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哥哥的话把他惊呆了,他想不出他为啥要这样说,为啥他的话哥哥全不相信, 这哪有手足之情,哪像个一母同胞?他不哭了,不诉了,准备马上写材料上告。 那知哥哥言犹未了,又给他定了三条规定:第一,要说自己有错误;第二,要 说公安局对你好,特别是领导最关照;第三,坚决不告状。哥哥给他定的这三条, 明明是颠倒黑白,把恶魔说成佛,把人说成妖,他怎么也想不通,说啥也接受不了。 看着哥哥那横眉竖眼,胸有成竹,又带点无可奈何,委屈求全的面色,真把他的肺 都要气炸了。亲兄弟,一母同胞,他咋就这么狠,这么铁石心肠。自己的哥哥尚且 这样,再去哪里讨个公道?天啊,怎么成了这世道!他心灰了,意冷了,全身瘫软 了。 他想离开这里,独自到一个地方去,但他使足劲站不起来,连坐的劲都没有了。 咽下了眼中的泪水,强压下了燃烧的火苗,满腹的冤屈、满腔的愤怒,藏在心底, 他倒下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已找好车要拉他回村,面见父母。多病的母亲一见受了灾难 的儿子,泪水如注,嘴里唠叨。父亲虽也难过了一阵,还是让接回在临汾读书的三 儿子,开了个会,以他的事情为题,说古道今,严加训导,讲做人之理,讲处世之 道。说胯下之辱,说韬晦之计,还有陈蔡绝粮、项刘之争。矮檐必低头,君子必忍 辱。最后重复了哥哥说过的三条,强调父言必从,父训必遵,父不在必从兄。会后 哥哥和弟弟都走了,把他留下来在家呆了一个月。 “你今天找我,算不算告状?”听完了他的讲述,我也感到一阵痛楚和压抑, 想缓解一下这位年轻人的心理负担。 “当然算。”他说着掏出了一份材料,和一篇厚厚的几万字的报告文学《一个 律师的遭遇》。“现在不怕了?”“不怕了。”“为啥?” “开始我认为自己受了冤屈,有为自己出口气,讨个公道的思想。现在想这不 是个人问题,是关系到法律在汾西县如何实施的问题,关系到公民人身权利的问题, 关系律师行使职务受不受法律保护的问题,关系到执行机关要不要依法守法的问题。 如果说讨公道的话,我要为法律讨个公道。”“你父亲和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呢?” “最近我哥还说不让找你。只要你知道了,他再知道我就不怕了。不过我会给 他们做工作的。” 这时电来了,灯亮了,一看手表已是凌晨3 点。他很不好意思:“刘书记你白 天很忙,我把你耽误到这时候,太不应该了。”虽然熬了夜,但总算把悬在心头的 一件事了解清楚了,心里反而觉得值。多年的办公室工作,练成了熬夜的功夫,虽 不能说是“童子功”,也可说是“青春功”了,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问题。一天秘 书科长赵黄龙汇报完几件信访案件的办理情况,末了我顺便问了一句:“经委还有 你个弟弟,叫赵水龙。” “你怎么知道的?他找你了?”只见他大惊失色,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表情。 “嗯。怎么?他犯了父亲的律条,你这个监督人,可是失职了。” “这死孩……”他骂了一句,面色由吃惊骤然变成恼怒,咬紧下嘴唇,低头不 语。 “我看倒是反映了个重要情况,你觉得不应该吗?” 他没言语,头抬了抬,嘴唇紧咬着,眼泪汪汪,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把你和你父亲的态度都说了。” 他咬死的嘴唇终于被冲开,放出来的是“呜呜”的哭声,哭得那样伤心。 “我心里啥也知道,惹不起啊!在汾西比他脑硬的多了,哪里轮得着他去太岁 头上动土,还不是活活找死!” 我没再往深说,只是劝他正确对待这件事:“这件事反映的问题很有普遍性, 我不准备热处理,尽量不让它给你们今后再带来什么问题。”他仍忧心忡忡地说: “不仅是我们,还有你……”他最后的话毫无威胁的意思,倒有几分提醒和善意。 真有这么厉害吗? 这时中央提出开展群众性的普及法律常识教育,这是“以法治国”的基础和前 提。要坚持几个五年,让干部群众懂得法律常识,以便更好地执法和守法。“一五 普法”的重点内容是学习“九法一例”,普法主要对象是领导干部和青少年。这使 我豁然开朗,深感这个教育来得非常及时。汾西县出现的许多问题,这原因那原因, 干部不懂法,不会执法;群众不懂法,不知守法,是问题的实质。 我忙同地区司法局联系,主动请缨,请他们把普法试点定在我们这里。 讨论试点方案时,我强调提出了普法内容要突出学好宪法。它是国家的根本大 法,是一切法律的母法。普法对象要在领导干部后边加上“特别是执法干部”。老 百姓不懂法,有犯法的潜在可能性。执法干部不懂法呢?那就会有法不依,执法不 严,以言代法,以情代法,甚至亵渎法律,贪赃枉法。老百姓犯法,有人管;执法 干部犯法谁管?