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 我找来公安局长询问案情。公安局长说案件已侦察终结,事实清楚,证据齐全, 早已移送检察院。 找来检察长询问起诉情况,检察公证已经起诉法院,等候开庭。看来问题的关 键是在县法院了。法院为啥不开庭审理?这里边有什么原因,一定得弄清楚。 法院院长是本地人,刚来时接触过一次。他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一个问 题颠来倒去连他自己也不知说的是啥。一个副院长因儿子在案不能问,便叫来另一 个副院长。此人系洪洞人,前几年从部队转业。问到此案时,他无可奈何地说: “本来这个案子早该判了,县委领导的意见是让往后放放,现在原告撤诉了,被告 翻了供,按照法律程序无法判决。”“原告为啥撤诉?”“不知道。” “被告什么时候翻供的。” “原告撤诉后,差不了几天。”“监所内和监所外有无串通?” “这就很难说了。罪犯的父亲都是领导干部,这里关系错综复杂。现在尚无串 供事实,但又不能排除串供。对原告一撤诉,被告就立即翻供,我也有怀疑。” “原告现在什么地方?” “她们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原来按流氓团伙把她们也拘审了。 后来把问题交待清了。领导说她们是受害者,就放回去了。“这就奇怪了。两 个农村女孩子,遭受了流氓的欺凌,应该说是受害者。案卷里明明写着她们多次被 强奸、轮奸,这又是咋回事呢?农民的女儿惹不起当官的儿子,平民百姓不敢得罪 无恶不作的流氓,这倒情有可通。但惹不起总怕得起呀,惹不起总躲得起呀。咋就 能让人家强奸、轮奸多次呢?而且有材料表明,叫啥时来就啥时来,还主动送上门 呢。这样简单地把她们定为受害者,看来是不大合适的。那么既然不是受害者,就 是同流者、合污者、鬼混者,拘审她们又是应该的。为什么拘审后交代了犯罪事实, 又作为受害者释放了呢?既然是受害者,揭发了流氓的罪行,应该希望法律严办流 氓,为啥又撤诉了呢?而且她们还说原来交待的材料是逼出来的,根本就没有那回 事。她们对其中的一些流氓连认识都不认识。这些问题明摆着的不能自圆其说。看 来问题就出在释放”受害者“身上。 “解铃还需系铃人”,必须弄清“受害者”的真相。 在“严打总指挥部”会议上,摆了“严打”的成绩,总结了“严打”经验。在 成绩讲够,经验说透之后,轮到讲存在问题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默了好半 天,法院院长才说:“还有一个未判,原告撤诉不告了,被告翻供了,说原来就没 有那回事。按照法律这种案子不能判。现在已超过法律规定的时限,不放人就违法, 违了法谁负责。要放人得领导签字,今天定一下这个问题。” 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一场激烈争论,大体有这样三种意见:第一,一部分人认 为两个女人是流氓,那些干部子弟都是她们给勾引坏的。干部子弟是受害者,应该 处理这两个女人。第二,一部分人认为两个女人不正经,干部子弟也有问题,流氓 对流氓,在一起鬼混,说不上谁是受害者,谁是害人者。定强奸、轮奸不准确,属 一般社会问题,只能作一般处理。第三,还有一部分人认为这种男女之事,既然女 的不告了,男的不承认了,就没那么回事了,我们却因超过时限违了法,干脆放人 算了。 争过来吵过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把话题引到两个女人身上,她们到底是受 害者,还是害人者,或是同伙?这话一说仿佛使不少人看出了我的“倾向性”。争 论立即出现了“一边倒”,说她们是害人者的意见逐渐多起来。最后统一意见定这 两个女人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同伙,而是害人者。既然是害人者,就该重新拘审, 从重处理。当即决定由公安局执行。 第二天上午10点钟,局长来说,两个女人都跑了,一个也没抓住。我问啥时去 抓的,他说今天8 点上班以后派人,到村里是9 点多了。 这又是一件怪事,昨天下午定的抓人,作为局长不是接到命令火速出击,而是 等到今天上班以后才派人。天下哪有这种事,哪有这样的公安局? 她们不跑才怪哩。我这样想,当时并没有这样指责他们,只是以总指挥的身份 下达命令:“限期追捕归案。” 原来会议之后当晚要抓捕两个女人的消息即传遍县城。有人连夜给她们通了信, 还有人送了粮票,送了钱。并说翻过来了,抓住了可不得了。她们哪有不跑之理。 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听说要抓捕两个女子,翻过来了的舆论越造越大。这时我收到的信件就更多了, 而且内容几乎是一边倒。指责的、臭骂的、讽刺的一下全来了。 有的说原来听你讲的还像个共产党,原来你也是个“错官”。更有的说:“听 说你小时候家里很穷,卖过红薯,你这样不为民作主,还是回家干你的老本行去吧!” 反正是什么难听的话都来了。 人大主任同我是老熟人,大跃进时汾西县同洪洞赵县合并大县时,他是团县委 书记,同我在一个大锅里吃过南瓜。因为他有病,来汾西后我第一个到家里看望了 他。这时他来找我,说他的儿子是同其中一个女人订了婚,这属于恋爱中间发生的 问题,不触犯法律,要我考虑这个情节。我感到很奇怪,问他啥时订的婚,他说给 别人说是早订了的,给你说就是最近。我说你怎么老糊涂了,咋能干这事。他说就 是为了孩子没事,只要孩子过了这一关,咱就把她扔了,哪能要这样的烂女人做媳 妇,说实话这样做也是替你找个台阶下,让你有话可说,因为我们是老关系,怕别 人说你包庇我的儿子。他这话噎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人都在变啊,没想到当年英 俊潇洒的团县委书记、如今的县人大主任,正县级,人格人性却堕落到如此地步。 