抄家封门的情况,听他讲老伴死的情况,看了堆放木料的地方,让他说了个 痛快。他拿出一摞书来让我看,是20多年的历书,原来那些书上标着他上访出门和 归来的日期,在外边的行踪。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去了哪个机关,见了谁。哪一天 进出学习班,哪一天进出看守所,有人名和记事。用这种形式记事,我还是第一次 发现。干了几十年的办公室工作,常常因一些人名和时间问题烦恼,却没想出这个 办法来。我又一次感到这个人不简单。整他的人,接待过他的人,给他做了不负责 任答复的人,见了这些证据,会被惊得无话可说的。 原支部书记已调公社,现任支书没有到场,说是不在家。老百姓听说来了县委 书记,而且是在陈培基家里,而且呆了一上午,院子里、窑顶上站了不少人。我让 叫几个人进来,谁也不进来,最后进来几个年纪大的,座谈中说了些情况。说到陈 培基的遭遇他们都落了泪。 别看山区交通不便,这号消息却传得很快。舆论180 度转弯,成了“一边倒”。 都说陈培基的案件,早该平反。我深知这样说的人不一定会出自真心,但有了这样 的舆论总比阻力强,心里想着“宜粗不宜细”的解决方法。 平时说让他啥时候来,非常准时。这回却超过几天了不来。打电话问公社,公 社不知道。派人去问,说他病了。我让安排他住院,他咋也不去,说顶几天就过去 了。知道他是因为没钱,便硬拉着住了院。我去医院看了他,见他病情较重,更使 我有了从粗从快解决的想法。 调查组汇报:原定陈培基286 元的问题和后来725 的问题,因惟一的依据账本 丢失,无法再查。后来扣款抄家的问题,大队没记载,而且不能算作陈培基的问题, 无需再查。 我把情况提交常委会,一致同意,并本着过去的事宜粗不宜细的精神,做出如 下决定:一、给陈培基彻底平反;二、推倒一切不实之词,恢复名誉;三、退还粮 食500 斤(由公社和大队负责),救济现金3000元(由民政局救济款支付)。 我拿上这个决定去征求他的意见,老汉泣不成声地说:“给个公道就行了。过 去的事不说了,共产党还是真的。我还得活下去。” 果然,他出院了,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这问题要是早十年解决了,我 还能为社会作点贡献。现在老了,什么也干不成了,你为我的事花了很多时间,以 后再不麻烦你了,让你有足够的时间为咱全县的人办事,也算是我一点贡献。”说 了这话他还不走,我问他还有啥事。他面有难色,想了半天才说:“叫我怎么感谢 你呢?我什么也没有,只好给你磕几个头。”说着已溜下椅子趴下了。我忙去拉, 怎么也拉不起来。他说到做到,再也没来找过我。第二年五月端午,他提着10个黄 米粽子来看我。说是他种的,亲自包的,我没有推辞收下了,当着他的面吃了一个。 3 年后他病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沉沉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为 了清白,苦苦追求了30个年头。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难得啊! 维护法律的威信就是维护党的威信人世间的不平事,实在太多了。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