学习中要扭转一个倾向,就是“干部学法,是为了执法,老百姓学 法是为了守法”。要“依法治国”,人人是守法者,人人是执法者。 这部法律你是执法者,另一部法律你就是守法者。老百姓咋啦,他们懂了法, 也会监督执法。 在一次讲课时,讲到了律师制度问题。讲了为什么设置律师制度,以及它的作 用和职权;批判了对律师制度的糊涂认识,对律师行使职务的不正确看法;提出要 培养几个有水平、有能力的律师。讲者当然有意,听者就更有心了。 兼职律师赵水龙的事,一下在干部中议论得炸了锅。 检察院的领导找我,说律师适用于民事,不适用于刑事,他把公诉人辩住了, 堂堂检察院的脸往哪里放?法院的领导找我,说律师只能捣乱法庭,咱说怎么判还 是怎么判,他有什么办法?公安局的两位领导找我,说律师在法庭上怎么闹我们不 管,插手公安局侦察办案绝对不行,我们就惩治了一个律师,让狗日的才知道公安 局不吃这一套。 话题既然扯开,而且是他们自己扯开的,我便抓住这个难得的良机,一追到底。 “公安局为啥惩治律师?” “案件侦察尚没终结,他提前介入,伙同罪犯父亲,察看现场,殴打举报人。” “这些都落实了吗?” “他们打的杨国喜,就是人家举报的,这还有错?”“律师本人承认了?” “他当律师懂法律,哪里肯承认。他知道承认了是要判刑的。” “他一点也没承认?” “只承认认识罪犯父亲,路上碰见,求他去的。不承认以律师身份出现。只承 认要杨国喜领他们看现场,不承认胁迫哄骗杨国喜。只承认杨国喜头抵罪犯父亲, 不承认殴打。只承认杨国喜扑闪下一尺多高的地垅,不承认被推下4 米高的土崖。” “就抓了他一个人?” “罪犯父亲叫仇文庆,是人所共知的人精,知道事情不好,连夜潜逃。他狗日 的死畜脑,认为他是律师,不敢把他怎么样,当晚就抓了。” “那个仇文庆呢?” “哪里用去抓他?投案自首了,态度还可以,从宽处理了。儿子弄不好得判死 刑,至少是死缓,也够他喝一壶的了。”“他说的情况和律师说的不一致?” “这个没有问。杨国喜是个憨子,憨子还会说假话?”“公安局派人到现场调 查过?”“没有。” “听你们说这个事情也不复杂。是以熟人身份还是以律师身份去现场,要看是 否有聘请手续;是自己闪跌,还是推打,看三人说的细节是否一致;是1 尺多高的 地垅,还是4 米高的土崖,到现场量一下不就清楚啦。” “其实这件事没有立案,同判处仇文庆儿子也无关。扣了狗日100 来天,早就 放了。” “我说的那几点,还需要查清楚,你们看呢?” “咱一没立案,二没给他做结论。人早放了,没那个必要了。” “最好还是查一下,我要知道这个情况。”“他找你了?他告状啦?” “不是说要告状就再抓起来嘛,用汾西话说他还真成了畜脑。 干部群众都有反映,而且两种反映相差很大。你们今天不说,我也准备抽空问 问。“ “开始有点反映,现在不听说了。多数人还是说该治治这私娃,太狂了。” “不说了,不等于问题解决了。事情能让我听到,就说明还有反映。” “他哥哥就是办公室的赵科长。” “他哪里肯说。听说他父亲定了三条,最后一条是死了也不告状,还让他们兄 弟三个跪在祖宗牌位前发了誓,监督人就是他哥,他才不肯说呢!” 谁也再没了说的,只好就说到这里。 过了两天,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又来了,说那个事儿他们查了。 我刚取过本子要记,他们说:“你要的情况还没查,我们当时走了受审手续, 是某书记亲笔签的字,他是严打指挥部总指挥,他不签字我们哪里敢抓?” 某书记是我的前任。我接替他的县委书记,也接替了他的“严打”总指挥。我 还没明白这时候抬出他来是什么用意。但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我这个后任是否有了 推翻前任成果之嫌?“谁的签字并不重要。我每天签那么多字,有的就可能是不对 的。问题不是某书记签字还是刘书记签字,情况要弄清楚。事前搞不清,事后也该 搞清。” “他签字让抓人,没说立案,也没要结论,所以当时也没查。 要按你说的几个问题,当时查清了,哪会有这事?“ “正因为当时没查,现在才需要查清,对与错,是经验是教训,我们自己总得 清楚。” “我们亲自找他谈谈,安顿安顿。”“谈什么,怎样安顿?” “当时‘严打’就那么个形势,又不是有意弄他。他不告了,你不问了,不就 没事了?” “这个安顿,是否有赔情道歉的意思?” “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不说赔情道歉。赔了情,道了歉,说明咱们错了。” “对也得有个是非,错也得有个是非,有个说法。不能老是糊涂账。抓得对放 得也对,简直糊糊一盆。是与非,对与错的依据就是事实。”我顺手翻了翻桌子上 的材料,“刑警队的人铐打了他。” “铐是铐了,抓人不铐还行?打是没打他。这人能胡说。” “是否上了背铐?” ------- 铁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