临出门他不阴不阳撂下了一句话:“书记老弟,你大权在握,就看你的了。这 地方复杂呀!”笑了一下,突然又变得说不来的那种严肃,拉开门走了。 我了解他,此人在汾西县绝非等闲之辈。27岁当县委委员,29岁进常委班子, 在本县干部中官儿最大,曾被称当地“一代英杰”。“文革”中他公开支持一派, 另一派把他列入“专政名单”,风言只要抓住就地惩罚。至今他们圈里人仍叫他 “走后台”。“文革”后第一次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人大主任候选人本来不是他, 靠圈里人的活动,硬硬地把他给选上了,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总代表。 对外地干部来说,他是本地干部的代言人;对本县人来说,他是圈内人的支持 者。 这个人厉害呀!他对新任县委的威慑力,是显而易见的。我反复咀嚼他刚才的 话,再三想他那说不来的表情,其实要表达的意思是最清楚不过的。 夜已深了,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原人武部部长,“三支两军” 时的县委书记。他是河北人,操着满口京腔。高个子,大块头,一举一动表现 出正统的军人作派。他在两个县任过县委书记。现在已经退下来,按他的资格该去 地区“军人干休所”养老,因给家乡“倒煤”犯了事,暂时留下来审查问题。刚进 门还未来得及招呼,他就说开了:“书记同志哪,本不该深夜打扰,白天人多不太 方便,没有办法呀。你是洪洞人,我呢,河北的。老祖宗是大槐树底下迁过去的。 脚上的小拇指甲还是两半不是?五百年前咱也是老乡。我就是不言语,你也知道要 说啥。 外乡人在这地方不好呆呀。我当县委书记时,也是白天黑夜被人围着。因家乡 缺煤,发了两车,现在又告我贩煤赚钱,这是啥事儿呢。那事儿就不说了,说了你 也管不了。你知道那里头有我的小子。我可不是找你求情的,只要实事求是,公正 对待就行了。要欺侮咱外地人,欺侮咱当兵的,那也不成。咱是下台干部,又受着 审查。 可咱人武部孬好也是个部门呀。要是‘支左’那会儿,他小子们敢!“ 起初我不知咋地对这位老军人产生了同情,觉得他现在的处境也确实不容易。 听着听着就发现他有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至于儿子的事情,这是个法律问题。 敢与不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呵! 我请他坐,他说已经说完了。军人出身,喜欢直来直去,干脆利落。临走时也 撂下句话:“这事儿全托你了,你看着办吧。只要不被那些狗日的胡弄了就行。” 这天我睡得很晚,躺下来也没睡着。刚睡了一下,就又有人敲门了。 两个逃跑的女人,一星期后在临汾抓住了一个;十天后又在太原抓回了一个。 公安局长问我:“咱县小监所也小,没有女监,两个女子往哪里放?” 话说得确实使我恼火。监所不大是事实,但一个县从来就没押过女犯,鬼也不 信。 这么点小事也要我这县委书记定夺,要你这公安局长干嘛哩,岂有此理。但这 火我还是压住了,没有发作出来。心想,此案所以到了这种地步,就是他动用各种 关系内外串了供造成的。我要是让你随便找个地方,不又给你们留下串供的机会了。 你用没有女监刁难我,我怕你们再串供,正中我的下怀。我没有回答他,却抓起电 话摇通了洪洞县公安局。郭局长满口答应帮这个忙。我对汾西公安局长说:立即送 到洪洞看守所寄押。我指名公安、检察、法院各抽一人,组成一个小组,连夜突审。 审问时要三人都在场,缺一人不能审问,寄押期间任何人不能单独会见。审问 结果由三人签字后直接送我。 审问笔录送来了,看了后真叫人大吃一惊。我原来只想到两个女子翻供肯定有 问题,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身居要职的官们,这些执掌法律大权的人物,为了袒护 犯法的儿子,竟然置党纪国法于不顾,真是胆大包天,能坏到如此地步。 据一个女子交待:她从公安局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副检察长派一个曾在法院 工作过的人去她家,对她父亲说,你女儿这回可给你惹下大乱子了,一下招出来那 么多人,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儿子,要知道说成强奸、轮奸,这是要掉脑袋 的事呵!如果人家儿子因为你的女儿招了,真的掉了脑袋,这就结下大仇了,日后 咋能放过你。儿子犯了法,老子该咋工作还咋工作。说不定还显要哩。 就说某检察长吧,老检察长年纪大了,眼看就要离休,副字马上就变成正字了。 你呢?农民还是农民。过去叫社员,现在叫村民。人生在世谁知道啥时候碰个什么 事儿呢?一旦咱家有了个事儿,还用作恶报复你?不替你说话就够你吃喝了。某检 察长说了,那么多孩子哩,只要说和他的孩子没有事儿,一切都好说。别看眼下风 头这么紧,一阵风就过了。等过去了他要给你交朋友,还可给你兄弟找工作。人家 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拔根汗毛也比你腰粗呵。你得好好想想这事儿,动员动员 你女儿,已经说了的也可以推翻。那人走后他父母就要她翻供。她说已经在材料上 签了字,她父亲就骂她打她,并逼着让喝农药,还要用绳子勒死她。第二天又来了 个女干部,是她嫂子的拐弯亲戚,要单独和她坐坐。这个女干部说,某检察长说了, 只要把说他儿子的事推翻了,事情过去后保证给她张城市户口还保证给她安排个好 工作。还说,你这是坏事变好事了,一个农村姑娘能转成城市户口,安排个好工作, 还愁找不下个好对象?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儿。这事儿碰到谁头上都会照人家说的 去办,除非是个傻子,你可要能掂出哪轻哪重。 ------- 铁血小说